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蹤(1 / 1)

雪人 尤·奈斯博 2823 字 1天前

正午時分,奧斯陸市中心的雪已然融化,但哈利和卡翠娜駕車駛過賀福區時,道路兩側的院子裡仍看得見一塊塊冰雪。美國歌手邁克爾·斯蒂普正在收音機裡唱道他有一種消沉感,某種東西勾起了這種感覺,他知道有件事不大對勁,以及井裡有個男孩。車子駛入極為安靜的住宅區,來到極為安靜的街道上,哈利伸手朝一輛車指了指,那是一輛閃爍光芒的銀色豐田卡羅拉,就停在柵欄旁。“那是史卡勒的車,把車停在後麵。”柵欄內的宅邸是黃色的,占地廣大。一家三口住這樣一棟房子,未免也太大了吧,哈利心想。他和卡翠娜踏上碎石小徑。周圍的一切都在滴水和歎息。院子裡佇立著一個雪人,身形有些傾斜,前景不甚看好。麥努斯打開大門。哈利彎下腰,細看門鎖。“四處都沒發現外人侵入的跡象。”麥努斯說。麥努斯領著他們走進客廳。客廳地上坐著一個小男孩,背對他們正在看電視,看的是卡通頻道。一名女子從沙發上站起來,跟哈利握了握手,自我介紹說她叫艾芭·班狄森,是這家人的鄰居。“碧蒂從來沒做過這種事,”艾芭說,“至少我認識她的這段時間沒有。”“你認識她多久了?”哈利問,環視四周。電視前方擺著厚實的大型真皮家具和八角形深色玻璃咖啡桌,餐桌旁的鋼管餐椅十分輕巧優雅,是蘿凱會喜歡的風格。牆上掛著兩幅畫,畫中男子看起來都像銀行經理,一臉威嚴看著哈利。畫的旁邊是現代主義抽象藝術品,那種成功地變得不現代之後又再度變得非常現代的藝術品。“十年了,”艾芭說,“我們搬到對麵那天,正好尤納斯出生。”她朝地上的小男孩點了點頭。尤納斯依然動也不動,看著電視裡疾馳的嗶嗶鳥和爆炸的炸胡狼。“據我所知,昨天晚上是你報警的?”“對,沒錯。”“尤納斯大概一點十五分左右按她家門鈴,”麥努斯低頭看著筆記說,“報案中心在一點三十分接到電話。”“我先生跟我和尤納斯一起過來,在屋子裡找了一圈。”艾芭解釋說。“你們找了哪些地方?”哈利問。“地下室、浴室、車庫,每個地方都找過了,真奇怪,竟然有人會就這樣跑了。”“跑了?”“我是說消失、失蹤。接電話的那個警察問我能不能照顧尤納斯,還說我們應該打電話給碧蒂認識的每一個人,以及她可能去住的朋友家,然後等到今天,看看碧蒂有沒有去上班。他說這類案件的失蹤者,十個裡頭有八個過幾個小時就會自己出現。我們想聯絡菲利普……”“菲利普是碧蒂的丈夫,”麥努斯插口說,“他在卑爾根教書,是某個學科的教授。”“他是物理學教授,”艾芭微笑說,“可是菲利普的手機沒開機,我們又不知道他住哪家飯店。”“今天早上我們在卑爾根聯絡到他,”麥努斯說,“他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對,謝天謝地。”艾芭說,“今天早上我們打電話去碧蒂工作的地方,可是到了上班時間她還沒出現,所以我們又打電話去警局。”麥努斯點頭確認。哈利示意麥努斯繼續和艾芭談話,自己走到電視機前,在尤納斯旁邊的地上坐了下來。電視上炸胡狼正在點燃一根炸藥的引信。“哈囉,尤納斯,我叫哈利,其他警察有沒有告訴你,通常這種失蹤案件最後都會沒事,有的人失蹤以後會自己出現?”尤納斯搖搖頭。“可是他們真的都會自己出現。”哈利說,“如果要你猜的話,你猜你媽媽現在會在哪裡?”尤納斯聳聳肩:“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尤納斯,我知道你不曉得,現在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不過如果她不在家也沒去上班,你第一個會想到她在什麼地方?不管有沒有可能都沒關係。”尤納斯並不答話,隻是盯著電視中的炸胡狼,炸胡狼正焦急地想甩掉粘在手上的炸藥。“你們會去小屋或類似的地方嗎?”尤納斯搖搖頭。“當她想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她會不會去什麼特彆的地方?”“她不想單獨一個人,”尤納斯說,“她想跟我在一起。”“隻跟你在一起?”尤納斯轉頭望向哈利,他和歐雷克一樣有一對褐色眼眸,哈利在這對褐色眼眸中,看見預料中的恐懼和預料外的憤怒。“那些失蹤又出現的人,”尤納斯問,“他們為什麼要失蹤?”同樣的眼神,哈利心想,同樣的問題,重要的問題。“各式各樣的理由都有,”哈利說,“有些人迷路了,迷路的方式有很多種,有些人則是需要休息,暫時離開一下,去找尋平靜。”大門砰的一聲被用力甩上,哈利看見尤納斯嚇了一跳。就在此時,炸胡狼手中的炸藥爆炸,他們背後的客廳門打開。“哈囉,”一個聲音說,說話聲尖銳且頗為克製,“最新情況怎樣?”哈利一回頭,就看見一名年約五十、身穿條紋西裝的男子走向咖啡桌,拿起遙控器。電視畫麵向內聚爆,化為一個白點,電視機發出嘶嘶聲以示抗議。“尤納斯,我說過白天看電視會怎樣。”男子說,語帶認命之意,仿佛是要告訴屋內眾人,現今這個時代要養育小孩簡直是件沒有指望的差事。哈利站起來自我介紹,也介紹了麥努斯和卡翠娜。卡翠娜進門後隻是站在門邊觀看。“我叫菲利普·貝克。”男子說,推了推眼鏡,儘管眼鏡已高高立在鼻梁上。哈利想看清楚菲利普的眼睛,希望在心中對這個可能的嫌犯形成關鍵性的第一印象,以備日後不時之需,但菲利普的眼睛藏在眼鏡的反射光影之後。“我已經打電話給所有碧蒂可能聯絡的人,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菲利普說,“你知道些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哈利說,“不過你能幫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出家裡是不是少了行李箱、背包或衣服,好讓我們建立假設,”哈利仔細觀察菲利普的神情,再繼續往下說,“看看碧蒂的失蹤是臨時起意的,還是經過計劃。”菲利普回望哈利搜尋的眼神,點了點頭,走上二樓。哈利在尤納斯身旁彎下腰,尤納斯依然盯著黑漆漆的電視屏幕。“你喜歡嗶嗶鳥對不對?”哈利問。尤納斯默默地搖搖頭。“為什麼不喜歡?”尤納斯低聲說:“因為我覺得炸胡狼很可憐。”聲音細若蚊鳴。五分鐘後,菲利普走下樓來說家裡沒少什麼東西,沒少行李箱,也沒少衣服,除了他出門時碧蒂身上穿的衣服,加上她的外套、靴子和圍巾。“嗯,”哈利搔了搔沒刮胡子的下巴,瞥了艾芭一眼,“貝克先生,我們可以去廚房嗎?”菲利普當先領路,哈利示意卡翠娜加入他們。菲利普走進廚房,立刻開始將咖啡粉舀進濾紙,再把水倒進咖啡機。卡翠娜站在門邊,哈利走到窗邊向外望去,隻見雪人的頭已陷入肩膀。“你昨天晚上是什麼時候出門的?搭幾點的班機去卑爾根?”哈利問。“我大概九點半離開,”菲利普毫不遲疑地說,“飛機十一點五分起飛。”“你出門以後有沒有跟碧蒂聯絡?”“沒有。”“你認為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警監先生,我真的不知道。”“嗯。”哈利望著窗外的街道。自從他們來到這裡之後,他連一輛汽車經過的聲音都沒聽見。這裡非常安靜。在城裡的這個地區,光是安詳與寧靜可能就得花上五十萬克朗才能買到。“你跟你太太的婚姻關係怎麼樣?”哈利聽見菲利普停下雙手動作,又補上一句:“我必須問這個問題,因為配偶是可能就這麼起身走人的。”菲利普清清喉嚨:“我可以跟你保證,我跟我太太的婚姻關係好得很。”“你會不會認為她瞞著你有外遇?”“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這三個字有點強烈,貝克先生,婚外情其實很常見。”菲利普露出虛弱的微笑:“我並不天真,警監先生,碧蒂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比我年輕很多歲,而且我得說她來自一個比較自由的家庭,但她不是會有外遇的那種人。這樣說好了,她的活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咖啡機發出隆隆聲響,仿佛不祥預兆。哈利張口想繼續追問,又改變主意。“你有沒有發現你太太出現情緒起伏?”“警監先生,碧蒂沒有憂鬱症,她不會走進森林上吊或投湖,她一定在某個地方,而且還活著。我知道人們常常會搞失蹤,然後又出現,隻為了非常自然平常的原因,是不是這樣?”哈利緩緩點頭:“你介意我在屋裡四處看看嗎?”“為什麼?”菲利普的這句話頗為無禮,這讓哈利判斷菲利普應該慣於掌控一切,什麼事都要知道,而他妻子沒交代一句話就離開了家,顯然違逆了他。哈利已在心裡剔除碧蒂主動離家的可能性,適應良好的健康母親通常不會三更半夜將十歲兒子丟在家裡,況且還有其他那些跡象。警方在這類失蹤案發生初期,通常隻會動用極少資源來進行調查,除非有跡象顯示案情不單純或涉及犯罪。促使哈利親自前來賀福區調查的正是“其他那些跡象”。“有時候要等你找到了,你才會知道你要找的是什麼,”哈利答道,“方法論就是如此。”哈利看見菲利普躲在眼鏡後方的眼睛是淺藍色的,跟他兒子不同,閃爍著強烈而清澈的光芒。“請便,”菲利普說,“隨便看。”臥室冷颼颼地,裡頭毫無異味,十分整齊。雙人床上鋪著一條針織被,一邊的床頭桌上擺著一張老婦人的照片,老婦人的容貌和菲利普頗為神似,因此哈利判斷床的這一邊應該是菲利普睡的。另一邊的床頭桌上擺著尤納斯的照片。擺放女性衣物的衣櫥裡有一絲淡淡的香水味,哈利看見每一個衣架邊角跟彼此之間都間隔相同的距離,隻要不去動它們,它們會一直保持這個距離。衣架上掛有開衩的黑色洋裝,以及飾以粉紅色圖案與亮片的套頭毛衣。衣櫥下方是抽屜。哈利拉開第一格抽屜,看見裡頭是黑色和紅色的內衣。第二格抽屜是吊襪帶和絲襪。第三格抽屜裡放的是珠寶,一個個安置在亮紅色絨氈格子裡。哈利注意到一枚俗麗的大戒指,上頭鑲飾著珍貴寶石,閃爍不已。這個抽屜裡所有的珠寶都帶有一點賭城拉斯韋加斯那種華麗豔俗的味道。絨氈上每一格都放有珠寶,並無空格。臥室裡有一扇門通向新裝潢的浴室,裡頭設有蒸氣淋浴間和兩個鋼製洗臉盆。哈利來到尤納斯的房間,在小桌旁的小椅子上坐下。小桌上擺著一個計算器,上頭設有幾排先進的數學功能。計算器看起來是新的,尚未用過。小桌上方是一張海報,裡頭是七隻海豚悠遊在海浪中,另有一份年曆,年曆上有幾個日期被圈了起來,旁邊標注著許多小字。哈利看見上麵寫著“媽咪和爺爺的生日”“丹麥的假日”“早上十點看牙醫”,七月有兩個日期寫著“醫生”。但哈利並未看見任何足球賽、看電影或生日派對的注記。他看見床上放著一條粉紅色圍巾,尤納斯這個年紀的小男孩絕對不可能用這種顏色的圍巾。哈利拿起圍巾,摸到圍巾是濕的,但仍聞得到肌膚、頭發和女性香水的獨特氣味,這香水的味道和衣櫥是一樣的。哈利走下樓,在廚房門口停下腳步,聆聽麥努斯滔滔不絕地講述失蹤案的處理程序,廚房裡還傳來咖啡杯發出的叮叮聲。客廳那張沙發看起來偌大無比,也許是因為坐在沙發上看書的身影十分嬌小。哈利走到沙發旁,看見一張英國喜劇演員卓彆林身穿禮服的盛裝照。“你知道卓彆林有爵士頭銜嗎?”哈利問道:“他叫作查理·卓彆林爵士。”尤納斯點了點頭:“他們把他從美國趕走。”他用指尖翻動書頁。“今年夏天你生過病嗎,尤納斯?”“沒有。”“可是你去看過醫生,還看了兩次。”“是媽咪要帶我去檢查的,媽咪……”尤納斯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很快就會回來的,”哈利說,把手放在尤納斯窄小的肩膀上,“她沒帶走你床上那條粉紅色圍巾對不對?”“有人把那條圍巾圍在雪人的脖子上,”尤納斯說,“是我把它拿進來的。”“你媽媽不想讓雪人著涼。”“她才不可能把她最心愛的圍巾送給雪人呢。”“那一定是你爸爸圍的。”“不是,是昨天晚上有人在爸爸離開以後圍的,那個人帶走了媽咪。”哈利緩緩點頭:“尤納斯,那個雪人是誰堆的?”“我不知道。”哈利望向窗外的院子。這正是他之所以來這裡的原因。一陣冷風似乎穿牆而過,吹進了屋子。哈利和卡翠娜駕車行駛在索克達路上,朝麥佑斯登區的方向駛去。“我們走進那間屋子的時候,你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住在裡頭的夫妻算不上是靈魂伴侶,”卡翠娜說,駕車駛過收費亭,完全沒減速,“可能是一樁不快樂的婚姻,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最痛苦的人是老婆。”“嗯,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很明顯啊,”卡翠娜微微一笑,瞥了後視鏡一眼,“品味衝突。”“請你說明。”“你沒看見那張可怕的沙發和咖啡桌嗎?典型的八十年代風格,卻被男人在九十年代買回家。老婆買的是那張有鋁製桌腳的白色上油橡木餐桌,還有Vitra。”“Vitra?”“Vitra的餐椅,是瑞士品牌,很貴的,貴到如果她肯買價格便宜一點的仿製品,剩下的錢夠她把所有那些該死的家具都給換掉。”哈利注意到“該死的”這幾個字,聽起來不像是卡翠娜經常使用的語彙,她突然使用這種用語隻是更突顯了她出身的社會階級。“意思是?”“那麼大一棟房子,又在奧斯陸那麼高級的地段,代表錢不是問題,是老公不準她換掉他買的沙發和咖啡桌。當一個沒品位或是對室內設計沒有明顯興趣的男人做出這種事,等於是告訴我那個家庭裡是誰支配誰。”哈利點點頭。他之所以點頭其實是向自己確認,確認他對卡翠娜的第一印象並沒有錯:她很行。“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吧,”卡翠娜說,“要學習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哈利望向車窗外的列思維克咖啡館,那家咖啡館老舊而傳統,但從未受到敬重。“我不認為碧蒂離開屋子是出於自由意誌。”哈利說。“為什麼不是?屋子裡沒有暴力跡象。”“那是因為計劃周全。”“誰是犯人?是不是丈夫?通常都是丈夫對不對?”“對,”哈利說,同時察覺到自己腦中出現疑惑,“通常是丈夫。”“隻不過這個丈夫跑去了卑爾根。”“看起來是這樣。”“他搭的是末班飛機,所以不可能回來,再說他還必須趕得上早上第一節課。”卡翠娜踩下油門,車子從麥佑斯登區一個十字路口的黃燈底下飛馳而過,“如果菲利普是犯人,那你撒下的餌應該早就釣到他了。”“餌?”“對啊,你問他說碧蒂有沒有出現情緒起伏,暗示說你懷疑碧蒂跑去自殺。”“所以說呢?”卡翠娜大笑:“哈利,你少來了,每個人——包括菲利普在內,都知道警方對疑似自殺的案件不會投入太多調查資源,簡而言之呢,你給了他一個支持自殺理論的機會,如果他是犯人,這樣不就解決了絕大多數的問題?結果他卻回答說碧蒂快樂得跟雲雀一樣。”“嗯,所以你認為我問這個問題隻是在測試他?”“哈利,你一天到晚都在測試彆人,包括我在內。”哈利並不接話,直到車子駛上玻克塔路。“人們總是比你以為的聰明。”哈利說,接著又沉默不語,直到他們來到警署停車場。“今天的其他時間我要自己工作。”他這樣說是因為他正在思索那條粉紅色圍巾,並做出了結論。他急切地想去看看麥努斯做的失蹤人口報告,也急切地想確認自己的懷疑是否正確。倘若他害怕的事果然成真,那麼他就得去找隊長哈根,同時帶著那封信,那封見鬼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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