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洋紅(1 / 1)

雪人 尤·奈斯博 2530 字 1天前

哈利坐在皇宮燒烤餐廳的吧台高腳椅上,牆上的告示,告示中和善地提醒客人不要賒賬、不要找工作人員麻煩、保持合宜舉止否則請離場。這時剛入夜不久,酒吧裡隻有兩名年輕女子坐在桌前猛按手機按鍵,另有兩名年輕男子正在練習射飛鏢,他們站定位置,瞄準射出,但成績不佳。美國歌手多莉·帕頓透過喇叭正以南方鼻音唱出哀怨的歌聲。哈利知道多莉·帕頓擁有一流的鄉村及西部音樂品味,在此助力之下,她從冷宮裡順利解凍,重出歌壇。哈利又看了看表,跟自己打賭說蘿凱在八點零七分一定會來到門口。他感到緊張不安,每次再和蘿凱碰麵,他心裡都有這種感覺。他告訴自己說這隻是條件反射,就如同蘇聯生理學家巴甫洛夫對狗建立條件反射之後,狗隻要一聽見吃飯鈴聲響起,即使沒看見食物也會立刻開始流口水。他們今晚隻打算“純”吃飯,愜意地聊個天,聊聊現在過的生活,也就是說,聊聊她現在過的生活,也聊聊歐雷克。歐雷克是過去蘿凱在莫斯科挪威大使館工作時,和俄籍前夫生下的兒子。他生性內向謹慎,但哈利走入了他的心,逐漸和他建立起互動。從許多方麵來看,歐雷克和哈利建立的互動比和他父親來得更深入。最後當蘿凱再也無法忍受哈利,決定分手時,哈利心想不知道誰的損失比較大。如今他知道了。時間來到八點零七分,蘿凱站在門口,一如往常抬頭挺胸,哈利的指尖感覺得到她背部的弧線,他的肌膚感覺得到她明亮肌膚下的高聳顴骨。他原本暗自希望蘿凱看起來氣色不會這麼好、心情不會這麼愉悅。蘿凱走到哈利麵前,和他貼了貼臉頰。他強迫自己先離開她的臉頰。“你在看什麼?”蘿凱問,解開外套紐扣。“你知道的。”哈利說,一聽見自己的聲音,就發覺開口之前應該先清清喉嚨。蘿凱咯咯嬌笑,這笑聲對哈利產生的效果有如第一口金賓威士忌,令他感到溫暖放鬆。“彆這樣。”她說。哈利清楚知道她這句“彆這樣”代表什麼意思,那就是不要對她表示愛意,不要讓彼此尷尬,我們不會往那個方向發展。這句話她說得十分輕柔,幾乎難以聽見,感覺起來卻像是摑了他一記熱辣辣的耳光。“你變瘦了。”她說。“大家都這樣說。”“桌子……”“服務生會過來叫我們。”蘿凱在哈利對麵的高腳椅上坐下,點了一杯開胃酒。不消說,蘿凱點的開胃酒一定是金巴利酒。過去哈利常用“洋紅”來稱呼蘿凱,因為香甜金巴利酒的獨特天然色澤就是洋紅色,而蘿凱喜歡穿亮紅色的衣服。蘿凱聲稱她穿亮紅色是用來作為警告,就好像動物會用鮮豔的顏色來警告其他動物保持距離一樣。哈利又點了一杯可樂。“你怎麼會變這麼瘦?”蘿凱問。“因為黴菌。”“什麼?”“黴菌顯然會把人吞噬掉,它會吞噬你的大腦、眼睛、肺臟、注意力,吸走色彩和記憶。黴菌越來越多,我越來越少,它變成了我,我變成了它。”“你在嘮嘮叨叨說什麼啊?”蘿凱高聲說,做個鬼臉,表示惡心,但哈利在她眼神中看見笑意。她喜歡聽哈利說話,即使哈利說的隻是些瑣碎而令人費解的話。哈利將他家有黴菌滋生的事說給了蘿凱聽。“你最近怎麼樣?”哈利問。“我很好啊,歐雷克也很好,可是他很想念你。”“他這樣說嗎?”“你明明知道他會這樣說,你應該多關心他一點。”“我?”哈利看著蘿凱,愕然地說,“分手又不是我決定的。”“那又怎樣?”蘿凱說,從酒保手中接過金巴利酒,“你跟我不在一起又不代表你跟歐雷克的關係不再,這對你們兩個人來說都很重要,你們都不容易對彆人交心,所以更應該繼續培養彼此之間已經建立起來的關係。”哈利啜飲一口可樂。“歐雷克跟你那個醫生處得怎樣?”“他的名字叫馬地亞,”蘿凱歎了口氣,說,“他們正在試著相處,他們……是不一樣的人。馬地亞很努力嘗試,可是歐雷克讓他不太好過。”哈利心頭浮現一陣甜美酥麻的滿足感。“馬地亞的工作時間也很長。”“我以為你不喜歡你的男人工作。”哈利接口說,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蘿凱竟然也不生氣,隻是哀傷地歎了口氣。“哈利,工作時間長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你一工作起來就好像著了魔似的。你就等於你的工作,驅動你工作的不是愛、不是責任感、不是企圖心,而是憤怒,渴望複仇的憤怒。這樣是不對的,哈利,工作的驅動力不應該來自憤怒,你應該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對,很清楚,哈利心想,我還讓病魔入侵了你家。哈利清清喉嚨:“那你那個醫生的工作驅動力是……正麵的嘍?”“馬地亞還是會去急診室值夜班,他是誌願的,同時也在解剖部當全職講師。”“他還捐血,而且是國際特赦組織的會員。”蘿凱歎說:“哈利,B型陰性血非常罕見,而九*九*藏*書*網且我知道你自己也支持國際特赦組織。”她用頂端有匹馬的橘色塑料攪拌棒攪弄著那杯金巴利酒,紅色調酒在冰塊周圍旋繞。“哈利?”她說。她的口氣讓哈利緊張起來。“聖誕假期的時候馬地亞會搬去跟我住。”“這麼快?”哈利用舌頭舔了舔上顎,尋求水分,“你們才認識沒多久。”“夠久了,我們計劃明年夏天結婚。”麥努斯看著熱水流過雙手,流進水槽,消失不見。不對,沒有東西會消失,隻是去了彆的地方,就好像過去這幾個星期他收集信息的對象一樣。這份工作是哈利交代他做的,哈利說事情可能彆有蹊蹺,要他周末之前交出一份報告,這也表示他不得不加班。他知道哈利會分派這類工作給他們,是為了讓他們在淡季有事可做。由三名製服警察組成的失蹤組拒絕繼續調查這件舊案子,他們的新案子已經夠多了。麥努斯經過無人走廊,走回辦公室,卻發現辦公室的門微微開著。他確定自己出來之後把門帶上了,而且現在時間已過九點,清潔人員早已完成清潔工作。兩年前他們的辦公室遭過小偷,於是麥努斯憤怒地把門推開。卡翠娜站在辦公室中央,秀眉微蹙,瞥了他一眼,仿佛是他闖入了她的辦公室。卡翠娜轉過身,背對麥努斯。“我隻是來看看而已。”她說,眼望牆壁。“看什麼?”麥努斯環視四周,他的辦公室和其他人的辦公室沒什麼兩樣,隻是少了窗戶而已。“這以前是他的辦公室對不對?”麥努斯皺起眉頭:“你是說誰?”“我是說哈利,過去這些年來,這間辦公室一直是他的,他去澳大利亞調查連環殺人案的時候,這也是他的辦公室對不對?”麥努斯聳聳肩:“應該是吧,為什麼這樣問?”卡翠娜伸手撫摸桌麵:“他為什麼要換辦公室?”麥努斯繞過卡翠娜,砰的一聲坐上旋轉辦公椅:“因為這間辦公室沒有窗戶。”“他先和愛倫·蓋登共享這間辦公室,然後是傑克·哈福森,”卡翠娜說,“結果這兩個人都不幸身亡。”麥努斯的雙手抱在腦後,心想這個新來的女警官挺有格調的,比他高了一兩個層次吧。他敢打包票,卡翠娜的丈夫一定是老板級的人物,而且有錢。她身上那件套裝看起來可不便宜,但當他更仔細地觀察她,他發現她身上有一點小小的瑕疵,但究竟是什麼他一時也說不上來。“你想哈利是不是聽得見他們的聲音?所以才換辦公室?”卡翠娜問,仔細觀看牆上貼的那張挪威全圖,麥努斯在那張地圖上圈出了自一九八〇年以來,挪威東部厄斯蘭地區所有失蹤人口的家鄉。麥努斯笑了幾聲,並不答話。卡翠娜腰肢纖細,背部曲線柔美。麥努斯知道卡翠娜曉得他正以挑逗的眼神看著她。“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卡翠娜問。“為什麼這麼問?”“每個人都會想了解一下新長官是什麼樣的人吧?”卡翠娜說得對,隻不過麥努斯從沒這樣想過,他一直不覺得哈利是他的長官。的確,哈利分派工作給他們,也帶領調查工作,但除此之外,哈利隻是要他們離他遠一點。“你可能已經聽說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人。”麥努斯說。卡翠娜聳聳肩:“我聽說他是酒鬼,還揭發過同事的惡行,所有的上級主管都想把他踢走,可是前任POB把他保護在羽翼之下。”“前任POB的名字叫莫勒。”麥努斯說,看著地圖上畫在卑爾根周圍的圓圈。莫勒失蹤之前,最後被人看見的地方就是卑爾根。“還有警署的人不喜歡媒體把他塑造成一個通俗偶像。”麥努斯咬了咬下唇:“他是個優秀得要命的警探,這樣對我來說就夠了。”“你喜歡他這個人?”卡翠娜問。麥努斯咧嘴而笑,轉過了頭,直視卡翠娜的雙眼。“我想我沒辦法說喜歡,也沒辦法說不喜歡。”他說。他將椅子向後一推,雙腳擱上桌子,伸了個懶腰,假裝打哈欠:“這麼晚了你還在忙什麼?”他做這些動作是想取得優勢,畢竟卡翠娜隻是個低階警探,而且很菜。卡翠娜隻是微微一笑,仿佛他說了些逗趣的話,轉身出門而去。她就這麼消失了。一想到消失,麥努斯咒罵一聲,直起身來,回到計算機前繼續工作。哈利從睡夢中醒來,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他睡了多久?他翻過身往床頭桌上的時鐘瞧去。三點四十五分。昨晚那頓晚餐折煞了他,他看著蘿凱的嘴說話、喝酒、嚼肉,用話語將他吞沒。她說她和馬地亞打算去非洲博茨瓦納住個幾年,當地政府建立了對抗艾滋病病毒的設施,但缺少醫生。蘿凱問哈利跟誰碰過麵,哈利回答說他和童年好友愛斯坦及崔斯可碰過麵。愛斯坦是嗜酒的出租車司機,也是計算機怪胎;崔斯可則是嗜酒賭徒,如果他擺撲克臉的功力和他讀出彆人表情的功力一樣高超,早已登上世界撲克冠軍寶座。哈利甚至說起崔斯可在拉斯韋加斯世界撲克冠軍錦標賽上的落敗經過,後來才想到這件事以前就跟她說過了。此外,他說他跟愛斯坦和崔斯可碰過麵並不是真的,他根本沒跟任何人碰麵。他看著服務生往隔壁桌的杯子裡倒酒,有一度心中浮現出一種極為瘋狂的感覺,想將酒瓶從服務生手中搶過來,往自己嘴裡灌,結果他隻是答應蘿凱會帶歐雷克去看演唱會。歐雷克一直央求蘿凱讓他去看美國滑結樂團的演唱會。哈利沒告訴蘿凱說她讓兒子去看的是哪種樂團的演唱會,因為他自己也想去。這個樂團雖然有金屬樂團必備的死亡囈語、魔鬼標誌和高速低音大鼓,經常令他發笑,但他還是覺得頗有意思。哈利掀開被子,走進廚房,等待水龍頭流出的水轉涼,再掬水來喝。他總是認為水要這樣喝比較好喝,讓水流過自己的肌膚,從自己的手中喝水。突然間他讓水直接流入水槽,看著黑沉沉的牆壁。他是不是看見了什麼?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動了動?不是,什麼東西也沒有,隻有移動本身而已,猶如無形的水流在海底輕撫海草。黴菌的死亡纖維有如手指,如此細微,以至於肉眼無法看見。細微的空氣流動帶起孢子,讓孢子降落在新的區域,開始啃食與吸食。哈利打開客廳的收音機。小布什二度入主白宮。哈利回到床上,拉起被子,蓋住了頭。尤納斯被聲音吵醒,掀開蓋在頭上的被子。至少他覺得自己聽見了某種聲音,某種嘎吱聲,就像周日早晨的寂靜中,房屋間的黏稠積雪踩在腳底發出的嘎吱聲。他一定是做夢了。但即使他閉上雙眼,睡意也不再回來,回來的隻有夢的碎片:爸爸動也不動,靜默地站在他麵前,眼鏡裡映著光影,使鏡片看起來有如難以穿透的冰麵。這一定是噩夢,因為尤納斯心中害怕。他再度睜開眼睛,看見天花板吊著的金屬風鈴微微擺動。他跳下床,打開房門,奔過走廊。他經過通往一樓的樓梯間,努力不去看那個黑漆一團的樓梯間,腳下並不停步,一直奔到父母臥房門前才停下來,小心翼翼壓下門把。這時他想起爸爸不在,他會吵醒的是媽咪。他輕手輕腳走進房間,隻見方形的白色月光射落地麵,灑在鋪得整整齊齊的雙人床上。數字鬨鐘的數字在黑暗中發光:一點十一分。尤納斯站在原地,困惑不已。他回到走廊,朝樓梯間走去。黑魆魆的樓梯間猶如廣闊巨大的虛空,在那裡等著他。樓梯底下沒有一絲聲響。“媽咪!”他一聽見自己的叫聲化為短暫刺耳且充滿恐懼的回音,立刻後悔出聲叫喚,因為這麼一來它就知道了;黑暗知道他害怕了。沒有回應。尤納斯吞了口口水,躡手躡腳朝樓梯下走去。他踏到第三級樓梯時,覺得腳底踩到濕濕的東西,第六級樓梯也是,第八級也是,像是曾有人穿著濕了的鞋子或踏著濕了的雙腳走過階梯。客廳的燈亮著,但不見媽咪的蹤影。他走到窗前,往班狄森一家人的屋子望去,媽咪有時會去那裡找艾芭,但班狄森家的窗戶都黑沉沉的。他走進廚房,來到電話前,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不讓黑暗入侵。他撥打母親的手機號碼,一聽見母親輕柔的聲音就覺得歡喜雀躍,但那隻是母親的電話語音,請他留下姓名,祝他有愉快的一天。但這天已經過去,現在是夜晚。他走到玄關,把腳塞進父親的一雙大鞋子裡,在睡衣外頭罩上一件厚夾克,走出了門。媽咪說過雪到明天就會融化,但外頭依然寒冷,微風在柵欄門旁邊的橡樹間喃喃低語。他家距離班狄森家不超過兩百米,幸好這段路上有兩盞街燈。媽咪一定是在班狄森家。他朝左看了看,又往右瞧了瞧,確定沒有人會把他攔下來。就在此時,他看見了雪人。雪人依然佇立原地,並未移動,麵向他們家,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但雪人有個地方不太一樣,多了點人味,令他感到十分熟悉。尤納斯望向班狄森家。他決定用跑的,但他並未移動雙腳,隻是站在那裡,感覺間歇的寒風吹拂著他。他慢慢轉過頭,望向雪人。他知道雪人為什麼看起來十分熟悉了,因為它圍著一條圍巾,一條粉紅色圍巾,那條圍巾是他送給母親的聖誕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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