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人所謂的“時機成熟”之“機”字,寓意相當深遠。誠如文字所示,人必須掌握時機,才能創造席卷天下之勢,否則終其一生都隻能窮居陋巷,沒沒無聞以終。換言之,唯有敏捷地抓住機會,配合適當的計劃、適切的機宜,才能一鳴驚人。反之,一旦任由機會從指間流逝,則終必成為一名失敗者。當然,時機必須配合天地的作用及人類的智慧,才能趨於成熟。因此,時機並不像柿子紅了就表示成熟那樣,可以由外表來判斷,而必須在事情尚未成型之際,就開始醞釀。禪家對於“機熟”的掌握,亦稱為機用,極為重視。例如在禪的問答方麵,就經常探討有關掌握機會、察覺機會並且即席活用等問題。時機稍縱即逝,因此一定要確實把握成熟的時機,調整自己的氣息(呼吸),這就是佛家坐禪的道理所在。“掌握時機則氣正。”虎哉禪師之所以經常以“時候未到”為由,製止藤次郎蠢動,主要便是為了等待成熟時機的到來。一旦真正掌握住成熟的時機,即表示此人已經長大成人。相反的,在尚未掌握機用之前就蠢蠢欲動的人,不但會白費力氣,甚至可能招致身敗名裂的後果。根據戰國時代的傳統,男子初次臨陣的平均年齡大約是十五歲,像信長和信玄那樣十三、四歲就上戰場的人,畢竟隻是少數。當然,像家康那樣直到十九歲才初次上陣,並且充分展現大將之風的人,也不在少數。總之,太早出入戰場而能成大事者,可說寥寥無幾。對於毫無責任感的年輕人而言,戰場上的妄動,隻不過是一種尋求刺激的表現。這種因為尋求刺激而變得好戰的心理,往往使得他們在戰場上失去了最寶貴的生命。因此,直到十六歲才初次臨陣的政宗,對於作戰之前的準備事宜始終抱持謹慎的態度。更難能可貴的是,政宗一直秉持著虛心求教的原則,既不自認為作戰奇才,更不敢以領導者自居,始終都以學習的精神聆聽重臣們發表意見。另一方麵,由於自認時機已經成熟,因此政宗對這次出戰充滿了信心。更令他引以為傲的是,此次出陣人才濟濟,除了年僅十五歲、身材卻比政宗還要魁梧的伊達藤五郎成實之外,連以頑固著稱的侍衛大將片倉小十郎、擔任守衛之職的岡野助左衛門也在初陣行列當中。所有的作戰評定終於在正月十一日告一段落。在等待積雪溶化的這段期間,各部隊均必須做好戰備工作。一般而言,作戰所需準備的糧草,必須足以供應由自己的領地內到攻入他人的領地內為止所需。因此,在出兵之前,首先必須向領地內的百姓征收兵糧。不過在此同時,還必須防範因為征糧而引起的叛亂事件,以免還未出戰就先自亂陣腳。嚴格說起來,戰國時代的戰爭可說是名副其實的“口糧之戰”,人們除了在自己的領地內征收兵糧之外,一旦進入他人的領地,則必須恣意掠奪,借以補充己方所耗損的糧草。敗戰之國的百姓,當然無法抵抗入侵的敵軍。更可悲的是,除了糧食被奪之外,城內的婦女往往也難逃被淩辱的噩運,有些敵軍在揚長而去之際,甚至還放火燒了他們辛苦所建立起來的家園。麵對這種淒涼的景況,無辜的百姓除了仰天長歎之外,又能怎麼辦呢?守城遭到敵軍入侵的領主,對於這些暴行當然非常清楚。當時有一項不成文的規定,凡是因敵人入侵而必須棄城逃走時,城主通常會劃出三天的時間,默許城內的居民或士兵一切掠奪行為。遍布在戰場上的屍體及負傷者固然會遭到掠奪,有些暴民甚至預先埋伏在途中,等待撤退的人潮經過時,再下手搶劫財物及婦女。在那樣的時代裡,有人專門以販賣取自百姓或死傷者身上的工具、武器維生,也就不足為奇了。這種戰場之狼,在奧羽之地被稱為“賣刀者”。相傳後來名聞日本的武士宮本武藏,乃是賣刀者出身。總之,伊達藤次郎政宗一直等到十六歲那年,才初次見識到這種無秩序時代的紛亂景象。根據報到的人數來看,伊達家的兵力總共為四萬二千七百人。藤次郎預備由其中挑選出一萬五千名精銳,然後在四月出陣,九月班師返回米澤。以每位士兵每天一升口糧來計算,則平均每天必須消耗糧食一百五十石。而從四月到九月這六個月內,全部消費總數約兩萬七千石。因之,一旦侵入他人的領地之後,他們勢必得要借由掠奪敵人口糧來補充己方所需才行。當然,如果能夠一舉擊退敵軍,那麼就會有一筆相當可觀的年貢米。一般的戰國武者由於必須經常麵臨大小不同的戰役,因而很少考慮到糧食問題。“基信,你認為隻要動用一萬五千名兵力就夠了嗎?”在軍事評定席上決定今年將要經由板古嶺進攻大森城的政宗,於回到輝宗的房內之後,突然以猶豫的語氣詢問基信。不待基信開口回答,其父輝宗隨即搖頭說道:“一萬五千人……太少了。此次招募的人數將近四萬四千人,為什麼你所動用的兵力不及一半呢?”他看著精於計算的心腹遠藤基信。“我想這樣就夠了!”基信很快地拿起算盤來計算:“二萬五千名士兵大約需要三萬石糧食,以領地內總收成量二十萬石的一半十萬石來計算,則征糧的比例達三成左右。以本年度的作戰計劃而言,我想應該是可以了……”輝宗驚訝地瞪大了雙眼,說:“基信,你怎麼能用這種方式來衡量作戰呢?”“啊……?請大人看看算盤上所呈現的數字。”“住口!難道你忘了梁川的宗清及川俁的景親都正麵臨著性命之危、正等待著我軍前去救援嗎?”“微臣不敢忘!不過,我已經把它列入計算了呀!”“你把人的生命也用算盤計算嗎?真是蠢材!萬一敵人派出兩萬以上的大軍,那該如何是好呢?”這時,政宗突然笑了起來。“那麼就用一萬五千名士兵把對方趕走啊!”二對兒子在評定場中的表現頗感欣慰之輝宗,此時也忍不住爆發了驚人的怒氣。“在戰場上作戰完全是以人命來換取勝利,怎麼可以像小商人那樣斤斤計較呢?想不到你竟然會把如此愚蠢的想法,灌輸給我的兒子。”“他這麼做並沒有錯!”政宗以平穩的語氣打斷父親的話。“父親大人,難道你不覺得基信在算盤上的功力確實高人一等嗎?”“但算盤隻適用於生意計算,而戰爭畢竟還是得要講求軍略啊!你們可曾想過,萬一敵軍的勢力超過兩萬人,那該怎麼辦呢?”“哈哈哈……即使敵人的兵力在兩萬以上,我們也一定會獲勝。”“此話怎講?”“既然敵人無視於算盤的功力,結果當然隻有自討苦吃。一旦相馬勢動員了兩萬人以上的兵力,則其根據地必然大唱空城計,這不是反而給予我方可乘之機嗎?屆時我們可以利用聲東擊西之計,讓敵人誤以為我軍要越過板穀嶺,然後趁其不備,大舉攻向相馬的根據地。”“那麼,梁川和川俁該怎麼辦呢?”“請他們繼續抵抗一陣子,等到我軍攻占了敵人的根據地後,就可以回頭幫助他們了呀!到時敵軍發現我方部隊突然出現,一定會嚇得四處鼠竄……這就是一種戰略的應用。”“嗯!”“不過,相馬父子也非泛泛之輩。我想他們必定也有相當精密的計算,因此出兵的人數可能不超過一萬……隻要對方的人數超過兩萬,則此戰的勝負便立見分曉。”輝宗茫然地望著政宗好一會兒,然後又把視線移至遠藤身上。“基信,你也如此認為嗎?”“是的。殿下曾經問我今年領內的糧食是否充足……”“什麼?領內的糧食不足……?”“是的!目前所有的兵糧隻有一萬二千石,而殿下希望至少籌募到三萬石,否則就不足以供應城內的武備。”輝宗沈默不語,表情顯得十分尷尬。(光用算盤就可以算出以人命為籌碼的戰爭……)對於武將而言,低估敵軍的兵力是一種相當輕率的作法。(也好,就讓他放手一搏吧!)也許初次臨陣吃了敗仗以後,他就不會再這麼充滿自信了。“那麼,你是不是打算在今年內趕走相馬父子呢?藤次郎!”“正是!父親花了十年的時間都沒能把對方趕出領地……而我則準備以三、四年的時間,把他們收拾乾淨。”“你又有什麼好的計策了?”“我打算在這十年之內取得奧羽之地,否則伊達家將永無出頭之日。”“什麼?你要取得奧羽之地……”“那當然!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則一旦天下安定以後,我們勢必得要屈服於他人的指揮。而根據我的判斷,天下將會在十年之內趨於平定。”“嗯!”聽到這一番話後,輝宗的心情總算好了些。“你事先就有這番打算,所以才自動請命上陣嗎?”“請命上陣……事實上,我希望您允許我帶兵打頭陣。因為我所要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嗯,沒錯!你的確曾經要求我讓你打頭陣。不過,為什麼你會想要打頭陣呢?”“因為我準備攻打蘆名。”“什麼?你要攻打會津的蘆名……”“是的。據我所知,重振蘆名家運的盛氏公已在前年(天正八年)去世,而繼任的龜王丸年僅兩歲,因此可說是討伐的大好時機,可惜當初父親大人並未及時把握時機。不過,縱使當時父親允許我出兵攻打蘆名,孩兒也沒有統率三軍的自信,因為我自己對這一切都感到十分迷惘,既然連主將都感到迷惘,那麼在戰場上焉能不敗?……因此我打算三年後再發兵攻打蘆名。”“這、這就是你的計算嗎?”“正是如此!不過,這場三年後的戰役也包括在我的十年計劃當中。”輝宗默然。對於兒子如此精於計算,他突然覺得背脊一涼,但同時又認為兒子足以信賴。(在這個不知明日將會如何的戰國時代裡,藤次郎居然訂定了十年計劃……)即使是到現在,輝宗仍然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心理……對年屆五十的成人而言,十年隻不過是人生的五分之一;但是對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孩子而言,十年計劃卻占了其人生的三分之二。(這孩子真是個精於計劃人生的武將!)想到自己的兒子竟是這麼一位曠世奇才,輝宗不禁覺得人生真是奇妙。(或許這樣才是正確的吧?像我這種“過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生活方式,永遠都隻能像無根的蓬草般隨風漂流,惶惶然不知所終……)“你已經決定三年後出兵攻打蘆名?”“是的。在討伐蘆名之餘,我還計劃攻打相馬、豬苗代、大內及田山。我認為,光是去除枝葉而不斷其主乾的作法,隻是徒然浪費時間罷了。”“話雖如此,但是做起來可沒那麼容易啊!如果無法順利將其討平,則一切的計劃都將化為泡影。”說到這裡,輝宗又突然想起藤次郎方才所說的話。“對了!你知道如何鼓舞士氣嗎?”“孩兒明白。事實上,隻要解開‘人類究竟為何?’的謎底,自然能夠掌握策動、支使他人的要領。”藤次郎又再度發表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談話。(人類究竟為何呢?……)雖然這不是輕易就能了解的道理,但隻要能夠解開這個謎題,則取得天下絕非難事。如果要兒子把解開謎底的秘訣告訴自己……轉念至此,輝宗忍不住麵紅耳赤地搔著頭。“嗯,那就行了。”輝宗很快地轉移話題:“你可以從實戰經驗中學到很多道理,不過,我堅持至少要挑選三千名兵力跟隨在你左右。在一萬五千名士兵當中挑選三千人……如此一來你就可以從容指揮、調度,並充份了解人心。噢,天色已晚,我想愛姬一定正在等你,你快回房休息吧!”對身為父親的輝宗而言,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他覺得難堪的了。初次臨陣的政宗,居然表現得比久經陣仗的父親還要冷靜,不但精心籌劃家中的大小事宜,而且活用六韜三略的道理,仔細地訂定十年計劃:(我應該為他的表現感到高興呢?還是為他的脫離常軌而予以斥責?)“基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待政宗走出房門,輝宗突然扭曲著臉龐詢問一向被他視為心腹的遠藤基信。三從這個時候開始,藤次郎政宗即充份發揮“機用”的才能,但是並未因此而感到驕傲。其師虎哉禪師曾經提出一個問題,要他自己去尋找答案。這個問題乍聽之下非常簡單,但愈是深入思考,愈是覺得深奧、迷惘,可說是名副其實的“人生一大事”。“你很快就要上戰場了。”禪師若無其事地倒茶給來到資福寺的政宗,並且說道:“一到戰場,你必定會看到很多有關生死的問題。有些人勇敢地麵對死亡,有些人卻害怕死亡;有些人忘卻生死而敢於犯上,也有人在麵臨被斬時陷於狂亂狀態;有些人會心悅誠服地聽從指揮,有些人則一旦發現即將戰敗,就倉惶自隊伍中逃走。因此我要請問殿下,你到底是為自己而活?還是為他人而活?”“為自己而活,還是為他人而活……?”“是的!這是解開人類生死之謎的關鍵……你可以等到凱旋歸來時再回答我。”“這個嘛……”政宗原想立刻回答,但是話臨到嘴邊,卻一時為之語塞。(人類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來到世上呢?)一想到這個問題,他突然覺得無從答起。為自己而活……這是每一個人都有的現實感覺。但是,人真的是為自己而活嗎?一旦深入探討這個問題,則往往隻會增添內心的迷惘。因為誰也無法肯定,人類是不是真的隻為自己而活。那麼,為他人而活又如何呢?……人的生命是由天地孕育而成,然後再經祖父、父母代代延續下來,因此說自己是為他人而活亦不為過……雖然這種論調似乎言之成理,但是仔細想來,卻不能令人完全信服。人類到底為何而活?人類生存的目的是什麼?該如何活才是正確的呢?在回答這些疑問之前,首先必須解開“人類到底是什麼?”這個根本問題。(那麼,人類到底是什麼呢?)雖說戰場上的經曆也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但如果不能心懷虔誠的話,則依然得不到任何解答。到了三月二十九日臨出兵前往板穀嶺之際,政宗很快地麵臨考驗。在政宗所率領的三千人當中,負責帶領中軍的立花外記突然來到他的麵前,臉色顯得十分凝重。“殿下,我有事與你商量。”當隊伍來到桑折梁州的八幡社境內時,政宗下令所有人馬在櫻花樹下稍事休息。這時,外記來到政宗的桌前。“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嗎?如果現在不想說的話,那麼不妨先休息一下,仔細地思考之後再告訴我。”(政宗殿下真是心細如麻,居然知道我不能作戰。)想到這裡,年逾四十的立花外記慌忙搖手說道:“沒什麼重要的事!隻是我自十四歲起,就跟隨先祖馳騁戰場不下數十次,自認表現得還算英勇,如今不知何故卻突然覺得畏縮。”“哦?你覺得畏縮?”“是的!在越過板穀嶺時,我看到穿梭在花叢中的鳥兒、聽到黃鶯悅耳的歌聲,彷佛天籟般地令人陶醉。噢,原來春天已經到了。但是,在我這麼想的刹那間,我突然感覺背脊一片冰涼。仔細想想,在我一生當中,從來不曾好好觀賞過春天的景色……有的隻是不斷地殺人、被殺、怨人、被怨,過去不覺得這有什麼,但如今卻覺得有如置身在地獄一般……每思及於此,我的雙膝總會忍不住微微顫抖、內心波濤洶湧……如果就這樣上戰場的話,勢必會影響全軍的士氣。更何況,今年是家祖父第十七個忌辰,同時也是家父的第十三個忌辰,我希望自己不要步上他們的後塵……這就是令我膽怯的原因……由於我在戰場上會成為他人的困擾,因此希望殿下允許我離開部隊,平平靜靜地度過晚年。”政宗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外記。(這又是另一種典型的人……)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說道:“我了解你的想法,也體會得出你渴望獲得休息的心情。”他深深地頷首為禮,然後拔起腰間的短箭,利用箭頭在軍扇上寫了一首歌謠:“舍棄欣賞春光之孤雁,”“尋找無花之巷裡。”此時正是風光明媚的春天,一眼望去,春色儘收眼底。到處散落的櫻花,映著主仆的身影,卻顯得十分淒涼。(既然外記的心意已決,我也不能勉強他!)政宗想道。的確,每到春天就必須上陣殺敵,從來不能靜下來好好觀賞春色的生活,確實令人覺得厭煩;但是,在當今的日本,要找一個沒有戰爭汙染的地方談何容易呢?明知如此,卻還是依戀著春天……這就是人性的表現。(讓他早日休息吧!……)問題是,戰爭並非隻發生在奧羽之地啊!如果想要迎接真正的春天,那麼就非得作戰不可。“好吧!你好好保重。”政宗在軍扇上署名,然後把它遞給外記。當外記看到扇上的詞句時,雙肩突然微微顫抖,眼裡則布滿了恐懼,臉色也在刹時變得異常蒼白。“怎麼啦?外記!”“老臣深感惶恐!”“為什麼要感到惶恐呢?你可以走了啊!”“請原諒我吧!殿下。這並不是我真心所想要的。我隻考慮到自己的問題,卻完全忽略了殿下的雄心壯誌……舍棄了有花的世界而憧憬無花的巷裡……微臣真是罪該萬死,懇請殿下允許我以死謝罪。”“等等、等等,外記!”政宗連忙起身奪去外記手中的刀。在奪刀的瞬間,政宗自己也感到茫然了。“千萬不可在此切腹自儘!你放心地休息一陣子吧!我完全了解你的想法。”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外記的想法呢?或許太過了解了吧!總之,佩刀被奪的外記突然跪在政宗麵前,像孩子般地哭了起來。(唉!人類真是非常敏感……)“請讓我死吧!我是這麼一個不忠、不義之人……”“不要再說了!如果你真的想死,那麼就和我一起並肩作戰,不要死在這兒。”政宗自己也很想哭,但是在戰場上怎能哭泣呢?“好了,我們繼續前進!外記跟著我,大家都跟著我吧!”於是眾人又繼續朝著大森城前進。四對初次臨陣的藤次郎政宗而言,戰場經驗能夠讓他實地學習到用兵的機用。在實戰方麵,叔父留守政景的能力比父親輝宗更強,然而政景卻因為沒有好的軍師提供策略,以致造成許多無謂的犧牲。所幸跟隨在政宗身旁的片倉小十郎景綱,對於應該進攻何處都已成竹在胸,同時為了預防不測,他總是十分細心地準備兩種不同的策略以供選擇。小次郎甚至還準備好萬一為敵軍所敗時誘敵的陷阱。他的策略是,假裝不敵而倉惶逃走,如此即可解除敵方的警戒,進而達到誘敵深入的目的。同為初次臨陣的伊達藤五郎成實,是個不知恐懼為何物的勇士。當他發現敵軍的蹤影時,總是會習慣性地閉上眼睛,然後摩拳擦掌一番,而下一瞬間便像箭似地衝向敵人的陣營裡。“……藤五郎,為什麼要閉上眼睛呢?難道你害怕敵人?”對於政宗的質疑,藤五郎毫不遲疑地答道:“……哼!當然不是。隻是,如果我睜開眼睛的話,那麼手中的刀一定會立刻朝敵將的大將砍去。假若一開始就砍下敵將的首級,那麼戰爭豈不是就得結束了嗎?這麼快就結束的戰爭,有何樂趣可言呢?所以我要閉上眼睛,好好享受一下作戰的樂趣。”享受作戰的樂趣……雖然這是一種怪異的想法,但實際上卻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一旦心中還能存有享受樂趣的餘裕,則不論處於何種混戰之中,都能夠殺開一條血路全身而退。古人所謂“置諸死地而後生”,即充份印證在藤五郎的身上。“藤五郎,你的能力足以擔任先鋒之職了。”經過四、五次的戰場體驗之後,敵軍光是看到藤五郎的身影,就已嚇得抱頭鼠竄,聞風而逃了。此次作戰的主要目標為大森城,而留守政景則率領三千人進攻小手森,借以牽製敵人的兵力。至於由輝宗所率領的本隊,則負責包圍金津城。當金津城主朝比奈十兵衛狼狽地向相馬盛胤告急時,政宗的部隊正和相馬、田山、大內的聯合軍展開激戰。在阿武隈川河畔,出現了往年所沒有的腥風血雨。此刻,藤五郎成實已是一位英勇無比、銳不可當的先鋒了。有趣的是,每當他披荊斬將之後,片倉小十郎總是會慎重其事地檢討他所運用的策略。儘管如此,敵人仍然曾經數度攻到政宗的麵前。所幸在危急之際,負責保護殿下安全的槍之助左(岡野春時)總是能夠化險為夷。“來吧!我已經等你們很久了。”騎在馬上的他以尖銳的聲音叫道,按著又運用那高超的槍法撂倒來襲之敵軍。即使麵對如此緊急的情況,跨坐在桃花馬上的政宗仍然指揮若定。四月二十六日這天,金津城主朝比奈十兵衛為守城的士兵所殺,首級並被當作投誠信物送給輝宗,至此金津城終於落入伊達勢的手中。輝宗父子審視敵兵所獻的首級,內心感慨萬千。因為在這場圍城之戰裡,伊達家損失了原田大藏及立花外記等兩名部將。雖然立花外記一度想要脫離部隊,但是最後仍然決定隨軍出征,並且與原田先後戰死沙場。“他再也不能好好地欣賞春光了。”同樣是戰國之世的武士,命運卻有很大的差彆。有些人光是躲在草叢中,就莫名其妙地被人取去首級;有些人因為不慎絆倒而被不知名的小兵奪去性命;當然,也有人得天獨厚而在戰場上立下不少汗馬功勞。(這些受到各種不同命運支配的人,到底為何而來到這世上呢?)除了命運之外,甚至他們的性格也有很大的差異。在士兵之中,有些人三日不近女色就會受不了。因此,他們往往趁著夜裡擔任守衛之便,溜到附近的人家去騷擾婦女。此外,有些人無法忍受饑餓、有些人不能不睡、有些人在衝鋒陷陣時腳步遲緩,但一到撤退時則跑得比誰都快;有些人平常看起來非常軟弱,但一旦麵臨戰鬥,則搖身一變而為強者……總之,每個人都擁有無法預知“命運”及“個性”。伊達勢在取得金津城,並且補充糧食之後,隨即發兵包圍丸森城。當時的丸森城主為大河內外記。雖然政宗的能力備受肯定,但是凡事仍須和身為總大將的父親輝宗商量。政宗經常會有父親所想象不到的“盤算”,在他的眼中,戰爭是經營一群不可思議之人類集合體的事業。由於這項事業在十年之內已無發展餘地,因此他訂定了十年計劃,並且詳細規劃這十年內的活動範圍。輝宗清楚地感受到政宗的計劃,是在攻下丸森城的六月三日那天。當時,伊達家的部隊以破竹之勢包圍金山城、攻陷金山城,並且取得城內的所有糧食。伊達勢憑著高昂的士氣一舉攻下金山城,其意氣風發之勢自不待言。按照原先的計劃,他們在九月上旬才會來到此地。然而如今才隻是六月初,他們就已經驅散了入侵伊具郡的敵軍,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相馬盛胤的根據地前進。“藤次郎,看來你所訂定的十年計劃可望提早實現喔!怎麼樣,你還滿意吧?”聽到父親的問話,政宗止步望著險峻的阿武隈山脈,然後搖頭說道:“父親大人,我想今年就到此為止吧!”“什麼?你準備中止這場必勝的戰爭……現在才六月呀!”“小梁川盛宗和桑折宗長曾經告訴過我,在六月歇兵才是明智之舉。”“但是你應該配合情勢來決定才對呀!既然如今我們可以長驅直入相馬領域,一舉擊潰盛胤,豈可坐失良機呢?難道連這點道理你都不懂嗎?”“孩兒並不如此認為。父親大人試想:如今百姓們已經播種完畢,按著就要除草、施肥、等待稻作成長。當然,如果乘勝追擊,我們一定可以擊滅敵人,但是領內的百姓們可就要遭殃了。”讀者諸君還記得天正十年六月三日這天,日本史上發生了哪件大事嗎?原來在這一天,原已天下在握的織田信長遭部將明智光秀襲擊,以致在本能寺自殺身亡,而其嫡子信忠亦為二條城所討伐。經過這番巨變,原已逐漸趨於統一的京師,又再度陷入混亂當中。當然,藤次郎政宗並未事先料到會發生這次意外。但是他卻因而想到,如果今年還要繼續作戰的話,那麼必然會為百姓們帶來更大的痛苦。“我們暫時休兵在此,鞏固方才收複的城池,等到七月再班師返回米澤城吧!否則永遠也產生不了戰果。”政宗有著和輝宗全然不同的想法。如果父親堅持要乘勝追擊,越過山嶺攻入相馬領域,則必須仰賴此地來補充糧食。反之,如果不能一舉殲滅相馬氏,那麼等秋天一到,勢必就得退回山路上了。政宗所擔心的是,萬一此時遭到敵軍追擊,那該怎麼辦呢?敵人必定會將正值收獲期的金黃稻穗全部燒光。就算沒有被火燒光,經過一萬五千名士兵的踐踏之後,百姓們豐收的美夢也曾往刹時化為烏有。“所謂仁政,就是必須體察民生疾苦。唯有贏得人心,才是真正的勝利……今年此地的收獲之豐,是百姓們久已不曾見過的,所以我們必須順從天意……”把得自敵軍的一萬石戰利品帶回米澤,正好符合遠藤基信的盤算。此外,這些原為莊稼漢出身的士兵們,一定也很盼望能夠返回故鄉。如此一來,不論是孟蘭盆會或秋祭,都可以和領民們一起歡樂地度過,借此博取人民的信賴與讚賞,讓他們以“身為伊達領民”為榮……“我希望在今年的秋天裡,所有的將士和百姓們都能體會到天地的美麗、一起感受到勝利的喜悅。而且,我還打算祭拜戰死沙場的立花外記等人。”聽到這話,輝宗突然淚如雨下。“這就是你的想法嗎?很好!兵書上有言:‘見好就收’……那麼我們就決定今年的作戰到此結束,讓領民們度過一個愉快的年吧!”仔細想想,輝宗發現自己對於將士和領民們實在太過苛求了。在其一生當中,他隻想到自己的願望,隻知道要奪回被人侵占的領地,以致人們為了滿足他的野心而疲於奔命,終年都不得好好休養生息一番。更令他感到慚愧的是,家臣和族人對他的自私毫無怨言,甚至忘記自己的辛勞而儘量地配合他那永無休止的要求。立花外記因為聽見黃鶯的叫聲而連想到。(人生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直到這時,輝宗才體會出外記在作戰途中突然萌生厭戰之念的心情。就在信長於本能寺結束自己性命的這一年裡,伊達輝宗也首次體會到,休息也是重要的人生大事之一。“從現在開始,我要好好地過日子了。”七月九日這天,士兵們站在綠意盎然的田梗上仰望美麗的晴空,以無比愉悅的心情返回米澤城中。政宗和父親並轡而行,愉快地接受領民的歡呼。然而直到此刻,他仍然無法解答虎哉禪師所留給他的問題。(我還是不明白,人類究竟是為自己而活,還是為他人而活呢?……)五輝宗決定兩年以後,也就是天正十二年八月上旬時,把督家之責交給政宗,而自己則隱居起來。他之所以做此決定,主要的原因當然是由於政宗已經能夠赴戰場殺敵。另一個促使他決心退隱的原因,則是因為他發現每當政宗、成實及小十郎這一隊人領兵出陣時,伊達家的士氣總是為之大振,展現出一股不可思議的活力來。此外,例行的年中行事因而變得豪華起來,使遠藤基信做起事來得心應手,輕鬆多了。當然,戰場上的犧牲人數愈少,則戰費的耗損也就相對地減少。總之,伊達家的作戰策略,已由輝宗的頑固實戰主義轉為政宗大膽的外交宣傳戰法。今年由於政宗,提早在八月收獲期前,就結束了戰爭。“這麼說來,今年終於可以有一個盛大的秋祭儀式嘍?”政宗下令全體將士在秋收之前,各自返城鼓勵領內的百姓們。“這裡由我們來控製,大家儘管安心工作。”伊達勢的作戰有如疾風迅雷,在從積雪溶化到七月的短短幾個月內,就結束了戰役,並且負起保護領民之責。此舉不但贏得了百姓的信賴,同時也使得飽經燒殺掠奪的土地得以重新恢複。政宗認為,與其終年作戰,不如半年作戰、半年鞏固領內來得有效率。不過,這個事實對輝宗而言,卻是一個全新的發現。“百姓們可以在豐衣足食的情況下準備來春的作戰。”等到秋祭及收獲期過後,士卒們就會開始在山川及河原等處狩獵。當然,這裡所謂的狩獵其實就是一種練武演習。令人驚訝的是,這種演習除了練武之外,還兼具強大的宣傳效果。“某某人騎著馬橫渡最上川。”“某某人一天之內就射下了六百隻野雁。”“某某人抓住了一頭陷於狂亂的豬,然後用力把它刺死。”這些傳聞經由為了祈禱豐收而每天來回各村落的修驗僧之口,很快地傳遍各地。米澤的清順執行及龜岡文殊堂的長海法印,是這個宣傳組織的總負責人。這時,他們更加確信政宗就是“萬海上人投胎轉世”。“基信,我打算把督家之責交給殿下。”輝宗的本意,其實是想把一切責任都交給政宗。“把家交給這孩子,我很放心。我的戰略一向隻是固守舊有的領地,但是藤次郎並非如此。他的心中經常存有計劃,而且料事如神,因此我想現在該是我放手的時候了。”事實上,此刻輝宗的心中另有打算。秉性善良的輝宗,總是希望能為自己的孩子多做一些事情。在輝宗主政的時代,最主要的敵人乃是相馬父子。然而,如今政宗早在五月間就把相馬氏的勢力逐出伊具郡,並且等到當地人民播種完畢之後,才班師返回米澤城。輝宗知道,政宗之所以不斷地舉行練武演習,主要就是為了討伐相馬父子背後的蘆名氏。(從初次臨兵對陣到現在,已經將近三年了……)政宗曾經親口表示,自第三年起就要開始討伐蘆名,而輝宗也有意讓他放手去做。就在這時,安達郡(福島縣)的小浜城主大內定綱派來一名使者,並透過儒者相田康安轉達主上的意思給輝宗。“希望伊達先生能將過去兩家的仇恨一筆勾銷?”使者有意刺探輝宗的本意,因而假扮成相田康安的弟子,並以向老師請益的名義潛入了米澤城。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輝宗自然欣喜若狂。大內定綱原為伊達氏的家臣,後來因為不滿輝宗采取消極的守勢,乃憤而投效蘆名。如今,此人因為懾於政宗的威名而自來請罪,這不正意味著奧羽之地即將有一番大作為了嗎?“雖然我隱居在此,而把一切事務交由政宗負責;但在私底下,我仍舊希望能發揮個人的影響力,說服大內定綱等迷途知返的人成為我方之同誌。對我而言,也許這是我所能為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呢!”遠藤基信用心地盤算一番,然後回答道:“很好!”他慎重地回答。對他來說,算盤就是一切的信仰。由算盤所計算出來的機率,準確度比人類的思想還高。事實上,輝宗的隱居無異是對鄰近地區的一種示威。政宗自十六歲初次臨陣到現在,從來不曾嘗過敗績——縱使無法攻城掠地,也能夠守住自己的根基。更重要的是,他的戰略不但獲得了各地農民的感謝,而且在經濟上也獲得很大的成就。財力雄厚的政宗命令基信必須做到“七分三分的利用”。由於財富的累積是所有領民們努力的成果,因此政宗堅持三分必須留給領民們享用,而其餘的七分則用來購買武器。當時作戰的武器,係以火槍為主。為了收集更多的火槍,基信特地派遣兩組商隊秘密前往小田原采購。而且,依照預定的時間看來,如今他們很可能正溯著最上川而航向米澤城來哩!事實上,三分財力的主要作用,即在於繁榮“地方文化”。如果領民不是因為深愛這片土地而努力工作的話,那麼就不會有任何發展。因此,首先必須大力整頓市場,多方提倡地方民俗傳統。在這方麵,政宗的作風與信長極為類似。事實上,政宗奢華的作風,甚至有淩駕信長之勢,因此日後“伊達眾”一詞,就相當於華美的代名詞。不過,政宗之所以如此豪奢,主要的目的是為了振奮人心,培養攻打蘆名的實力,進而使奧羽歸於統一。因此,一旦輝宗宣布隱居,就表示他對伊達一族具有相當的自信,亦即意味著伊達家族已經進入另一個新時代。“我還是把家交給藤次郎吧!”輝宗的引退,能夠使跟隨在藤次郎身邊的勇將不斷地增加,因而連一向擅長精打細算的基信,也找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藤次郎!最近我對作戰之事經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所以我決定在十月一日當天,正式把家督的責任交付給你。”在基信的讚同之下,輝宗立即派人把政宗召至麵前。當政宗聽完父親的決定之後,臉上不覺露出驚訝、茫然的表情。年僅四十一歲、正值壯年的父親,何以突然做成此一決定呢?(這也是一種無法理解的人類特質。)政宗的內心比父親更為複雜,但是他隻是靜靜地凝視著父親,然後噗哧笑了起來。“父親大人,不要開玩笑了!我想你一定是故意說這些話來騙我的,對不對?”輝宗驚訝地反駁道:“兒子!你看我像是會說謊或開玩笑的人嗎?”政宗無言以對,隻是不停地笑著。“你認為還太早了?”“是啊!父親大人還這麼年輕,為何要輕言隱退呢?是不是有什麼事不順心,所以你才這麼說……”聽到最後一句話時,輝宗的內心真是百感交集。事實上,他並不想終老於這座孤寂的米澤城,內心也和大多數人一樣,具有統一天下的雄心壯誌,但是由藤次郎的話聽起來,卻似乎暗示父親畏懼母親和弟弟小次郎。“這麼說來,你並不想繼承家督之職嘍?”“父親有任何差遣,請儘管吩咐,孩兒絕對不敢推托。更何況,家中除了我以外,還有弟弟小次郎,我們寧死也不讓米澤城受人輕侮。不過,目前還是以維持原狀較為理想。”政宗口裡雖這麼說,內心卻知道父親心意已決,任誰也改變不了。他之所以如此認為,主要是因為母親和弟弟小次郎的存在。母親是政宗心上的一塊陰影。雖然政宗是她懷胎十月所生,但是卻一直被她視為日後要來蹂躪最上家的惡魔,因此她把全部的母愛都投注在小次郎身上。基於這點,他不得不懷疑也許有一天母親會煽動小次郎奪取哥哥的性命。“父親大人,孩兒希望你能了解,我想要討伐會津蘆名的心意從來不曾改變。”“正因為了解,所以才決定要隱居啊!沒有父母會置子女於不顧的,當然我也不例外。事實上,我之所以做此決定,主要就是為了讓你放手去做。為了伊達家的未來,不論你采取怎樣的戰略我都沒有異議。”“孩兒擔心辜負了父親的期望……雖然我有遠大的誌向,卻不知道何時才能實現這個理想。萬一我遭到不測,那麼希望弟弟小次郎能把他的子女過繼給我當養子。”“彆說蠢話了!我不想聽你談有關養子的事……”“依照慣例,未滿十八歲是不能繼承家督之職的,所以現在談這些未免言之過早!”政宗堅決的態度使得這件事隻好就此作罷。當然,政宗堅拒擔任家督之職的消息很快地就傳進了母親的其中。(在即將與蘆名作戰之際,自家內部卻分成兩派;這個消息一旦傳揚出去,伊達家勢必會成為世人的笑柄……)正如政宗所預料的,這番話果然經由父親之口而傳入了母親的耳中。當義姬知道政宗因為自己可能戰死沙場,所以對繼承家督之職感到吃驚時,原先的憎恨突然化為一股濃烈的親情。(他甚至還想到弟弟……)政宗的表現,使得母親也讚成他繼任家督之職。“既然母親也答應了,那麼從十月一日起,就正式由你來當家吧!”“可是,這麼一來……”“父母之命不可違呀!雖然我隱居了,但是仍然會從旁協助你的。”眼見父親心意已決,政宗也隻好接受了。六加諸身上的重擔,超乎政宗所能想象。十月上旬,前來米澤祝賀家督傳承儀式的賓客陸續抵達,而輝宗也以欣喜若狂的心情接受眾人的道賀。不論何時何地,外交辭令都是最悅耳動聽的語言。前來道賀的賓客,包括最上家、田村家、石川家及岩城家的特使。他們不停地當著輝宗的麵、誇讚新的當家主人政宗,結果使得身為父親的輝宗樂得心花怒放。高興之餘,輝宗不但命人搬出他最引以為傲的菊花供眾人觀賞,而且還以漆器、刀劍、名駒等作為回禮。在政宗的眼裡,這些人都隻是像狐狸般地前來試探他的能力如何;然而在輝宗的眼裡,卻不這麼認為。光是聽信傳聞而未親自證實政宗之才乾,就貿然表示敬意的人,往往才是最危險的。(父親居然愚蠢得看不清事情的真相……)政宗一如往常般地發揮“倔強”的個性,表現出過人的膽識。來自田村家的大越顯光發現愛姬尚未懷孕時,不禁非常擔心。“不能生育的母馬根本毫無作用!如果它不能儘快懷孕的話,那麼其地位很快就會被其他的母馬所取代。”正當眾人飲酒作樂之際,有些心懷鬼胎的人故意這麼嘲笑顯光。對於這些不懷好意的戲謔,顯光一律回以白眼。“回去和你的主君商量商量,趕快從家中挑選一名女子送到這兒來吧!”顯光心想,如果主君田村清顯聽到了這番話,一定會非常感傷。這時,最上家的花村主膳開口說道:“必要時,祖父這邊可以借給你三百挺火槍。”這番話的用意,主要是在暗示眾人,政宗父子之間的感情並不如外傳那麼和睦。由於伊達家的火槍實際上隻有兩百挺,因此當遠藤基信聽到對方所說的話時,也忍不住大吃一驚。不過,政宗對親自前來道賀的田山義繼所說的話,更是叫人驚訝。“聽說二本鬆的鬆已經分為兩股,是真的嗎?”田山義繼乃是二本鬆的城主,在天正二年以前原為伊達家的屬臣,如今卻與安達郡小浜城主大內定綱結為姻親,共同臣屬於蘆名氏。因此,當他聽到政宗繼任家督之職而親自前來道賀時……這種毫無節操可言的作風,實在令人忍不住要出言諷刺一番。任誰也想象不到,義繼日後竟然會成為一個禍害,使得好好先生輝宗誤入其陷阱而喪命。雖然自己的作法太過可鄙,但是當田山義繼聽到對方諷刺的言語之後,仍然激動得全身顫抖。“不,二本鬆的鬆原本就是指田山家的祖先奧州探題。我們是一個固守節操的古老家族,絕對不可能一分為二。”“是嗎?聽你這麼一說,我就安心了!不,我是開玩笑、開玩笑的!”正當眾人準備結束這個話題時,與義繼有姻親之誼的大內定綱恰巧來到,於是政宗又借機羞辱他一番。“噢!光聽這個聲音,就知道一定是大內先生來了!”大內定綱聞言不由得心中一震,他以為政宗已經知道派遣密使說服輝宗讓出家督之職的人就是自己了。“你想把自己的領地鹽鬆(四本鬆)當作禮物,借以欺騙家父嗎?”“殿下何以這麼說呢?我怎麼會欺騙令尊……”“哈哈哈……你瞧!你的臉色都變了。放心,我隻不過是試試你罷了。”“不!你方才明明說我要把鹽鬆當作禮物……”“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不過,不管是二本鬆或鹽鬆,都是奧川地區內變節的鬆啊!有關你的事情,我都已經調查得一清二楚了。事實上,令尊義綱原來不是臣屬於鹽鬆的武部大輔尚義嗎?”“你的意思是?”“後來他又和石川光昌合謀趕走尚義,並且把他的領地據為己有。”大內定綱麵紅耳赤地低下頭來。“之後令尊與石川光昌因意見不合而分裂,於是光昌乃假相馬之兵攻打令尊。”“當時幫助你們的是誰呢?如果不是我的曾祖父植宗,怎會有今日的大內家呢?然而,如今真正依附伊達家的,隻有三春的田村,而你卻舍棄田村而臣屬於會津的蘆名。現在,難道你又想要背叛蘆名而回到伊達家嗎?”“事實上,我這次前來……”“難道你要自動請命擔任討伐蘆名的向導嗎?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家父必然會十分高興,不過我可不這麼想。對我來說,不論是鬆或鹽都不在我的眼裡。當然,如果你堅持要當向導也可以,不過現在還是乖乖地當我連歌比賽的對手吧!”在性格方麵,政宗暴烈的程度絕不亞於信長。此外,兩人之間還有很多類似之處,例如信長對於有“近畿怪物”之稱的鬆永彈正久秀,也曾數度用相同的言辭加以揶揄。“詳細的情形我已經向令尊報告過了,這次我……”“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不過,既然父親已經答應讓你住在米澤城中,那麼就隨你高興,愛住多久就住多久吧!”政宗原本隻是希望父親不要受騙,但沒想到卻因而種下了禍根。前麵說過,大內定綱與田山義繼有姻親之誼。原先他們希望借此機會與伊達家重修舊好,但如今既然知道政宗並不信任他們,則其行動自然也會有所不同。“殿下,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不要再揶揄他了。”片倉小十郎憂心忡忡地提出忠告。“我知道該怎麼做!事實上,就算現在我相信他,結果依然不會有所改變。隻是,我很想知道這個人到底壞到何種程度?”“可是,殿下對小浜的定綱……?”“我知道!這個蘆名的間諜每次一到緊要關頭,總是會背叛他人。你等著瞧吧!他一定會找機會逃走的。”加在肩上的督家重擔,使得政宗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在他自己都未察覺之中,內在的激烈鬥誌不斷地湧現出來。七大內定綱果真一開始就懷著欺騙輝宗的心理而來到米澤城嗎?即使是在被政宗當眾羞辱之後,他仍然在米澤城待了將近三個月。輝宗為他準備的住處,是一棟頗能符合小浜城主身份的豪華住宅,因此隻要他肯安心地在此居住,則至少也能待個兩、三年。然而到了正月間,定綱就借機向隱居的輝宗表示,自己有意返回小浜接妻子來此同住。“希望主上允許我返回小浜,攜妻女來此共居。”當他以試探的語氣提出要求時,政宗笑著說道:“家父知道你肚子裡打什麼主意嗎?”“肚子裡打什麼主意……事實上,我隻是一名擔心蘆名侵犯的可憐蟲罷了,那敢心懷鬼胎呢?希望你能成全我的心願,今後我一定竭儘所能為你效勞。”“你跟家父談過了?他答應了沒?”“令尊已經答應了。當然,他也承認對一個男人而言,妻女都不在身邊確實很不方便。”於是政宗也就不再表示異議。不過,當父親讓定綱返回小浜之後,他立刻笑著對小十郎說。“你猜這家夥還會回來嗎?我這個獨眼龍早就看穿他的詭計,所以他對我可是心存畏懼呢!”事實一如政宗所料,大內定綱自從返回小浜之後,就再也不曾出現在米澤城了。最令伊達家人感到氣憤的是,他不但不知反省自己的行為,反而還在背後詆毀政宗、恣意謾罵。“那個少了一隻眼睛、自稱是萬海聖德投胎轉世的家夥,根本就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獨眼狼。為了報複那家夥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我一定要血洗奧羽之地。”這番話很快地就傳進了政宗的耳裡,然而他隻是拊掌大笑。“居然敢拿我的眼睛大做文章,現在總算有攻打蘆名的借口了。”政宗知道大內定綱是因為想要陷害父親,所以才故意接近自己。由於對方並不是真心歸順,因而回去之後當然會口出惡言。殊不知如此一來,反而成為伊達家指其謀叛,並加以討伐的借口。一旦伊達氏出兵攻打定綱,則蘆名的軍隊必然會來救援;這麼一來,不就可以達到與蘆名作戰的目的了嗎?不過,這種計算是否真的正確呢?光靠人類的智慧,未必就能判斷出真正的答案。由於政宗堅持清濁不能並存,因此縱使大內定綱有意返回伊達家,政宗也絕對無法容許其存在。換言之,定綱之所以離開,乃是因為政宗略施小計所致。政宗認為這樣的結果最好,但輝宗卻不這麼認為。事實上,輝宗對他的背叛感到十分失望。原先他還希望借著原諒定綱以往的罪行,為政宗開辟一條攻打蘆名之道,想不到如今卻事與願違。有關蘆名氏的內部情形,原為其屬臣的定綱當然非常清楚。因此,輝宗認為若能對定綱動之以情,必然有助於掌握茂名勢力範圍的內部情勢,進而幫助伊達氏擬定瓦解蘆名內部的策略。豈料定綱竟然在正月就逃離了米澤城。對輝宗而言,這次的背叛行為已經不再隻是麵子問題了。那麼政宗對此又作何感想呢?事實上,他認為這是一種策略的運用,而定綱正好中了自己的計策,大肆在各地散播對伊達家不利的評語。然而輝宗卻不能坐視不顧,因為他不希望世人受到傳聞的影響,認為自己視如珍寶的兒子是個無惡不作的壞蛋。“基信,我不能再坐視不顧了。你立刻趕往小浜,把是非曲直說個明白。如果政宗想要征服這片土地,那麼就必須維護大內家的光榮。你用心地合計、合計,暫且權充一下說客吧!”“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於是基信立即趕往小浜會晤定綱。伊達家這一年內的動向,終於在正月十一日決定。雖然政宗明知定綱不足以信賴,但為了顧及父親的麵子,他仍然將其列入伊達部將的名單裡,並假裝期待定綱在積雪溶化之前能夠儘快返回米澤城……但是定綱並未把握住這個大好機會。由此可見,弱者的計算與弱者的倫理和一般人有很大的差異。在逃離米澤的同時,定綱曾派遣密使前往會津,將他此次前往米澤所探查到有關政宗的人品及策略一一向蘆名氏報告。“政宗這家夥根本沒什麼了不起!他太過年輕、粗暴、自信,雖然曾經誇下海口要在兩、三年內攻打會津,但我認為這隻不過是癡人說夢話罷了。”這項報告使得蘆名氏大為高興。“沒什麼好擔心的!在我的背後除了佐竹氏之外,還有岩城、石川等地撐腰,一定可以擊敗伊達勢的。”由於有了派遣使者之事,因此他無法再次接受基信的建議。“事實上,即使我想重返伊達家,家中的人也不會答應。米澤和會津的恩澤孰重孰輕,我想大家都很清楚,因此目前根本不可能舍棄會津。關於這點,希望你能代我向輝宗說明。”“不過,這可是你的損失喔!我家主人政宗……”“不,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吧!雖然我感於輝宗的情誼而有意歸複……但是在我眼中看來,其子卻遠比父親低劣,充其量也不過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乳臭小兒罷了。我的心意已決,你請回吧!”眼見基信無功而返,輝宗的內心更加焦慮,然而政宗卻發出會心的微笑。當然,他表麵上還是裝出盛怒的樣子。“大內定綱到現在還不回來,看來他是想要背叛我們嘍?”然而頑固的父親卻還不肯放棄,甚至派出兩名經驗老到的家臣,再度前往小浜企圖說服定綱。這一次他所派出的人選,是片倉一門的長老休意齋及原田一門的長老蕉雪齋。當他們來到小浜拜訪城主時,“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他斬釘截鐵地一口拒絕。“瓜的藤蔓可能長出茄子嗎?那些膽小的伊達家人,怎可能生出勇者呢?自視甚高的伊達氏……生下來的隻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罷了。如果他是一個真正的勇者,那麼就來取我的弓箭吧!”儘管對方的口氣如此惡毒,輝宗卻依然不動怒。由此不難看出,輝宗和政宗在性格上確實有很大的差異。看來政宗身上還是流著較多屬於母親的血液。很快地,第三批使者又出發前往小浜了。擔任這次任務的,是宮川一毛和五十嵐蘆舟。這一次,大內定綱故意采取低姿態,試圖借著哭泣來表明不願重返米澤的決心。“雖然輝宗先生如此誠懇地邀請我回米澤,但是我的心意已決。在知道伊達家將要攻打會津的消息之後,我怎麼能再回去呢?”“我們對你已經仁至義儘了。”“我知道!但還是請你們放棄勸我的念頭吧!理由隻有一個,伊達殿下是隻小老鼠,而會津是貓;在貓和老鼠之間,到底應該選擇哪一個呢?我想答案非常明顯。”米澤的使者心想:或許是因為大內氏的周圍布滿了會津的眼線,所以他才會如此回答吧?然而,三次派遣使者均無功而返,連輝宗也無計可施了。返回米澤之後,宮川一毛立即來到政宗麵前向他報告事情的經過。在敘述的過程中,政宗幾度流露出氣憤的神色。“很好,定綱居然敢批評我是一隻老鼠。”“正是如此!”“很好,很好!很快地,這隻小老鼠就要抓住畏懼貓威的青蛙大內定綱,讓各位瞧瞧它的厲害。”“大人的意思是要攻打小浜?”“是的!我一定要討平這個一再背叛我方的家夥,以展現伊達家的威力。”這種基於一時氣忿而決定攻打定綱的行為,並非政宗一貫的作風。定綱當然也覺悟到政宗必然會來討伐小浜,因而除了立刻派人與二本鬆的姻親田山義繼聯絡之外,又接連向蘆名、岩城、石川等請求援兵。事實上,政宗隻是故意在諸將麵前表現出被定綱激怒的樣子,其實心中另有打算。自從由父親手中接過督家之職後,他就一直希望能在最短時間內訂定平定奧羽的政策,並且付諸實行。如今,積雪已經消退,而出去采買火槍的船也回來了。當城民們看到數量眾多、威力強大的火槍時,士氣不覺為之一振。“我們是否要立刻出兵呢?我想,首先最好從攻打小浜著手。”藤五郎摩拳擦掌,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問道,然而政宗卻笑著回答他:“稍安勿躁,藤五郎!凡事都有先後順序嘛!”“那麼你所決定的順序究竟如何呢?”“好吧!我就先告訴你我的決定好了。首先,我這隻小老鼠要派遣使者到會津的蘆名義廣那兒去。”“你要對他說些什麼呢?”“我要警告他,如果他有任何煽動或幫助伊達家臣小浜定綱謀叛的舉動,則一切後果自行負責。我的用意就是要他覺悟到,蘆名和伊達之戰是勢在必行。如今,我這隻小老鼠很快就要翻越險峻的大山,一口吞下巨貓了。”在十八歲繼承家督之職以前對相馬氏的作戰,隻不過是掃除輝宗時代舊領地的叛亂勢力罷了。而即將在十九歲的春天所麵臨之這場戰爭,才是真正表現政宗能力、平定奧羽的首次戰役。“我必須讓鄰近地區的人們看清楚父親和我在智略上的差異。但是,藤五郎!我希望你先做好心理準備,今後恐怕我們得要長期作戰了。”政宗不愧是個智者。他滿懷自信地準備再度卷入戰爭的漩渦當中,而且深信自己一定可以獲得最後的勝利。但是在另一方麵,正因為過度年輕與自信,所以他距離老師所提問題的解答也就愈來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