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割草(1 / 1)

伊達政宗 山岡莊八 8898 字 14天前

三春的田村清顯又被稱為大膳大夫,和中國的毛利家屬於同支。他們享有和伊達家同等的榮譽,可以自將軍的姓名中取一字作為自己的名字,例如植宗的“植”、晴宗的“晴”或輝宗的“輝”。(由女方親自上門提親,會不會太奇怪了?)但是既然女兒不可能有所作為,他也隻好麵對事實了。在當時,借著兒女的婚姻進行政治交易的,並非隻有田村清顯。生存於戰國時代的人們多半認為,婚姻隻不過是一種政治買賣,幸福與否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求得生存,並且保持勢力穩定。當然,在安定之餘,往往還其有擴張領土的野心。總之,因為隻有一個女兒而被譏為“缺乏子嗣”的田村家,不但必須忍受敵人的輕視,而且還必須麵對各種不利的情勢。當時,直接表明覬覦清顯家之意圖者,有邊界相鄰的須賀川之二階堂盛行及白川之結城義親。而暗中蠢蠢欲動者,則有會津的蘆名、常陸的佐竹及石川的石川等勢力。這些強敵的兵勢不斷擴增,對清顯造成了一股強大的壓力。依照目前的情勢看來,戰爭可能隨時爆發。“內匠,我有要事相商,立刻召集重臣們到大廳來。”清顯一聲令下,向館內匠立即召來田村梅雪、大越顯光、橋本顯德及常盤景正等五位家老在議事廳裡共商大計。“我聽說伊達家的嫡子正在擇偶配婚,但不知此人人品如何?”一待主君說完,大越紀伊顯光立即搖手說道:“和伊達聯姻的想法千萬使不得!我認為與其和伊達締結姻緣,倒不如選擇相馬或蘆名。”由於他的語氣過於嚴厲,致使清顯麵有不娛之色。“紀伊,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當然!我不是回答你了嗎?”“那麼,我曾經問你是否要和對方結親嗎?我隻問你,伊達家的兒子人品如何,不是嗎?”“我並不了解他的人品究竟如何,但是聽說他隻有一隻眼睛。在相書裡,自幼即失去一隻眼睛乃是惡運的前兆……”“住口!既然不知道對方的人品好壞,就不要妄下斷語。梅雪先生,你是否聽說過有關這孩子的傳聞呢?”“啟稟主君,我曾聽人提起……據說他是萬海上人投胎轉世,因而隻有一隻眼睛。”“是嗎?伊賀,你認為如何?”清顯以嚴肅的表情看著常盤伊賀景正。“是的,我也聽人這麼說過,而且我還聽說此人豪膽無比。”“你是說他的膽子很大?”“是的。據我所知,他是在五歲那年因為一場意外而失去了左眼。”“哦?他五歲時發生了什麼事呢?”“他獨自溜到庭院裡爬樹,結果在爬到比屋頂還高的樹梢時不慎跌了下來。”“什麽?他爬到比屋頂還高的地方……”“是的!雖然僥幸沒有摔死,但是他的左眼卻被小樹枝挑掉。據說當他發現左眼珠被樹枝挑掉之後,竟然十分鎮定地把它拾起放在手上,然後來到母親的身邊說:‘媽媽,我的眼睛掉出來了……’”“什麼,他說眼睛跑出來了?”田村清顯並不是一名輕率的男子,但是卻很喜歡聽這類傳聞。他瞪著持反對意見的大越紀伊及同族的田村梅雪,然後下定決心似地說道:“我決定了!”按著他又用力一拍膝蓋說:“愛子的丈夫,一定要是伊達家的兒子。”這時,橋本刑部顯德突然高舉雙手說道:“主君慧眼獨具,為愛子公主覓得如此佳婿,真是可喜可賀啊!”此話一出,無異杜絕了所有的反對言論。當然,他是因為察覺到清顯希望他這麼說,所以才特地選在此時發表意見的。“哈哈哈……什麼獨具慧眼,這也沒什麼嘛!不過,我希望女兒嫁給伊達家的兒子之後,兩人所生的孩子能有一個來繼承田村家的事業,使田村家的香火曆代不絕。各位想必也都知道,自從阪上田村磨公以來,我們家就不曾再出現像他那麼勇猛的武士了。但是,根據方才各位的敘述,我確信伊達家的兒子必定是位百年難得一見的勇士,因此我決定要他成為田村家的女婿。好了,內匠!就由你負責去和輝宗商量此事吧!但是我必須特彆提醒你一件事,千萬不要像一般的媒人那樣,儘說些不實的話語;相反的,我要你把一切事情據實以告,不必有所隱瞞。記住,撒謊是田村家最不屑的行為。”此時,向館內匠並未察覺自己已經成為撮合這樁政治婚姻的重要人物。事實上,他仍然沉醉於家中親蘆名派與相馬派的嘴巴被人封住的愉悅當中,根本不知道主君到底說了什麼。“你明白嗎?內匠!”“啊?……明白什麼?”二即使是在毫無秩序可言的戰國時代裡,田村家的老臣們對於要親自把主君唯一的女兒,以婚姻買賣的方式送到伊達家一事,仍然感到難以啟齒。就連一向粗枝大葉的向館內匠,也開始變得倉惶、猶豫起來。“撒謊是田村家人最不屑的行為。”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謊言了。但是,由主君的這一句話,他可以體會出加在自己肩上的任務,是多麼地重大。更何況,即使被伊達家拒絕了,也必須顧及田村家的麵子問題,否則今後如何在社會上立足呢?因此,他事先設想各種可能的情況,然後尋找解決的方案,之後又一再地演練,務求屆時能有最完美的結果。這天,內匠一回到家中,就立刻以水淨身,然後坐在佛壇前對著祖靈喃喃說道:“祈請各方神明賜予弟子智慧吧!”事實上,內匠並沒有特定的信仰對象,而他之所以這麼做,隻是因為他習慣在神壇前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經過這麼久的時間之後,田村一族的血統已經相當混亂,因此祖靈能否聽見他的禱告,還在未定之數,但是既然田村大膳大夫對他推心置腹,將如此重大的任務交托給他,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向田村家的祖靈說明此事。“田村家的未來完全寄托在公主身上,因此希望各位神佛能夠賜予弟子智慧。”內匠的祖先原本就不是屬於智慧型的人,因此他所能想到的方法也就不甚高明。但是,在慢慢走向位於米澤城的伊達家時,向館內匠終於決定了進行的方式。內匠到達米澤城時,藤次郎政宗正好到資福寺上學去了,因而由老臣遠藤基信負責接待。“我家主君田村大膳大夫始終秉持著一個信念,那就是正直乃為人的第一要件,因此以下我所說的,絕無半點虛假。”聽到內匠這一番話的遠藤基信,有點不知所措地摸摸眉毛,然後靜待對方繼續發言。或許,他是想借著這個動作來掩飾自己的不耐煩吧?“坦白告訴你吧!三春家的公主,不論是品性或容貌,都可以稱得上是天下第一。”“啊?你說什麼?”“每當她出城時,路上的行人總是對她的美貌讚不絕口。就連家臣們也一致認為,像她這麼娉婷可人的美女,的確是世所罕見。”“那、那又怎麼樣呢?”“我的話絕無半點虛假,你可彆認為我言過其實了喔!我來此的目的,就是要告訴你們,正因為我家公主是天下第一美女,所以我們也要為她找一個足以匹配的夫婿……”內匠由於過度緊張,以致原本想要先誇讚政宗的計劃,一變而為誇耀自家的公主。“我家公主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對於烹飪、茶道更是拿手。最值得敬佩的是,她雖然貴為公主,卻從來不曾對家臣們怒目相待。所以,我認為他們兩個人非常適合。”遠藤基信具有整軍經武的卓越才能,對於幾千名士兵作戰幾天所需要的米糧、多少匹馬所需要的糧秣,都能毫不遲疑的計算出來,然而對人情世故卻一竅不通。“對不起,我要打斷一下你的話。你剛才說,這位美麗的公主與什麼東西很適合呢?……”被對方這麼突如其來一問,內匠的臉色整個都變了。此時,他的內心也許正在低喊“糟了”呢!一向達觀、輕率的他,原本是計劃要好好誇獎藤次郎政宗一番的,而且當他在城門口徘徊時,還特地默念了幾十遍,誰料臨到頭來,竟然把這些話給忘得一乾二淨。如今就算要改口,也已經來不及了。不過,內匠也和向來不肯服輸的戰國人一樣,每當麵臨窘境,就會充份展現蠻橫的習性。“什麼?我剛說的話你都沒聽進去嗎?居然還問我跟什麼東西適合?……我向館內匠是自四道將軍以來,少數幾個和田村家具有血緣關係的武士之一,因此如果你要趕我出城,那麼我就當場切腹自儘,知道了嗎?”“但是,剛才你隻說三春家的公主是天下罕見的美女而已啊!……”“住口!在這之前,我已經說了幾十次……不!我說得嘴巴都乾了,難道你都沒聽見嗎?”“你這個人真是蠻橫無禮啊!!你說你講得嘴巴都乾了……請問,你到底說了些什麼呢?”“你真是太奇怪了,居然還有臉反過來質問我!不過你要先弄清楚,向館內匠是絕不退縮的,就算你割下我的舌頭,我也不會把方才的話重複一遍,因為我已經說過了。”“哼!原來如此。依我看來,你用來描述公主的那一番話大概也是胡謅的吧!”“什麼?我才沒有胡謅呢!你休想借故結束話題好趕我走。”“你說的是什麼話?”“好吧!我就坦白告訴你好了。我來此的主要目的,是要跟你討論兩家的婚事。”“婚事?那麼你方才所說的話是……”“沒錯,正是談論婚事!現在我先把大概的條件告訴你,我家公主今年十二歲,因此她的夫婿最好是十三歲。當然他們不可能很快就生育子女,但是我們願意耐心等待。不過,一旦有了孩子以後,不管是第幾個都行,總之一定要有一個孩子來繼承田村家的香火。我們的要求隻有這點,希望貴方能夠答應。”遠藤基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事實上,他早就知道對方是來談論婚事的。不過,他並不讚成這樁姻緣。(和田村家締結姻緣會對我方造成損失……)一旦和田村氏聯姻,則無異於與二階堂、結城公開為敵,同時也會間接得罪會津的蘆名及常陸的佐竹,真可謂得不償失啊!轉念至此,遠藤基信開始很有技巧地轉移話題。“我懂你的意思。不過,方才你說貴方所要的女婿是十三歲,但我家少爺隻有十二歲啊!”“不,十三歲!我已經調查得一清二楚了。”“不,不,不!是十二歲。十三歲的那位,是我家的長公子藤次郎政宗,他的弟弟小次郎(竺丸)才是十二歲。”“什麼?你以為我們要和小次郎……遠藤先生!誰說我們要和身為弟弟的小次郎締結姻緣來著?”“但是你隻告訴我,你們想要一個女婿啊!如今藤次郎貴為伊達家的繼承人,怎可能娶三春家那位嬌貴、罕見的小姐呢?……”“住口!”“我一住口,不就什麼話都不能說了嗎?既然是要談論婚事,當然得要兩個人談才行,因此你叫我住口根本不合道理。如果你不想和我談的話,那麼就請回吧!”“我不回去!你居然敢說我家公主要和十二歲的小次郎結婚……我知道你故意這麼說,好叫我死了這條心乖乖地回去。但是你放心好了,我絕對不會中計的。”就在他揚言要切腹自儘之際,城主輝宗回來了。輝宗問明詳情之後,自然也感到十分生氣。事實上,遠藤基信之所以搬出小次郎的名字來搪塞,完全是為了顧全對方的顏麵,誰知向館內匠居然無法理解,而且還在他人的城中大叫大嚷,並揚言切腹自儘,企圖迫使伊達家答應其要求。這種蠻橫的做法。教人如何不感到震怒呢?因此,輝宗告訴基信,如果向館內匠還是堅持要自儘的話,那麼就讓他自儘好了。不過,等他死了以後,一定要把屍體丟到羽黑川去,以免沾汙了米澤城的土地。如果這一天不是仲秋的十六夜,那麼恐怕向館內匠的一生便要就此結束了。在這天夜裡,米澤城依照往例舉辦了一場以賞月為主的連歌會。資福寺的虎哉和尚也在藤次郎政宗的陪伴下來到了米澤城。無可諱言的,這兩人的出現無異於拯救了向館內匠的性命。“父親大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政宗與虎哉的追問下,輝宗隻好苦著一張臉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複述一遍。“真有意思!不過,既然是少爺的終身大事,為什麼不讓少爺自己去解決呢?”虎哉認為,這是一次非常難得的機會教育。當他眨著眼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眾人時,就連輝宗也無以反對。“大師的見解固然不錯,但是可有較好的計策呢?”“我沒有任何好計策,不過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千萬不可輕易錯過。我認為讓少爺去見見這位頑固的武者,讓他自己設法打發對方回去,不正好可以磨練他的智慧嗎?”既然虎哉都這麼說了,輝宗也隻好表示同意。“好吧!就讓你去見見他,設法讓他乖乖回去。不過,你要懂得隨機應變,千萬不可出了差錯。”連圓滑的遠藤基信都沒轍了,年僅十三歲的藤次郎又能有什麼好辦法呢?不過,儘管心中存疑,但輝宗還是答應讓兒子去試試。“好吧!如果你有任何好方法,不妨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現在,你是要基信陪你去呢?還是獨自一人……”“我一個人就夠了。”政宗堅定地回答道。於是他緊閉著雙唇,大步地朝叫嚷聲不斷的客廳走去。三自從踏入客廳之後,藤次郎政宗就不曾再回過頭來。在他踏進廳內的同時,口中隨即說道:“我是政宗!先生遠道而來,本人歡迎之至。”他很鎮定地朝內匠頷首為禮,然後說道:“基信,這件事交給我,你退下吧!”基信離開以後,立即趕往輝宗的房內,向他報告少爺與內匠會麵的情形。不過,藤次郎和內匠到底談了些什麼,連他也無從得知。令人驚訝的是,向館內匠的吼叫聲很快地平息下來,顯示雙方的談話進行得非常順利。然而,經過了良久以後,藤次郎卻還是不見歸來。憂心如焚的輝宗不時地對基信使眼色,示意他去探個究竟,但是卻被虎哉攔了下來。“大人,你放心好了,我想他們正談得高興呢!現在,我們不如邊下棋邊等他吧!”於是虎哉拿出棋盤,和輝宗對弈起來。這時已是日暮時分,輝宗每下一子,就側頭望望基信,整顆心根本都不在棋盤上。當藤次郎政宗終於出現時,已經接近掌燈時分。“怎麼樣啦?藤次郎。”輝宗迫不及待地問道,而基信也忍不住豎起耳朵。“他答應回去了。不過,由於天色已經很晚,所以我留他在資福寺暫住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回三春城去。”“什麼?你留他住在資福寺……”“這樣很好啊!”虎哉靜靜看著棋盤說道:“這麼說來,三春家的這個莽夫已經被少爺擺平嘍?”“你到底說了什麼才使得那個頑固的家夥答應回去呢?”“沒什麼,我隻是告訴他一個日期:十一月二十八日。”“什麼?十一月二十八日?這麼說來,他還會再來嘍?”藤次郎慢慢地搖了搖頭。“十一月二十八日是今年內最好的日子,所以我決定在這天娶親。”“什……什……什麼?”輝宗用力把棋子拋向棋盤,然後氣憤地站起身來。“你、你說的可是當真?”遠藤基信蒼白著一張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怪!像少爺這種說服法,再頑固的人也會乖乖回去的,他無奈地想道。此時此刻,隻有虎哉仍然不改其鎮靜的本色,微微笑著說道:“真是令人佩服!畢竟,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讓對手高高興興地回去啊!”這時,基信爆發似地打斷了虎哉禪師的話。“原來禪師早就知道少爺的決定了!他這麼做,向館內匠當然會很高興地回去,但是你應該知道,少爺的婚姻大事必須先和父親及重臣們商量,並且得到大家的認同才行啊!如今他的這種作法,不但會引起家臣們的不滿,而且還會招致很大的損失。”藤次郎的單眼炯炯有神。“基信,我自有打算。”“既然你有打算,何不說出來聽聽?”“我問你,萬一這個頑固的家夥真在此地切腹自儘,那麼將會導致何種後果?”“那會……也許會與三春家成為仇敵吧!”藤次郎再度慢慢地點了點頭。“三春的田村隻是一股小勢力,真要打起仗來,我們當然不會輸它,但是我不希望特意與之為敵。我之所以這麼做,並非為了避免樹敵;事實上,我絕對不怕與人為敵,隻是我所要樹立的敵人,是強大之敵,而不是像田村這樣的小敵。這是因為,一旦敵人的勢力太弱,則我方兵士的警覺性就會降低。當警覺性降低時,又如何能成就偉大的功業呢?”基信啞口無言地看著輝宗,又看看藤次郎。“現在你知道我的打算了吧?我所要樹立的,是像織田信長那樣的強敵……換句話說,我並不想和田村或相馬之類的小勢力為敵。在我認為,與其和這些人為敵,倒不如拉攏他們成為同誌。”“可是……你談的是婚姻啊!你知道嗎?”“我當然知道!既然三春家的愛子小姐一定要嫁給我,而我又可以趁此機會樹立蘆名、佐竹等強敵,使緊張的情勢擴大,那麼又何樂而不為呢?”“蘆名和佐竹……但是,難道你沒想過,如此一來,很可能會造成強敵環伺的結果嗎?”“那樣更好!你彆忘了,愈是處在危險的環境裡,人的警覺心愈強,愈能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我完全了解少爺的用意了。”基信拉拉輝宗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你的用心固然良苦,勇氣也很令人敬佩,但是如今我們對於相馬父子侵略信夫、伊達兩郡的野心都無法製止,怎麼還能刻意與蘆名、佐竹為敵呢?如此豈不是與令尊的心意相違了嗎?”“是的,的確稍有違背。”“既然知道稍有違背,為何還要這麼做?”“我認為在平定信夫、伊達兩郡之前,最好避免激怒三春的田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戰爭。”“啊……”“另外一個理由是,三春家隻有愛姬一個孩子。”“難道你隻為了這個,就要和對方結親嗎?……”“我所以會答應婚事,完全是站在父親的立場來考慮這件事情。在我看來,既然三春家隻有一個女兒,那麼把她掌握在手中,不正是最好的人質嗎?……這麼一來,不但可以控製三春的心,而且能夠鞏固伊達及信夫二郡……”“勝負由此可知矣!”虎哉笑著拍打棋盤。“就把婚禮定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吧!如果有人不服,就告訴他們這隻是一樁人質婚姻……我想應該不會有其他問題才對!不管彆人怎麼想,我對這樁婚姻可是舉雙手讚成喔!總之,少爺能夠想出這麼成熟的解決方案,真不愧是個見過世麵的人。”“嗯,也好……”輝宗信步走到擺著佛像的書架前,喃喃說道:“這一定是大日如來的恩賜……不,也許是文殊的智慧吧!總之,我完全讚同藤次郎的說法。事實上,與其讓那個冥頑不靈的向館內匠在此切腹自儘而激怒了田村清顯,不如與之結盟,共同對抗強敵,這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啊!”基信仍然露出不甚讚同的表情,輕輕地搖了搖頭……四一如原先的計劃,藤次郎的婚禮於當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在米澤城舉行。根據雙方議定的條件,在藤次郎和愛姬所生的孩子當中,必須有一人繼承田村家。當然,以當時的情勢來看,愛姬和三春勢必也會因此而效忠伊達家。從經濟效益的立場而言,這樁婚姻不但增強了伊達家的勢力,同時也有效地遏製了田村家內部相馬派與蘆名派的策動。這種洞燭先機的智慧與決斷能力,雖然早在虎哉和尚的預料之中,但是卻讓父親輝宗大開眼界。(這真是藤次郎所做最好的一件事……)大凡人類之集大成者,最怕遭到年少耽於逸樂之毒害,而虎哉和尚也警覺到這一點,因此特地在婚禮將屆之前的十一月中旬,把藤次郎叫到方丈室裡。“少爺,很快你就要和三春家的女兒締結鴛盟了,但是你明白娶妻的真諦何在嗎?”“弟子不太了解。”“關於這一方麵的事,雖然我很想教你,但很遺憾的是,我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你的。”“我也是這麼認為,所以才一直不敢問你。”“縱使如此,我還是有些話要告訴你。坦白說,當我還年輕時,也曾想要找女孩子。”“既然有這種衝動,為什麼又放棄了呢?”“那是因為,我所想要的東西,其實還有很多,例如做學問啦、和釋迦佛祖較量、學習書道、繪畫及收幾名好弟子等。雖然這是世間的貪欲,但是我卻希望能夠按照次序一一達成,因此對於女子的渴求,也就不斷地延後了。”“師父的意思是說,你到現在仍未放棄嗎?”“那當然!你要知道,欲望並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放棄的。所以,等到我不再害怕我的師父時,我打算娶全日本最聰明的美女。”“你的師父?”“是啊!就是釋迦佛祖。等到我自認為比釋迦佛祖還要偉大時,自然就不會再怕他了。到了那時,我會四處尋找一個聰明的女子為妻,然後生兒育女,為世間多製造一些聰明的人類。在我看來,目前生存在人世間的孩子,都隻是一群庸才罷了。”“師父的意思是說,藤次郎也是一個庸才嘍?”“畢竟你還聽得懂我的話意。儘管很多人都誇你聰明伶俐,但事實上你卻黑白不分。舉例來說吧!當有人問些你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時,你隻會說熱水是燙的、冰水是冷的,然而這隻不過是些表麵的知識罷了。”“那麼師父是說,熱水可能變冷,而冷水也會變熱嘍?”“正是!當你在寒天裡把熱水放在戶外時,它很快就會變冷;至於冷水,則隻需用火加熱,就會變成滾燙的熱水。同理,人也會因為周遭事物的影響而不斷地改變。以銅為例,同樣是由銅所製造的器物,但是藥罐因為經常被火焚燒而不受重視,而供奉在本堂的金銅佛像,卻為人們所焚香、膜拜……換言之,要使你的妻子成為藥罐或銅佛,完全要看你的努力程度了……”“師父請放心!”“你有何打算呢?”“在我不再害怕老師之前,絕對不去碰我的妻子。”“可是,娶了妻子卻不能抱著她睡,不是很可惜嗎?事實上,隻要你經常勉勵自己勤於修行,那麼即使抱著她睡也無所謂。不過,你所謂的老師是指誰呢?”藤次郎政宗頑皮地眨眨眼,然後用手指著虎哉。“噢,原來你怕的是我啊!那麼我就再教你一個方法吧!既然你已經娶了妻子,當然就必須和她同床共枕才行。可是你必須牢記一點……雖然同是女子,但不論在何時何地,你都隻能和妻子一起睡覺。”“睡覺就睡覺,還有什麼好分的呢?”“當然必須分清楚才行!你知道嗎?和女子睡覺的男人,絕對不能隨便躺在其他地方睡覺,否則就是愚蠢之至。因此你必須立下心願,如果不是和女子在一起,絕對不能睡覺。”“你說不是和女子在一起,就……”“是的,這才是男人本色。總之,你務必記住,睡覺時一定要和女子同睡,而且我所謂的女子,就是指你的妻子,懂嗎?當妻子不在身旁時,你絕對不能躺在床上或在戰陣睡覺,即使非常想睡也不行……你隻能坐著假寐一番,絕對不能躺下來。換言之,除了妻子以外,你的睡姿絕不能讓其他人看到……唯有貫徹這個心願,才能使你成為真正男人中的男人……”藤次郎側首望著虎哉,臉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他覺得師父似乎非常擔心自己在三春家的女兒麵前表現得過於儒弱,以致受其欺侮。“可是,有時候我非得躺下來不行啊!”“我知道,例如在感冒、頭痛等情況下,你當然可以名正言順地躺下來。但一旦你這麼做了,將來就很難統率三軍。吾師釋迦佛祖的睡姿,和涅磐像中所畫的一模一樣。事實上,他很少真正睡著,有時甚至隻是借著坐禪打一會兒盹。因此,隻要你能遵守這個約束,那麼你就不會害怕我了。”藤次郎笑著拍拍胸脯。對於這樁婚姻,虎哉所叮囑的注意事項,就隻有這點而已。(隻有這件事情而已……)然而,對政宗本身而言,師父的這個訓示可真令他終生受用無窮。據說在他於七十歲死亡之前,從來不曾在家人麵前橫躺著。換言之,隻要房內有其他人在,藤次郎一定會坐起來麵對對方,就連死亡時也不例外。這種死亡姿勢,和坐著氣絕身亡的幕府劍士山鋼鐵舟及傳說中的萬海上人之死,簡直如出一轍。五在十一月二十八日這天,遠藤基信奉派來到梁川,準備迎接由向館內匠護送而來的新娘愛姬公主。梁川位於米澤城東,自桑折與逢隈川分而為二,戰略地位非常重要。在這座小城裡,仍然留有伊達家所建的碉堡。為了避免送親行列發生意外,輝宗特地派遣基信率領兩百名士兵前來迎接花轎。此時雖未天降大雪,但是四方山頭卻已微微泛白,而田間、菜園及森林中,也都留有點點殘雪。麵對如此酷寒的氣候,坐在花轎裡的十二歲新娘,忍不住微微地顫抖著。“啊,終於來了!恭喜,恭喜!請各位先喝杯歡迎酒吧!”基信以大酒杓舀了一瓢酒,然後慢慢地走向花轎,企圖一睹新娘的廬山真麵目。向館內匠連連誇她是日本第一美女,不知是否屬實?“小臣特地獻上溫酒一杯,還望新娘子笑納。”內匠快步走來,一把接過基信手中的酒瓢。眼見對方已經洞悉自己的意圖,基信隻好尷尬地苦笑著。“沒想到你還是那麼頑固。”“那當然!在見到新郎之前,誰都不準偷看新娘。不過,我會代你把酒送給新娘子的。”“那就謝謝你啦!不過,我不知道你們是否真心接受我的祝賀。”“那麼我就做一首連歌當作回禮,你看如何?”“如此風雅之事,敝人當然求之不得。”於是向館內匠自懷中掏出數枚水晶球,並且不停地在藍空下揮舞著。按著,他又不斷地來回踱步,並不時地皺起眉頭,似乎正在用心思索。“呃,水晶,水晶……擁有如水晶般的孩子……好,接下來該你了。”基信幾乎忍不住要噴飯了。伊達家寫作連歌的風氣一向很盛,但是從對方所展現的程度看來,田村家人顯然很少涉獵這方麵的知識。“好,讓我想想……數珠祈禱萬世繁昌。”“嗯,擁有如水晶般的孩子……數珠祈福萬世繁昌……嗯,很好,很好!兩者之間的意義完全相通,真是可喜可賀呀!”(他真的為這樁姻緣感到高興嗎?)遠藤基信對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萬分。看來對方是真心地希望借著這樁婚姻,奠定雙方和平、團結的基礎,然而我們卻隻想把新娘當作人質……在這寒冬的旅途中,一杓溫酒的確能使寒意儘去,讓冰冷的身體再度暖和起來。當然,花轎裡的新娘也因為這杯酒的作用而停止了顫抖。一行人稍事休息後,接著便由遠藤基信取代向館內匠擔任宰領之職。當迎親行列抵達米澤城時,基信這才發現路旁早已擠滿了急欲一睹新娘芳容的民眾。頭戴婚冠的新娘子款步通過客廳來到翁姑及夫婿麵前,依序向他們致意,然後準備掀開帽子。在這一瞬間,全城突然彌漫著一股不可思議的緊張氣氛。當然,對於即將要揭曉的答案最感緊張的,是身為婆婆的義姬。這時,義姬同時也是兩個女兒的母親。由於她已經為輝宗生下兩男兩女,因此當然不可能離開米澤城。(藤次郎真是個幸運的孩子……)多年來,這種愛憎夾雜的情緒一直啃噬著義姬的內心,使她感到痛苦萬分。另一方麵,占據全家人注意力的藤次郎之地位愈穩固,則弟弟小次郎的影子就更薄弱。麵對這種無奈的情景,義姬更深信不疑地認為這是神明對她的懲罰。而加深她這種信念的,則是由於後來所生的兩個女兒,自幼即體弱多病……當然,最令她不悅的,乃是藤次郎與田村家的婚事。對於這樁婚事,義姬當然持反對意見。因為不論就血統或家世而言,三春都無法與伊達家匹配。更何況,三春氏曾經藐視義姬娘家的權威,這叫她如何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件婚事呢?不過,即使沒有這個因素,她也一定會反對到底。事實上,隻要是有關丈夫和伊達家的事,她都會徹底反對。為了反對而反對,為了反感而反感,這就是全身燃燒著仇恨的義姬。在愛姬取下帽子的那一瞬間——“哇!好漂亮啊!”義姬身旁的政岡忍不住發出了讚歎聲。這決非誇張、做作的表現,而是一種忘我之情的自然流露。然而就在同時,義姬卻突然站了起來。由於這並非意識所能控製的行為,因此義姬的樣子顯得非常狼狽。正當賓客們議論紛紛之際,義姬突然衝口而出:“還早!”那尖銳、刺耳的聲音,令人不禁連想到杜鵑的悲鳴。“還早!還早!這樁婚事最好等二、三年後再說。藤次郎,我不讚成你這麼早就結婚。”由於這樁婚事事先並未征求自己的意見,因而積壓在義姬心中的憤怒情緒,終於在此刻如火山爆發般地一傾而出。“政岡!把三春家的公主帶到我房裡去。”說完便轉身快步離去了。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賓客們都瞪大了雙眼。年僅十三歲的藤次郎,看起來的確不像個大人,但是十二歲的愛姬卻已然具有女子的溫柔、婉約之美。說早確實是還太早了點,但是對這兩個似成熟又未成熟的孩子來說,要他們分開居住是非常殘忍的一件事情。突然,藤次郎揮手示意遠藤基信來到麵前。“基信,把我準備好的禮物交給愛姬公主。”“遵命!”基信站了起來,然後捧著蓋有紅布的托盤來到愛姬麵前。“這是少爺送給你的禮物,請小姐過目。”“謝謝!”沒有人知道愛姬對婆婆的異常舉動有何感受,但是當她揭開紅布的刹那,卻毫無造作地喊道:“哇!好漂亮喔!”她的雙眸綻放著喜悅的光芒。義姬的表現已經夠旁若無人了,但是這個像洋娃娃般的可愛女孩卻猶有勝之,似乎完全無視於他人的存在。這時,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愛姬及裝有藤次郎所送禮物的托盤上。原來盤中裝著的,是藤次郎的曾祖父植宗由上洛根來聘請的塗漆師父所製造的大紅“玩具”。這是一些美麗、精巧的烹飪玩具,舉凡廚房用具,如鍋、碗、瓢、盆,大至有蓋飯桶,小至紙罩、燭燈等器物一應俱全。(到底還是個孩子!)父親輝宗鬆了一口氣。不過,當他看到兒子送給新娘的禮物之後,對於妻子堅持三年後再謀兩人圓房的提議,倒也頗引以為然。“哇!真的好美!”“你喜歡嗎?”“喜歡極了,真是謝謝你!”“喜歡就好!不過,你得每天作飯給父親、母親吃才行。”“你是說用這些……”“是啊!不過,在你還不太熟練使用這些器具之前,我一定會儘量幫助你的。雖然我們的正式婚禮必須等二、三年後再說,但是我希望你能先熟悉這個城市。”按著藤次郎又眨眼對愛姬說道:“愛姬,你仔細看看我的臉。”愛姬這才將視線由大托盤移到藤次郎的臉上,但是她的臉上並未露出驚訝的表情。因為,藤次郎的長相與父親清顯先前所描述的並無兩樣。“在三春城裡也有賣達摩嗎?”“當然有!”“那麼,你所買的達摩是不是都隻有一隻眼睛?”“是……是的!”“我也隻有一隻眼睛。你知道嗎?我把另一隻眼睛暫時放在母親那兒,將來要是能夠有所作為,那麼母親就會把它還給我。”愛姬未置一辭,隻是微微頷首示意。(他所說的,原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但……)對一個十二歲的女孩而言,會有這種想法乃是理所當然之事。“因此,希望你經常為我祈禱,讓母親早日把眼睛還給我吧!”“是……是的。”“還有,你必須記得每天模擬作飯給母親吃。”直到這一天,輝宗和基信才真正察覺到藤次郎的成長。雖說早在談論婚事之初,虎哉和尚就已經察覺這項事實……但今天換作是他在場,恐怕也會被這些問題搞得焦頭爛額呢!事實上,藤次郎對於母親偏愛弟弟小次郎一事,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他總是站在母親的立場為她設想,認為這是母親教育自己的一種方式。(母親一直在等待時機好為我畫龍點睛……)想到藤次郎把母親收著他的一隻眼睛解釋成是為了他的幸福著想……輝宗不覺胸口一熱,隻好假裝咳嗽借以掩飾即將湧出的淚水。“好了,沒事了!大家喝酒吧!今晚是少爺和小姐大喜之日,值得好好慶祝一番。現在我希望各位能夠拋開一切禮儀禁忌,儘管開懷暢飲吧!基信,倒酒,快倒酒。”趁著眾人不注意時,他偷偷地撩起衣袖拭去淚水。對父親而言,藤次郎真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孩子。(這都是大日如來和文殊菩薩的恩賜……)六三日後,藤次郎在愛姬的陪伴下來到了資福寺。在離城之前,兩人首先來到屋外,接受民眾的祝福。雖然這一天大雪紛飛、路麵積雪盈尺,但是仍然有許多熱情的民眾站在道路兩旁,向這對新婚夫婦獻上最誠摯的祝福。“恭喜!恭喜!”“春天一到,必然會普降甘霖。”“願你們的心靈永遠像白雪般純淨。”此時,伊達輝宗也根據伊達家的慣例,在接受領民們為慶賀長男婚禮所進奉的年貢後,留下來與民同樂。當兩人抵達資福寺時,輝宗的叔父,也就是東昌寺的康甫和尚也在場。“啊!你們來了,快進來吧!”兩人在康甫的引領下來到客殿,並由虎哉親自招待茶點。在喝茶之餘,虎哉和康甫並未露出歡愉的表情,但在私底下,他們對於這樁姻緣都感到非常高興。不過,虎哉對於義姬堅持這兩個未成熟孩子的圓房之期必須延後一事,也頗有同感。“恭喜新郎、新娘,貧僧謹祝你們的婚姻如天地之妙味、涅磐之妙音一般,亙古恒常。”但是,當兩人來到書房時,虎哉卻突然問道:“少爺,你知道方才我說的妙味、妙音是指什麼嗎?”“弟子愚昧,僅得一知半解。”“嗯,很好,你很誠實。那麼,你是不是覺得很納悶呢,東昌先生?”虎哉突然轉頭問康甫和尚。“愛永遠是愛,憎恨也會變為愛。”這句話所指的,當然就是義姬。至於其含意,則是指義姬對藤次郎的憎惡表現,不但不會消磨他的意誌,反而有助於鍛煉其心性。“但是,有時也會出現完全相反的結果。換句話說,愛會使人墮落,憎恨也會使人墮落。”“但這句話隻適用於他人身上。以母親為例,在憎恨之中往往含有愛的情懷在內。正因為這種聖潔的情操,天地才得以孕育而生,人類才得以達於至妙之境。”“我懂了!”藤次郎用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般地說道。“今後弟子一定配合這種至妙不斷地努力。”“很好!”這是一種頓悟。天地的意誌主要乃借由慈愛的方式來表達,而慈愛的表達則來自父母。因此,即使母親憎惡自己,為人子女者也不能在意;事實上,憎惡隻是母親擔心孩子迷失方向的表現罷了。“如果你真的明白了,那麼我要讓你見一個人一位雲遊四海的高僧。”接著虎哉用力拍手,並且高聲叫道:“出來吧!你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天下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少爺,他已經是個大人了。”“遵命!”話聲甫落,方丈室裡隨即傳來一陣衣物磨擦的悉索聲,接著一位年輕僧人出現在眾人麵前。原來他是一個來自京城的修行僧。在當時,五山的雲遊僧們經常來回全國各地,接受地方寺院的招聘,然後把京都的消息傳達給德高望重之僧侶。換言之,這些雲遊僧所扮演的角色,即相當於現代的外交官或情報員。一年當中,通常會有二、三名雲遊僧前來資福寺拜謁虎哉和尚。“大師要告訴我的,是什麼時候的事?”“貧僧要說的,是有關上杉輝虎入道謙信死亡一事。”“據我所知,謙信是在前年約三月三十日亡故。如今,有意並吞天下的野心者又少了一個。”“還有其他人想要並吞天下嗎?”“正是!據我所接獲的情報來看,這些有意並吞天下的野心人士,包括以收複京都為名的將軍足利義昭及聲勢日隆的織田信長。其中,信長雖說已被拜為右大臣,但是卻有許多人表示不服,並且憤而請辭。”“這麼說來,有人準備要討伐義昭嘍?”“那當然!在武田信玄、上杉謙信相繼死亡的情況下,這些人自然而然被視為義昭並吞天下的絆腳石。如今,小田原的北條出兵擋住德川家康的進路,而一向宗徒也準備出兵討伐織田信長。此外,還有傳聞指出,自從惑星鬆永久秀在大和信貴山自儘之後,安藝的毛利也有意出馬與信長爭霸。”“安藝的毛利……那麼武田勝賴有何反應?”藤次郎傾身向前,僅存的一隻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年輕的雲遊僧。麵對如此急迫的眼神,雲遊僧這才知道藤次郎仍然不脫血氣方剛的少年本色。“根據我的判斷,這些人很可能會對京師出兵。以目前的情勢看來,在武田、北條及德川、織田兩大同盟中,後者的勝算較大。”“這是因為組織成員不同的緣故嗎?”“不!除了結盟對象不同之外,雙方的武力也有很大的差距。畢竟,雙方所擁有的火槍(用火繩點火的前膛槍)數目相差太遠了……”“什麼?火槍?”“是啊!由於信長已經下令火槍部隊加入作戰,因此這場戰役的勝負已決。”按著藤次郎又不斷地詢問有關作戰的事情,似乎非常關心這場戰爭。這是因為,他已經把注意力轉移到“國家”這個大前題之上,隻是他人無法察覺罷了。“如此說來,織田與毛利之戰是在所難免的嘍?”“應該是吧!根據最新的消息指出,新近在織田部將中嶄露頭角的羽柴築前(即豐臣秀吉)侍衛大將,正由播磨前往備前、備中,準備討伐安藝的毛利。”“信長似乎打算在安土築城?”“沒錯!安土素有‘世界第一城’的美譽,戰略地位非常重要……除了其他城堡所沒有的九層高樓之外,還有景色怡人的琵琶湖。每當夕陽映在湖麵時,整座建築便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顯得無比莊嚴……”“所以織田認為掌握此城即可掌握天下?”“正是如此!”對於藤次郎所提出的問題,雲遊僧起初並不敢暢所欲言,隻是不時地看看虎哉,似乎希望獲得他的指示。了解到這位年輕僧人內心的惶恐後,虎哉於是笑著鼓勵他勇於發言。“現在我要告訴各位一個秘密,據說大約十年前,五山的碩儒即曾預言,將來會有十二個人出馬爭奪天下。”“是哪十二個人呢?”“在這十二個人當中,有些已經壽終正寢,有些已因戰敗而銷聲匿跡,目前僅剩下北條、武田、德川、織田、毛利、明智及羽柴等七人。”“但明智和羽柴不是織田的部將嗎?”“很多人都不解何以四國的長宗我部、九州的島津未能列名十二群雄之中,卻由織田的兩名部將雀屏中選,殊不知此乃意味著織田信長無法取得天下。”“什麼?織田無法取得天下?”“正是!碩儒們曾坦白指出,這是由於信長無法信任他人的緣故。據說在其早年時代,其母曾企圖奪去他的性命,迫使他不得不手刃自己的同胞弟弟。這項打擊不但使他變得冷酷、無情,而且從此不再信任任何人。”藤次郎有如被人重重一擊般地蒼白著臉色。其生母曾試圖奪取他的性命……這句話使他的胸口感到一陣疼痛。“人生在世,如果連其親生母親都想奪取他的性命,那麼此人必然是天地所憎惡的孩子。在命運的作弄下,有人企圖謀反、企圖暗殺之事,也就不足為奇了。果真如此,則起兵叛亂、打倒信長的人究竟是誰呢?難道會是這兩名部將?”“也許吧!”“由於碩儒們是根據各種現象,並配合天時、地利等條件而作出此一結論,故其可信度極高。至於這兩個人究竟是誰,據碩儒們表示,除了目前正負責攻打中國的羽柴築前之外,還包括與織田有姻親之誼、目前正率兵攻打武田的德川家康。”“你也認為織田不可能取得天下?”“是的。此人既然不肯信任他人,當然不會受到神佛的庇蔭及萬民的擁戴,因此終必會遭遇挫折。”“所以羽柴和德川會起而謀叛,甚至奪去他的性命……碩儒們是如此認為的嗎?”“這個嘛……既然是預言,就表示也可能不是這兩個人。一個人如果連神佛都放棄他、不再庇護他了,那麼他有可能從馬上掉落摔死,甚至連吃飯都可能被噎死。總之,這是出自五山碩儒們的預言。”“嗯,經由大師的詳細解說,弟子確實受益匪淺。那麼,天下會就此趨於太平嗎?”“那當然!事實上,除了五山的碩儒之外,其他的占卜家也如此預卜。也許再過個兩、三年,就可以瞧出一絲端倪來了。”虎哉暗中觀察藤次郎的反應。而在另一方麵,聽到這一番話的愛姬,卻痛苦地緊咬雙唇:這個表情非但無損於她的美麗,反而因為出現在右頰上的酒窩而更加惹人憐愛。七人類到底是由誰孕育而成的呢?一般人的答案不外是:最初由父母供應食物,由老師傳授知識,於是身體自然就會不斷地成長。然而,要將智慧配合個性,使其不斷地成長,則必須配合所謂的“天時”。藤次郎之所以十一歲就勉強舉行冠禮,乃是因為父親希望他能早日臨兵對陣。而在十三歲娶妻之後,卻因母親對他的憎惡而以一句“太早了”為由,迫使他與妻子分隔兩地……所幸這股憎惡非但沒有打垮藤次郎,反而使他加速成長,變成一名年輕有為的青年。當然,年紀輕輕就和異性交歡的結果,的確容易影響正常的成長發育,有時甚至會使人耽於女色。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處於青春期的藤次郎眼見美女在前卻無法享用,就會設法使自己儘快成長。換言之,愛姬即等於促進其生長的酵素。不待他人建議,藤次郎本身也希望能早日上陣殺敵,因此他必須使自己成為一個具有活躍生命力的年輕人。三年之後,也就是天正十年(一五七二年)正月,藤次郎終於與愛姬圓房,成為真正的夫婦了。當時藤次郎政宗十六歲,而新娘愛姬則是十五歲。以當時的社會標準來看,這是非常理想的適婚年齡。自從兩年前安排雲遊僧到資福寺直接會見政宗之後,虎哉和尚即開始讓他廣泛接觸這類情報。“少爺,請稍安勿躁!難道你不知道焦躁隻會招致失敗的道理嗎?”“啊?我的焦躁表現得那麼明顯嗎?”“是的!你沒聽說過,悍馬想要奔跑之前,總是會不停地啃齧轡繩嗎?隻是它萬萬沒有想到,如此一來反而會被其他的馬搶去先機。”“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弟子今後一定會多加注意。隻是我很懷疑,天下真的會就此太平無事嗎?”“話雖如此,但是我敢確定,日後能夠平定天下的,絕對不曾是殺害先師快川大和尚的織田信長。”“為什麼不呢?我倒認為應該是他……”虎哉緩緩地搖了搖頭。“大和尚不畏個人生死,甚至在臨難之前,還以虔誠的心高喊水是冷的,這就是聖僧與武人之不同。畢竟,織田信長因為憎恨武田而放火燒死大和尚的遷怒之舉,是無法獲得世人認同的。”“這麼說來,事情真會像雲遊僧所說……”“是的,所以找希望少爺也能提高警覺。雖然我曾在天正二年,也就是八年前向主上進言,建議他暗中與信長取得聯係,但絕對不能因此而感到心安。所以,前幾年我再度建議令尊與德川交往;到了今年天正十年,我認為和羽柴築前守之間也必須加強聯絡。”“據我看來,天下大勢還未定呢!”“那當然,一定還會有次大轉變的。”這番對話是在米澤城例行的連歌會上,也就是正月七日當天所展開的。由虎哉的談話內容來看,大意是指身為一名武人,如果毫無尊重人命之心及禪讓之心,則肯定成就不了大事。畢竟,這是一個人與人必須互相依賴才能生存的世界,如果不能信任他人,則無異於生活在地獄裡。生活在地獄裡的人們,往往會借著自己的手,創造出無數的惡鬼。“憎惡的哲學,即是‘砍向他人之刀,必定返回自己身上’,這是不變的天理,而非人力所能主宰。因此,現在我要你閉上眼睛仔細想想,心中是否有憎恨的人?”“你是說我一定要恨某個人嗎?”“是的。唯有如此,你才夠資格上戰場去。”“這麼說來,我得憎恨敵人嘍?……”“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才對!人的心中所以會有憎惡之情,皆是出自阿修羅作祟之故,任何人也拯救不了。身為一名大將,不能光是想要殲滅敵人,而應設法使敵人降服。換句話說,在戰場上所要想的,是憐憫而非憎惡。唯有打破迷夢,幫助對方了解真理所在,才是真正的降敵之道、致勝之要。也就是說,在攻城掠地之餘,應該留給戰敗之人一條活路,否則就不能稱為真正的大將。遺憾的是,信長正是那種不肯留人活路的武者。”這個訓誡深藏在藤次郎政宗的心中,對其一生產生莫大的影響。事實正如虎哉和尚所言,當年(天正十年)六月二日信長果真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襲擊,並且憤而切腹自儘。在此之前,藤次郎的心情一直十分焦躁。(絕對不可以太過焦躁!)雖然他一再地約束自己,但是擔心天下就此平定的心情,卻使他顯得更加心煩氣躁。藤次郎所擔心的是,一旦天下底定之後,勢必得要遵從某個領袖的指示,而那些隻會盲從強權的投機份子,也會很快與中央取得聯絡,以便及早劃分勢力範圍……如此一來,正義必將永無伸張之日了。(難道我真的要接受他人的指揮與束縛嗎?)這個年輕人的心中仍然充滿了霸氣。不過,在正月七日的連歌會上,藤次郎並未表示要親臨戰場。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是,個性比藤次郎還要焦躁的輝宗,這天竟然意氣風發地作了一首連歌:“明日出兵相競爭”說出這句頗令人引以為傲的佳句之後,輝宗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誰能接上聯呢?”這時,遠藤基信很快地在紙上寫下:“今日奪魁一枝梅”看到這句話時,藤次郎當即下定決心。(好,我已經行過冠禮、也娶了妻子,現在該是我臨陣出兵的時候了。但是正如師父所言,既然不能憎恨敵人,那麼就隻好設法降服他們了。)主意既定,藤次郎隨即向同席的愛姬招手,請她把寫在紙上的東西交給父親。這時,輝宗以為藤次郎所寫的是一首連句,因而笑道:“啊?連藤次郎也寫啦?”但是當他打開紙條一看,臉上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十分凝重。原來上麵所寫的是:“一、十一日展開軍事評定會議。”“二、頭陣由藤次郎政宗親自率領。”“三、確實記錄當天報到人數。”藤次郎要求父親在紙上署名。輝宗略一思索,隨即提筆在中央一行加上了幾個字,然後在紙上署名。原來他認為,讓初次臨兵對陣的藤次郎打頭陣並不適合,因而取消了第二項中“頭陣……”等字,而改寫成“藤次郎政宗初次領陣”,之後才把紙條交由遠藤基信等在座的重臣們依序傳閱。對這項決定最感興奮的,是比政宗小一歲的伊達藤五郎成實。“哇!終於決定要上戰場啦?太好了,我一定要送你一副上好的盔甲。”片倉小十郎也不停地微笑著,隻有虎哉和尚一個人默默地喝著酒。他知道藤次郎一定是在與自己談論“即便是敵人,也不可以憎恨”的這番話後,內心有所省悟才會下此決定。就在這時,義姬突然露出不豫之色。“為什麼上麵沒有小次郎(竺丸)的名字呢?小次郎都已經十五歲了,請你下令讓他領軍出兵吧!”“還早!”輝宗一改以往遇事猶豫的態度,毅然加以拒絕。“目前小次郎有病在身,我看還是等到秋天再說吧!何況,讓兩個孩子同時領兵上陣,似乎不太恰當。”“可是他已經十五歲了呀!”“那麼就先為他討個老婆吧!你認為如何呢?小次郎?”任何人隻要一看藤次郎與小次郎的外表,就會發覺兩人之間有極為明顯的差距。自幼在母親身旁長大的小次郎,看起來像個富家公子般地嬌貴、奢華;在日益成熟的外表下,仍然不脫稚氣。“好,那麼我就等到秋天吧!”小次郎此話一出,義姬也就不便再表示意見了。在這新年的宴席上,氣氛總是十分熱鬨,家人們暫時拋卻一切俗務,儘情地作著連歌。即使是在戰國,真心向往馳騁在戰場之上的,其實隻有心懷壯誌的年輕武者。因此,每年一到軍事會議召開之際,家臣們的心情總是顯得格外沉重。然而,今年的情形卻完全改觀。舉例來說,自從政宗決定出陣的消息傳出之後,表明參戰意願的部將,就比往年增加了許多。往年參戰的部將人數,頂多隻有兩萬人;但是今年在十一日的報到首日,除了拔得頭籌的十五歲的伊達藤五郎成實之外,還湧進了大批的報到人潮。當報到時間截止以後,總計人數已經超過了四萬三千七百人。看到這種前所未有的盛況,原先還心存猶豫的輝宗也就無話可說了。(他真的是大日如來所賜……)眼見藤次郎如此受人愛戴,身為其父的輝宗突然覺得嫉妒起來。當時,公開與伊達家為敵的相馬義胤,已經和田山義繼及大內定綱等勢力組成聯合部隊,準備一等積雪溶化即朝伊達郡進攻。緊接著,來自梁川的城主伊達宗清及川俁城主櫻田景親的求救信函也相繼送達。在決定天下誰屬之前,每個人都想儘可能擴張領土,為自己取得絕對的優勢。正月十一日這天,共有一百零三名部將聚集在米澤城的大客廳裡。輝宗正襟危坐地坐在主席台上,其右為遠藤基信,其左則為藤次郎政宗。當全副武裝的部將全部到齊之後,主席隨即宣布評定會議開始。就在這時,輝宗突然覺得心中一片茫然。他很意外地發現,當家臣們看到藤次郎也出席這項會議時,眼中都綻放出異樣的光芒。“藤次郎,從今年開始,就由你來擔任軍事評定會議的主席吧!”“遵命!”此話一出,儼然具有粗獷、豪邁的大將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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