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福森坐在方向盤前,耐心等待前方那輛掛著卑爾根車牌的車子,隻見那輛車的司機將油門踩到底,車輪在冰麵上不停地打轉。哈利正在和貝雅特打電話。“什麼意思?”哈利高聲說,他的聲音蓋過了引擎加速的聲音。“這兩張照片上的人看起來不一樣。”貝雅特又說了一次。“同樣的羊毛帽,同樣的雨衣,同樣的領巾,一定是同一個人啊。”貝雅特沒有回答。“貝雅特?”“麵孔不是很清楚,有點怪怪的,我不確定是哪裡怪,可能跟光線有關。”“嗯,你認為我們是在白費力氣?”“我不知道,這個人站在卡爾森前方的位置,的確符合技術證據。什麼聲音這麼吵?”“小鹿斑比在冰上奔跑,回頭見嘍。”“等一下!”哈利沒掛電話。“還有一件事,”貝雅特說,“我看過前天的照片。”“然後呢?”“我找不到麵孔相符的人,但我發現一個小細節,有個男人身穿一件黃色雨衣,也可能是駝毛大衣,他圍了圍巾……”“你是說領巾?”“不是,看起來是普通的羊毛圍巾,但圍巾的係法跟他、或他們的領巾係法一樣,右邊從結的上方穿出,你有沒有看到?”“沒有。”“我從來沒見過有人用這種方法係巾。”貝雅特說。“把照片用電子郵件發給我,我來看看。”哈利回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貝雅特發來的照片打印出來。他走進打印室拿照片,正好碰見哈根。哈利對他點點頭。兩人站著,一言不發地看著灰色打印機吐出一張又一張紙。“有新發現嗎?”過了一會兒,哈根說。“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哈利答道。“記者一直來煩我,如果有新消息給他們就好了。”“啊,對了,長官,我差點忘了告訴你,我們正在追查一個男人,我把這則消息給了記者。”哈利從一堆打印出的紙中拿出一張,指著上麵圍著領巾的男子。“你說你做了什麼?”哈根問。“我透露了一則消息給記者,《每日新聞報》的記者。”“沒有經過我同意?”“長官,這隻是例行公事,我們稱之為‘有建設性的消息透露’。我們讓記者說這則消息來自警界的匿名人士,這樣他們就可以假裝在認真地跑新聞。他們喜歡這樣,而且登照片的版麵會比我們要求的還大。現在我們可以得到民眾的協助,來指認這名男子,結果皆大歡喜。”“我可不歡喜,霍勒。”“你這樣說真讓我感到遺憾,長官。”哈利做出憂傷的表情以示強調。哈根對他怒目而視,上下齶朝反方向移動,牙齒不斷地磨擦,令他聯想到反芻的動物。“這個男人有什麼特彆?”哈根把哈利手中那張照片搶了過去。“還不太確定,說不定他們有好幾個人。貝雅特·隆恩認為他們……用一種特彆的方式來打領巾。”“這是克羅斐結,”哈根又看了一眼,“這個結怎麼了?”“你剛剛說什麼,長官?”“克羅斐結。”“這是一種領帶結嗎?”“一種克羅地亞的結。”“什麼?”“這不是基本的曆史常識嗎?”“長官,如果你能啟發我就太好了。”哈根將雙手背在身後:“你對‘三十年戰爭’有什麼了解?”“沒什麼了解。”“三十年戰爭期間,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二世在進軍德意誌之前,為紀律嚴明但人數有限的瑞典軍增兵,他從歐洲雇來最優秀的戰士。這些戰士之所以被稱為最優秀的,是因為他們無所畏懼。古斯塔夫二世雇的是克羅地亞傭兵。你知道挪威語中‘Krabat’這個詞是來自瑞典語嗎?它的原型是‘Croat’,意思是無畏的瘋子。”哈利搖了搖頭。“克羅地亞人雖然是在異國打仗,還得穿上古斯塔夫二世國王的軍服,但他們可以保留一個標記以示區彆,這個標記就是騎兵領巾。克羅地亞人用一種特彆的方法把方巾打成領巾,這種穿戴方式後來被法國人吸納並進一步發揚光大。它原本的名稱也被法國人保留下來,後來演變成法語中的‘Cravate’,也就是領帶的意思。”“領帶(Cravate),克羅斐結(Cravat)。”“沒錯。”“多謝你,長官,”哈利從出紙匣裡拿起最後一張照片,仔細查看貝雅特所說的圍巾,“你可能給了我們一條線索。”“霍勒,我們隻需要儘到自己的責任,不用彼此道謝。”哈根拿起其他打印紙張,大步離去。哈福森抬頭朝衝進辦公室的哈利望去。“有線索了。”哈利說。哈福森歎了口氣,因為這句話通常意味著大量徒勞的工作。“我要打電話給歐洲刑警組織的亞曆克斯。”哈福森知道歐洲刑警組織是國際刑警組織在海牙的姐妹組織,由歐盟在一九九八年馬德裡發生恐怖行動後成立,目的在於打擊國際恐怖活動和有組織的犯罪。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個亞曆克斯為何經常願意協助哈利,因為挪威並不屬於歐盟。“亞曆克斯嗎?我是奧斯陸的哈利,可以麻煩你幫我查一件事嗎?”哈福森聽見哈利用蹩腳但有效的英語,請亞曆克斯在數據庫裡搜索過去十年歐洲國際罪犯涉嫌犯下的案件,搜索關鍵詞是“職業殺手”和“克羅地亞人”。“我在線等。”哈利等待著,不久後驚訝地說,“這麼多?”他搔了搔下巴,請亞曆克斯再加上“槍”和“九毫米”這兩個關鍵詞。“二十三條搜索結果?有二十三起命案的嫌疑人是克羅地亞人?天哪!呃,我知道戰爭會培養出職業殺手。那再加上‘北歐’試試看。什麼都沒有?好,你那邊有嫌疑人姓名嗎?沒有?請稍等一下。”哈利朝哈福森望去,似乎希望他能及時提示些什麼,但哈福森隻是聳了聳肩。“好吧,亞曆克斯,”哈利說,“那再試試看最後的關鍵詞。”哈利請亞曆克斯加上“紅色領巾”或“圍巾”來搜索。哈福森聽見亞曆克斯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謝啦,亞曆克斯,我們再聯絡。”哈利掛上電話。“怎麼樣?”哈福森說,“線索蒸發啦?”哈利點了點頭,垂頭喪氣地靠在椅子上,但旋即又挺起身子:“我們再來追查新線索,現在還有什麼線索?什麼都沒有?太好了,我最愛白紙一張。”哈福森記起哈利曾說過,好警探和平庸警探的差彆在於忘記的能力。好警探會忘記所有令他失望的直覺,忘記所有他曾深信不疑卻令他無功而返的線索,打起精神,再度變得天真,變得容易忘記,燃燒著不曾消減的熱情。電話響起,哈利接了起來:“我是哈……”電話那頭的說話聲早已大聲響起。哈利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哈福森看見他握著話筒的手指指節漸漸泛白。“等一等,亞曆克斯,我請哈福森記下來。”哈利用手捂住話筒,對哈福森高聲說:“因為好玩他又試了一次,去掉‘克羅地亞人’‘九毫米’和其他關鍵詞,隻搜索‘紅色領巾’,在二〇〇〇年和二〇〇一年的薩格勒布、二〇〇二年的慕尼黑、二〇〇三年的巴黎都出現了搜索結果。”哈利回到電話上:“亞曆克斯,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我不能確定,但直覺告訴我是,而且我腦中的聲音說在克羅地亞發生的這兩起命案絕對不是巧合。你還能提供其他細節嗎?哈福森會記下來。”哈福森看著哈利詫異地張大嘴巴。“什麼意思?沒有凶手描述?既然他們記得圍巾,怎麼會沒注意到其他特征?什麼?一般身高?沒彆的了?”哈利邊聽邊搖頭。“他說什麼?”哈福森低聲問道。“供述之間有極大的差異。”哈利低聲答道。哈福森寫下“差異”。“對,太好了,請把詳細數據發到我的電子郵箱。謝謝你了,亞曆克斯,如果你還有其他發現,像是嫌疑人之類的,請通知我,好嗎?什麼?哈哈,好,我再把我和我老婆的發給你看。”哈利掛上電話,看見哈福森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老笑話一則,”哈利說,“亞曆克斯認為所有的北歐夫婦都會自拍性愛影片。”哈利又撥了一通電話,等待電話接通時,他發現哈福森依然看著他,還歎了口氣。“哈福森,我沒結過婚啊。”麥努斯必須拉高嗓門才能蓋過咖啡機的聲音,那台咖啡機似乎患了嚴重的肺病。“說不定世界上有個目前為止無人發現的職業殺手集團,紅色領巾是他們的某種標誌。”“胡扯。”托莉拉長聲調,站在麥努斯後麵排隊等待咖啡,手拿一個馬克杯,上麵寫著“世上最棒的媽媽”。歐拉咯咯地笑著,在小廚房的桌子旁坐了下來。這間小廚房就是犯罪特警隊的咖啡廳。“胡扯?”麥努斯說,“這很可能是恐怖活動,不是嗎?比如某些人之間的大戰,然後地獄之門就會大開。不然就是意大利黑手黨,他們不是會係紅色領巾嗎?”“他們更喜歡被稱為西班牙人。”托莉說。“還有巴斯克人。”哈福森在歐拉對麵坐了下來。“什麼?”“奔牛活動。潘普洛納市的聖費爾明節(又名奔牛節,是西班牙納瓦拉自治區首府潘普洛納市的一項傳統慶祝活動。)。巴斯克地區。”“埃塔(西班牙恐怖組織。)!”麥努斯吼道,“媽的,之前我們怎麼都沒想到?”“你可以去寫電影劇本了。”托莉說。歐拉高聲大笑,一如往常地不發表意見。“你們兩個應該繼續去抓嗑藥的銀行劫匪。”麥努斯咕噥說,因為托莉·李和歐拉·李原本隸屬於劫案組,這兩人既沒結婚,也無血緣關係。“不過有個細節不太對勁,恐怖分子都很喜歡公布事情是他們乾的。”哈福森說,“我們從歐洲刑警組織那裡得知的四起案子都是槍殺案,案發之後凶手就銷聲匿跡了,而且被害人多半涉及其他案件。薩格勒布的兩名被害人都是塞爾維亞人,曾因戰爭罪受審但獲判無罪。慕尼黑的被害人曾威脅到當地權貴的勢力,而這位權貴涉嫌人口走私。巴黎的被害人曾因戀童癖被定罪兩次。”哈利手拿馬克杯,緩步走進小廚房。麥努斯、托莉和歐拉倒了咖啡之後,從容離去。哈福森發現哈利經常對同事產生這種影響。哈利坐了下來,哈福森見他眉頭深鎖。“就快滿二十四小時了。”哈福森說。“對啊。”哈利盯著手中的空馬克杯。“有沒有發現重要線索?”哈利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我打電話去卑爾根找過畢悠納·莫勒,請他給些有建設性的意見。”“他怎麼說?”“沒說什麼,他聽起來……”哈利尋找著適當的字眼,“有點寂寞。”“他的家人不是跟他在一起嗎?”“他們應該是一起過去的。”“出了問題?”“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那你在擔心什麼?”“他喝醉了。”哈福森把馬克杯砰的一聲放在桌上,咖啡濺了出來。“莫勒在上班時間喝醉?你在開玩笑吧?”哈利沒有回答。“會不會他身體不舒服,還是怎麼了?”哈福森補上一句。“哈福森,我知道喝醉的人說話是什麼樣子,我得去一趟卑爾根。”“現在嗎?哈利,你正在領導一起命案的調查工作啊。”“我可以當天回來,這段時間你先撐著。”哈福森微微一笑:“你老了嗎,哈利?”“老?什麼意思?”“老了,而且變得有人情味了,這還是我頭一次聽見你把活人排第一,死人排第二。”哈福森一看見他的臉色,就後悔自己說了這句話。“我的意思不是……”“沒關係,”哈利站了起來,“我要你調出這幾天往返克羅地亞的航班旅客名單,去問加勒穆恩機場的警察,旅客名單是否需要檢察官去申請。如果需要法院命令,你就去法院當場拿。拿到名單之後,打電話給歐洲刑警組織的亞曆克斯,請他幫忙核對姓名,就說是我請他幫忙。”“你確定他可以幫忙?”哈利點了點頭:“與此同時,我會跟貝雅特去找約恩·卡爾森談一談。”“哦?”“到目前為止,我們聽見的關於羅伯特·卡爾森的事,就像迪士尼卡通那樣純真無邪,我想應該還有內情。”“你為什麼不帶我去?”“因為貝雅特跟你不一樣,她能看出一個人什麼時候在說謊。”他吸了口氣,踏上台階,走進那家名為“餅乾”的餐廳。和昨晚不同的是,餐廳內幾乎看不到客人,但那個和喬吉一樣有金色鬈發、藍眼珠的服務生,依然倚在用餐區的門邊。“你好,”服務生說,“我沒認出你來。”他的眼睛眨了兩下,突然發現這意味著他還是被認了出來。“但我認得這件大衣,”服務生說,“很有型,是駝毛的嗎?”“是就好了。”他有點結巴,露出微笑。服務生大笑,把手放在他手臂上。他沒在服務生眼中看見一絲恐懼,因此分析對方並未起疑,同時希望警方還沒來過這裡,也沒發現那把槍。“我不想用餐,”他說,“我隻想用一下洗手間。”“洗手間?”服務生那對藍眼珠掃視著他的雙眼,“你隻是來上洗手間?真的嗎?”“很快就走。”他吞了一口口水。服務生令他感到不自在。“很快就走,”服務生說,“原來如此。”洗手間裡空蕩無人,空氣中有肥皂的氣味,但沒有自由的氣味。他掀開給皂器的蓋子,肥皂的氣味更濃了。他卷起袖子,把手伸進冰冷的綠色洗手液中。一個念頭閃過腦際:給皂器被人換過了。就在此時,他摸到了那把槍。他緩緩地把槍撈出來,一道道綠色的洗手液滴落在白色陶瓷水槽上。這把槍隻要衝洗乾淨,塗上一點油,就能正常使用。彈匣裡還有六發子彈。他匆忙地衝洗手槍,正要放進大衣口袋,這時,廁所門被推開。“嘿。”那服務生笑著說,但一看見那把槍,笑容就僵在臉上。他把槍放進口袋,咕噥著說了聲再見,從服務生前方擠過狹窄的門口。他感覺到對方急促的氣息噴上他的臉頰,胯間的隆起碰觸到他的大腿。當他再次走進冰冷的空氣,才發現自己的心臟怦怦亂跳,仿佛被嚇壞了。血液在全身流動,讓他覺得溫暖輕盈。約恩·卡爾森剛要出門,哈利正好抵達歌德堡街。“時間這麼晚了嗎?”約恩看了看表,一臉疑惑地問。“是我來早了,”哈利說,“我同事待會兒就到。”“我有時間去買牛奶嗎?”約恩身穿薄外套,頭發梳理整齊。“當然有。”對麵街角就有一家小雜貨店。約恩在貨架上翻找,想換個口味,買一升低脂牛奶,哈利則仔細研究著衛生紙和玉米片之間的豪華聖誕裝飾品。結賬櫃台旁有個報架,報紙上粗體的大寫字母“吼叫”著關於伊格廣場命案的報道,兩人見了都沒說什麼。《每日新聞報》的頭版發布了記者漢斯拍攝的模糊的觀眾照片,上麵一名係紅色領巾的男子被紅色圓圈圈出,標題寫道:警方正在尋找此男子。兩人走出雜貨店,約恩在一個留有山羊胡的紅發乞丐前停下腳步,在口袋裡掏了很久,才找到可以丟進褐色紙杯裡的東西。“我家沒什麼東西可以招待你,”約恩對哈利說,“還有,老實說,家裡的咖啡已經在濾壺裡待一陣子了,喝起來可能像瀝青。”“太好了,我就喜歡喝這種咖啡。”“你也是啊?”約恩淡淡一笑。“噢!”約恩轉頭朝那乞丐看去。“你在用錢打我嗎?”他驚訝地說。那乞丐惱怒地哼了一聲,他胡須飄動,口齒清楚地大聲說:“我隻收法定貨幣,謝謝!”約恩家的格局跟西婭家完全相同,裡麵整齊乾淨,但從擺設就看得出這是一套單身公寓。哈利很快做出三個假設:這些保養良好的舊家具和他家的家具是在同一個地方買的,也就是伍立弗路的“電梯”二手家具行;客廳牆上貼著一張藝術展覽的宣傳海報,但約恩應該沒去看過那場展覽;約恩常常俯身在電視前的矮桌吃飯,而不是在小廚房吃飯。幾乎空無一物的書架上放著一張照片,上麵是一名身穿救世軍製服的男子,正威嚴地望向遠方。“這是你父親?”哈利問道。“對。”約恩從廚房的櫃子裡拿出兩個馬克杯,用沾有褐色汙漬的咖啡壺倒了咖啡。“你們長得很像。”“謝謝,”約恩說,“希望如此。”他拿著馬克杯走進客廳,放在咖啡桌上,旁邊是剛買的鮮奶。哈利想問約恩的父母在得知羅伯特的死訊之後反應如何,但又轉了個念頭。“我們從假設開始說起好了,”哈利說,“你弟弟之所以被殺,有可能是因為他對彆人做過一些事,比如說欺騙、借錢、侮辱、威脅、傷害等。大家都說你弟弟是好人,但通常我們調查命案時都會聽見死者的親友隻說好話,人們都喜歡強調死者好的一麵。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陰暗麵,不是嗎?”約恩點了點頭,哈利無法判斷這是否代表同意。“我們需要知道羅伯特的一些陰暗麵。”約恩看著哈利,一臉茫然。哈利清了清喉嚨:“我們可以從錢開始說起,羅伯特有金錢方麵的問題嗎?”約恩聳了聳肩:“很難說,他的生活不奢華,所以我想他應該沒有跟彆人借過大筆金錢,不知道你指的是不是這個?總的來說,如果他需要錢,應該都會來跟我借。我說的借,意思是……”約恩露出微笑,意思是說“你懂的”。“他都借多少錢?”“都不是很大的金額,除了今年秋天之外。”“那是多少?”“呃……三萬。”“要用來做什麼?”約恩搔了搔頭:“他說他有個計劃,但不肯多說,隻說需要出國,而且以後我就會知道。的確,我覺得這筆錢很多,但我平常花費不多,又不用養車,所以還好。他很少這麼有乾勁,我還很好奇到底是什麼計劃,可是後來……後來就發生了這件事。”哈利記下筆記。“嗯,那羅伯特個人的陰暗麵呢?”哈利靜靜地等待,雙眼看著咖啡桌,讓約恩坐著思索,讓真空的寂靜發酵,這種真空遲早都會勾出一些東西,像是謊言,或讓人絕望的題外話,而最好的狀況是勾出真相。“羅伯特年輕的時候,他……”約恩大膽地說,又頓了一頓。“他缺乏……自製力。”哈利點了點頭,並未抬眼,想鼓勵約恩,但又不打破這個真空狀態。“我以前常常擔心得要死,不知道他又會做出什麼事。他非常暴力,身體裡似乎住著兩個人,其中一個冷酷、節製、喜歡研究,總是對……這要怎麼說?對彆人的反應、感覺或者苦難之類的感到好奇。”“可以舉個例子嗎?”哈利問道。約恩吞了口口水:“有一次我回到家,他說他有樣東西要給我看,就在地下室的洗衣間裡把我們家的貓放進了一個空的小水族箱,以前爸爸在那個水族箱裡養古比魚。然後,他把院子裡的水管插到木蓋子裡,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水族箱幾乎一下子滿了,我趕緊打開蓋子,把貓救出來。羅伯特說他想看看貓會有什麼反應,但有時我會想,說不定他想觀察的是我。”“嗯,既然他是這種人,怎麼會沒人提到?真奇怪。”“並不是很多人知道羅伯特的這一麵。我想這也有一部分是我的錯。小時候我就答應爸爸會好好看著羅伯特,以免他惹出大麻煩。我儘力了,就像我說的,羅伯特的行為沒有失控。他可以既冷又熱,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所以隻有親近的人才知道他的……另一麵。還有一次他拿青蛙開刀,”約恩微笑著說,“他把青蛙放進氦氣球,再把氣球放飛到空中,結果被爸爸當場逮到。他說當青蛙好可憐,不能像鳥一樣俯瞰大地。我在旁邊……”約恩望向遠方,哈利見他眼眶泛紅,“簡直笑得半死。爸爸很生氣,可我就是忍不住。羅伯特是能讓我這樣大笑的人。”“嗯,他長大以後還是這樣嗎?”約恩聳了聳肩:“老實說,這幾年他的事我並不全都知道,自從爸媽移居泰國之後,我跟他就不像以前那麼親近了。”“為什麼?”“兄弟之間就是這樣,不一定有原因。”哈利沒有回答,隻是等待。走廊上傳來一記重重的關門聲。“他跟女孩子也發生過一些事。”約恩說。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電梯上升發出金屬的嗡鳴。約恩歎了口氣:“而且是年輕女孩子。”“多年輕?”“我不知道,除非羅伯特說謊,否則她們應該非常年輕。”“他為什麼要說謊?”“我說過了,他可能想看我有什麼反應。”哈利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望見一名男子沿著小徑緩緩穿過蘇菲恩堡公園,小徑看起來像是兒童在白色畫紙上畫出的不規則褐色線條。教堂北邊有個猶太社區專用的小墓地。心理醫生史戴·奧納曾跟哈利說過,數百年前這整座公園是一片墓地。“他對這些女孩子使用過暴力嗎?”哈利問道。“沒有!”約恩高聲說,他的聲音在光禿的四壁間回蕩。哈利沉默不語。男子已走出公園,穿過亨格森街,朝這棟公寓走來。“據我所知沒有,”約恩說,“就算他這樣跟我說,我也不會相信。”“你認識這些女孩子嗎?”“不認識,他從不會跟她們交往太久。事實上,我知道他隻對一個女孩子認真過。”“哦?”“西婭·尼爾森。我們年輕的時候,他對她很著迷。”“就是你的女朋友?”約恩若有所思地看著咖啡杯:“你可能會覺得,我應該避開我弟弟下定決心要得到的女孩子,對不對?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可是天知道為什麼。”“後來呢?”“我隻知道西婭是我認識的人裡最棒的。”電梯的嗡鳴聲陡然停止。“你弟弟知道你跟西婭的事嗎?”“他發現我跟她碰過幾次麵,也起過疑心,可是西婭和我一直都很注意保密。”一陣敲門聲響起。“應該是我同事貝雅特,”哈利說,“我去開門。”哈利合上筆記本,將鋼筆放在桌上,鋼筆跟筆記本平行,然後他走了幾步來到門口,把門往外推了幾下,這才發現門是向內開的。門外那張臉和哈利同樣驚訝,兩人站在原地對視片刻。甜膩的香水味鑽入哈利的鼻孔,對方似乎擦了強烈的芳香劑。“約恩?”那男子試探著說。“原來你要找他,”哈利說,“抱歉,我們在等彆人,請稍等一下。”哈利回到沙發上:“是找你的。”他一坐上沙發,就察覺到剛剛這幾秒鐘有什麼事發生了。他查看鋼筆,依然跟筆記本平行,沒被動過,但就是哪裡不對勁。他的腦子察覺到了什麼,卻又說不上來。“晚上好?”他聽見約恩在他背後說,語氣禮貌而客氣,他的聲調上揚。這種語調通常用來跟不認識的人打招呼,或是用在不清楚對方來意之時。又來了,哈利覺得似乎哪裡怪怪的,令他坐立不安。好像是那名男子怪怪的,剛剛他說要找約恩時,用的是名字而不是姓氏,但約恩顯然不認識他。“你要轉達什麼話?”約恩說。這時傳來哢嗒一聲。脖子。男子的脖子上圍著個東西。那是個領巾,領巾打的是克羅斐結。哈利雙手在咖啡桌上猛力一撐,站了起來,咖啡杯隨之跳起,他大聲吼道:“把門關上!”但約恩隻是站在原地,望向門外,仿佛被催眠一般,屈身聆聽對方要轉達的話。哈利後退一步,躍過沙發,衝向門口。“不要……”約恩說。哈利瞄準門板,疾撲而去。突然,一切仿佛靜止。這種經驗他曾有過,當腎上腺素激增,一個人對時間的感覺會有所改變,就好像在水裡移動一樣。但他知道已經太遲了。他的右肩撞上門板,左肩撞上約恩的臀部,耳膜接收到火藥爆炸產生的震波。一枚子彈飛離槍管。接著傳來砰的一聲,那是子彈發射的聲音。門被撞回門框,鎖了起來。約恩猛地撞上櫃子和廚具。哈利翻過身來,抬頭望去,隻見門把被往下壓。“該死的!”哈利低聲說,跪了起來。門把被用力地搖晃兩次。哈利抓住約恩的腰帶,拖著他一動不動的身體,踏著拚花地板,進入臥室。門外傳來摩擦聲,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巨響。門板中央碎屑紛飛,一個沙發靠枕猛烈抖動,靠枕內的灰黑色羽絨呈圓柱狀噴射到天花板上,那盒低脂鮮奶發出咕嚕聲,一道白色液體噴了出來,畫出虛弱無力的弧線,落到了桌上。哈利心想,大家都低估了九毫米子彈可以造成的傷害。他把約恩翻過來,隻見約恩的額頭流出一滴鮮血。又是砰的一聲。玻璃發出碎裂聲。哈利抽出口袋裡的手機,按下貝雅特的號碼。“好好好,彆催我,我快到了。”電話才響一聲,貝雅特就接了起來,“我就在外……”“聽著,”哈利打斷說,“呼叫所有警車趕來這裡,還要打開警笛。有人在門外開槍,你千萬不要靠近,聽見了嗎?”“收到,不要掛斷。”哈利把手機放在麵前的地上。牆壁傳來摩擦聲。男子會不會聽見他打電話的聲音?哈利坐著不動。摩擦聲又靠近了些。這牆壁是什麼材質的?子彈既然可以穿透具有隔音效果的門板,應該也可以穿透用石膏板和玻璃纖維做成的輕量牆。摩擦聲更加靠近,停了下來。哈利屏住呼吸。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是約恩的呼吸聲。就在此時,城市的普遍噪聲中有個聲音凸顯出來,那聲音聽在哈利耳中有如美妙樂音。那是警笛聲,先是一個,又變成兩個。哈利側耳傾聽,並未聽見摩擦聲。他心中暗暗祈禱,逃跑吧,快離開吧。他的祈禱得到了響應。他聽見腳步聲在走廊上遠離,看來他已下樓而去。哈利在冰冷的拚花地板上躺了下來,雙眼盯著天花板。空氣從門縫底下流進來。他閉上眼睛。十九年。天哪,還有十九年他才能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