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把他照得暖洋洋的。微風吹過沙丘,使綠草上下起伏,不斷點頭,表示感謝。他剛才一定下水遊過泳,因為他身體底下的毛巾是濕的。“你看。”他母親伸手一指。他以手遮眉,望向閃閃發光、藍得不可思議的亞得裡亞海,看見一名男子涉水朝海灘走來,臉上掛著燦爛的微笑。那是他的父親。父親後麵是波波和喬吉。一隻小狗遊在父親身旁,小尾巴有如旗杆般直直豎起。他看著他們,隻見有更多人從海中升起,其中有些人他十分熟悉,例如喬吉的父親;其他人則有些麵熟,例如巴黎公寓門口的那張臉。突然,那些麵孔扭曲變形,難以分辨,猶如怪異麵具般對他做出鬼臉。太陽消失在雲層後方,溫度驟降。麵具開始大聲吼叫。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身體側麵劇烈疼痛。原來這裡是奧斯陸,而他身處門廊樓梯下的地板上。一個人站在他麵前,張口吼叫,他隻聽得懂一個詞,這個詞跟他的母語幾乎一樣:Narkoman(毒蟲)。接著,身穿短皮夾克的男子後退一步,抬起了腳。這一腳正好踢中他的疼痛之處,令他痛得在地上打滾。皮衣男子後方還有一名男子,正捏著鼻子大笑。皮衣男子朝大門指了指。他看著那兩個人,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感覺外套濕濕的,但手槍還在身上,彈匣裡還有兩發子彈。如果他用槍威脅,他們可能會報警。皮衣男子大喊,舉起了手。他揚起一隻手臂防衛,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捏著鼻子的男子打開大門,咧嘴笑著,趁他走出門時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大門在他背後關上,他聽見那兩名男子爬上樓梯。他看了看表,淩晨四點。天色仍黑。他感到寒氣鑽入骨髓,全身又冷又濕。他用手摸了摸外套背後和褲管,覺得都是濕的,還散發著尿騷味。難道他尿褲子了?不對,他一定是躺在地麵的一攤尿上,原本尿是結冰的,後來被他的體溫融化。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起身行走,不再顧慮旁邊經過的車輛。病人低聲說了句:“謝謝。”馬地亞·路海森關上門,癱坐在辦公椅上,打個哈欠,看了看時鐘。六點。再過一小時,早班人員就會來換班,然後他就可以回家睡幾小時,再前往蘿凱在山上的家。現在蘿凱可能還在霍爾門科倫區的木造大宅裡,安穩地睡在被窩中。他和歐雷克似乎還找不到相處的節奏,但有一天他一定會找到。歐雷克並不是不喜歡他,而是跟蘿凱那個警察前男友有著過於強大的聯結。沒想到一個小孩竟可以毫不遲疑地把一個有酒癮的男人當成父親和榜樣。有一陣子他想對蘿凱提起這件事,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因為這樣隻會讓他看起來像個無助的白癡,或讓蘿凱懷疑他對他們母子來說是不是合適的男人。而他的目標就是這個:成為合適的男人。為了留住蘿凱,成為什麼樣的男人他都願意,而且他必須知道自己得成為什麼樣的男人才行。於是他問了:這個警察到底有什麼特彆?蘿凱回答說其實也沒什麼特彆,隻不過她愛過他。若不是這番回答,馬地亞還不曾留意蘿凱從未在他身上用過“愛”這個字。馬地亞拋開這些無聊的念頭,在電腦上查看下一位病人的名字,走到護士接待病人的中央走廊。這時天色仍黑,走廊上空無一人,於是他走進等候室。等候室的五人朝他望去,露出乞求的眼神,希望下一個能輪到自己。隻有一名男子睡在遠處角落裡,張著嘴巴,頭倚牆壁。一定是隻毒蟲,那件藍色外套和陣陣尿騷味是最好的證明,而且那人一定會說身體疼痛,要求開藥。馬地亞走到男子旁邊,皺起鼻子,用力搖了搖他,立刻後退一步。很多毒蟲都有過睡覺時被搶劫金錢和毒品的經曆,多年的這種生活使他們已養成習慣,隻要被驚醒就下意識地揮拳打人或拿刀刺人。男子眨了眨眼,用意外清澈的眼神看著馬地亞。“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馬地亞問道。當然,標準程序應是在確保隱私的環境下才可以問病人這個問題,但馬地亞已經受夠了這些毒蟲和酒鬼,因為他們占用了其他患者的時間和資源。男子裹緊外套,一言不發。“哈羅!你恐怕得說明你坐在這裡的原因。”男子搖了搖頭,朝其他人指了指,仿佛是說還沒輪到他。“這裡不是休息室,你不能在這裡睡覺,快點離開。”“我聽不懂。”男子說。“離開,”馬地亞說,“不然我就報警。”馬地亞驚訝地發現自己必須極力克製,才不會把這個渾身發臭的毒蟲從椅子上拖下來。其他人紛紛轉頭望來。男子點了點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出入口的玻璃門關上後,馬地亞依然站在原地看著男子的背影。“你把那種人攆出去真是太好了。”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馬地亞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也許他對蘿凱說“我愛你”的次數不夠多。也許原因就是這個。早上七點半,神經外科病房區窗外的天空依然黑沉沉的。十九號病房內,警察斯特蘭登低頭看著整齊無人的病床,這張床約恩·卡爾森曾經躺過。他心想,不久後另一個病人會躺在這張床上。現在冒出這種念頭真奇怪。但他真得找一張床躺下,好好睡一覺。他打了個哈欠,檢查是否有東西遺留在床邊的桌上,然後拿起椅子上的報紙,轉身離開。門口站著一名男子,是霍勒警監。“他去哪裡了?”“離開了,”斯特蘭登說,“他們十五分鐘前接走他了。”“哦?誰授權的?”“社工,他們不想再把他留在這裡。”“我是說運送的事是誰授權的?人送到哪裡了?”“是你們犯罪特警隊的新長官打的電話。”“甘納·哈根?他親自打的電話?”“對,他們把卡爾森送到他弟弟的公寓了。”哈利慢慢地搖了搖頭,然後離開。東方天色漸白,哈利踏著沉重的腳步,爬上葛畢茲街一棟紅褐色磚砌建築的樓梯。葛畢茲街不長,位於基克凡路和法格博街之間,柏油路麵滿是坑洞。哈利按照約恩在對講機上的指示,在二樓一扇微開的門前停下腳步,那扇門上有個淺藍色條紋的塑料名牌,上麵用凸起的白字寫著:羅伯特·卡爾森。哈利走進門內,粗略地看了一圈。這是個淩亂的小套房,符合大家對羅伯特辦公室的印象,儘管歐拉和托莉在搜尋有助厘清案情的信件或文件時,可能把羅伯特的辦公室弄得更亂。一麵牆上貼著超大的彩色耶穌海報。哈利忽然心想,若把耶穌頭上的荊冠換成貝雷帽,那麼這就變成了切·格瓦拉的海報。“所以甘納·哈根決定把你帶到這裡?”哈利對坐在窗邊桌前的背影說。“對,”約恩·卡爾森轉過頭來,“他說殺手知道我住哪裡,所以這裡更安全。”“嗯,”哈利環視四周,“昨晚睡得好嗎?”“不是很好,”約恩露出尷尬的微笑,“我躺在床上,腦子裡一直出現各種聲音,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斯特蘭登驚醒,嚇得半死。”哈利拿開椅子上的一疊漫畫,重重地坐下:“約恩,我明白你害怕,但你有沒有想過,誰會想要你的命?”約恩歎了口氣:“昨晚到現在,我一直都在想這件事,但答案還是一樣,我一點頭緒也沒有。”“你有沒有去過薩格勒布?”哈利問道,“或是克羅地亞?”約恩搖了搖頭:“我去過最遠的國家是瑞典和丹麥,還是小時候去的。”“你認識克羅地亞人嗎?”“隻認識那些投靠救世軍的難民。”“嗯,警察有沒有說為什麼要把你移到這裡?”約恩聳了聳肩:“我說我有這間套房的鑰匙,這裡又沒人住,所以……”哈利用手抹了抹臉。“這裡本來有台電腦的。”約恩朝桌麵指了指。“我們把它搬走了。”哈利說,又站了起來。“你要走了?”“我得乘飛機去卑爾根。”“哦。”約恩眼神空洞地說。哈利見約恩失魂落魄,很想把一隻手放在他狹窄的肩膀上。機場特快列車晚點,這已經是連續第三次晚點了。“因為耽擱了。”愛斯坦·艾克蘭給出這個簡短又模糊的解釋。愛斯坦是哈利的童年好友,現在是個出租車司機,他跟哈利說火車的電動馬達是世界上最簡單的東西,就算是哈利的妹妹也懂得如何讓它運轉。此外,如果北歐航空和挪威國鐵的技術人員對調一天,那麼所有列車都會準時出發,所有航班都會依然停留在地麵。哈利覺得這些技術人員還是待在原本的崗位比較好。列車穿出利勒斯特倫附近的隧道之後,哈利撥打哈根的專線電話。“我是霍勒。”“我聽得出來。”“我授權了約恩·卡爾森的二十四小時監護,但我沒授權讓他離開伍立弗醫院。”“那是醫院決定的,”哈根說,“前者是我決定的。”哈利數了窗外的三間房子,然後回答:“哈根,是你要我領導這項調查工作的。”“對,但沒有加班費,你應該知道,預算早就超支了。”“他已經嚇得膽戰心驚了,”哈利說,“你還把他移到上一名受害者、他弟弟家裡,就為了省幾百克朗的房錢?”擴音器報出下一站的站名。“利勒斯特倫?”哈根口氣驚訝,“你在機場特快列車上?”哈利暗暗咒罵一聲:“我要去卑爾根,快去快回。”“是嗎?”哈利吞了口口水:“今天下午就回來。”“你瘋了嗎,夥計?我們都在聚光燈下,媒體……”“要進隧道了。”哈利按下紅色鍵。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從夢中緩緩醒來,房間裡一片漆黑。她知道現在是早上,但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像個大型機械時鐘,但臥室裡又沒有時鐘。她翻過身,縮起身體。黑暗之中,她看見床邊一個赤裸的人影正看著她。“早安,親愛的。”他說。“麥茲!你嚇了我一大跳。”“哦?”麥茲剛衝完澡,背後的浴室門開著,身上的水滴在拚花地板上,輕柔的滴答聲在房間裡回蕩。“你一直那樣站著嗎?”朗希爾德問道,把被子裹緊了一些。“什麼意思?”朗希爾德聳了聳肩,暗暗心驚。麥茲說話的語調很愉快,近乎挑逗,嘴角還泛起一絲微笑。他不曾用這種態度說過話。朗希爾德假裝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你昨天晚上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問道,“我沒醒來。”“你一定是睡得太香了。”麥茲又微微一笑。朗希爾德仔細觀察著麥茲。過去這幾個月他確實變了,以前他很瘦,現在看起來卻強壯結實,體態也變得不一樣,走路時抬頭挺胸。當然,她懷疑過麥茲會不會在外麵有了情人,但這不太令她困擾,或者她自以為是這樣。“你去哪裡了?”朗希爾德問道。“跟揚·彼得·西塞納吃飯。”“那個股票經紀人?”“對,他認為股市前景很好,房地產也是。”“跟他討論不是我的工作嗎?”朗希爾德問道。“我隻是想了解市場的最新狀況而已。”“你認為我沒有讓你了解市場的最新狀況嗎,親愛的?”麥茲看著她,她也回望著他,直到她出現跟麥茲說話時從未有過的反應:雙頰發熱。“我想你把我需要知道的都跟我說了,親愛的。”麥茲走進浴室,朗希爾德聽見他打開水龍頭。“我研究了幾個很有意思的房產案子。”朗希爾德高聲說,但隻是為了說而說,以打破麥茲丟下那句話之後的怪異寂靜。“我也是,”麥茲高聲說,“我昨天去看過歌德堡街那棟公寓,就是救世軍名下那棟,你知道的。”朗希爾德僵在原地。那正是約恩的公寓。“很不錯的房產,可是你知道嗎?其中一個單元的門口拉起了警方的封鎖線,有個住戶跟我說那裡發生過槍擊案,你能想象嗎?”“怎麼可能,”朗希爾德高聲說,“警方乾嗎拉起封鎖線?”“那是警方的工作啊,封鎖現場,把公寓翻個底朝天,尋找指紋和DNA,看看誰去過那裡。反正既然那裡發生過槍擊案,說不定救世軍會願意降價,你說對不對?”“我跟你說過,他們不願意賣。”“是那時候不願意賣,親愛的。”朗希爾德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歹徒是在外麵走廊開的槍,為什麼警方要搜索裡麵?”她聽見水龍頭關上,抬起頭來。麥茲站在浴室門口露出發黃的微笑,嘴巴周圍都是泡泡,手裡拿著刮胡刀。待會兒他就會拍上令她無法忍受的昂貴的須後水。“你在說什麼啊?”他說,“我沒提到走廊啊,還有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親愛的?”朗希爾德匆匆走在亨格森街上,蘇菲恩堡公園仍籠罩在一層冰冷的透明晨霧中。葆蝶家圍巾遮住她的口鼻,她在圍巾裡呼吸,即使是在米蘭用九千克朗買來的這條羊毛圍巾也無法抵禦寒冷,但至少可以遮住她的臉。指紋。DNA。看看誰去過那裡。這件事絕對不能發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她轉了個彎,踏上歌德堡街。起碼外麵沒有警車。她用鑰匙打開入口大門,朝電梯小跑而去。她已經很久沒來這裡了,這也是她第一次沒有事先通知就跑過來。電梯上升時,她的心臟怦怦亂跳,腦子裡想的是浴室排水口有她的頭發,地毯上有她的衣服纖維,到處都有她的指紋。走廊裡空無一人。橫亙在門上的封條顯示房內沒人,但她還是敲了敲門,站立等待。她拿出鑰匙,插進門鎖,但鑰匙不合。她又試了一次,但隻有鑰匙尖端插得進鎖頭。天哪,難道約恩換鎖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把鑰匙轉過來,默默祈禱。鑰匙插入鎖頭,門鎖發出輕微的哢嗒聲,打開了。她呼吸著房間裡熟悉的氣味,走到衣櫃前。她知道吸塵器放在衣櫃裡。那是一台黑色的西門子VS08G2040吸塵器,她家也有一台,功率兩千瓦,是市場上吸力最強的吸塵器。約恩喜歡家裡保持整潔。她插上電源,吸塵器轟然作響。現在是早上十點,她應該可以在一小時內吸完地板,擦拭完所有的牆和家具。她看著緊閉的浴室門,心想該從哪裡開始。應該從記憶中指紋最多的地方開始。不行。她把吸塵器的吸嘴抵在額頭上,立刻感覺像是被狠咬了一口。她拉開吸嘴,看見上麵已沾了血。她開始清理,幾分鐘之後才猛然想起一件事。那些信!天哪,她差點忘記警方可能會發現她寫的信。第一批信寫的是她最私密的夢想和渴望,最後一批信寫的是她赤裸裸的絕望,懇求約恩繼續保持聯絡。她讓吸塵器持續運轉,把管子放在椅子上,然後跑到約恩的書桌前,將抽屜一個一個拉開。第一個抽屜裡放著筆、膠帶和打孔器。第二個抽屜裡放的是電話本。第三個抽屜上了鎖。當然上了鎖。她從桌上拿起拆信刀,插進鎖頭上方,傾身向前,用儘全身力氣。老舊乾燥的木材發出劈啪聲。正當她心想拆信刀可能會斷掉,就看見抽屜的前擋板橫向迸裂開來。她用力一拉,拉開抽屜,撥開木屑,看見裡麵放著厚厚一疊信件。她翻看信封。哈夫斯倫能源公司、挪威銀行、智能金融顧問公司、救世軍。她發現一個空白信封,打開裡麵的信,隻見開頭寫著“親愛的兒子”。她繼續往下翻。有了!那是個低調的淺藍色信封,右上角印著一家投資基金公司的名字,這家公司叫吉爾斯特拉普投資公司。她鬆了口氣,拿出裡麵的信。讀完之後,她把信放在一旁,感覺淚水滑落臉頰。她的雙眼仿佛再次睜開,仿佛一直以來她都瞎了眼,直到現在才看清楚事物的本來麵貌。她所相信以及拒絕的一切似乎都再次變得真實。那封信很短,但她讀完之後,一切都改變了。吸塵器毫不留情地轟隆作響,這聲音淹沒一切,隻露出信紙上簡單清楚的句子、其中的荒謬性,以及它不證自明的邏輯性。她沒聽見街上的車聲,沒聽見房門打開的嘎吱聲,沒聽見有人站到她所坐的椅子後方。直到她聞到他的氣味,脖子上的汗毛才根根豎起。挪威航空的班機降落在卑爾根機場,強烈的西風擊打著機身。開往卑爾根市的出租車上,雨刷不斷地發出噝噝聲,防滑胎壓上潮濕的黑色路麵嘎吱作響。車子穿行在峭壁之間,崖麵上覆蓋著潮濕的叢生植物和光禿的樹木。這就是挪威西部的冬季。車子抵達費林斯穀區時,麥努斯打來電話。“我們有了新發現。”“快說。”“我們查看了羅伯特·卡爾森的硬盤,唯一可疑的是許多色情網站的訪問數據。”“史卡勒,這些東西在你電腦裡也找得到,說重點。”“我們在文件或信件中也沒找到任何可疑人物。”“史卡勒……”哈利以警告的口氣說。“不過呢,我們找到了一張很有意思的票根,”麥努斯說,“猜猜看是什麼地方的票根?”“我打你哦。”“薩格勒布,”麥努斯趕緊說,沒聽見哈利回應,又補上一句,“克羅地亞的薩格勒布。”“謝謝,他是什麼時候去的?”“十月,出發日期是十月十二日,當天晚上回來的。”“嗯,隻在十月去了薩格勒布一天,聽起來不像是去度假。”“我問過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主管,她說羅伯特沒有去國外出過公差。”哈利掛上電話,心想自己怎麼沒跟麥努斯說他對他的表現感到滿意?他大可把稱讚說出口的。難道他年紀大了,脾氣也跟著變壞了?他從出租車司機手中接過四克朗零錢,心想,不對,他的脾氣一直都很壞。哈利踏入呼嘯哀鳴的卑爾根寒風中,據傳,這寒風始於九月的一個下午,止於三月的一個下午。他走了幾步,進入伯爾許咖啡館的大門,環顧四周,心想不知道禁煙法出台之後,會對這種地方產生什麼影響。哈利來過伯爾許咖啡館兩次,每次踏進這裡都有種回家的感覺,同時卻又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身穿紅外套的服務生在店裡忙進忙出,手裡端著半升啤酒,跟客人講些乏味的俏皮話,臉上的表情仿佛在炫耀他們在高級餐館工作。這裡的客人有本地捕蟹人、退休的漁夫、經過戰爭洗禮且吃苦耐勞的水手,以及其他人生經曆坎坷的人。哈利第一次光顧時,一個過氣藝人正在餐桌之間跟漁夫跳著探戈,另一個盛裝打扮的老婦人在手風琴伴奏下高唱德國歌謠,並在間奏時用濃重的卷舌音有節奏地說著下流的話語。哈利看見了要找的人,便朝坐在桌前的一名瘦高男子走去。桌上放著兩個啤酒杯,一個空了,一個快要空了。“長官。”男子猛然抬頭,隨著哈利的聲音轉過頭,目光遲了點才跟上。男子一臉醉意,瞳孔收縮。“哈利。”男子的口齒意外地清晰。哈利從隔壁桌拉了一把椅子過來。“正好經過嗎?”畢悠納·莫勒問道。“對啊。”“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哈利沒有回答。他已做好心理準備,但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是不是署裡的人都在講我的八卦?真是的。”莫勒又喝了一大口酒,“很奇妙的角色轉換,對不對?以前都是我在這種情況下找到你。要不要喝啤酒?”哈利傾身越過桌麵:“長官,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情況下一個成年男人會在上班時間喝酒,哈利?”“不是被開除,就是老婆跑了。”“據我所知,我還沒被開除。”莫勒笑了,肩膀抖動,但沒笑出聲來。“卡莉有沒有……”哈利頓了頓,不知該怎麼措辭才好。“她和孩子沒跟我來,這無所謂,早就決定好的。”“什麼?”“我想念孩子,我當然想念他們,但我還應付得來。這隻是……怎麼說來著……過渡時期……但還有更好聽的說法……超越……不對。”莫勒在啤酒杯前垂下了頭。“我們去散散步吧。”哈利說,招手表示買單。二十五分鐘後,哈利和莫勒站在弗洛伊恩山的欄杆旁,他們在同一朵雨雲下俯瞰可能是卑爾根的地方。一台纜車以固定的傾斜角向上爬升,它由粗鋼絲拉動,看起來宛如一塊蛋糕,他們是從卑爾根市中心坐纜車上山的。“這就是你來這裡的原因嗎?”哈利問道,“因為要跟卡莉分手?”“這裡跟他們說的一樣,一天到晚下雨。”莫勒說。哈利歎了口氣:“長官,喝酒沒用的,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這應該是我的台詞吧,哈利。你跟甘納·哈根相處得怎麼樣?”“還可以,他是個好演說家。”“你可彆低估他,哈利,他不隻是個演說家,他在FSK武裝特種部隊待了七年。”“特種部隊?”“沒錯,總警司跟我說的。哈根在一九八一年被調到FSK,當時FSK之所以成立,是為了保護北海鑽油塔。基於安全理由,他的這段經曆沒有寫在履曆上。”“FSK,”哈利察覺到冰雨從外套滲到了肩膀處,“聽說他們非常忠誠。”“就好像兄弟情誼,”莫勒說,“堅不可摧。”“你還認識其他FSK的人嗎?”莫勒搖了搖頭,看起來已經清醒:“案情有進展嗎?有人給了我一些內部消息。”“目前連動機都還沒找到。”“動機是錢,”莫勒清了清喉嚨,“也就是貪欲,它來自妄念,妄想有錢就能改變一切,以為自己可以改變。”“錢?”哈利看著莫勒。“可能吧。”他附和說。莫勒朝麵前灰蒙蒙的雲層厭惡地吐了口口水。“找到錢,追蹤它的流向,錢總是可以帶你找到答案。”哈利從未聽過莫勒用這種語氣說話,說得這麼苦澀、這麼確定,仿佛他寧願不曾擁有這種洞察力。哈利吸了口氣,他鼓起勇氣:“長官,你知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所以就開門見山地說了。你跟我都不是那種朋友遍天下的人,雖然你可能不把我當成朋友,但我畢竟也算是你的某種朋友。”哈利看著莫勒,他沒有回應。“我來找你是希望可以幫上忙,你想不想聊一聊或是……”依然沒有回應。“呃,可惡,如果我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就好了,但我已經來了。”莫勒仰望天空:“你知道卑爾根人把我們後麵這個稱為山脈嗎?事實上它們的確是山脈,實實在在的山脈。隻要從挪威第二大城市的市中心搭乘纜車,六分鐘就可以抵達,卻會有人在這裡迷路和死亡,想想還挺可笑的,對不對?”哈利聳了聳肩。莫勒歎了口氣:“雨不會停的,我們坐那個像錫罐一樣的纜車下去吧。”抵達市區後,他們朝出租車候客站走去。“現在還沒到高峰時間,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卑爾根機場。”哈利點了點頭,卻沒上車,他的外套已經濕透。“追蹤錢的流向,”莫勒一手搭在哈利肩上,“做你該做的事。”“你也是,長官。”莫勒揚了揚手,邁步離開。哈利坐上出租車後,莫勒又轉身喊了幾句話,卻被車聲淹沒。出租車從丹麥廣場呼嘯而過,哈利按下手機開機鍵,隨即出現哈福森的短信,說請他回電。哈利撥打了哈福森的電話。“我們拿到史丹奇的信用卡了,”哈福森說,“青年廣場的提款機昨晚十二點左右吞了它。”“所以昨晚我們突襲救世軍旅社的時候,他就是從青年廣場走回去的。”哈利說。“沒錯。”“青年廣場距離救世軍旅社很遠,”哈利說,“他去那邊一定是怕我們會追蹤到旅社附近,這表示他亟須用錢。”“還有更棒的,”哈福森說,“提款機一定設有監視器。”“所以呢?”哈福森頓了一下,製造效果。“快說啦,”哈利說,“他沒有把臉遮起來,是這樣嗎?”“他像電影明星一樣對著鏡頭微笑。”哈福森說。“貝雅特看過監控錄像了嗎?”“她正坐在痛苦之屋裡麵看。”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想起約翰尼斯,想起她的一生本可以截然不同。倘若當時她能跟隨自己的心就好了,她的心總是比她的頭腦更有智慧。奇怪的是,她從未如此不快樂過,卻又從未像現在一樣想儘情地去活。活得更久一點。因為現在她明白了一切。她看著黑色管口,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以及即將來臨的是什麼。她的尖叫聲被西門子VS08G2040吸塵器那個簡易馬達的怒吼聲淹沒。椅子摔倒在地。強力吸塵器的管口逐漸接近她的眼睛。她想用力閉上眼睛,眼皮卻被強有力的手指給撐開,逼迫她目睹一切。於是她隻好睜大眼睛看著,並且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