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到底會在何時終止呢?”缺乏這種考慮而逕自投入戰局的人,往往容易淪為不知戰爭之徒。由此更可以顯示出,家康的計劃的確稱得上是儘善儘美。(老太爺果然老謀深算,連一點小細節也不會疏忽……)了解到這一點後,政宗果然依照宗矩所言,來到藤堂高虎及越前忠直的陣地之間,準備觀看炮彈發射的情形。十二月十六日這一天——經過精挑細選的炮手筆直地站在大炮後方,前麵並有石垣階梯來緩衝炮彈發射後所產生的後座力,而炮口則對準城內。隊伍以備前島為基準,共分為兩個部分,每一部分各有五門青銅製成、口徑為六寸的國崩大炮。“發射!”在鬆平忠直的號令之下,第一發炮彈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淒厲聲響,筆直地越過內藤忠豐、長曾我部盛親、木村重成及石川貞矩等敵人陣營的上方,飛向大阪城內。當、當!刹那之間響起了一聲敵我雙方都是初次體驗到的巨大聲響,接著則是一陣地動天搖。第一發炮彈命中高聳於藍天白雲之間的天守閣,將其左方的梁柱打了個粉碎。鬆平忠直不禁拍手叫好,隨即準備發射第二發炮彈。這次炮彈是以弧形的曲線發射出去,迅速地朝太閣引以為傲的千疊敷飛去……當大地再次產生劇烈的搖動時,甚至連伊達政宗也不禁蒙住耳朶、趴在地上。(這真是太棒了!)一旦接連發射四、五十發炮彈,那麼即使是素以堅固聞名的大阪,也會很快地變成一座廢墟。(如今,城內必然已經了無戰意了……)在這同時,政宗不禁想像著當菲利浦三世的艦隊浩浩蕩蕩地侵入大阪灣時的情景。這些軍艦一旦打開炮門、開始作戰,那麼不論是豐家或德川部隊,都會在瞬間化為塵土。屆時,雙方都必須高舉雙手表示投降,並且委任政宗從中斡旋才行。事實上,當第三發炮彈再度命中天守閣的同時,城內的混亂也已經到達了極限。在淒厲的爆炸聲之後,隻聽到老弱婦孺的尖叫聲、哭泣聲在四麵八方響起,而負責守備的雜兵,也發出驚惶的叫聲,或是抱頭鼠竄,或是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當第五發炮彈擊中天守閣的屋頂,並且在庭院內的石燈籠前打了一個大洞時,澱君終於再也忍受不住,發瘋似地尖聲召喚有樂和治長前來。大炮一共發射了八發炮彈。雖然如此,卻已經使得大阪滿目瘡痍了。當炮聲下再響起之後,隻見城內四處濃煙密布、哀鴻遍野,而城郭不知何時也已冒出了熊熊烈火。“發射、發射!不要有所顧慮,快把大阪轟個粉碎!”年少的忠直內心之興奮可想而知,但是藤堂高虎卻很快地製止他。“彆忘了大禦所的命令,這樣就夠了!目前我們所應該做的,是儘快堵住敵人的退路。”這時政宗突然想到:(老太爺居然連這方麵也要精打細算……)超出必要以外的破壞,將會使得修繕費用大為增加。而一向節儉的家康,當然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來。於是,背著五字旗的使者們馬下停蹄地奔波於茶磨山的家康及秀忠的本陣之間。(既然如此,我一定得要去看看城中的情形才行。)主意既定,政宗立刻派人前往大野治長的陣中,與米村權右衛門取得聯絡。其時,不隻是權右衛門,甚至連大野治長也不認為伊達政宗是真正的敵人。由此可見,政宗施放煙幕彈的手法果然非常巧妙。在大阪城內,澱君於織田有樂和大野治長的陪伴下,怒氣衝衝地來到秀賴麵前。“將軍!事實上……事實上,家康曾經派人私下和我方議和。”秀賴端坐在千疊敷的一隅,神情傲然地看著母親等人。在舞台上由女演員所扮演的秀賴,一向是個具有優雅氣質的年輕武者。但是在真實的生活裹,他不但是個昂藏六尺之軀的大丈夫,而且和外祖父淺井長政一樣,是個肥胖的年輕人。由於太過肥胖,以致他根本無法騎馬,更不能親臨前線指揮戰陣——這是曾經見過秀賴的外國使臣所留下的記錄。總之,即使是一向優哉遊哉的秀賴,此時也不禁感到憂心忡仲。不過由於他的身軀太過龐大……因此讓人覺得現在他似乎還非常鎮定。“敵人擁有如此威力強大的武器,我們還怎麼跟他作戰呢?立刻派出議和的使者,家康正在等著我們呢!”在澱君顫抖著聲音說完之後,秀賴卻隻是慢慢地搖了搖頭。“什麼!你是說你不想議和嗎?將軍!”“正是!”秀賴那像女子般溫柔、沉靜的聲音,和他那龐大的身軀恰好形成鮮明的對比。“不瞞各位,秀賴這次之所以舉兵,並不是誌在必勝。”“你、你說什麼?你的意思是說,即使戰敗,你也不會覺得痛苦……?”“是的。我願意遵從已故太合的遺言,把這座城堡當作我的墳墓……隻是如此而已。”秀賴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番話後,最感到愕然的下是澱君,而是陪同治長前來的米村權右衛門及小姓頭木村重成。(這個總大將既沒有敵意,也沒有憎恨……)這種超越戰爭常識的想法,令他們感到汗毛直豎。澱君杏眼圓睜,抓住了秀賴鎧甲上的袖子。“將軍!你、你說什麼……將軍,你怎麼可以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呢?……難道連敵人入城以後把你乾刀萬剮,你也不會感到怨恨嗎?”“我當然不會心懷怨恨。因為早在決戰之前,我就已經知道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戰爭。事實上,我隻希望自己能像太閣之子一般,驕傲地從容赴死……”這番話使得有樂為之語塞。諷刺技巧所向無敵的織田有樂齋,在了解到總大將已經毫無戰意之後……這個天大的諷剠,使得他頓時無言以對。因此,他隻得慌忙地打斷秀賴的話。“我知道了!”有樂大聲叫道。“將軍隻是試試大家有無戰意罷了!趕快、叫真田來!不、立刻叫盛親(長曾我部)、又兵衛(後藤)、宗也和毛利勝永來,現在重新舉行禦前評定、重新舉行禦前評定!”這時木村重成也接口說道:“正是如此!將軍隻是想要試試我們的戰意,趕快派人前去通知他們來吧!”米村權右衛門啞然站在治長身後,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身為總參謀長的大野治長,卻什麼也沒說。或許,治長早就知道秀賴本身根本不想作戰吧?在郡主馬的指示之下,信使們很快地趕往各處要塞通知鎮守當地的大將。這時,大野治長默默地走到矮桌旁,然後在距離秀賴座席約五公尺處坐了下來,靜靜地等待著。這時已經聽不到大炮的聲音了。而四處奔逃的侍女們,此時也紛紛聚集於大廳前的走廊下。米村權右衛門的妻子是澱君的貼身侍女,而他本身則是治長的家老及心腹。不過,此刻他的內心非常清楚,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坦白說,在這場戰爭裏,真正具有戰意的,隻有牢人們,而澱君和治長本身根本絲毫沒有戰意。接到使者的信息之後,包括真田幸村在內的大將們很快地聚集於此。這是因為,當天守閣遭到炮轟時,幾乎所有的大將都趕往那個方向去察看。所謂的評定,其實就是決議。也就是諸將們共同商討出一個結果,然後再把結果向秀賴提出報告。治長是理所當然的主席人選,而秀賴和澱君則坐在較遠的位子上,默默地聆聽眾人的意見。因此,所有評議會上的發言,他都一字不漏地聽進耳中了。(這簡直就像是耍猴戲嘛!……)權右衛門的內心突然產生一種可笑的感覺,然而甫從戰場奔馳而來的諸將們,卻個個意氣昂揚。其時,身為大將者端坐在矮桌前,而旗本們則圍坐在諸將身後。“主母認為這次的戰爭毫無意義,而且家康方麵也已經提出了議和的建議,因此今天特地請各位來商量一個結果。首先,我想聽聽真田大人的意見?”治長說完開場白後,幸村率先開口問道:“這麼說來,和議是由德川方麵首先提出的嘍?”“當然是大禦所先提出的。”“那麼,幸村認為絕對不能答應議和。”“理由何在?”“東軍遠自他國來到此地,必然早已兵疲馬困,再加上近日天氣驟寒,必然也為這股寒氣所苦。因此我認為,對方必然是因為寒冶及兵糧不足等因素而提出議和的請求。”這時,坐在矮桌前的長曾我部盛親突然顫抖著身軀說道:“我們說什麼也不能和德川家議和!對方的炮彈必然已經用磬,現在悄無聲息就是最好的證據。所以,我們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停戰呢?”“真是英勇!”仙石宗也接口說道:“這場戰爭是對已故太閣殿下的義理之戰,不是為了有所得而發動的。如果是為了信守義理而戰,那麼我們一定可以獲勝。由於大阪是座固若金湯的城堡,因此即使戰爭必須持續很長的時間,我相信我們終究會獲得勝利的。基於這個理由,我堅決反對議和。”在座諸將似乎都很相信這一點,因而第一回合的評定結果,以主戰派占壓倒性的多數。既然如此,治長也隻好把結果告訴秀賴,由秀賴做最後的裁奪。於是,治長自牢人大將之中選出後藤又兵衛,後然兩人一起來到秀賴及澱君的麵前。就在這時,原本以為已經用磬的大炮彈,居然再度發射,並且擊中了千疊台西北方的屋頂。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注進連滾帶爬地衝到了秀賴麵前。“注進!”注進乃治長的家臣,因此他很快地轉身來到治長麵前。“啟稟大人,隻今、薩摩、豐後、築前、築後、肥後等地的兵船,已經陸續抵達室津港(兵庫縣揖保郡)了。”“什麼?已經到達室津……一共有多少艘船?”“據估計不下一千餘艘。”“一千餘艘……”治長喃喃自語地重複道,然後視線和澱君交會,兩人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沈默。截至目前為止,單是關東軍的數目,就已經把大阪城包圍得滴水不漏了。如今竟然在大炮的攻擊之外,又加上九州大藩們的龐大船隊趕來助陣。“將軍……”治長故意壓低聲音,以免談話的內容為評議席上的諸將們聽到。“關於評議的結果,想必將軍早已聽到了。微臣隻有一句話:請將軍切勿再拘泥於現狀了。”治長這番出人意表的談話,使得隨他前來的後藤又兵衛不禁瞠目結舌。“我無意推翻大家的意見,但是這些新加入的諸將,個個都很好戰,並非真的肯為將軍和主母著想。”這時,又兵衛基次突然用力一拍膝蓋。二(這完全不合道理嘛……)又兵衛這麼想道。事實上,大家的確都是為了義理而戰,然而治長卻不肯將眾人的心意據實向將軍報告。相反地,治長卻故意挑選這個非常時期開始教育秀賴。“修理大人,小聲一點!當心被評定席上的大將們聽見。”於是治長又壓低了聲音。“我所說的這一番話,相信後藤大人也能了解。有關新近加入的諸將們之意見,隻能列為參考,絕對不能全盤采納。事實上,他們之所以奸戰,主要是害怕一旦議和之後,自己又會再次恢複牢人身分,甚至可能餓死路旁。換言之,他們主張作戰的原因,是為了爭取個人的權位,而不是真心為主君著想。因此,我希望你能在慎重考慮之後,再作決定。是吧?後藤大人。”後藤又兵衛屏氣凝神地望著治長。此刻他的心情十分複雜,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讚成,還是反對。他悄悄地抬頭往上看去,赫然發現坐在椅上的澱君眼中不停地閃爍著光芒。反之,秀賴那蒼白、澄靜的眼眸,卻給人一種天真無邪的感覺……又兵衛基次的喉結微微聳動。(治長所言不假。)要說出這一句話來,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如果因為難開口而不說,那麼就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勇者。和真田幸村相比,後藤又兵衛基次是性質完全不同的現代人。幸村認為,這個世界必須要有戰爭才行。由此可見,他和家康所持的論點,根本上就是互異的人生哲學。至於又兵衛,則是介於兩者之間,為人正直、說話不會拐彎抹角的豪傑之士。(如果能夠避免,那麼世間最好沒有戰爭。)又兵衛基次認為,這是所謂英雄豪傑之士的責任。“將軍……”正欲張口說話之際,又兵衛突然覺得喉嚨乾澀,說話的聲音甚至比治長還要小。“你知道嗎?在這次的戰役裏,以往那些曾受太閣恩顧的人,一個也不肯加入我方陣營。”秀賴極其慎重地側頭細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地點了點頭。“不但沒有人肯來助陣,而且連片桐和常真大人也逃走了。如今聚集在此的,事實上都是那些假義理之名而活動的牢人們……將軍,對於這些牢人和德川家,我們又何必擔負義理的責任呢?一方是你的嶽父和祖父……另一方則隻是普通的牢人……更何況城內的糧食、彈藥畢竟有限。總之,這件事情一定要慎重考慮,否則整個大阪就會變成疑心暗鬼之城。”治長的雙眉不禁為之聳動。此時他很欣慰地想道:帶又兵衛前來果然是個明智的決定。正當他這麼想時,又兵衛卻突然把話鋒一轉。“雖然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場必敗的戰爭,但是我卻認為隻要殿下肯實行一大秘策,就可以起死回生、扭轉整個局勢。”“什麼?起死回生……”“是的!如果將軍堅持不肯議和,那麼首先必須廢除大野修理的職務,改由真田幸村擔任總指揮。”大野治長“啊!”地驚呼一聲,然後便筆直地瞪視著又兵衛。事實上,這是正直的後藤又兵衛之武士道表現,也可以說是他的報複。“修理大人不配擔任戰爭的總指揮,而應由真田大人統籌執行。如果能把有關戰爭的一切事務委任真田大人去做,那麼在和家康競爭之際,至少你能表現得像個太閣之子:如此一來,即使我們失敗了,你的表現仍能獲得世人的認可。對於這點,不知殿下以為如何?”這時,澱君突然像發瘋似地站了起來。“絕不!不、不能這麼做……我決定了!我決定和議!修理,立刻派人去請常高院來。我要讓常高院在大藏卿局的陪同下,到家康的本陣去。這是我和將軍經過仔細商量以後的決定,任何人都不許違抗!”治長再次瞪大了雙眼:“將軍,這……這樣好嗎?”秀賴將視線轉向遙遠的虛空。“現在正是麵臨生死存亡的時刻,我不願做個不孝的兒子。好,就照母親所說的去做吧……”議和的事就這麼決定了。如果說牢人大名們的主戰論是正確的,那麼治長、又兵衛及澱君、秀賴等人的決定,也都沒有錯。有了正直的人聚集在此,他們當然無法繼續戰爭這種充滿罪惡的行為。隻是這麼一來,他們當然也不可能獲勝了。因為所謂的戰爭,必須是比耐性、比爾虞我詐、比智囊的大冒險,是力與力的搏鬥……三伊達政宗被家康召至麵前,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自從於十六日展開炮轟行動之後,九日後雙方即開始進行議和。由於一切都按照原先的計劃順利進行,因此政宗感到非常滿意。在這次的議和行動裏,秀賴一反其以往懦弱的表現,不但直到最後仍然不讚成議和,甚至可以說是激烈地反對。聽完大野治長的敍述之後,政宗對於秀賴性格的突然轉變感到非常驚訝,同時隱約有種異常的感覺。因為,秀賴不但連死都不怕,而且絲毫沒有想要出人頭地的願望及愛人的欲望。例如,雖然這時他和側室伊勢局已經生下一子,取名為國鬆:但是對於這個可愛的孩子,他卻從來沒有表現過一絲一毫的關心。這和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不惜采取任何手段,而且表現出急欲抓住人心的強烈意欲、非要達到君臨天下目標的豐太閣之性格,簡直有如雲泥之彆。或許是因為他自出生以後,即為幸福層層包圍,以致產生了所謂幸福冷感症這種前所未有的症狀吧?也許,現在他所關心的,是世人所謂“不幸”這種使人類走投無路的極限狀態吧?(果真如此,那麼他會怎麼做呢?)當然,此時唯一能夠引起他興趣的,就是在他心中的“自我表現”。身為母親的澱君,一向把“他”放在客觀的地位上,全然無視於他的存在,是一個自我主張極強的人。換言之,澱君的人生根本無法容納他人,一切的事務,都必須遵照她的意思去做。身為人子的秀賴,當然不願和母親發生衝突,因此隻能站在一旁,順著母親的心意去做,進而成為一個超時代的超人……這是政宗的想法。要和這樣的集團議和,當然必須有家康介入,才能夠順利進行。十二月十八日,家康命本多正純偕其側室阿茶(與忠輝的生母茶阿為不同的兩個人)來到了京極忠高的陣營,和來自大阪城內的常高院於城中展開議和的交涉。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恐怕議和的時間將會延宕數周之久。如此一來,雙方都會增加更多的死傷人數。其時,常高院已在澱君身邊的老女大藏卿的陪伴下,來到了京極忠高的陣營裹。“主母希望貴方能夠保證不傷害右府(秀賴)的性命,然後才來討論有關議和的問題。”阿茶爽快地答應了對方的要求,於是雙方很快地進入議和主題。“大禦所曾把德川家的內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他說:已故太閣把秀賴托付給我,而秀忠則是右府的嶽父……因此我一向把右府當自己的孩子看待,然而右府卻一味地敵視我。這是由於奸佞之臣從旁煽惑,以致右府的思想發生偏差;雖然我努力想要保全秀賴,但是秀忠卻堅持要攻下這座城池。如今,你們已經親眼目睹我方武器及兵力之龐大,不妨把這些情形一一轉告澱君……此外,如果各位感興趣的話,我可以讓你們一睹國崩大炮的威容後再回去。”阿茶轉述完家康的話後,接著又說道:“秀賴大人的封地可以維持原狀:不過,如果他想移居他國的話,那麼大禦所將另外封給他一個大國,但必須交出人質來。另外,目前在大阪城內的客將們之去留問題,亦完全由秀賴大人自己決定。”事實上,此時問題的症結在於總壕是否填埋。而首先提出這個問題的,就是本多正純。不可否認的,當阿茶提到“封地可以維持原狀……”等語時,對正純的內心的確產生了無比的衝擊。如果就這麼讓秀賴離開大阪城,那麼此次出兵就毫無意義了。正純當然知道,大阪本身其實是導致這次大亂的主要原因。“我認為大禦所並不憎恨秀賴大人。事實上,大禦所乃是名揚四方的英雄人物,因此當然不會無故揮動大軍,以致生靈塗炭,百姓們個個苦不堪言。不瞞各位,他之所以揮動大軍,目的就是為了確立一個名分。也就是說,為了讓這次出陣留下紀念,希望貴主答應讓我們掩埋城外郭的外壕,藉此表明國內將從此遠離戰爭……作為建立太平之世的保證。”正純所說的這一番話,正意味著秀賴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大阪城。而當正純這麼說道時,常高院也已經了解到,大阪方麵一定要立刻停止這場戰爭才行。另一方麵,如果任由事情如此發展下去的話,那麼對政宗將會造成極為不利的影響,甚至迫使他不得不改變原先的計劃。根據來自城內的浩息,當聽到有關議和的決定之後,列席的真田幸村依舊主張全力作戰。當然,這件事情很快地就傳進了政宗的耳中。“緊接著下來的,是我們必須乖乖地接受議和,乖乖地接受……”幸村悻悻然說道。“家康畢竟不是好戰之徒,因此今晚他和將軍秀忠一定會解下戰袍,安安穩穩地大睡一覺,這樣不是很好嗎?”“什麼?很好……?”“我們可以發動夜襲啊!一旦全軍都知道勝負已定,那麼防守方麵必然會大為鬆懈:如此一來,我們正好可以乘機襲擊家康和秀忠的陣營。在雙方都已精疲力竭之際,安睡的一方會招致失敗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以目前的情形來看,除了偷襲以外,我們沒有其他可以獲勝的方法。”聽到這番話後,連政宗也不禁毛骨悚然。事實上,當天夜裏就連政宗也是卸除全副武裝,毫無警戒之心地進入酣睡狀態。(嗯,幸村這家夥確實十分了解戰爭的秘訣……)所幸幸村並沒有真的發動夜襲,而和議也確實地進行著。這是因為,澱君強烈反對幸村的建議,而秀賴則在不願違逆母親的心態之下,無異議地通過了議和的決定。十二月二十五日當天,在家康蓋上血印後交給大阪的誓書中,總九-九-藏-書-網共列舉了以下幾條項目。一、對於此次為了衛城而入城之牢人們,將不施予任何處罰。二、秀賴之一切作為,均可如往常一般。三、其母澱君可以不到江戶。四、如秀賴願意讓出大阪,則可以自行選擇前往任何一國。五,對秀賴之承諾,家康絕不食言。家康在誓書上蓋好血印,然後命人送往大阪,是在二十一日。其時,木村重成以血印之色彩過於稀薄為由,要求家康重新再蓋,結果家康非但不以為忤,反而還當眾褒獎了一番,令人感到非常驚訝。但是對政宗而言,這隻不過是哄騙小孩的佳話而已,根本不是出自家康的本心。當此之際,唯有使戰爭真的結束,才是最重要的問題。萬一世界和平已經有望之際,菲利浦三世的艦隊卻在此時到來:“在伊達政宗的請求下,西班牙海軍特地趕來救援。”一旦支倉六右衛門果真帶著大炮攻進了大阪灣,那該如何是好呢?當一千多艘於二十二日抵達室津的船隻奉命歸國之後,織田有樂及大野治長隨即將衣服獻給家康。此外,有樂之子尚長及治長之子治德,也分彆呈獻衣物給家康作為賀禮。至於澱君,則送給家康一套親手縫製的寢具:其餘的七隊長,也分彆於二十四日向家康呈獻大刀、折紙。翌日,也就是二十五日當天,當伊達政宗被召至家康麵前時,其心情卻顯得格外平靜。四在接獲家康召見的命令以後,政宗立刻前往距離其陣營很近的藤堂高虎之陣屋去拜訪對方。“藤堂,方才大禦所派人來召我前去,不如你陪我一起去吧!如果你答應的話,我們現在就立刻騎馬出發。在前往茶磨山的途中,我們可以利用在馬上的時間,好好地談一談。”高虎當即表示首肯,於是兩人很快地上馬出發,在沒有家臣打擾的情況下開始交談。“高虎,大家都知道你是太閣生前的寵臣。對於此次這麼快就展開議和,你會不會覺得不妥呢?”“不會啊!咦,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呢?”“坦白說,我認為眼前所呈現的和平,隻是豐臣方麵所製造出來的假象。”“我也有同感。大阪方麵以為他們成功地騙過了大禦所,甚至認為隻要等到大禦所一死,整個局勢就會完全改觀。屆時,他們就可以再度發動戰爭……”“正是如此!更何況,從秀賴把新雇的牢人大名留在原地一事,就可證明他根本沒有道歉之意。”“這真是令人左右為難哪!老實說,你和我同樣都是曾受過大合恩顧的人,但是如今卻為大禦所而戰……這是為什麼呢?”“是否左右為難,那就全憑各人想像了……”政宗一邊策馬前進,一邊繼續說道:“唯有為了天下而結為同誌,下為權力所惑,才能確立大義名份。正因為我有這種想法,所以願意追隨大禦所……難道你不是這麼想的嗎?”“我當然也這麼認為,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卻很難處理。總之,我覺得還是一鼓作氣擊潰大阪較好。”“關於這件事情,並不是光用嘴巴說說就行的,而是應該找些意見相合的大名,共同向大禦所表達意見。換言之,我們必須先招募一些同誌。”藤堂高虎笑著表示讚同。在外家大名之中,他和政宗是屬於較年長的一輩,同時也因為是家康的友人而頗受敬重。因此二局虎相信隻要他們兩人登高一呼,一定會有很多大名表示附議。“很好,先發製人才能獲得勝利。那麼,我們就先到井伊直孝的陣地去吧!”“好,由我來說服直孝。”於是兩人陸續前往井伊直孝、蜂須賀至鎮、鬆平忠直及前田利常等人的陣營,徵詢他們的意見。由伊達政宗這麼擅長辯論的人來當說客,當然沒有人會表示反對。由此可見,對於掌握人情機微的技巧,政宗並不亞於家康。“正是如此!明明可以一刀殺死的蛇,怎麼可以平白放它回去呢?大禦所人老了,性情難免變得比較優柔寡斷。總之,我完全讚同兩位的提議。”井伊直孝二話不說地表示讚成,因此當來到蜂須賀的陣屋時,說客就增加了三個人:而到達鬆平忠直的陣屋時,則又增加了四個人了。此外,前田利常、鬆平忠明、池田忠雄、本多忠政、石川忠昭、水野勝成、永井直清等人,也都表示讚成,因此當出現在家康麵前時,一共有十二個人。“哦!今天我原本準備和伊達大人喝慶功酒,然後就出發返回二條城,怎麼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呢?你們該不會是碰巧在我的陣屋前相遇吧?”家康很高興地迎接眾人,然後對政宗說道:“大阪方麵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所以我很快就要出發到二條城,然後再返回駿府。對於你的表現,我要送給你一份比感謝狀更好的禮物作為獎賞。其實也沒什麼,我隻是打算賜給你的庶嫡子伊達秀宗伊予宇和島那塊將近十萬石的領地,相信你該不會有任何異議吧?”他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政宗。政宗的臉色刹時起了微妙的變化。究竟是怎樣的十萬石呢?……他雖然很想問,但是最後還是把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呃、這個……真是非常感謝您的厚愛。”政宗態度恭謹地施上一禮,但是心中卻暗自想道:(這個老太爺總是喜歡騙人!)他努力壓抑不斷升起的反感,若有所思地看著其餘的十二位大名。“關於秀宗的事情,我非常感謝。不過,政宗今日到此,主要是代表這十二位大名來向你請願。”“什麼?伊達代表大家來向我請願?”“是的。除了這十二個人以外,其他還有很多人也都表示讚成:至於正確的人數,我也不太清楚。不瞞你說,我等對於此次的和議極為反對。”“什麼?你們反對議和?”“正是如此!我等一致認為,今日的議和,必將成為日後的禍根。更何況,秀賴本身對於議和一點也不感到高興。或許他認為大禦所年事已高,下久以後就會壽終正寢,屆時他就可以再次興兵作亂了,因此我和其餘的十二位大名認為,這次和議是錯誤的決定。”“等等、等等!”家康完全了解政宗的來意之後,很快地先發製人。“這麼說來,各位是要我打破和太合的約定,不顧一切地去討伐秀賴嘍?問題是,這麼做是不對的。假定你們的四周有強敵環伺,那麼相信各位必然下願意聽到這樣的建議。事實上,太閣已經不在人世了。如果他仍健在的話,那麼也許我們可以先和他討論一番,然後再變更計劃:但是,和死者競爭是不信、不義的行為啊!所以我絕對不能這麼做。”這番慷慨激昂的說辭,更加深了政宗內心的反感。(這隻老狐狸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像你伊達這樣的人,怎麼會如此草率地做出這種輕舉妄動的事呢?你們之所以群聚而來,是想要利用龐大的聲勢來改變我的想法。哼,真是一群呆子!誠然,天下的確有因為下義而榮顯的例子……相信高虎也聽說過這類的事情才對。例如:信長最後為光秀所殺,而光秀背叛信長的原因,主要是由於後者總是隨著自己的意誌行事,而且是個喜歡殺伐的人。換言之,信長被殺的原因,在於他無法站在義理的基準點上行事,因此連神佛都舍棄了他。再以信玄為例,他之所以會落得猝死的下場,就是因為曾經有過將親生父親趕出甲斐的不義之舉。而太閣臨死之前所以會受到那麼多的折磨,就是由於他的內心一直存有滅絕信長子孫的不遜念頭……石田三成之所以失敗,在於他利用幼主秀賴,最後又棄之不顧。現在你們知道了吧?……神佛能夠洞悉人類內心的想法,並且據其善、惡而加以懲罰。現在我要滅亡豐家固然下費吹灰之力,但是如果我這麼做了,就會違背神佛的旨意。同時,我和太閣之間的約定,也會因而變成謊言。一旦我聽從各位的建議,那麼縱使我贏得了這場戰爭,也戰勝不了神佛。所以,請各位不要再對我提出這種建議了。相反地,我希望各位能儘力幫助秀賴大人。如果日後秀賴忘卻這番恩義而做出不義之舉,那就是他自取滅亡,屆時再也怪不得任何人,因為他缺乏感謝之心,所以無法蒙受神佛的眷顧。所謂神佛之心,乃是天地之間的真理。在這個真理的對照之下,更加顯示出各位所選擇的道路是那麼地淺薄、狹隘:如果各位再不及時醒悟的話,最後必將招致不幸。”他像一名熱心的傳教士般地滔滔不絕。“知道了嗎?伊達……現在我把宇和島的十萬石封給秀宗,但是如果你還不分家的話,則伊達家必將麵臨重大的危機。因為,秀宗的才乾很可能會打破令嫡子的命運。事實上,人世間所謂的幸福之道,就是由此決定的。而心性尚未成熟的人,當然無法了解這一點。如果說家康有強過各位的地方,那就是我能事先了解到這一點。假如各位已經了解,那麼就趕快回去說服大家,切勿再提出反對的意見了。”原本充滿自信的政宗,這時也不禁為之語塞。不過,導致他不得不按捺住自己想法的原因,是由於同行的大名們,已在不知不覺中為家康所說服了。(他的確很有說服力……)想到這兒,政宗憤怒地發現,自己這麼做的結果,隻是顯示出自己才乾的渺小……這時,政宗的腦海裹突然靈光一現。“真是慚愧!我等的請求確實太不成熟……還請大禦所原諒。”政宗表麵上顯得十分誠懇,但是內心深處卻燃燒著火一般的憤怒。五家康封給秀宗的十萬石,是在二十八日寫下證明文件,並且由來自宮中的敘任直接由二條城發出。如果沒有這次分封,則身為庶長子的秀宗,的確很可能會怨恨嫡子忠宗一生下來就擁有五十餘萬石的大名領土,甚至因而導致伊達家發生內哄。由於秀宗確實頗具才乾,因此家康認為現在正是以這次出陣有功為由、讓他獨立的適當時期。此外,家康還命其生母貓夫人也隨著秀宗一起到宇和島去。貓夫人的妒性之強,遠近皆知,但一旦到了四國以後,就無法再在仙台興風作浪了。如此一來,政宗也就能夠安心地再納其他年輕的妻妾了。對政宗而言,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隻老狐狸一定認為,這麼做會令我政宗感到非常高興……)政宗的想法非常奇怪。他覺得自己被家康所賣弄的技巧欺騙了……不過,生性狡猾的政宗卻又突然心生一計。於是,他故意留在最後,陪伴在即將出發前往二條城的家康身邊。“大禦所,我有話要告訴你,但是不能讓其他人聽到。”當家康來到玄關口等小廝為他穿上鞋子時,政宗突然附耳說道。家康不禁大吃一驚。“我還有一事要向你稟報。”於是家康以“拿些麥茶來”為由,故意支開小廝。“我到達二條城的時間已經比預定遲了許多,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吧!”於是政宗小聲說道:“是這樣的,大禦所。既然不久以後你就要從二條城返回駿府,那麼我就留在大阪好了。”“哦,為什麼?”“我想填平大阪城的戰壕,使它成為一座裸城:如此一來,他們就不敢再輕舉妄動了。”“嗯!”“也許我的想法和您稍有出入,但是我曾經私下和本多上野介談過,兩人一致認為,除了小大名以外,十萬石以上的大名必須提供五百人、二十萬石以上者提供一千人、三十萬石以上者提供三乾人,讓這些人共同負擔賦役工作,務必使大阪成為一座裸城。一旦成為裸城之後,則不論是秀賴或太閣再世,任何人都不敢再有謀叛之心。反之,如果不這麼做,則市民們必將無法安心地在此生活,因為他們不知道街道何時又會再度被人縱火焚燒……在懷著恐懼的情況下,他們當然不能全心工作。然而,當初太閣建造這座城池的原因,就是為了讓百姓們能夠在此安居樂業,過著太平的日子。”“……”“但是目前的情勢卻和太合所願完全相反。住在城裏的百姓,隨時都在擔心不知何時又會發生謀叛的情形,以致無法安心工作。因此,如果這是一座不能予人謀叛之機的城堡,那麼就能完全符合太合的願望……成為裸城乃是庶民共同的心願,希望大禦所能夠答應。”說完之後,政宗不待家康回答,就很快地站起來大聲說道:“大禦所要出發了!”他高聲叫道。家康還想說些什麼,但是政宗卻已經退到彼此不能小聲談話的位置去了。其他的人很快地來到家康的身邊。“嗯!”家康低吟一聲,然後很快地進入轎中。六家康於當日進入了二條城,並隨即決定了有關填平外壕溝的工役分攤事宜。由其所公布的內容,可見這是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所做的決定。有關命令的內容,大致如下:三萬石以上、五萬石以下者,每家出三十人。五萬石以上、七萬石以下者,每家出五十人。七萬石以上、十萬石以下者,每家百人。十萬石以上、十五萬石以下者,每家二百人。十五萬石以上、二十萬石以下者,每家四百人。二十萬石以上、二十五萬石以下者,每家八百人。二十五萬石以上、三十萬石以下者,每家一千五百人。三十萬石以上、五十萬石以下者,每家兩千人。五十萬石以上、百萬石以下者,每家三千人。藉著這些賦役,不但可以進行戰後處理,同時這也是所有大名所能認可的人數。將人數比例分派妥當之後,家康於正月三日匆匆朝駿府出發。不可否認的,家康和政宗的想法確實有些微的差距。家康認為,隻要填平戰壕,就不會再有戰爭。即使再有戰爭,由於大阪方麵已經不能再采籠城策略。因此隻需藉由秀忠之手,就可以有效地加以鎮壓。但是政宗卻不這麼認為。事實上,他的用意不在於能否擊潰豐家,而是萬一秀賴就此收兵的話,則將對政宗造成很大的困擾。因之,唯有藉著龐大的人數一起掩埋壕溝的作法,對秀賴及大阪方麵的感情形成強烈的衝擊。“怎麼會有這種事!這是違背約定的。”如此一來,和議就會自動失效。因為,在雙方簽定的和議書中,並未記載有關掩埋外壕的事情。家康並不把這件事情看得很嚴重,而大阪方麵也認為隻是掩蓋外壕而已,因此僅以口頭約定方式達成協議。原先德川方麵包括本多正純、井伊直孝及鬆平忠直等人,對於此事均極表不滿,是故政宗的建議一經提出,三人立刻表示讚同。於是結果就變成:“大禦所所指的,不單是外壕而已,而是指全部的壕溝。”由於這是政宗的計劃,因此一待家康離開茶磨山以後,他就立刻展開掩埋戰壕的工作。政宗的作法使得大野治長備感吃驚。二十八日得知消息以後,他很快地派遣使者和奉行前往工事現場詰問政宗。但是,當時在現場之伊達家的奉行,卻絲毫不加理會。“這是大禦所的命令。大禦所臨走之前,特地命我們填平戰壕。既是戰壕,當然就不分內外,所以你們還是趕快走吧!趕快走吧!”治長的使者隻好轉往本多正純處。正純側頭細想了好一會兒,然後說道:“這些人或許是聽錯命令也未可知。不過你放心,我會立刻下令他們停止行動的。”總之,由於正純的居中協調,填埋戰壕的行動終於暫停下來。但是一等正純離去以後,填壕行動便又很快地再度展開。澱君得知此一消息之後,自然怒不可遏,於是立刻派遣侍女阿玉局來到正純處,然而正純卻稱病下出,並且命人告知侍女阿玉局他不在現場附近。這或許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臨時改變態度,故意稱病不出吧?然而,阿玉卻是一個相當執著的人。既然正純稱病避不見麵,於是她轉而來到人在工事現場的成瀨正成(尾張的托孤家老)及安藤直次(紀州的托孤家老)之麵前。結果兩人不但不理會她的詰問,其中安藤直次甚至還無禮地打量著年僅二十二歲的阿玉那年輕、姣好的臉龐,然後讚歎道:“哇!世上居然有這等絕色美女。我想所謂的絕色美女,應該就是指像你這樣的娉婷女子吧……怎麼樣?姑娘可願委身於我?”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這名兩鬢霜白、滿臉皺紋的四十歲男人的調侃,阿玉內心的氣憤可想而知。“什麼?日本第一美女?”“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啊?”雖然此行的目的是來交涉,但是如今她卻陷身於一群滿身泥濘的粗野工匠之中,被他們品頭論足。“嗯,的確是個美人!”“不、不隻如此!你看她的腰那麼細,真叫人忍不住要去握一下。”“嗯,還有哪個地方的女子有如此細腰的?”“隻有森林中的狐狸吧?”“什麼?狐狸……讓我仔細瞧瞧,這位姑娘的背後是不是有條尾巴?”在這種時候,即使是豪氣乾雲的女性,除了落荒而逃之外,根本無計可施。澱君接到阿玉的報告後,當即決定派遣治長陪同曾經親往工事現場的阿玉前往京都,當麵質問本多正信。結果,正信居然裝出比兒子還要吃驚的表情說道:“哦,正純怎麼會如此愚昧呢?我想,他可能是聽錯命令了吧?總之,這件事情必須等到大禦所返回駿府以後,才能查個水落石出。不過請兩位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件事情向大禦所報告的。”在這期間,掩埋戰壕的工事仍然持續進行。到了正月十八日,青山重政已經把戰壕全部填平,並且向岡崎報告工事已告一段落。而秀忠心滿意足地自大阪回到伏見,則是在正月十九日。此時所有的人都認為,三日就從京都出發的家康早已知道這個計劃……他們會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事實上,家康認為填壕隻需針對外壕就已足夠了。但是麵對認為自己的作法太過寬容的伊達和藤堂等人,家康知道他們一心想要藉此出一口氣,因此他也隻好采取默許的態度,暗中在旁觀察而已。所以,當他聽到竣工的消息以後,隻好反過頭來安慰豐家的使臣:“想不到正純居然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來!不過,如果現在要把已經填平的壕溝再挖出來,則恐怕要花上不隻十倍的人力呢!反正雙方都已保證不再發動戰爭了,又何必非要有壕溝不可呢?還是讓這些工役早日回鄉吧!對於他們的不當行為,我深表歉意。”雖然家康很誠懇地表示歉意,但是他的道歉卻使得大阪方麵更加生氣。當然,這一切都在政宗的意料之中。不過,他的計算果真絲毫無誤嗎?已然成為裸城的大阪,首先必須重建天守閣及城郭。儘管大阪方麵已經了無戰鬥意誌,但是為了顧全秀賴的顏麵,他們還是必須把城建得非常氣派、豪華。在建造城郭的期間,人與人之間最微妙的互信感再度麵臨考驗:而彼此間的信任與否,則是導致政治分歧的重要關鍵。七政宗由大阪出發前往京都,是在慶長二十年(元和元年)的正月二十三日。其時,大阪已經成為一座隻剩下本丸的居城。在居城的內部,包括牢人大名、治長及有樂的舊臣、澱君及其身邊的老女在內,都對家康的作法頗表不滿,並且逐漸產生了不信任感。政宗抵達京都以後,立刻和所司代板倉勝重會麵。“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然後再展開行動。”政宗對勝重說。所司代的住宅位於二條城外。當時,除了勝重以外,還有武田家的牢人及有軍師之稱的小幡景憲等人蒙麵陪在一旁。“哦,你想聽我的意見?”“是的。首先我想知道,大阪的事情是否已經處理完畢?如果已經處理好了,那麼我打算儘快返鄉。否則我就必須先返回仙台待命,然後再率兵出征:隻是這麼一來,實在是太過麻煩了。所以我想帶兵前往江戶,一旦中途接到命令,不就可以立刻折返,展開行動了嗎?”生性謹慎的勝重慢慢地看了政宗和小幡景憲一眼,然後開口說道:“不瞞你說,這位乃是武田家的軍師小幡大人。對了,小幡大人,你的看法如何呢?”這無疑是一種推卸責任的作法。由此看來,板倉的才智雖然比不上政宗,但是卻也不亞於本多父子,堪稱是一位手腕靈活的政治家。小幡景憲“叭”地一聲打開白扇,狀極慎重地側頭沉思著。他認為,既然板倉如此看重自己的才能,那麼他當然下能自貶身價。“這件事嘛……對於伊達大人,我能坦白說出心裹的話嗎?”勝重含糊地點點頭,態度顯得非常曖昧。“伊達大人畢竟是天下的名士。”他低聲說道。“那麼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事實上,板倉大人接到了秀賴的請托,要求他代為募集牢人,並且設法把他們送進大阪城。”“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天下還會再度發生騷動嘍?”“不,我們並不想引起騷動,否則事情將會一發不可收拾……這是本多大人父子和板倉大人的意思。”勝重佯裝不知地看著火盆裏的灰燼。“哦!這麼說來,大禦所的意見和板倉大人的意見不同嘍?”“不隻和板倉大人不同,甚至和將軍家的意見也不同。”“原來如此!”“不久之後我就要奉命前往大阪考察了。但是據我所知,如今那座城池已經被破壞無遺了。”“哦?你打算以間諜的身份,進入那座已被毀壞殆儘的大阪城嗎?”“是啊!而且行動要快。”說到這兒,軍師先生不自覺地抬頭挺胸。“我完全能夠體會大禦所的本意,也很讚同板倉大人的深謀遠慮,因此為了拯救豐家,我一定要潛進大阪。”“原來如此!你要拯救豐家……”“是的!如今,秀賴大人已經沒有解散群聚城內的牢人們之力量了,隻能任由他們胡作非為。但由最近的情形看來,這些牢人們似乎有意在裸城之中,繼續進行籠城之戰,因此我必須適時伸出援手才行。我認為,對於這些毫無道理可言的牢人大名,可以假給他們一些房子作為庇護之所,好讓他們自動離開大阪……就軍事謀略而言,這還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吧?”政宗不經意地笑了出來,然後掩飾似地點點頭。“原來你是要挺身而出啊?我了解了。”“正是!目前解救豐家的方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將這些新雇的牢人大名和秀賴大人隔開。除此以外,任何方法也救不了秀賴大人。”“的確如此!”“因此,最好讓秀賴大人離開大阪,移往大和的郡山城。如此一來,牢人大名們當然不可能追到郡山城去。屆時,隻要利用已故太合所遺留下來的財產當作遣散費,平均分給這些牢人大名,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很樂意散去的,這樣下就可以解救秀賴大人了嗎?”說到這兒,軍師突然想起自己隻顧著發表個人卓越的見解,卻忘了回答政宗的問題。“喔,這是我和板倉大人之間的想法。至於伊達大人想要率領軍隊,慢慢地朝江戶推進的問題,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織田有樂齋離開大阪到駿府那兒去……那麼你就可以立刻帶兵回到京城來。”“有樂大人……”“是的。有樂大人一定會說,主母一直認為大阪城終究會被擊潰,並且對此想法感到非常不安。這麼一來,必將再度引發戰爭……由於這是一場必敗的戰爭,因此他們願意自動讓出大阪,以換取和平。他們一定會這麼做的,是吧?板倉大人。”板倉勝重再度投以曖昧的一眼。(這樣也好!)政宗暗想。既然在冬之陣裏無法獲勝,那麼秀賴想在居城之際進行守城戰,更是絕無獲勝的可能。因為,他的力量實在太過薄弱了。不過,如果雙方再度對陣,則京都、大阪之間必定又會降下腥風血雨……為了預防此一情形,的確需要有人挺身而出。(現在支倉六右衛門是不是已經見過菲利浦三世和羅馬教宗了呢?)如果他們已經見過麵,那麼西班牙海軍現在應該正乘風破浪、朝日本出發……而國內又發生這種事情,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了。聚集在大阪城內的牢人大名,當然不可能聽從澱君和秀賴的命令,乖乖地解散。換言之,那些蠢蠢欲動的牢人們和無處可逃的天主教徒,必然會聚集在大阪城裏。對牢人和信徒們而言,除了大阪城以外,他們已經無處可逃了。因此,對西班牙海軍的到來,他們一定會像見到救世主下凡般地予以歡迎。事實上,我對天主教徒也有很深的情誼……,如果政宗這麼說,則必能拓展出另一個無限的舞台。“嗯,我完全了解了。假如你有這個打算,那麼我自當全力與你配合,自京都率兵前來。那麼,有關京都、大阪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後來當政宗於三月六日自京都前往伏見時,京城裏的櫻花都已經結滿花蕊了。當然,政宗走了以後,仍然留下了致密的情報網。事實上,所有隱居起來的天主教徒及傳教士,全都聽從政宗的指揮而行動,可說是政宗最得力的秘密偵探。八(要把軍隊帶到哪兒去呢?……)政宗優哉遊哉地帶著士兵,一邊賞花、一邊沿著東海道而下。在這期間,家康和秀忠之間的往來變得更加頻繁。事實證明小幡景憲所言下虛,孤立的大阪城內聚集了越來越多的牢人,如今甚至還是毫不掩飾地公開招募。如此一來,秀忠愈發覺得非要擊潰大阪城不行。在這種情況下,一心想要援救秀賴的家康,當然不能袖手旁觀。總之,對秀賴而言,讓這些揮之不去的牢人們入城,無疑是自取滅亡。織田有樂離開大阪來到駿府會見家康,是在二、三月之交。換言之,在政宗離開京都的同時,有樂表麵上是接受澱君的請托,而自大阪來到駿府與家康交涉,但實際上卻是想要放棄大阪城。他對家康說:“請把秀賴移到郡山吧!”他向家康提出這樣的請求。“如果不把他移出大阪,恐怕永遠也斷絕不了他和牢人之間的牽連。屆時,秀賴必然會和他們一起走向滅亡。”自大阪撤退是澱君最不樂意見到的結果;但是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可以延續豐家命脈的方法了。“世間有所謂的惡靈存在。這些惡靈會蒙蔽人心,使人沉溺於充滿罪孽的戰爭……運用所謂的軍事戰略,導致了無數的憾恨。如今,大阪城正是惡靈聚集的巢穴。”有樂說道。欺騙了許多武將的豐太閣之罪業,成為惡靈而圍繞在大阪城內。在惡靈之中成長的秀賴,唯有每天作六萬遍日課念佛的家康才能救得了他。麵對這種情形,即使是素有天下第一諷刺大王的織田有樂齋,此時也不禁淚眼婆娑地向家康提出這個請求。當然,家康二話不說就答應把秀賴移往郡山了。但是,如此卻反而使彼此間的不信任感及疑惑不斷地加深……對於大阪城懷有相當深厚感情的澱君,認為家康的這種作法,隻是提早露出他的狐狸尾巴罷了。至於將軍秀忠,則很快地召集在府諸藩聚集在江戶城,並且於三月十四日發布命令,禁止商人把米糧賣給大阪城。此外,江戶和駿府也傳出了再度出兵的傳聞蘭二月二十九日,秀忠的使者井上正就來到駿府,與家康單獨進行長時間的密談。或許,此時他們已經決定再次征伐大阪了吧?其時,家康並決定讓名古屋的德川義直迎娶淺野幸長之女為妻。為了商討有關婚禮事宜,德川方麵勢必會派人前往名古屋城。於是,澱君乃派遣常高院帶著大藏卿局及正榮尼,先行趕往名古屋城。“讓她們先到名古屋去,在那兒等我吧!關東女子對於婚事,總是比較害羞,因此我希望你們前去幫忙。”家康吩咐使者們先行出發,而自己則於四月四日從駿府出發,前往名古屋去。其時,京都的流言已經瀕臨爆發邊緣。根據傳言指出,大阪的軍隊已以雪崩之勢攻向京都,準備放火燒城。對於這項傳聞感到惶恐的百姓,紛紛逃往鞍馬及愛宕等山,以備在萬一之時,將貴重財物寄放在禦所及公卿住宅內,因而引起了一場大混亂。關於這個浩息,家康是由板倉勝重之子重昌的手中接獲報告。如此一來,家康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這樣吧!近日內我會從名古屋上京,至於本多忠政,則立刻率兵進京,擔任京都的守備工作。另外,江戶的將士們也應作好隨時追隨將軍上京的準備。”家康很快地下達命令。依目前的情形看來,要想避免再次發生戰爭,已經是下可能的了。因之,剛剛率兵抵達江戶的伊達政宗,也立刻帶兵回到大和準備作戰。事情發展至此,政宗終於可以不再有所顧慮了。他很快地趕往江戶晉見秀忠,要求讓留守在西之丸的鬆平忠輝領兵出陣。“你也知道,在這次的冬之陣裏,越前的鬆平忠直表現得非常勇猛,並因而得到大禦所的封賞。身為武者,忠輝當然也希望能夠建立軍功。因此,這次我自願當他的後盾,請你答應讓忠輝大人加入作戰的行列吧!”聽完伊達政宗的話後,秀忠幾乎毫不考慮地就點頭表示同意。“有你在他身旁,我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忠輝固然還很年輕,但是有你在旁監督,我相信他一定會有非常優異的表現的。”“遵命!那麼,我決定於四月六日自江戶出發。”政宗由伏見出發是在三月六日,距離四月六日再度由江戶出發,正好有一個月的時間。然而,此時支倉六右衛門卻依然音訊杳茫。事實上,支倉六右衛門常長確實已經由墨西哥越過大西洋抵達了西班牙,並且經過索提洛的故鄉塞比利亞市,正在首都馬德裡焦急地等待著。一行人抵達馬德裡,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二十日。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國度裏,想要謁見貴為一國之君的菲利浦三世,當然必須經過一番苦心安排才行。起初,菲利浦三世並不答應借出軍艦。等索提洛將政宗的親筆信函及協議書呈上,並展示一封據稱是家康的親筆書信,而六右衛門又故意在國王臨席的情況下,於聖凡西斯科教派的修道院內受洗,接受東?菲利浦?法蘭西斯科的教名後,菲利浦三世終於答應借予軍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