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宗於十月十七日抵達江戶,並於翌日經由秀忠之手,公布了此次大阪之役的“軍法”。因此,當政宗從江戶留守居役那兒獲得了軍法布告之後,便很快地來到了將軍秀忠的麵前。當然,當時並未發表有關人數配置的問題。不過,在見到政宗的同時,秀忠即忙不迭地間道:“你對我的命令有何異議嗎?如果有,就請坦白地告訴我,千萬不要有所顧忌。”政宗用力地搖搖頭。事實上,他所想要間的,是有關女婿忠輝的配置問題,而不是軍法。但是對將軍秀忠而言,由於這是他首次以自己的名義公布的戰時法令,因此這會在諸侯之間引起怎樣的回響,才是他所關心的重點。也就是說,他所急於知道的,是自己的威令是否能夠通達於各個諸侯。了解到這一點後,政宗於是將由伊達阿波抄寫而來的軍法條文攤開在膝上。“一、禁止吵鬨、爭鬥。”“交戰期間如有違背,則不論孰對孰錯,一律加以處罰。如其親友亦參與其中,則與喧嘩者同罪,一並施予嚴懲,絕不寬貸。此外,知情不赧者一旦日後查明事實,按律處以重罪。”“二、行進途中禁止超越先鋒部隊。”“如有違背,則一律處以斬首之刑。此外,阻擋先頭部隊之去路者,亦以同罪論處。”“三、不論有何理由,一概不準與其他擔任警戒任務者交換工作。如有違背,則沒收其武器、馬具:若有異議,則加重其罪。”“四、在攻擊、部隊前追時,禁止擋道。如有違背命令者,視情節輕重論處。”“五、獲指派為使者時,不得抗命。”“六,凡事均應遵照奉行人之命令,不得違背。”“七,除了擔任軍役之外,其餘時間一概不許持槍。不過,擔任主君主近身侍衛者,可攜帶一支長柄槍或其他槍枝。”“八、嚴禁在陣中放馬(讓馬逃走)。”“九、嚴禁向民家強行購物,胡作非為;如有違背者,一律當場斬首。”“十、輜重隊行進時,不得與正規軍隊交錯並行,必須單獨渡河,騎乘馬匹亦然。”“凡有違背右列各條者,一律處以嚴刑重罰。”在十條軍法之後,還附帶了行軍時所應遵守的道中規定,亦即所謂的“定規”。“一、行軍途中若有借宿民宅之情形,則凡使用屋主之柴火者,需付錢三文;如有馬匹同行之情形者,則應付錢六文。但,如果本身自行攜帶柴火,則借宿民宅不需付費。”“二、禁止將載運物資之馬匹趕往指定場所以外的地方(意指徵收之馬匹必須依照規定發還原主。)”“三,馱運貨物之工資必須按照規定支付。”在“定規”上麵署名的,共有擔任軍奉行的土井大炊守利勝、安藤對馬守信重及酒井備後守忠利等三名老臣。由這些軍法條文,不難看出布告者的性格、人性觀及社會觀。以織田信長為例,其軍法一經公布,則如有違背情節即當場處死,或者當著民眾麵前將犯罪者活活吊死。此外,對於有燒、殺、擄、掠等情節者,亦一律處以極刑。當他初次帶兵進攻京都時,許多士兵於見到婦女時便興起淫亂之心,於是信長乃將這些士兵吊在樹上,任由豔陽曝曬三日。此法一經實施,果然收到警惕之效。從今以後,全軍震懾於信長的威令,均能自我約束,不敢稍有逾越。由此可見,人類的弱點在麵對死亡之際,往往會不自覺地消弭於無形。因此,對於人類表現出徹底的不信任者,就是軍法。這也意味著,秀忠的軍法還算差強人意。事實上,其中的一條甚至還顯示出他那具有良知的進步思想。“你把借住民宅的費用訂為人三文錢,人連馬六文錢?”“是的!我認為即使處在戰爭狀態,也不能增加百姓的痛苦。”秀忠非常擔心遭到政宗的責難。如果是家康,則也許會說:“你就把我當成行將就木的人好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家康一定會對他這麼說。“這些軍法已經非常充份了。”“真的?如果連你也這麼想的話,那我就安心了。對了,你帶領多少兵力來參加這次的戰役呢?”“目前已經抵達江戶的,大約有一萬人,其餘還有二、三千人隨後就到。”政宗撒了個小謊。雖然目前已經到達的確實隻有一萬人,但實際上還有八千人也已經動員了。按照政宗的想法,如果支倉常長比預定的時間提早與菲利浦三世會麵,那麼當冬之陣正式展開時,西班牙大軍就會來到了大阪灣……如此一來,就一定得要有這麼多的軍隊應急才行。“不過,將軍!你知道促使大禦所決定發動這場戰爭的最大原因是什麼嗎?”“最大的原因……當然是為了天下太平嘍!”政宗笑著搖搖頭。“如果將軍真的這麼想的話,那麼可見得你還是太年輕了。”“什麼?難道還有其他原因嗎?”“是的,還有兩個、甚至三個原因呢!不錯,大禦所之所以決定這麼做的第一個原因,的確是希望消弭這個世上的一切戰爭,使百姓們過著安詳的日子。”“哦!”“在關原之役後,原以為戰爭已經結束……相信很多人都有類似的想法。但是,人類的欲望實際上遠比自己所能想像的還要深。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因此必須不斷地發動戰爭。”“這麼說來,你認為家父純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嘍?”“不,你誤會了,有欲望的是秀賴公和澱君。他們不肯相信新的社會已經到來,因此會永無休止地發動戰爭。”“這麼說來,家父是有理由的嘍?……你是這麼認為的嗎?”政宗不禁微笑道:“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就能劃分開來的。你知道,再大的梧桐樹,也會有樹葉落儘的時候,因此大阪即使不急於發動戰爭,也無可避免地要走向衰敗之路。這種衰敗不需假任何人之手,而是到了某個時期,就會自然如此。”“的確如此……”“但是,現在我們卻必須從旁施加壓力,使其一氣嗬成、全部凋落,這就是使這次戰爭產生的直接原因。”“喔?我不太了解。”“不,我想你應該了解。將軍,事實上你也知道這場戰爭是無可避免的。”“這、這件事,我並沒有這麼想……在關原之役時,父親對這一切已經有所指示了。”“那麼,你認為這場戰爭到底會不會產生呢?……將軍,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如何,但是目前正陸陸續續湧進大阪城的牢人大名們,卻一致認為戰爭將從此展開。不過,事實上真正的戰爭尚未開始……”說到這兒,政宗臉部的肌肉突然變得緊繃。“將軍!不瞞你說,大禦所其實存有一種不安的想法……以後的事情,他必然會完全委任將軍去做。但是,由於將軍你從未有過指揮如此大規模戰役的經驗,因此必須進行這場戰爭……”秀忠打從心底產生一股緊張感。因為事實的確正如政宗所言,所以他覺得政宗的每一句話,都好像刺一般地刺進了他的胸膛。這時,政宗突然又改變語氣說道:“豐太閣為了顧全秀賴的生存,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當他將關白秀次逼到窮途末路、進而逼他自儘之際,甚至連無辜的妻妾及子女三十餘人也不肯放過,而在三條河原將其斬殺。但是,太閣之所以犯下如此重大的過錯,究竟是誰造成的呢?……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情呢?事實上,他是因為對兒子的愛,而犯下了這麼深的罪孽。”“你是說、你是說……這次的戰爭是父親為了身為兒子的我而發動的嗎?”“是的!第一是為了天下,第二則是為了太平……至於第三,相信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才對。從來沒有作戰經驗的將軍你,必須要親身體驗過戰爭才行。事實上,這正是親情和不安不時地纏繞著大禦所的原因。我想,後世之人一定很能了解他的用心。”“哦?是這樣嗎?”“是的。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將軍你在這場戰爭裏所展現的指揮能力,將是決定孝與不孝的關鍵,希望你能有所覺悟。”這種壓迫式的說法,證明了政宗比家康更加狡猾。經過這次的談話以後,政宗深信年輕的秀忠今後不論遇到什麼事,一定都會先來找自己商量才對。政宗認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那麼對自己將會相當不利。當然,由這番狡猾的談話當中,也可以看出雙方人格的差異。“我知道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辱及父親的威名。”“那麼,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請將軍成全。”“什麼?還有一件事……?”“正是!不瞞你說,是有關小婿的事情……能否請你先摒退左右……”當一個人為另一個人的魅力所吸引時,往往會不自覺地變得像隻小貓般地溫馴。因此,當政宗要求討論有關忠輝的事情時,秀忠立即依言摒退左右。換句話說,如今站在政宗麵前的秀忠,就好像一隻玩具小貓一樣,完完全全地任由政宗擺布。二“接著我想問你的,是有關這次戰軍的序列問題。”“原來是這件事啊!事實上,我已經做成決定,而且派人送往駿府,以便徵求父親的同意了。”“這麼說來,伊達部隊不用說一定是擔任先鋒嘍?”“那當然!此外一向辛苦有加的米澤之上杉中納言、秋田的佐竹右京大夫兩人,也和你一起擔任先鋒之職。”“我一定會竭儘所能的。不過,我不希望小婿鬆平上總介忠輝在這次戰役中與我同行,還望將軍多多考慮。”“什麼?忠輝他……你認為他不應該加入這次戰役嗎?”秀忠非常吃驚似地反問道。看來,政宗的一番話的確令他大感意外。“正是!雖然我知道上總大人也很希望打頭陣,但是如果派他擔任先鋒的話,必然會對我方不利。”“哦?你的話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難道和女婿同行,真的會對你造成困擾嗎?”“真是惶恐之至!不過,事情正如你所說的一樣……由於他的性情太過勇猛,因此我擔心一旦上了戰場以後,他會無視於將軍的命令。”“原來如此!嗯,你說得的確很有道理……”“因此我希望在這場有將軍和大禦所親自參與的戰役裹,能夠讓你那倔強的弟弟做壁上觀。而要讓他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的最好方法,就是請他留在江戶城擔任留守的工作,不知將軍意下如何?”政宗狀至認真地提出請求。當然,像他這種狡猾的老狐狸,是不可能察覺不出事情的端倪的。假若菲利浦三世強大的海軍果真如期在冬之陣爆發之際到來……那麼忠輝就會成為自己的一大困擾。反之,如果把忠輝留在江戶城作為後盾,那麼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忠輝殿下也知道這件事情。為了今天,他甚至已經秘密地占領了江戶城。”不論是對菲利浦三世或秀賴,政宗都可以若無其事地這麼吹噓道。更何況,即使是為了忠輝或德川家,這個理由也說得過去。如此一來,將軍之職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由秀忠讓給忠輝,然後再將秀賴母子逐出大阪城。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以後,隱居的秀忠就可以承襲不久即將老死的家康之職,成為大禦所而入主駿府。至於政宗,則站在新將軍忠輝的背後,設法拓展與西班牙、葡萄牙等國的通商管道,而駿府又和英國、荷蘭結盟。這麼一來,世界之海就可以因為雙方的友好關係而自由航行了。從這一點看來,這真是一個非常偉大的計劃。(這不是一般人所認為的小規模之自家騷動……)這次戰爭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良機,同時也是能否成功地改造日本的契機,因此政宗相信即使是神佛,也下會反對自己的計劃。當然,這一切都是出自他那大膽、豪放之性格而衍生出來的想法。(不論是多麼完美的計劃,一旦無法事先掌握家康的動向,那麼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依政宗一向小心、謹慎的個性來說,當然會事先考慮到失敗的後果,因此在沒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是絕對不會輕舉妄動的。當然,支倉六右衛門和菲利浦三世的交涉,也許會產生許多意想不到的情形,甚至因而橫生枝節,出現許多不利的後果及值得深思之處。船隻固然打造得非常氣派、豪華,但是能否抵得過狂風巨浪的吹打,卻在未定之數。此外,六右衛門也可能因為罹患疾病而無法與菲利浦三世見麵。總之,由於在冬之陣時必須做許多不合時宜的打算,因此沒有必要特意帶著忠輝前去攪和。要避免此一情況的最好方法,就是由政宗自己提出不願意在冬之陣時與忠輝同行的要求。等到第二次戰爭爆發時,則改口表示:“這次政宗將會善儘監督之責,請將軍答應讓忠輝殿下與我同行……”如此一來,也可以成為到時候的藉口。一旦到了那個時候,則不論是和西班牙軍的折衝或與秀賴之間的交涉,政宗都可以名正言順地指使忠輝了……秀忠當然不像政宗那麼深謀遠慮,因此一聽政宗的話後,立即產生心有戚戚焉的共鳴,甚至情不自禁地拍膝叫好。“啊!真是令人感動!伊達大人,你的不安事實上也正是我的不安。”“喔?將軍的意思是說,你也希望由上總大人擔任留守的工作……?”“老實告訴你吧!我不但有這個打算,而且已經暗中把我的意思告訴駿府了。”“哦!這麼說來……”“在這次戰役中,我特地挑選的一批元老重臣,共同擔負留守的重責大任。其中,負責留守本丸的是鳥居忠政、蒲生忠鄉、奧平家昌及最上家親等四人;至於西之丸,則由鬆平忠輝、村上義明及溝口宣勝三人共同留守。對於這些人選,我相信大禦所十之八、九會表示讚成的。”政宗佯裝吃驚地瞪大雙眼說道:“真下愧是萬人所景仰的將軍,伊達政宗深感佩服。”他深深地朝秀忠施上一禮。“這次戰爭對將軍而言,是畢生的大事。因此,如果因為令弟輕忽你的命令而輸了這場戰爭,那麼將軍你在麵子上也掛不住。由此看來,最好的方法就是派上總介大人留守西之丸……有了這麼好的安排以後,我就不會感到不安了。而且,為了和本丸的鳥居競賽,我相信他一定會全心全力去做的。當然,政宗也會不時地從旁監督,務必使他安心地留在此地……”“那樣最好!我知道對你而言,忠輝是非常重要的女婿。”“那麼,將軍打算派誰擔任庶務工作,負責每天與留守居役會麵,共同商討城中事務呢?”“是酒並重忠父子及內藤清次父子。”“那町奉行又是誰呢?”“是米澤由政及島田利正。”政宗再次拍膝叫好。“真是佩服之至!將軍果然天縱英明,居然能將這種人事安排做得如此漂亮。”忠輝的個性豁達而容易衝動,因此對於即將每天在城內及市中和他碰麵的人,政宗必須事先私下向其賄賂,以便做好充份的準備才行。所以,如果能夠事先知道對方是誰的話,那麼事情就好辦了。既是如此,政宗當然打鐵趁熱,一氣嗬成地將所有人名都問出來了。在另一方麵,政宗並沒有見到特意出府來迎接他的忠輝,就和上杉景勝(率兵五千)、佐竹義宣(率兵一千五百)等人,一起率兵於二十一日由江戶出發西上。至於將軍秀忠,則於二十三日率領五萬餘名精兵從後追趕而去。三家康自駿府出發的日期,是在十月十一日當天,足足比秀忠早了十二天。駿府城的留守居役由麼兒賴房(即後來的水戶藩主)擔任總大將;至於大軍的總指揮,則和關原之役一樣,由本多上野介正純擔任。“在這場戰役之中,我不會發表任何意見的。你們就把我當作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吧!有關軍隊、作戰等一切事宜,全部由將軍負責指揮、執行。”事實上,儘管嘴裏這麼說,但是一切的指示及細枝末節處,則仍掌握在家康的手中。甚至連政宗一再擊節讚賞的秀忠軍法,家康也不太喜歡,並且另外訂定了一套行軍時的“定規”。他將板倉內膳正重昌召至麵前說道:“內膳!光是這樣絕對不能獲勝,因為勝敗是從意想不到的人情機微處所產生的。所以,將軍家的定規必須再加上幾項條文之後,才能正式公布、實施。”而他所交給內膳公布的定規,果然使得慣於馳騁在千軍萬馬之中的戰國勇士個個神經緊繃。“一、四處散播謠言者,必須詳加調查。”“二、諸如人質、女子及孩童出入軍隊時,亦需詳加盤查。如有可疑之人,則需當場扣留,交由江戶留守居役深入調查。”“三、除大道之外,其他道路一概禁止通行。”“四、留守期間若有百姓欲往東行,必須詳細調查其確切人數。”“五、若有年輕武士、家使、挑夫擅自自軍隊中脫逃,則主家必須立即調查、逮捕。”“附記——若有藏匿逃兵或借宿者,一律處以重罰。”“六、家仆,挑夫自陣中外出時,必須持有主家出具之憑證,否則應詳加調查。”“七,尚未完成年貢之徵收者,必須儘速完成。”隻要看看這些條文,那麼即使是不曾經曆過戰爭的人,也能充份體會出戰爭的特質。事實上,最令家康感到擔心的,是無孔不入的間諜及各種捏造的不實傳聞。一旦情報落入了對方之手,那麼這場攸關性命的戰爭,就注定要失敗了。遺憾的是,秀忠對於這方麵的警戒之心仍嫌不足。在即將到來的這場戰役裏,由家康和秀忠所率領的東軍人數,總共為十九萬四千餘人。至於大阪方麵,則號稱總共動員了十一萬九千六百餘人,準備在這座難攻易守的城堡中做守城戰。即使隻是單打獨鬥,本身就已經非常可怕了。更何況這是一場數十萬人的性命相搏,其慘烈的景象更是令人觸目驚心。目前掌握天下大權的東軍,主要是藉著軍法的約束力來活動軍隊。而與之對抗的西軍則麵臨著兩大問題:第一是獲勝後恩賜的約定,第二是守城期間兵糧的支付。大阪城的固若金湯,是無庸置疑的。但是,如何充份供應聚集在城內十一萬名士兵所需的糧食,卻是一個燃眉之急的大問題。解決的方法,首先就是動用片桐且元以黃金秤陀改鑄而成的大金幣。至於米糧的運送,則由大野治長負責。治長所采取的辦法,是對於停泊在大阪附近的船舶及過往船隻一律加以檢查,凡有載運米糧者,則不論數量多寡全數買進。截至十月五日為止,他所新購的米糧已經超過二十萬石。此外,福島正則所囤積的八萬石米糧,也有大半是落在大阪方麵的手中。這也正是後來福島家遭到擊潰的主要原因之一。不過,或許這是正則和秀賴之間的默契也說不定。根據後代史家的記錄,當時米價節節暴漲,甚至到了每石一百三十兩(銀)的地步。但是,即使價格如此昂貴,百姓們卻仍然無法在市中買到米糧。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市民於是紛紛逃往他處避難。相對地,這座易守難攻的城堡裏,卻囤積了大批的米糧。到了十月七日,牢人們也率領著手下的親兵,陸陸續續地進入城內。其中,長曾我部盛親是由於獲得事成之後可以得到土佐一國的承諾,因而來到京城。至於真田幸村,則是由於秀賴答應給他五十萬石作為報酬,因而從高野山下的九度山率領三百多名手下,來到了大阪城內。此外,後藤又兵衛基次、毛利勝永、仙石宗也、明石守重、京極備前、石川康長及其弟康勝、山川賢信、北川宣勝、禦宿勘兵衛等人,也都獲得秀賴親口允諾給予十萬石以上的大名待遇,因而不辭辛勞地相繼來到大阪城。但是,目前還在國內及豐家領土內的大名之去就問題,卻仍懸而未決。前麵說過,幾乎所有曾受豐家恩顧的大名,都收到了勸誘狀。換言之,恩賜的誘餌已經廣布四方了。諷刺的是,並沒有人響應這項行動。從具有舉足輕重之地位的片桐且元兄弟開始,乃至和豐家有親戚關係的織田常真,都先後逃出城去,因而使得大野治長和澱君極為憤怒。在這同時,由家康和秀忠所率領的關東軍,正一步步地朝大阪城逼近。為此澱君特地召喚治長、有樂齋及其妹常高院來到麵前,詢問三人有無打勝仗的自信。四在各類及史書中,對於澱君有各種不同的批判與想像。有人認為她是一位敢愛敢恨的奇女子,有人認為她是一名好色、無智的淫婦,但也有人對她的遭遇寄予無限同情,認為她的所作所為完全出自“無奈”……這一天,澱君首先召喚舅父織田有樂齋前來。“派到伊達家去的和久半左,是不是藏頭縮尾地回來了?”聽到澱君的詢問之後,有樂慌忙地顧左右而言他。“今年的殘暑似乎特彆炎熱。”“殘暑……你在說些什麼啊?我是間你,既然和久半左已經回到大阪,為何遲遲不來向我覆命呢?”“可能是由於酷熱的殘暑作祟之故,和久一回到城裏就病倒了。”“什麼?他病倒了?病倒也應該派人來通知修理啊!”這時有樂齋又故意打馬虎眼說道:“因為酷熱的殘暑而使得他無法前來覆命,你就這麼想不就奸了。不過,伊達那家夥也實在是太厲害了。”“你的話真是令人費解……?你所謂的殘暑,是指伊達嗎?”“啊……伊達是殘暑或殘暑是伊達?哎,不管怎樣都好啦!反正現在都已經是晚秋時節了,在進入割稻的農忙時期以後,百姓爺就會來到眼前。”他的話剛說完,澱君的臉色突然變得異常蒼白,並且高聲呼喚著大野治長。“修理!你快過來,我有事情要問你。”大野修理亮治長愁眉深鎖地來到房內,隨即一語不發地站在有樂齋的左側。“你知道和久半左已經從伊達那兒回來了嗎?”“我知道!”“那麼為什麼一直瞞著我呢?趕快說出你的理由。”“啟稟夫人,這是秀賴大人的指示。”“什麼?將軍他……你、你到底在說什麼?”“他說如果你知道伊達拒絕加入我方的話,心裏一定會非常難過,所以要我們瞞著主母。”“這、真是氣死我了!大藏局!叫常高院來、叫常高院立刻到我這兒來。”當其妹阿高、也就是京極家的未亡人常高院穿著淡綠色法衣的身影出現時,澱君立刻用力地一拍桌子,厲聲暍令侍女及茶坊主全部退開。“除了我的妹妹和修理之外,其他人全部退下,立刻退下!”一聲令下,澱君的麵前瞬時隻剩下有樂、修理及常高院三人。這時,澱君突然將紅銅製、鑲有金象牙的火箝自身側的火盆中抽了出來,然後說道:“將軍認為我是一個懦弱的女子嗎?居然連這麼重要的事情也瞞著我,今天我絕對不會原諒他的。修理!這場戰爭我們到底有沒有勝算?你清清楚楚、老老實實地告訴我!”“這、這叫我怎麼說呢?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嘛!”“這麼說來,你認為我們會輸掉這場戰爭嘍?隻因為伊達一個人不肯加入我方的陣營,你就認定我們一定會失敗?”“不,我並沒有說我們一定會失敗,但不論如何,我們都已經儘力去做了。真正令人擔心的是,儘管我們一再地發出勸誘狀,卻始終沒有人肯加入我方的陣營。”“到底有哪些人拒絕加入我們?你快老老實實地告訴我。”“遵命!第一個就是原本我們都以為他會率先揮動軍刀、馳騁疆場的福島正則大人。他不但沒有率先響應我們的號召,反而躲在江戶裹足不前……此外,許多曾經為了祝賀大佛殿落成而前來參拜的大名以及前田、島津、淺野、黑田等人,都沒有肯定的答覆。”“什麼?他們都沒有回覆……?”“所謂的沒有回覆,是指他們把我方送去的勸誘狀交給德川方麵,藉以表示他們絲毫沒有背叛之心。”澱君用力地將手中的火箝丟在榻榻米上。“有樂大人!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有樂故意避而不答。既然對方根本沒有心情聽他說話,那麼不論他如何辯白,也於事無補,因此他決定采取沈默的態度。“為什麼不回答?連你也欺負我是個女人嗎?”“我怎麼敢呢?隻是我認為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不瞞你說,方才我一直在想萬一失敗以後,該如何切腹自殺的問題。”“什麼?你說這是什麼話!好,我問你,你現在負責鎮守哪個地方?”“我先帶領一千三百人守在玉造口,萬一不幸戰敗,就和井上小左衛門、北川洽郎兵衛等人的部隊會合,共同守護穀町口。”“還在談失敗時候的事情……你真的認為我們一定會失敗嗎?”“正是如此!伊達、前田、黑田、淺野、島津等人,就是因為認為我方毫無勝算,所以才拒絕加入我們。既然如此,我有樂齋又怎能獨排眾議,認為我們可以輕鬆地贏得這場戰爭,甚至表現出愉悅的態度呢?”“什麼?你說諸大名拒絕加入我們是因為……”“當然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方一定會失敗。”有樂直言無諱地說完之後,接著又說道:“自始就知道必敗無疑的戰爭,當然沒有人願意加入。”“雖然勝敗有時也要看時運,但是隻要看看那些牢人,以及與我們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旗本們、甚至福島正則都裹足不前的態度,就可以知道這場戰爭……我想十之八、九是我們失敗。因此,我正努力要找個比較理想的死亡之所呢!你是否也有同感呢?修理大人。”臉色蒼白的治長目不轉睛地盯著偌大的紋飾,雙唇緊抿一語不發。澱君不禁渾身顫抖。逞血氣之勇、暴躁、易怒並不是她的本性,因此在聽到這番理性的告白之後,她又逐漸恢複了理性的態度……“這麼說來,秀賴也要出城一戰嘍?修理。”這時澱君的語氣已經再度恢複平靜。“不,這次我們所采取的是守城戰,因此將軍將會固守在本丸。”“那麼,誰在他的身邊呢?”“旗奉行為郡主馬,馬印奉行為津川左近,小姓頭為細川讚岐及森河內。”“細川家的父、兄也不肯站在我們這邊嗎?”“很遺憾,他們都站在家康那邊。”“那麼你呢?修理,你負責鎮守何處?”“我負責帶領遊擊隊,亦即由仙石、長曾我部、明石、內藤、後藤等人所率領的遊擊部隊,由我和木村重成指揮、監督,伺機從左、右兩方夾擊敵軍……”“常高院……”澱君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微弱。“將軍對這些事情都很了解嗎?”常高院把臉轉向一旁,眼眶刹時變得通紅。“是的,殿下非常了解。”“即使明知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戰爭,他也決心全力一戰嗎?”“不!他完全是遵照主母的心意,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什麼?這場戰爭不是出自將軍的本意嗎?……”“正是!如果你願意提出和議的話……”“修理!這、這是真的嗎?”“是!呃,不!我想他已經有所覺悟了。”這時,站在修理身後的有樂突然低聲笑道:“將軍是個毫不吝惜生命的人。”“太閣的兒子當然十分勇猛。”“正是如此!”有樂好像豁出去似地說道:“他是一個對於自己能夠活在世上,一點也不覺得感謝的人。因此,對他來說,任何時候死去都不足為惜……在他手下的雜兵,或許很多人都有相同的想法。”“什麼……不覺得感謝……”“殿下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自然是其來有自。雖然他貴為太閣之子,但是凡事都遭到母親從中乾涉,從來沒有自己的主張,遑論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說……誰會眷戀這種一輩子生活在母親陰影之下的人生呢?我想,主母你是太過疼愛將軍了。”“……”“古人有言:‘愛之適足以害之’,也許你該好好地自我反省一番了。你知道嗎?將軍一直認為這個世界是母親的世界,而不是他自己的世界……”澱君再次全身顫抖不已。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過度保護居然會招致有樂的非難,指責她使秀賴變成一個沒有個人意誌的人類。但是以目前的情勢來看,唯一能夠打敗德川家的,隻有秀賴,而秀賴自己本身卻根本沒有求生的意誌……不論勝負如何,隻因為母親執意要戰,所以他就決心一戰……這種孝親的心態,是多麼可悲與可憐啊……?“最近我經常在想,家兄信長和太閣的個性都太過偏激了。”有樂完全無視於澱君和常高院的存在,一個人在那兒喃喃自語。“可是,主母的偏激程度卻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的侄子常真是少數幾個仍然存有求生意誌的人,因此才會忙不迭地逃到了龍安寺。常真畢竟還能為自己考慮,但是將軍卻不能這麼做……因為他不願意背叛自己的母親……做母親的怎麼想,他就怎麼去做。”“你、你是在諷刺我嗎?有樂大人!”“我所說的全是事實,絕對不是存心諷刺你。坦白說,像秀賴大人這種肯為了母親喜歡而去作戰的乖孩子,當今世上已經找不到幾個了。因此,即使他很想活下去,但是卻不能背叛母親……更何況他根本不留戀這個世界。既然如此,那麼就算遵照母親的意思去做而招致死亡,也沒有關係……”“夠了,不要再說了!”澱君再也受不了似地用雙手蒙住臉龐。“退下去吧!有樂、修理,你們全都退下……常高院留下來就好。”“讓主母好好想一想吧!修理大人,我們先退下好了。”說到這兒,織田有樂齋拍拍治長的肩膀,然後很快地走了出去。五澱君和常高院默默相對,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妹妹……我……教育秀賴的方法錯了嗎?”一時之間,房內的寒氣將兩人緊緊地包圍著。“你到火盆旁邊來吧!現在隻剩下我們姊妹兩人,你不必刻意和我保持距離。到我身邊來,把你的想法告訴我,我一定會洗耳恭聽……”常高院依言站了起來,站在火盆旁伸出雙手,與姊姊的手掌相疊在一起。“事實上,阿江與曾經寫了一封信給我。”阿江與乃三姊妹中的麼妹、將軍秀忠的正室,也就是大阪城年輕主母千姬的母親。“阿江與對你說了些什麼?”“她說等大禦所來到這裏時,叫我無論如何都要跟他見上一麵。”“這麼說來,你能自由進出雙方的陣中嘍?……你是間諜嗎?”常高院慢慢地搖了搖頭。“事實上,她是希望我們能有議和的機會……否則不但將軍的下場可憐,而且她也無法救出千姬。”聽到乾姬這個名字時,澱君的眼睛不覺亮了起來。自古以來,對媳婦的嫉妒之心乃是母親的本能。“不,阿江與絲毫沒有憎恨我們的意思。相反地,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姊姊、為了豐家的前途著想。”澱君默而不答。對於這番說法,她的心裏有一半是全然地接受,另一半則是全力排拒著。當然,目前縈繞在澱君內心深處,占據了她整個心靈的,是方才有樂所說的話。“阿高,你真覺得將軍對於自己身為太閣之子,一點也不感謝嗎?”“這個嘛……在呱呱墜地的那一瞬間,他的命運就已經被決定了。”“他真的不覺得應該慶幸嗎?”“也許他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吧?”“無可奈何?你是說他對自己身為太閣之子感到厭惡……”常高院故意避不作答。此時此刻,她很能體會姊姊內心的挫折感。擁有一個執意以自己的方式教育子女的母親,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秀賴當然也不例外。事實上,秀賴必然也和常人一樣,希望能夠秉著平常心乘坐家康派來的車子,摒除一切雜務,在千姬的陪伴之下,攜手流覽江戶的風光。甚至,他隻是希望自己能夠騎著馬自由自在地馳騁於城內各處,或是隨興所至地和小廝們追逐、嬉戲。但是,如今他卻被右大臣這個沉重的枷鎖所束縛,而且必須完全遵照母親的方式行事,奸像一個被裝飾得十分華麗的木偶一樣,過著沒有自我的生活。(這種人生,當然不值得感謝、不值得慶幸……)母親由於自己的虛榮,一直處心積慮地想要把他送上關白的位置,未料此舉反而將孩子的世界變成一片灰色。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如願以償地登上關白的寶座,他的內心也隻是一片虛無。“這樣的世界,還是讓它崩潰的好。”一旦他有了這種想法,那麼當然不肯出城。黃金、官位、家臣、女子……這些對他來說都是多餘的。換言之,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之一切魅力,都感動不了他的心靈:世界對他而言,隻不過是一個虛無的世界。對秀賴而言,目前唯一令他感到刺激的,也許是對死亡的冒險吧?秀賴經常和常高院見麵。因此當常高院告訴他家康根本無意滅亡豐家時,他的臉上絲毫沒有喜色。事實上,秀賴所希望的不是籠城,而是親自率領一支軍隊出城作戰。但是如果這麼做的話,秀賴必然難逃被殺的命運。因此,他隻能遵照母親的旨意,假裝自己是隻不知事情之嚴重性的籠中鳥一般,死守著這座城池。以一隻籠中鳥作為大將,怎麼敵得過足堪與太閣相提並論的大禦所呢?如此一來,諸大名當然不肯加入自己的陣營嘍!“阿高,有沒有辦法重新改變將軍的觀念呢?”“重新改變觀念?你是說…i”“我是說讓他覺得人生很有意義,讓他覺得一旦勝利,幸福就會隨之而來。”“我想已經沒有辦法了。”“哦,此話怎講?”“即使獲勝能讓他成為大阪的主人、高官厚祿、甚至成為關白……擁有黃金及大佛殿,那又怎麼樣呢?”“但是,如果失敗的話,那他就什麼也沒有了。”“主母!”常高院的眼中突然盈滿淚水。“可惜的是,他根本不想要這些東西。”“你、你說什麼?”“將軍認為這種生活對他而言,其實是一種懲罰。他所希望的,就是在失去一切之後,心靈上的豁然開朗……也就是死亡。這種連死都不怕的心境,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澱君的身軀不禁微微顫抖。“真是可怕!他居然有從容就死的勇氣……到底我該怎麼做才好呢?”“當今之計,唯有把將軍交給大禦所,重新加以鍛煉一途,否則根本無法再度為他開創新生命……如此一來,他才能免於在這場戰役裏被殺。因此,我希望姊姊能夠首先提出議和。”“這麼說來,連你也認為這場戰爭我們一定會失敗嘍?……”“我們一定會失敗的,因此提出議和……事實上,和久半左衛門和伊達政宗曾經在下野的那須野原見過麵。”“但是,伊達拒絕加入我們?”“不隻是拒絕而已,他還托半左帶了一封信給我。”“什麼?伊達的密函?交給你……”“噓!”常高院慌忙地回頭看看四周。“他希望你能把握時機,向大禦所提出議和的條件,並且要我全力去說服你……如此一來,豐家就不至於遭到滅亡了。不過,這件事情絕對不能泄露給牢人們知道。”聽完常高院的話後,澱君忍不住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遙望著虛空。在她那偌大的眼眸中,映著紙門上的荻花圖樣。“伊達他……真的對你這麼說?”“是的。因為他也曾受過太閣的恩惠,所以不忍眼睜睜地看著豐家滅亡。他之所以把這封密函交到我的手上,主要是希望我能說服你,讓你安心地進行議和。”“那個伊達政宗他……”“當今天下,唯一能夠和大禦所相互抗衡、平分秋色的,就隻有這個人了。當然,隻要我們願意,他自然有辦法安排我進入大禦所的陣中。”澱君再次遙望虛空,狀至認真地思索著。從這件事上看來,可見家康對自己這方窘迫的情況,早已了若指掌了。她一邊思考著,一邊用手指纏繞住常高院那置於火盆上方的手掌。“常高院,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姊妹。”“是的!”“請你原諒我!我居然懷疑你……的確,對我方而言,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戰爭。”此時天色已經微暗。截至此刻為止,仍然有許多牢人陸陸續續地進入大阪,因而兩人的耳邊不時傳來雜遝的馬蹄聲。六在大阪城的四周,早已散發出濃厚的戰爭氣息。雜亂無章的軍隊及四處逃竄的市民互相交錯,形成了一幅前所未見的混亂場麵。對於不曾經曆過戰爭的人來說,這種暴亂的場麵是他們所無法應付的。以戰國處世術的常識而言,在將近二十年沒有發生過戰爭以後,現在可說是情勢完全逆轉的時期。關西固然是秀吉人氣的集中地,但是京都和大阪一帶已經很久沒有經曆過戰爭,卻是不爭的事實。家康當然也了解這一點,因此在關原之役時,他特意避開了京都、大阪,不願意讓這兩個地方成為主戰場。但是到了此時此刻,豐家一向賴以維持人氣的愛民之心,卻早已煙消雲散。為了爭取勝利,大阪方麵甚至打算縱火燒毀家康入城時必經的京都之二條城。十一月二日,秀賴手下的一名旗本渡邊紀上書說道:“如果殿下答應賜予黃金百兩,作為奉養高堂老母之養老金,那麼臣下願意親自放火燒毀京都,並且於當地狙擊家康,取其首級作為回報。”渡邊紀的老母,亦即伴隨在澱君身邊的三老女之一。基於人子的立場,他希望能為母親準備一筆養老金,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是,如果因為這個緣故而焚燒京都的街道,那麼情形又會變得如何呢?……不但秀吉愛民之誌會遭到蹂躪,而且會有幾百、幾千個市民的母親會流落街頭,無家可歸;這一點他都完全忘記了。所幸此事及時為家康的所司代偵知,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些人逮捕,這才使得一場可能的騷動適時地平息下來。戰爭和縱火是相連的。不過,有些地方可以燒,有些地方卻不能燒,因此如果不能拿捏得恰到好處的話,則不但無法獲得勝利,甚至還會招致民怨。同樣地,東軍也產生了類似的暴亂行動,而藤堂高虎的一名部下,也因而遭到了家康嚴厲地斥責。雖然這是一個無法運用常識、理智的戰場世界,但是主事者一旦放任不管,任由士兵胡作非為,那麼勢必會產生不可收拾的暴行,成為可怕的虐殺行為。以大野治長之弟治房為例,如果他沒有放火燒毀後來成為重要的武器生產地、當時為著名之物資集散中心的堺地市街的話,或許不會沒落得那麼早。總之,如果光是為了戰勝敵人而不擇手段的話,則其結果往往就像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一樣,隻會加速本身的滅亡。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多半缺乏戰爭的智慧及常識。由此不難了解,東、西軍在戰略戰術運用上的差異了。第一、毫無戰場經驗的人,對於命令尊嚴的重要性並不了解。如果說西軍當中還有所謂的戰爭高手,那就非真田幸村莫屬了。然而,身為沙場老將的幸村,如今卻必須接受戰場新手大野治長的指揮,被對方踩在腳下。幸村認為,如果真要采取籠城戰略撐到最後,那麼就必須在第一次開戰時,趁關東軍的大半軍力尚未抵達京都之前,將部隊帶到山崎,隔斷敵軍的聯絡路線才行。但是治長卻不肯接受他的建議,而故意讓關東軍不費吹灰之力地進至大阪城的四周。治長認為如此一來,自己就可以玩些小技巧來混淆敵軍的注意力。有這樣的傳說:某天夜裏,一名男子潛入了淺野長晟(和歌山城主)的兵營之中而被捕。經過審訊之後,他說出了一番驚人之語。“淺野長晟和藤堂高虎雖然身在東軍,卻始終念念不忘太閣的舊恩,因而私下與大阪往來,成為豐臣方麵的間諜。你們看,證據都在這封信上。”審問者仔細一看,原來是長晟寫給秀賴的密函,於是立刻將這名男子連同書信送到家康麵前。家康聞訊之後,卻毫不在意地笑著打開那封書信:“我對你們能夠運用策略,引誘德川父子挑起戰爭一事,感到非常高興。屆時,我將率領同誌予以反擊,還請殿下不要忘了事成之後,按照約定將東國賜予在下以為獎賞。”根據信上所記,發信日期是在二十一日。如果不是久經戰陣的人,必然會因此事而引起一場大騷動。換言之,由於這封信上的敍述,他們會相信淺野長晟真的企圖從京都趕往奈良,再由奈良來到河內,由家康的背後展開突襲。家康縱聲大笑。“真想欺騙我的話,還得多下點工夫呢!來人,砍去此人的手指,在其額頭印上秀賴二字,然後遣返城中,藉此警告他們,不要再玩弄這種愚不可及的小伎倆了。”不過,由於那名男子一聽到家康命人砍去自己的手指,就嚇得癱成一團,因此最後隻在其額頭印上“秀賴”二字,並在紙旗上描繪大野治長的紋飾,然後把他放在一塊木板上,當廢物般地丟在黑門口前。如此一來,大阪方麵自然不能接受此人。而結果正如家康所料,這件事情完全是治長之弟治房一手所策劃的。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家康對於戰爭具有非常敏銳的感覺。可是,戰爭光靠感覺是不夠的。這件事情過後下久,家康很快地召喚伊達政宗來到二條城和他見麵。十一月十一日當天,兩人終於在這次的戰役中首次見麵。見麵之初,政宗首先開口說道:“怎麼樣?你會不會覺得疲倦呢?”“哈哈哈……麵對如此可愛的敵人,我怎麼會疲倦呢?你放心!我的身體已經逐漸適應了。”“那真是太好了。實不相瞞,我有一事相求。”“哦?你是要我派你擔任先鋒官嗎?”“如果你答應由我擔任先鋒官的話,那麼我準備將陣地設在生玉神社,攻擊麵則由八丁目口開始,不知您意下如何?”“很好、很好!那麼,你認為何時點燃戰火比較適合呢?”“大約是在十三日……本多正純大人也如此認為。”“太早了!”家康毫不考慮地加以拒絕。“截至十三日為止,我還會繼續留在這裏,不會那麼快就出發的。根據天海卜卦的結果,十五日出發最好,因此我準備等到木津、法隆寺、住吉等陣地都完成以後,再開始進兵。”“哦,沒想到大禦所也會相信占卜的結果。”“那沒什麼,畢竟這次的戰爭是急不得的。對了,我有話要告訴你。”“有話要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呢?”“我想請你在我之前先行出發,暗中觀察和歌山淺野的動向。”“淺野長晟……大禦所懷疑他嗎?”“陸奧大人,不要隨便猜測他人的意向。你想,我怎麼可能會懷疑淺野呢?沒錯,萬一淺野真有背叛之心,那麼天下形勢必將受到很大的影響,因此既然外界有所傳聞,我當然下能置之不理。”“呃,你的意思是說……?”“我說要你去觀察一番,主要的目的是希望你去幫助淺野,明白嗎?”“幫助淺野……?”“正是!據我所知,先前抓到的那名間諜,已經在黑門口被治房給殺了。”“這件事我也聽說了。”“正因為他的遭遇太過狼狽,所以大阪城內當然不會接受他。然而,單從治房為了顧全自己的顏麵而毫不留情地殺死部下一事,就可看出此人絕無大將之風。”“政宗也有同感。”“根據我的經驗,沒有大將之材的人,往往特彆在意成敗、得失。換言之,他們絕對不會棄甲投降……正因對方的才乾不足,所以我料定治房會從背後偷襲淺野。為了防止淺野遇襲,因此我要拜托你……”政宗聽到這兒,不禁全身汗毛直立。他對方才的猜測感到萬分羞愧。家康非但沒有懷疑自己所用的人,反而還處心積慮地設法防止他們受到傷害。(不這麼做的話,怎麼能獲勝呢?)當政宗這麼告訴自己時,家康又說出了更令他感到吃驚的話來。“陸奧大人,我想把秀賴托付給你。”“秀賴的事情……?”“我沒有告訴過你嗎?”“哦?是什麼事呢?”“是有關與常高院達成和議的事。”“這、這、這件事……”“一旦對方提出了這個請求,一定要立刻讓我知道,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是……是的,我了解。”“既然如此,那麼我就在此等待和議完成吧!事實上,我之所以命人在城門口建築城塞,就是為了待在這裏靜候對方提出議和的要求。不過,老人家的性情難免急躁一點……總希望能早日擬定致勝的計劃。”“……”“讓我的葬禮在這場戰役裏舉行,不也很好嗎?陸奧守大人。”“真是惶恐之至!”“如果真能很有耐心地持續這場戰爭,那麼或許那個名叫支倉六右衛門的人早就回到日本來了呢!”聽到家康突然提起支倉的名字,政宗慌忙將視線轉向天花板上。家康居然會在這個時候提及六右衛門的名字,實在令政宗忍不住大吃一驚。事實上,他緊張得兩手的手心都冒汗了。如果家康繼續追問六右衛門身在何處,那麼政宗就再也無法故作鎮靜了。家康突然慢慢地拍了拍手:“我有預感,自己不久以後就要和你們永彆了。趁現在大家還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好好地喝一杯吧!然後,就請你趕快前去幫助淺野。”七這場戰爭是名副其實的包圍戰。在中島、野田、福島、嶋野、今福、博勞淵、船場、天滿、城南口等處的部隊,陸續被東軍以壓倒性的攻勢擊敗以後,西軍不得電力不逐步舍棄市中的城堡,采取籠城戰術。戰爭發展到這個地步,早就在雙方的預料之中。在對大阪城的包圍行動終止時,家康下令在各城門口前建築半永久的陣地。其中,伊達政宗的陣地正如其所願,設於生玉口及鬆屋町口之間,並由政宗和其子秀宗共同守護。至於家康本身,則在其正後方的茶磨山建立大本營。位於伊達軍隊右方的,是太合時代豐家的忠臣藤堂高虎;再右方者,乃由家康之孫越前忠直(秀康之子)及德川方麵的猛將井伊直孝共同鎮守。“真不愧是人人稱道的老太爺,這種安排果然毫無疏漏之處。”按照這種布置,則一旦菲利浦三世的艦隊到達,而政宗也隨之進入城內安排時,那麼整個伊達軍隊及其子秀宗都會順理成章地成為家康的人質。因此,這個安排真可以稱得上是天衣無縫。家康派遣使者來到政宗的陣地,是在十二月十六日。使者是政宗所熟知的柳生又右衛門宗炬,而他也依然笑容可掬地對政宗說道:“這次我可是殿下所正式任命的使者喔!”“我知道!”“大禦所認為伊達是個非常狡猾的人,因此如果我不拿著五字旗(使者所用的旗號)前來的話,也許你會很生氣地把我趕回去。”“這、這是什麼話嘛?”“總之,我是正式帶著五字旗的使者印信前來的,你認為如何呢?對了,你監定一下這個使者印吧!”政宗初時顯得有些慌亂,但很快地就又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老太爺真是喜歡嚇唬人!好了,我已經監定過五字旗了,你有什麼事就快說吧!”“我認為我們應該以輕鬆的心情來進行這次談話才對。事實上,大禦所準備讓你見識一下他的作戰本領。”“快彆胡扯了。大禦所現在已在我的正後方建立了大本營,我根本不可能隨便亂動。”宗矩笑而不答。“大禦所已經決定在今天啟用新近購買的國崩大炮,這也正意味著,戰爭很可能就此達成和議,希望你能了解到這一點。”“什麼?今天就要使用剛從荷蘭買回來的大炮?”“是的!老實說,當初雖然是你建議大禦所購買國崩大炮,但是他卻懷疑你會不會建議他買了以後,又建議秀賴也買……”“什、什麼?建議秀賴大人他……”說到這兒,政宗突然覺得打從心底冒起一股寒意,以致全身汗毛直豎。“正是!關於這點,首先他必須徹底了解才行。”“說我……建議秀賴……”“是啊!這畢竟是一場戰爭,怎麼可以粗心大意呢?……”“住口,又右!大禦所為什麼派你來詢問此事?他到底有什麼打算?既然他敢向我提出如此愚蠢的詢問,難道不怕我政宗對他喪失信心嗎?”這時宗矩又笑了起來。“哈哈哈……你放心,大炮將會從藤堂及越前大人的陣地之間對外發射,而你隻要陪著大禦所一起安心視察就行了。不瞞你說,宗矩此行的目的,就是來邀你前去的。”“又右衛門?你在說些什麼?什麼叫安心地視察?”“這也就是說,如果對方亦購買了同類型的大炮,那麼必然會立即朝我方反射過來。”“一旦對方展開反擊,則當大炮命中我方陣地時,陪著大禦所視察的你當然也會立刻粉身碎骨……如果你並未建議秀賴大人購買國崩大炮,那麼就可以安心前往,當作是觀賞風景般地探個究竟。”“那個老太爺!怎、怎麼可以……”政宗突然噤口不語。直到此刻,他才猛然察覺到,家康之所以要這麼做,其實是想以觀賞大炮發射為藉口,而把自己留在現場當作人質,以便了解對方是否也購買了具有同等威力的武器。(的確,在戰爭期間,對任何小事都必須格外小心、謹慎才對……)“這麼說來,大禦所是派你來邀我前去觀賞嘍?”“是的,這是他對你的特殊恩寵。”“或許是吧?不過,一發炮彈真能讓常高院豎起講和的旗幟嗎?”“是的!而且下隻是常高院而已,甚至連織田有樂齋和大野治長,也會迫不及待地和我方聯係。”“你、你說什麼?連有樂和修理也……”“是的。我們已經自有樂處得到其子莊藏當作人質,因此有樂的家臣村田吉藏將會以莊藏有事為由,經常來到陣中,把城內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們。”“喔!”“此外,大野治長也會透過其親人治純向我方說明,大阪方麵既已注定要輸掉這場戰爭,那麼繼續作戰乃是愚不可及的行為。為了不成為受人恥笑的笨瓜,對方將會在國崩大炮射入城內之際,豎起白旗向我方請降。”“喔?敵人已經有了這種想法嗎?……”“正是!因此,炮彈的發射乃是講和的第一使節。為此,大禦所特地邀請你前去觀賞一番……”這時政宗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這的確是很好的安排……)藉著以大炮為使者,不但可以和有樂、治長私下商量,甚至連一向下聽任何人建議的澱君之妹,也會成為使者秘密前來乞和……如果在開戰之前能夠按照這個計劃徹底實行,那麼這群烏合之眾的勢力必然會大受影響。“喔,是這樣嗎?我了解了、我完全了解了,又右!”政宗打從心底佩服家康的計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