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凱站在廚房裡,放眼望去,可以同時看見屋子的三個麵,外人可以從任何一麵接近。屋子後方是個短而險峻的碎石坡,要從那裡下來十分困難,尤其現在碎石坡又覆蓋著冰雪。她檢查每一扇窗戶,確定窗戶緊閉,同時看著窗外。她父親在二次大戰後改建這棟屋子時,將窗戶在牆上開得頗高,外頭還加裝了鐵欄杆。她知道屋子建成這樣,和戰時發生過的一起事件有關。一名俄國士兵潛入她父親在列寧格勒(該市建於沙皇彼得一世時期,初命名為聖彼得堡;1914年改為彼得格勒;列寧逝世後,改為列寧格勒;1991年蘇聯解體後,經市民投票,恢複聖彼得堡的舊名。)附近的碉堡,射殺了他沉睡中的所有同袍,隻有他得以幸免,因為他睡得離門口最近,正好又疲憊不堪,直到警鈴大作才驚醒過來,發現自己的毯子上散落了許多空彈匣。那是他可以一夜好眠的最後一個晚上,他經常這樣說。蘿凱總是厭惡那些鐵欄杆,直到現在。“我可以上樓去我的房間嗎?”歐雷克說,朝大餐桌的桌腳踢了一下。“不行,”蘿凱說,“你得待在這裡。”“馬地亞做了什麼事啊?”“等一下哈利來了會跟你解釋,你確定安全鏈都拉上了嗎?”“對,媽,我真希望爸爸在這裡。”“爸爸?”她沒聽過歐雷克用這個詞,除了叫哈利之外,但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你是說你在俄羅斯的父親嗎?”“他不是爸爸。”歐雷克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令她打了個冷戰。“地下室的對外門!”她大喊。“什麼?”“馬地亞也有地下室對外門的鑰匙,我們該怎麼辦?”“很簡單,”歐雷克說,喝完杯中的水,“拿一張庭院椅頂在門把上就好了,高度正好,這樣就沒有人進得來。”“你試過嗎?”她問道,後退一步。“我們玩牛仔遊戲的時候,哈利用過一次。”“你在這裡坐好。”她說,朝走廊和地下室走去。“等一下。”她停下腳步。“我看過他是怎麼弄的,”歐雷克說,站了起來,“媽,你留在這裡。”她看著他。天啊,過去這一年他長得好快,他很快就會長得比她還高。在他的深色眼眸裡,少年的叛逆暫時蓋過了童年的稚氣,但她看得出來,不久之後,這些都會蛻變為成人的決斷力。她微一遲疑。“讓我去嘛。”他說。她在他的語氣裡聽見懇求,知道這對他而言很重要,這個行為背後蘊含更重大的意義。這關於克服童年的恐懼,關於成年的儀式,關於向父親看齊,不管他認為的父親到底是誰。“那快點。”她輕聲說。歐雷克飛奔而去。她站在窗邊,看著窗外,聆聽車道上是否傳來車聲。她祈求哈利的車先到,心中納悶為何四下如此安靜,這時她腦際憑空冒出一個念頭:這裡會一直這麼安靜。就在此時,她聽見一個聲音,一個細微的聲音。起初她以為這聲音是從外麵傳進來的,接著她很確定這聲音是從她背後傳來的。她轉過身,但什麼也沒看見,隻看見空蕩的廚房。那聲音又傳來了,猶如時鐘的沉重嘀嗒聲,或手指輕拍桌子的聲音。桌子。她往前看,看見了聲音來源,接著就親眼目睹一滴水落在餐桌上。她緩緩抬頭,朝天花板看去,隻見白色天花板中央多了個深色圓圈,圓圈中央掛著一顆晶瑩的水滴。那滴水離開天花板,落在餐桌上。蘿凱雖然目睹水滴落下,但水滴擊中桌麵的聲音還是令她跳了起來,仿佛頭部被突如其來拍了一掌。我的天,這水一定是來自浴室!她是不是又忘了關蓮蓬頭的水?她回家以後還沒上過二樓,一回來就開始料理食物,水一定是從早上流到現在,還偏偏選在這當口來搗亂。她踏進走廊,急奔上樓,朝浴室奔去。她沒聽見蓮蓬頭的水聲,打開浴室門,隻見地板是乾的,水龍頭沒有水流出來。她關上浴室門,在門外站了幾秒,朝隔壁臥房的門看了一眼。她慢慢走上前去,將手放在門把上,遲疑片刻,再次聆聽是否有車聲接近,然後打開門,朝門內看去。她想尖叫,但直覺告訴她不能尖叫,她必須保持安靜,非常安靜。“靠,混蛋!”哈利大吼,朝儀表盤揮拳,打得儀表盤振動不已。“到底是怎麼回事?”車流在隧道前方停了下來,他們已在原地停留了漫長的兩分鐘。就在此時,警用無線電傳出塞車原因:“三環線高速公路的西向隧道塔森區出口發生車禍,無人傷亡,拖吊車已經上路。”哈利一時衝動,抓起麥克風:“你知道是誰出車禍嗎?”“我們隻知道是兩輛車,裝的都是夏季輪胎。”無線電傳出的鼻音慢條斯理地說。“十一月的雪總是會帶來混亂。”後座那名隊員說。哈利沉吟不語,手指在儀表盤上輪敲著,思索其他辦法。他們前方有一排車,後方也有一排車,就算給他全世界的警示燈和警笛,他們也無法穿越車陣。他可以跳下車,奔到隧道儘頭,用無線電通知警車去那裡載他,可是這段路將近兩公裡。車內十分安靜,隻聽得見引擎空轉的嗡嗡聲。前方的小貨車前進了一米,駕駛警車的隊員也跟著前進,一直到警車幾乎撞到小貨車的後保險杆才踩下刹車,生怕開車開得不夠積極,惹得身旁這位警監大發雷霆。突如其來的刹車使得那兩個金屬比基尼女郎在接下來的靜默中,快活地玎玲玎玲舞個不停。哈利又想到了尤納斯。可是為什麼?他和馬地亞通電話時,是什麼讓他想到尤納斯的?是因為那個聲音,那個背景的聲音。哈利凝神看著後視鏡下的兩個跳舞女郎,突然間他想通了。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想到尤納斯了。他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了。他也知道現下一秒鐘都不能浪費,或者說——他試著壓抑這個念頭——他們可以不用再趕時間了,一切都已太遲。歐雷克奔過漆黑的地下室走道,沒朝左看,也沒朝右看,他知道磚牆上的鹽分沉積物看起來像白色鬼魂。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他要做的事情上,不去想其他東西,不讓奇怪的念頭跑進腦袋。哈利曾經這樣說過,天底下隻存在一種怪物,這種怪物是你想象出來的,隻存在於你的腦袋裡,要征服這種怪物是可能的,但你必須付出努力,必須麵對它們,經常和它們戰鬥。你可以贏得小規模的戰鬥,然後回家,包紮傷口,準備再戰一場。他曾經贏過,他單獨去過地下室很多次,他必須去,因為他必須讓溜冰鞋保持冰冷。他抓起庭院椅,拖在身後,用拖拉的聲響淹沒寂靜。他確認地下室的對外門上了鎖,然後將椅子卡在門把下方,確定椅子不會移動。大功告成。突然間他全身僵硬。那是什麼?他抬頭朝門上小窗看去。他再也無法擋住思緒,思緒大量湧了進來。有人站在外麵。他想逃跑,卻逼迫自己站穩腳步,用思緒對抗其他思緒。我在裡麵,他如此告訴自己,我在這裡就跟在上麵一樣安全。他吸了口氣,感覺心臟怦怦亂跳,有如暴走的低音大鼓。他傾身向前,朝門上小窗看去,看見窗玻璃映照著自己的臉,但除此之外,他還看見另一張臉,一張不屬於他的、扭曲的臉。接著他看見一雙手,怪物揚起了一雙手。歐雷克心下大駭,猛然後退,撞上一樣東西,同時感覺一雙手靠近他的臉和嘴。他想尖叫,卻叫不出來。他想尖叫說這不是他想象出來的,這是怪物,怪物在裡麵,他們都會死。“他在房子裡。”哈利說。兩名隊員滿臉困惑地望向哈利。哈利按下手機上的回放鍵:“我以為那是日本音樂,但其實那是金屬風鈴聲,尤納斯房間有一個,歐雷克房裡也有一個。馬地亞一直都在那裡,他自己都跟我這樣說了,不是嗎……?”“你是什麼意思?”後座那名隊員大膽地問。“他說他在家裡,那當然是指霍爾門科倫路的那棟房子,他還說他正要‘下去’看蘿凱和歐雷克。我應該注意到才對,畢竟霍爾門科倫區在北,土薩區在南,不會用‘下去’這兩個字。他是在霍爾門科倫路那棟房子的二樓,正要下樓。我必須叫他們趕快離開那棟房子,看在老天分上快接電話!”“說不定她不在電話附近……”“那棟房子裡有四部電話,他現在剪斷電話線了,我必須趕到那裡才行。”“我們可以派另一輛警車過去。”駕車隊員說。“不行!”哈利怒道,“反正都太遲了,他們已經在他手上了,我們隻剩最後一著棋,隻剩唯一的機會,那就是我。”“你?”“對,我在他的計劃裡。”“你是說你‘不在’他的計劃裡吧,是不是?”“不是,我在裡麵,他在等我。”兩名隊員交換眼色,這時他們聽見汽車引擎聲逐漸靠近,在後方停頓的車陣中左彎右拐。“你認為他在等你?”“對。”哈利說,在後視鏡中看見一輛摩托車,心想這是他唯一可以回答的一句話,這也是唯一能帶來希望的答案。歐雷克想用全身力氣掙紮,但給怪物的鐵爪一抓,喉嚨被冰冷金屬抵住,不禁雙腳發軟。“這是解剖刀,歐雷克,”怪物的聲音和馬地亞一樣,“我們用它來把人切開,你一定不相信有多簡單。”接著怪物叫他張大嘴巴,塞了一條臟布在他嘴裡,命令他趴下,雙手放在背後。歐雷克沒有立刻照做,那把鋼刀就刺進了他耳朵下方。他感覺到溫熱的鮮血流到肩膀上,再流進T恤裡。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趴下,那怪物在他身上坐了下來,在他臉部旁邊擺了一個紅色盒子。他看了看盒子上的標簽,上麵寫著“塑膠包裝帶”。這種細小的包裝帶常用來捆住纜索,或用來包裝玩具,很令人討厭,因為它們隻會越來越緊,不會變鬆,而且不管多細,怎麼拉都拉不斷。他感覺到尖銳的塑料嵌進他手腕和腳踝的肌膚中。他被抬起又被丟下,感覺卻不太痛,因為他落在一個柔軟表麵上,發出嘎吱一聲。他往上看去,發現自己躺在冰櫃裡,被撞落的冰霜正燒灼著他的前臂和臉部肌膚。怪物站在他上方,頭歪向一邊。“再見,”他說,“我們很快就會在另一邊相見。”冰櫃蓋門砰的一聲關上,四周陷入完全的漆黑。歐雷克聽見鑰匙轉動聲,又聽見迅捷的腳步聲漸去漸遠。他試著抬起舌頭,將舌頭伸到塞口布後方,想把布推出去。他得呼吸,他需要空氣。蘿凱忘了呼吸。她站在臥房門口,知道眼中所見是精神錯亂的產物,錯亂到令她合不攏嘴,雙眼圓睜。房內的床鋪和其他家具都被推到了牆邊,地板上鋪蓋著一層幾乎難以察覺的水,唯有當水滴落下激起漣漪才顯露出來。但蘿凱完全沒注意到地上的積水,隻看見臥房中央矗立著一個偌大的雪人。雪人頭上戴著一頂禮帽,臉上掛著笑容,幾乎頂到天花板。當她終於恢複呼吸,氧氣湧入腦部之後,她才聞到濕毛料和濕木材的氣味,並聽見冰雪融化的滴水聲。一股寒意撲麵而來,但令她起雞皮疙瘩的不是這股寒意,而是男子站在她身後所發出的體溫。“很漂亮對不對?”馬地亞說,“我特地為你做的。”“馬地亞……”“噓,”他的手臂以保護的姿態擁上她的頸部,她低頭一看,看見他手中拿著一把解剖刀,“彆說話,親愛的,我們有很多事要做,時間又太少。”“為什麼?為什麼?”“這是屬於我們的日子,蘿凱,剩下的生命那麼短,短得令人難以置信,所以我們應該慶祝,不應該花時間來解釋為什麼。請你把手放到背後。”蘿凱照做。她沒聽見歐雷克從地下室上來,也許他還在地下室裡,如果她能拖住馬地亞,也許歐雷克就能逃脫。“我想知道為什麼。”她說,耳中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激動的情緒。“因為你是個淫婦。”她感覺到某種又細又堅硬的東西綁住了她的手腕,又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噴上她脖子,感覺到他的嘴唇,然後是他的舌頭。她咬緊牙關,心知自己如果尖叫,他可能會停止,但她希望他繼續,她希望拖延時間。他的舌頭一直舔到她的耳朵,然後輕咬她的耳朵。“還有,你這個淫婦的兒子在冰櫃裡。”他輕聲說。“歐雷克?”她說,感覺自己逐漸失控。“放輕鬆,親愛的,他不會死於寒冷的。”“不……不會嗎?”“早在身體失溫之前,你這個淫婦的兒子就會死於窒息,這隻是簡單的數學計算而已。”“數學……”“我老早就計算過了,每個細節我都計算得清清楚楚。”夜幕中,摩托車引擎聲穿過霍爾門科倫區,沿著彎彎曲曲的公路呼嘯而過。引擎怒吼聲在房舍之間回蕩,看見的人都覺得在這種下雪天這樣子騎車,簡直瘋狂到家,摩托車駕駛員應該被吊銷駕照才對,然而那名駕駛員連摩托車駕照也沒有。哈利加速衝上原木大宅的車道,一個急速過彎,輪胎在剛落下的冰雪上打滑,他察覺到摩托車失速,卻不試圖修正,直接跳下摩托車。摩托車滾下斜坡,穿過矮雲杉叢,最後停在一根樹乾前,歪倒一邊,後輪不斷噴出冰雪,排氣管呼出最後一口氣,然後熄火。這時哈利已踏上樓梯。雪地裡沒有腳印,沒有進去的腳印,也沒有出來的。他縱身一躍,拔出左輪手槍,來到大門前。大門沒鎖,就和他答應的一樣。哈利悄悄踏進走廊,看見的第一件事是通往地下室的門開著。他停下腳步,豎耳細聽,隻聽見屋裡有某種聲響,類似鼓聲,聲音似乎是從廚房傳出來的。他遲疑片刻,選擇了地下室。他將槍指向前方,悄悄走下樓梯,踏上地麵後停下腳步,讓眼睛習慣漆黑,側耳聆聽。他覺得整間地下室似乎都屏住了氣息。隻見庭院椅抵在門把下方,一定是歐雷克放的。他的目光繼續往深處查探。正當他決定返回樓上時,忽然發現冰櫃旁的磚地上有深色痕跡。是不是水?他踏上一步。水一定是從冰櫃底部流出來的。他逼自己停止胡思亂想,拉動冰櫃蓋門。蓋門上了鎖,鑰匙就插在門鎖上。蘿凱通常不會給冰櫃上鎖。芬島的影像從他腦子裡冒了出來,他趕緊轉動鑰匙,拉開蓋門。哈利才看見幽暗的冰櫃深處閃動金屬微光,就感覺臉部肌膚一陣熱辣辣地疼痛,不由得急速後退。那是刀嗎?他仰身跌落在兩個洗衣籃間。這時一個身影靈巧地爬出冰櫃,站在他麵前。“警察!”哈利大喊,立刻舉起了槍,“不要動!”那人停止動作,一手高舉過頭。“哈……哈利?”“歐雷克?”哈利放下手槍,看見歐雷克手中拿著一樣東西,原來是一隻高速溜冰鞋。“我……我以為馬地亞回來了。”他低聲說。哈利站了起來:“馬地亞呢?”“我不知道,他說我們很快就會再見,所以我以為……”“溜冰鞋是從哪裡來的?”哈利口中嘗到鮮血的金屬味,手指摸了摸臉上的傷口,隻覺得傷口不住流出鮮血。“從冰櫃裡拿出來的,”歐雷克露出淘氣的笑容,“我把溜冰鞋放在樓梯上,結果一直被念叨,所以我就把它藏在冰櫃的豌豆底下,這樣媽就不會發現。我們很少吃豌豆,你知道的。”哈利踏上樓梯,歐雷克跟在後頭。“幸好我磨利了冰刀,才能割斷包裝帶,可是我不可能把鎖打開,隻好用冰刀在冰櫃底部刺出幾個小洞,讓空氣透進來。我還打破了燈泡,如果有人打開蓋子,燈就不會亮。”“你的體溫把冰融化,水都從小洞流出來了。”哈利說。他們踏進走廊,哈利將歐雷克往大門拉去,打開大門,朝外一指。“有沒有看見鄰居的燈光?你跑去鄰居家待著,等我過去接你,可以嗎?”“不要!”歐雷克堅定地說,“媽……”“噓!聽我說,現在你能替你媽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離開這裡。”“我要去找她!”哈利抓住歐雷克的肩膀,用力緊捏,直到歐雷克因為吃痛而眼眶泛紅。“媽的白癡!我叫你跑,你就跑!”哈利壓低嗓門說話,語氣中隱隱蘊含著怒意。歐雷克困惑地眨了眨眼,一顆淚珠從睫毛上滾了下來,滑過臉頰,接著身子一扭,衝出了門,消失在黑黢黢的夜色和車道上的冰雪中。哈利抓起無線對講機,按下通話鈕:“我是哈利,你們還很遠嗎?”“我們在運動場旁邊。”哈利認出哈根的聲音。“我在屋子裡麵,”哈利說,“把車開到屋子前麵,可是不要進來,等我通知。”“收到。”“收到,結束通話。”那聲音持續從廚房裡傳出來,哈利朝那聲音走去,在廚房門口停下腳步,看見一條細細的水柱從天花板流下來,水柱中因為帶有溶化的灰泥而呈灰色,正暴烈地敲擊餐桌。哈利跨出四大步,爬上樓梯,來到二樓,輕手輕腳走到臥房門前,吞了口口水,仔細查看門把。警笛聲從遠處傳來,漸行漸近。他臉上的傷口流出鮮血,滴在拚花地板上,溫柔地發出啪的一聲。他的太陽穴強烈鼓動;他感覺到了,這裡就是一切終結的地方,而且這其中隱含著一種邏輯性。有多少次他在破曉時分站在臥房這扇門前,心中想著自己昨晚是否曾答應回家陪她?有多少次他站在這裡遭受良心譴責,心想她正在裡頭安睡嗎?他小心翼翼壓下門把,心知這支門把壓到一半會發出吱的一聲。她總會被這尖銳聲響吵醒,用惺忪睡眼看著他,以憤怒目光懲罰他,直到他輕輕鑽進被子,緊抱她的身體,感覺她剛強的抗拒逐漸融化。接著她會發出喜悅的哼唧聲,但又不會過於喜悅。他會繼續撫摸她、親吻她、輕咬她,當她的仆人,直到她不再是沉睡中的女王,轉而坐在他身上,發出低顫聲和呻吟聲,自由狂放的同時又像是被無禮冒犯。他握住門把,注意到自己的手十分熟悉那扁平的棱角。他小心無比地壓下門把,等待它發出熟悉的尖銳聲響,不料卻沒聽見任何聲音。門把的感覺似乎不太一樣,裡頭產生了某種阻力。是不是有人旋緊了彈簧?他謹慎地放開門把,彎下腰,將眼睛對著鑰匙孔,朝房內窺看。漆黑一片。有人塞住了鑰匙孔。“蘿凱!”他高聲大喊,“你在裡麵嗎?”沒有回應。他將耳朵附在門上,耳中似乎聽見刮擦聲,但不甚確定。他再次握住門把,猶疑不定,隨即改變主意,放開門把,匆匆走進隔壁浴室,推開小窗,從小窗中擠了出去,側過了身,倚在外牆上。他看見臥房內的燈光從窗外的黑色鐵欄杆間流瀉而出。他將鞋跟插入窗框內側,繃緊小腿肌肉,伸直身體,往浴室窗外的原木牆壁探去。他的手指不斷摸索,想抓住粗糙原木之間的縫隙,卻不成功。白雪飄落在他臉上,融化在鮮血之中,流下臉頰。他使出更大力氣,窗框緊緊壓住他的小腿,使得他覺得小腿骨幾乎要迸裂開來。他的手在外牆上瘋狂摸索,猶如發狂的五腳蜘蛛。他的腹肌繃得發疼。距離太遠了,他夠不到。他望向下方地麵,知道那薄薄一層白雪下方是柏油路麵。他感覺到指尖碰到某種冰冷的東西。是鐵欄杆。他的兩根手指夠到了欄杆,接著是三根,接下來是另一隻手。他放開發疼的雙腿,身體往下擺蕩,雙腳迅速找到立足點,分攤雙臂承受的重量。他終於得以一窺臥房內的情況,往窗內看去。他的頭腦對眼前景象有點難以理解,卻又立刻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件已完成的藝術品,他曾經見過這件藝術品的實驗原型。蘿凱雙眼圓睜,眼眸漆黑,身穿緋紅色洋裝,色澤有如金巴利酒;她穿得一身“洋紅”。她的頭朝天花板抬起,仿佛站在籬笆外想往內窺看。她維持這個姿勢,轉動眼珠,朝窗外的哈利望去。她的肩膀被往後拉,手臂藏在背後,哈利猜想她的雙手應該被綁在背後。她雙頰鼓脹,嘴裡似乎被塞了襪子或布條,雙腿跨坐在一個巨大雪人的肩膀上,赤裸的雙腳交叉在雪人胸前。他看見她緊繃的雙腿肌肉正在顫抖。她不能掉下來,絕對不能,因為圈在她脖子周圍的不是死氣沉沉的灰色鐵絲,像艾莉的屍體那樣,而是發出白熾光芒的金屬絲。這幅情景仿佛一則牙膏老廣告的荒謬山寨版,保證用了這款牙膏之後自信加倍,戀愛順利,快樂長壽。電切環的黑色握把上綁著一根鐵絲,鐵絲延伸到蘿凱頭頂,穿過天花板上的吊鉤,延伸到房間另一端,朝房門延展而去,最後綁在門把上。鐵絲並不粗,長度卻足以在哈利壓動門把時形成顯著的阻力。如果他打開門,或甚至將門把壓到底,蘿凱下巴正下方的白熾金屬環就會切入她的喉嚨。蘿凱瞪著哈利,眼睛眨也不眨,臉部肌肉抽動,時而顯現憤怒,時而露出赤裸裸的恐懼。電切環收得十分窄小,她的頭不可能毫發無傷地穿過。她低下頭,小心不觸碰到套在脖子周圍的致命光環。她的目光看著哈利,移向地麵,又回到哈利身上。這樣哈利就明白了。地上那攤水已散落了許多雪塊,雪人正在融化,速度相當快。哈利站穩腳步,儘力搖動欄杆,但欄杆紋絲不動,甚至連發出一絲希望的尖鳴聲都沒有。鐵欄杆頗細,但牢牢固定在木頭上。蘿凱的身形正在搖晃。“撐住!”哈利大吼,“我很快就進來了!”他說謊。他手上就算有鐵撬杠都難以弄彎這些鐵欄杆,也沒時間將它們鋸斷。她父親真是他媽的瘋子王八蛋!他的手臂已開始酸疼。這時刺耳的警笛聲傳來,第一輛抵達的警車拐上車道。他往下望去,見是戴爾塔小隊的特殊車輛,一輛猛獸般的路虎大型裝甲車。乘客座跳下一名身穿綠色防彈背心的男子,男子立刻在車子後方尋找掩蔽,然後舉起無線對講機。哈利的對講機發出嘰喳聲。“嘿!”哈利大吼。男子後退一步,左右張望。“我在上麵,長官。”哈根在車子後方直起身來,這時一輛警車開到大門前,藍色警示燈不住旋轉。“我們要向裡麵發動攻擊嗎?”哈根大喊。“不行!”哈利大吼,“他把她綁住了,你們隻要……”“隻要?”哈利抬起雙眼,凝目注視,不是注視城市,而是注視山上亮著燈光的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隻要怎樣,哈利?”“隻要等一下。”“等一下?”“我要想一想。”哈利將額頭抵在冰冷的欄杆上,雙臂酸疼不已,他彎曲雙膝,將大部分的身體重量放在腳上。電切環一定有開關,可能就在塑料握把上,他們可以打破窗戶,伸進一根附有鏡子的長杆,這樣說不定就能……可是這樣要怎麼按下關閉按鈕,又不觸動任何東西,而且……而且……?哈利試著不去想保護頸動脈的那層單薄皮膚和柔軟組織,而試著想些有建設性的事,同時忽視驚慌的念頭在他耳際高喊,要他進房間去,掌控一切。他們可以從房門進去,卻不打開房門,隻要鋸開門板就行了。他們需要一把鋸子,可是誰家會有鋸子?隻有他媽的霍爾門科倫區居民會有鋸子,因為他們每戶人家的院子裡都有雲杉林。“去跟鄰居借一把鋸子來。”哈利大吼。他聽見下方傳來一陣奔跑聲,臥房內則傳出濺水聲。他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他朝窗內看去,隻見雪人的左側不見了,左側冰雪垂直地落入了地上水灘。他看見蘿凱的整個身體都在抖動,她正努力維持平衡,不讓自己靠近那發出白熾光芒的淚滴形絞環。等他們拿鋸子回來就來不及了,更彆說還要鋸開門板。“哈根!”哈利聽見自己發出歇斯底裡的刺耳叫聲,“警車上有拖車繩,把繩子丟上來,再把路虎往牆邊倒車。”哈利聽見嗡嗡的說話聲,聽見那輛路虎打開倒車影像,引擎發出轟轟聲響,又聽見後備廂打開的聲音。“接住!”哈利放開一隻手,一回頭就看見一捆繩子朝他飛來,他在夜色中倏地伸出手,抓住繩子,緊緊握住,等繩子的其餘部分散開,砰的一聲落到地麵。“把另一邊綁在拖車栓上。”他這端的拖車繩有個活動扣環,他飛快地把扣環扣上窗戶中央的欄杆交接處,扣環哢嗒一聲關上。快速上銬的技法派上用場。臥房內再次傳來濺水聲。哈利並未轉頭去看,隻因毫無意義。“拉!”他大喊。他將鐵欄杆當成梯子爬了上去,伸出雙手抓住屋簷的排水槽邊緣,接著便聽見那輛路虎的引擎加速運轉。他蕩上屋頂,胸部貼著屋瓦,雙眼閉上,聆聽引擎的怒吼聲。引擎轉速慢了下來,鐵欄杆發出呻吟聲,接著又是一聲,再來一聲。快點!哈利察覺到時間過得比他想得還要慢,但還不夠慢。就在他期待聽見幸運的迸裂聲時,引擎轉速突然拉高,發出猛烈的嗚嗚聲響。可惡!哈利知道路虎的輪胎正無助地原地打轉。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可以祈禱。但他知道上帝已下了決定,命運已然售出,必須去黑市才能買通。反正沒有了她,他的靈魂一文不值。驀然間,橡膠輪胎接觸柏油路麵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低沉的引擎聲越吼越凶。沉重的大輪胎抓上了柏油路麵。接著就傳來迸裂聲。引擎高吼一聲,然後止息。緊接著是一秒鐘的完全寧靜,然後鐵欄杆砸中下方車頂,發出空洞的撞擊聲。哈利雙手一撐,站了起來,背對院子,站到排水槽邊緣,感覺排水槽因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向下彎曲,接著他彎下腰,用雙手抓住排水槽,雙腿一踢,猶如鐘擺般由排水槽朝窗戶擺蕩而去,使出了鐮刀跳水式。就在老舊的單薄窗玻璃碎裂在他靴底時,他放開雙手。在這十分之一秒的瞬間,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會落在何處:是院子裡?鋸齒狀的破窗戶上?還是臥房裡?突然砰的一聲響,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想必是保險絲斷了。哈利滑入什麼都沒有的空間,什麼都感覺不到,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是。四周再度亮起時,他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想回到剛剛那個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裡。他全身上下布滿痛楚,仰躺在一攤冰冷的水灘中,但他想必已經死了,因為他往上看,就看見一個身穿紅衣的天使,神聖的光環在黑暗中閃耀光輝。慢慢地,聲音回來了。刮擦聲。呼吸聲。接著他看見扭曲的臉龐、驚恐的表情、被黃球塞住的嘴、在冰雪上亂動的腿。他隻想閉上眼睛。他耳中聽見一種聲音,猶如低低的呻吟聲。濕漉漉的冰雪正在崩塌。事後回想起來,哈利記不太清楚究竟發了什麼事,隻記得聞到電切環燒穿肌肉所發出的惡心氣味。就在雪人崩塌的那一瞬間,他站了起來。蘿凱往前跌去。哈利揚起右手,同時用左臂緊緊抱住她的大腿,撐住她的身體。他知道已然太遲。他聽見肌肉受到燒灼所發出的吱吱聲,他的鼻孔鑽入甜膩的油脂味,鮮血灑落在他的臉頰上。他抬頭一看,隻見他的右手插在白灼金屬環和她的脖子之間,她脖子的重量將他的手壓向熾熱的金屬絲,金屬絲切入他的手指,猶如水煮蛋切片器切過煮熟的蛋。倘若金屬絲穿過他的手指,接下來就會切開她的喉嚨。他感覺到疼痛,遲來的隱隱作痛,宛如鬨鐘上的小鋼錘,起初不太願意移動,一旦開始敲就敲個不停。他努力保持直立,心想必須空出左手來才行。鮮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他設法將她扛到肩膀上,高舉空出的左手,指尖摸上她的肌膚、她濃密的頭發,感覺到金屬絲切入他的皮膚,最後摸到了堅硬塑料,摸到了握把。他的手指找到一個切換式開關,將開關朝右移,一感覺到金屬絲開始收緊,便將開關移回原位。他的手指找到另一個開關,按了下去。嗡嗡聲消失了,金屬絲的光芒開始閃爍。他知道自己又來到失去意識的邊緣。呼吸,他心想,必須讓腦部得到氧氣才行。但他的膝蓋快支撐不住了。他上方的白熾光芒轉為紅色,再逐漸轉為黑色。他聽見背後傳來窗戶被好幾雙靴子踢破的聲音。“我們抓住她了。”一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哈利雙膝一軟,跪在被血染紅的水灘中。水灘裡除了雪塊,還漂浮著許多未使用的塑料包裝帶。他的頭腦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宛如電力供應出了問題。有人在他背後說了些話,但他隻聽見破碎的句子。他吸了口氣,呻吟說:“什麼?”“她還活著。”那聲音又說了一次。他的聽覺穩定了下來,視覺也回來了。他轉過身,看見兩名黑衣男子將蘿凱抬到床上,割斷包裝帶。他胃中的食物毫無預警地湧了出來。他嘔了兩陣,將胃裡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他看著嘔吐物漂浮在水麵上,突然有種歇斯底裡的衝動,想要大笑,因為那截手指看起來就像是被他從肚子裡吐出來的。他舉起右手,看著依然流血不止的殘肢,確認在水中漂蕩的那截手指正是他自己的。“歐雷克……”是蘿凱的聲音。哈利撿起一條包裝帶,套在中指的殘肢上,儘量綁緊,再撿起另一條包裝帶綁在食指上。他的食指被切到見骨,但仍緊緊連在手上。他走到床邊,拉開被子,蓋在蘿凱身上,然後在她身旁坐下。她睜著又大又黑、仍處於驚嚇狀態的雙眼看著他,脖子兩側接觸到電切環的傷口流出鮮血。他用沒受傷的左手握住她的手。“歐雷克。”她又說了一次。“他沒事,”哈利說,緊緊回握她的手,“他在鄰居家裡,一切都結束了。”他看見她的雙眼試著集中焦距。“你保證?”她低聲說,聲音細若蚊鳴。“我保證。”“感謝上帝。”她旋即發出嗚咽聲,將臉埋在雙手之中,哭了起來。哈利低頭看著自己受傷的那隻手,心想可能是包裝帶發揮了止血作用,再不然就是他的血已經流光了。“馬地亞在哪裡?”他靜靜地說。她的頭倏然抬起,張口凝視著他:“你剛剛才保證說……”“他去哪裡了,蘿凱?”“我不知道。”“他什麼都沒說嗎?”她的手緊緊握住哈利的手:“現在彆走,哈利,一定有其他人可以……”“他說了什麼?”他一見她身體瑟縮,就知道自己說話嗓門大了些。“他說一切都結束了,他要畫下句點,”她說,深色眼眸周圍再度湧出淚水,“他要對生命致敬。”“對生命致敬?他用的就是這些字眼?”她點點頭。哈利放開她的手,站了起來,走到窗邊,仰望夜空。雪停了。他抬頭望向那座燈光燦爛的奧斯陸地標,那座無論從奧斯陸哪個角落都看得見的滑雪跳台,矗立在黑色山脊上猶如一個白色逗號,或者句號。哈利回到床邊,彎腰吻了吻她的額頭。“你要去哪裡?”她低聲說。哈利揚起沾滿血的手,微微一笑:“去看醫生。”他離開臥房,蹣跚地走下樓梯,走入寒夜,來到白茫茫的昏暗院子裡,但他依然感到頭暈眼花。哈根站在路虎旁,正在講手機。他中斷談話,對哈利點點頭,問說需不需要載他一程。哈利坐上後座,心想蘿凱怎麼會感謝上帝?當然了,她並不知道另有一個人也值得她感謝。又或者黑市買家接受了他的出價,他已經得開始付出代價。“要去市中心嗎?”駕駛的警察問。哈利搖搖頭,朝上方指了指。他的右手食指在大拇指和無名指之間看起來格外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