第三十六章 高台(1 / 1)

雪人 尤·奈斯博 1967 字 1天前

從蘿凱家前往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隻需要三分鐘車程,車子穿過隧道,停在觀景崖的紀念品商店之間。滑雪道看起來猶如凍結的白色瀑布,從看台之間奔瀉而下,在一百米下方展開為平坦的滑雪終點區。“你怎麼知道他在這裡?”哈根問。“因為他跟我說過,”哈利說,“有一次我們坐在溜冰場,他跟我說當他的畢生工作都已完成,身體病得快死的時候,他就要從那座高台跳下去,對生命致敬,”哈利指了指燈火通明的滑雪高台,以及直上黑色夜空的滑雪道,“而且他知道我會記得。”“瘋子。”哈根低聲說,望向坐落在高台頂端、有如鳥籠般的深色玻璃跳台。“我可以跟你借手銬嗎?”哈利問,轉頭望向駕駛警察。“你已經有一副啦。”哈根說,朝哈利的右手腕點了點頭。哈利的右手腕銬了一副手銬,手銬的另外半邊開著。“我需要兩副,”哈利說,從駕駛警察手中接過手銬皮套,“可以幫我一下嗎?我缺了幾根手指……”哈根搖搖頭,將另一副手銬的半邊銬上哈利的左手腕。“我不喜歡你一個人上去,我怕有什麼萬一。”“上麵沒有太大的空間,而且我可以跟他說話,”哈利掏出卡翠娜的手槍,“我還有這個。”“那就是我害怕的原因,哈利。”霍勒警監瞥了上司一眼,轉過身,用健全的左手打開車門。駕車警察陪同哈利前往滑雪博物館,他們必須穿過滑雪博物館才能到達高台電梯。他們帶了一根撬棒,準備將門撬開。快走到時,手電筒光芒照到售票亭四周散落著閃閃發光的碎玻璃,博物館內則傳出隱約的警鈴怒吼聲。“好吧,這樣一來就可以知道我們要找的人在這裡,”哈利說,確認左輪手槍插在後腰際,“下一輛警車一到,立刻派兩個人守住後麵的出口。”哈利接過手電筒,踏進漆黑的展覽室,匆匆經過挪威滑雪英雄的海報和照片、挪威國旗、挪威滑雪板潤滑油、挪威國王、挪威王妃,這些展示品全都附有簡練的說明文字,讚揚挪威是個多麼棒的國家。哈利記起了自己為什麼一直都對這家博物館興趣缺乏。電梯在最裡頭,是一部窄小封閉的電梯。哈利看著電梯,感覺背上冷汗直冒。電梯旁有一座鋼製樓梯。他爬上八段樓梯後就後悔了,隻因頭暈眼花、惡心反胃的感覺又回來了。他的腳步聲沿著金屬樓梯上下回蕩,手腕上的手銬不斷敲擊扶手,奏出鋼管音樂。照理說這時他的心臟應該將腎上腺素運送到身體各部位,讓身體準備接下來的行動才對。也許他已體力透支,筋疲力儘。又或者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遊戲完結,結局昭然若揭。哈利繼續往上爬,將腳跨上台階,根本懶得保持安靜,他知道自己老早就被聽見了。樓梯直通昏暗的跳台。哈利按亮手電筒,頭部一高過跳台地麵,立刻就感覺一股冷空氣卷了過來。蒼白的月光灑落在跳台上。跳台麵積約四平方米,四周全是玻璃,設有一條鋼製扶手圍欄,讓遊客有緊握之處。遊客可以帶著恐懼和雀躍的混雜心情,欣賞奧斯陸的風景,或想象穿滑雪板跳下滑雪道會是何種感覺,或想象自己墜落跳台,如石頭般朝底下的房屋墜下,最後在房屋下方更遠處撞爛在樹上。“很美對不對?”馬地亞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快,近乎愉悅。“如果你是指風景,我同意。”“我指的不是風景,哈利。”馬地亞的一隻腳懸蕩在跳台外,哈利則站在樓梯旁。“殺了她的是你還是雪人,哈利?”“你說呢?”“我想是你,畢竟你是個聰明的家夥,我的指望全都放在你身上。感覺很糟對不對?當然了,你才剛剛親手殺了最愛的人,要看見其中的美應該不太容易。”“呃,”哈利說,靠近一步,“我想你對這點應該所知無幾吧。”“是這樣嗎?”馬地亞頭往後靠,倚在窗框上,大笑幾聲,“這世界上我最愛的人,就是我殺的第一個女人。”“那你為什麼還殺她?”哈利移動右手,在背後握住槍柄,隻覺得傷口傳來一陣刺痛。“因為我母親滿口謊言,而且是個淫婦。”馬地亞說。哈利右手一晃,舉起手槍:“下來,馬地亞,兩手舉起來。”馬地亞用好奇的眼神看著哈利:“你知道你母親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也是淫婦嗎,哈利?你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是淫婦的兒子,感覺如何啊?”“你聽見我說的話了,馬地亞。”“讓我替你省點力氣,哈利。第一,我拒絕從命。第二,你可以說你看不見我的雙手,所以我手上可能有槍。對,快開槍,哈利。”?99lib.“下來。”“蘿凱是個淫婦,哈利,歐雷克是淫婦的兒子,你應該感謝我讓你親手殺了她才對。”哈利將槍交到左手,垂蕩的手銬互相撞擊。“你考慮清楚吧,哈利。如果你逮捕我,我會被宣判為心智不健全,在精神病院好好休養幾年,最後被釋放,所以你還是快點開槍吧。”“你早就想死了,”哈利說,更靠近了些,“反正無論如何你都會死於硬皮症。”馬地亞在窗框上拍了一掌:“乾得好,哈利,我說過我血液裡有抗體,你去查過了。”“我問過費列森,後來也對硬皮症做了點研究。如果你有這種病,要選擇另一種死法是很容易的。比如說,你可以選擇一個壯麗的死亡,讓你所謂的畢生工作有個圓滿結束。”“我聽得出你話裡的輕視,哈利,可是有一天你也會了解的。”“了解什麼?”“我們做的是相同的工作,哈利,那就是對抗疾病,可是我們對抗的疾病是無法根除的,所有的勝利都是暫時的,所以我們畢生的工作就隻是對抗而已,而我的工作到這裡已經結束了。難道你不想對我開槍嗎,哈利?”哈利和馬地亞目光相觸,接著他掉轉手槍,讓槍柄朝向馬地亞:“你自己動手,王八蛋。”馬地亞皺起眉頭。哈利看見馬地亞臉上露出遲疑、懷疑,最後逐漸化為微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馬地亞越過欄杆,接過手槍,撫摸槍身的黑色精鋼。“你犯了個大錯,我的朋友,”他說,將槍口指著哈利,“你會是個完美的句點,哈利,這樣我的傑作一定不會被世人遺忘。”哈利瞪著黑色槍口,看著擊錘探出醜陋的小頭。一切似乎都變成了慢動作,整個空間似乎開始旋轉。馬地亞瞄準目標。哈利也瞄準目標,揮出右臂。就在馬地亞扣下扳機之際,手銬發出低微的鏗鏗聲,疾飛而出。馬地亞將扳機扣到了底,左輪手槍發出單調的哢嗒一聲,半邊手銬也發出鏗鏘一聲,銬上了馬地亞的手腕。“蘿凱沒死,”哈利說,“你失敗了,你這個變態王八蛋。”哈利看見馬地亞雙眼睜大,又眯縫起來,看著未擊發的左輪手槍,以及手腕上將兩人銬在一起的金屬手銬。“你……你把子彈拿出來了。”哈利搖搖頭:“卡翠娜的手槍裡一直都沒裝子彈。”馬地亞抬眼望向哈利,傾身向前:“跟我走吧。”他縱身一跳。哈利被猛烈的力道向前扯去,失去平衡。他想撐住,但馬地亞過於沉重,他的強健體魄又因肢體受創和大量失血而虛弱無力。他大吼一聲,身體被扯得翻越鋼製欄杆,朝窗外的無際黑夜直飛出去。他左臂疾揮,朝上方甩去,這時他眼前浮現的是一根椅腳,而他孤單地坐在芝加哥卡比尼格林國民住宅那間沒有窗戶的肮臟套房裡。哈利聽見金屬撞擊金屬的聲音,接著就如同自由落體般墜入黑夜。遊戲結束。甘納·哈根抬頭看著滑雪跳台,雪花又開始回旋紛飛,遮住了他的視線。“哈利!”他對著無線對講機再次高喊,“你在嗎?”他放開按鈕,得到的響應仍隻是激烈嘈雜的聲音。高台旁的空曠停車場上已停了四輛警車,幾秒鐘前,跳台上傳來喊叫聲,這時每個人都感到惶惑無主。“他們掉下來了,”哈根身旁的警察說,“我確定我看見兩個人影從玻璃跳台上掉下來。”哈根垂下了頭,放棄希望。不知為何,在這一刻,他覺得事情如此結束,背後自有一個荒謬的邏輯可循,其中隱含了某種宇宙的平衡。胡扯。胡扯一通。哈根在飄飛的雪花中看不見警車,但聽得見警笛的哀歎,猶如一群痛哭的女子,正朝這裡前進。他知道這些聲音將會引來食腐者,包括媒體禿鷹、好管閒事的鄰居、嗜血的長官。他們將一擁而上,搶食他們最愛吃的屍體部位,飽餐一頓。今晚菜色共有兩道,一道是眾人厭棄的雪人,另一道是眾人厭棄的警察,兩道菜都很合他們的口味。這其中沒有邏輯、沒有平衡,隻有饑渴和食物。哈根的無線對講機發出嘰喳聲。“我們找不到他們!”哈根等待著,心想自己該如何跟上司解釋說他為何讓哈利隻身前去?該如何解釋說自己隻是哈利的上司,並非可以指揮他的長官,始終都不是?這其中也自有邏輯可循,其實他並沒有擔任犯罪特警隊隊長的能耐,無論他們是否明白。“怎麼回事?”哈根轉過頭,看見說話的是麥努斯。“哈利掉下來了,”哈根說,朝高台點了點頭,“他們正在搜尋屍體。”“屍體?哈利的?不可能的啦。”“不可能?”哈根轉頭望向麥努斯,麥努斯眯眼仰望高台,“我以為你已經了解那家夥了。”哈根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十分羨慕這名年經警官如此篤定。無線對講機又發出嘰喳聲:“他們不在這裡!”麥努斯轉頭望向哈根,兩人對看一眼,麥努斯聳了聳肩,意思是:“我不是跟你說了?”“嘿,警務員!”哈根朝路虎的駕駛警察高喊,伸手指向車頂的探照燈,“打開探照燈,照亮玻璃跳台,再拿一副望遠鏡給我。”幾秒鐘後,一道光柱劃過夜空。“看見什麼了嗎?”麥努斯問。“雪,”哈根說,將望遠鏡抵在眼睛上,“再高一點,停!等一下……我的天啊!”“怎麼了?”“這……太驚人了。”這時雪花不再飄落,宛如舞台幕布冉冉升起。哈根聽見幾名警察相繼高聲呼喊。隻見空中有兩名男子串在一起,猶如垂掛於後視鏡的裝飾品,下方那人高舉手臂,仿佛揮手慶祝勝利,上方那人雙臂垂直張開,像是被橫向釘在十字架上。兩人動也不動,頭部下垂,在夜空中緩緩旋轉。哈根透過望遠鏡,看見拉住哈利的是他左手的手銬,手銬銬在玻璃跳台內的欄杆上。“太驚人了。”哈根又說了一次。哈利恢複意識時,蹲在他身旁的正巧就是失蹤組的年輕警官托馬斯·海勒。四名警察將哈利和馬地亞拉上了玻璃跳台。多年後,托馬斯依然很喜歡再三述說這位聲名狼藉的警監恢複意識後的第一個反應。“他眼睛睜得大大地,問說馬地亞是不是還活著!好像很怕那家夥死了一樣,好像天底下最糟糕的莫過於這件事了。我回答說馬地亞還活著,正要被送上救護車,他大叫說趕快抽掉馬地亞身上的鞋帶和皮帶,絕對不可以讓他自殺。你們聽說過這種事嗎?居然會有人這麼關心一個想殺死他前女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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