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用餐時間(1 / 1)

救贖者 尤·奈斯博 5700 字 1天前

這一天將成為二十四年來最寒冷的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八點,天色依然漆黑得有如夜晚。哈利去找格爾德,簽字拿走湯姆·瓦勒家的鑰匙,然後離開警署。他立起領子行走,咳嗽時聲音似乎消失在棉絨之中,仿佛寒冷讓空氣變得濃重。清晨,人們匆匆走在人行道上,隻想趕快進入室內,隻有哈利緩緩邁步而行,但他的膝蓋正隨時做好準備,以防馬丁靴的橡膠鞋底抓不住冰麵。當他走進湯姆位於市中心的單身公寓時,艾克柏山後方的天空泛起了光亮。湯姆死後,這棟公寓被封鎖了數周,但警方並未查出可以指向其他可能的軍火走私犯的任何線索,至少總警司是這麼說的。總警司還通知他們,說這件案子已被歸為次優先級,因為“還有其他更迫切的案子需要調查”。哈利打開客廳的燈,再次發現亡者的家中自有其寂靜的氛圍。黑色皮革沙發對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台超大等離子電視,電視兩側各有一個一米高的揚聲器,它們是這所公寓環繞音響的一部分。牆上掛有很多圖片,上麵是藍色立方體的圖案,蘿凱稱這種圖案為標尺藝術。哈利走進臥室,窗外透進灰色光線。臥室十分整齊,桌上擺著電腦顯示器,卻不見主機,一定是被搬回去尋找證據了,但哈利並未在警署的證物中看見湯姆的電腦,不過話又說回來,上級也沒給他調查這件案子的權限。官方說法是他正因殺害湯姆而受到獨立警務調查機構SEFO的調查,但他揮之不去的一個想法是有人不希望每樣東西都被翻起來看。哈利正要離開臥室,卻聽到一個聲音。亡者的公寓不再寂靜。那是個隱約的嘀嗒聲,令哈利的手臂汗毛直豎。聲音來自衣櫃。他猶疑片刻,打開櫃門。櫃底有個打開的紙箱,哈利立刻認出裡頭是那天晚上湯姆在學生樓時穿的外套。外套上放著一塊手表,表針正在嘀嗒走動。那天晚上湯姆打破電梯窗戶,把手伸進電梯內他們所在之處,電梯開始下降,切斷了他的手臂。在那之後,這塊表依舊這樣嘀嗒運轉。後來他們坐在電梯裡,圍著湯姆的斷臂。斷臂死氣沉沉,宛如蠟像,又像是從衣架模特上拆下的一隻手臂,隻不過上麵有一塊表,怪異莫名。一塊嘀嗒作響的表,活生生的,拒絕停止,就像哈利小時候父親講的故事:有個男人死後心臟不肯停止跳動,把殺人者逼瘋了。這是一種獨特的嘀嗒聲,強烈而有活力,聽過之後便會讓人記住。這塊表就是湯姆的勞力士手表,想必價格不菲。哈利關上衣櫃,踏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前門,發出的聲音在四壁之間回蕩。他鎖門時,鑰匙叮叮地響個不停,接著又瘋狂地嗡嗡作響,直到他踏上街道,車輛聲才淹沒了這一切,帶來安慰。下午三點,厄葛林司令大樓四號已被陰影籠罩,救世軍總部窗內亮起燈光。下午五點,天黑了,溫度計的水銀掉到零下十五攝氏度。幾片雪花飄落在一輛有趣的小車的車頂上,瑪蒂娜·埃克霍夫正坐在車裡等人。“快點啊,爸爸。”她嘟囔說,焦慮地看了電量表一眼。這輛電動汽車是皇室送給救世軍的,但她不確定它在寒冷的天氣裡表現如何。她記得在鎖上辦公室的門之前辦完了所有事情,包括在網站首頁輸入即將舉行和已取消的軍團會議,修改伊格廣場的救濟巴士和救濟站的時間表,檢查要寄給首相辦公室的信——內容是關於即將在奧斯陸音樂廳舉辦的年度聖誕表演。車門打開,寒氣竄入車內,一名男子坐上了車。男子的製服帽下麵是濃密的白發,他擁有一雙瑪蒂娜見過的最明亮的藍色眼眸,反正其他超過六十歲的人都沒有如此明亮的眼眸。男子費力地將雙腳放在座椅和儀表盤之間的狹小空間裡。“走吧。”男子說,掃落肩章上的雪,那肩章告訴大家他是挪威救世軍的最高領導人。他語調樂觀,帶有一種輕鬆自如的權威感,顯然覺得讓彆人服從他的命令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你遲到了。”瑪蒂娜說。“而你是天使。”男子用手背撫摸她的臉頰,藍色眼眸閃閃發光,充滿能量和歡喜,“快點出發吧。”“爸……”“等一下,”男子搖下車窗,“裡卡爾!”會議廳入口站著一名年輕男子。會議廳就在救世軍總部旁邊,二者位於同一個屋簷下。年輕男子嚇了一跳,立刻跑到車旁,立正站好,雙臂緊貼身側,卻差點滑倒,於是他趕緊揮動手臂,恢複平衡。他靠近車子時,已上氣不接下氣。“是,總司令。”“裡卡爾,跟彆人一樣叫我戴維就好。”“是,戴維。”“但請不要每說一句話就叫一次我的名字。”裡卡爾的目光從總司令戴維·埃克霍夫身上跳到他女兒瑪蒂娜身上,又跳了回來。裡卡爾用兩根手指抹去嘴唇上方的汗珠。瑪蒂娜經常納悶,怎麼會有人無論處在什麼天氣或環境下,嘴唇上方都這麼容易出汗,特彆是當他坐在她身旁時,不管是在教會還是其他地方,他總會輕聲說一些本該很有趣的話,可他卻總是蹩腳地掩飾緊張心情,又靠她太近,嘴唇上方還不斷冒汗。有時裡卡爾坐得離她很近,四周一片寂靜,她就會聽見他用手指抹去汗珠所發出的窸窣聲。這是因為他不僅會冒汗,還會長出異常茂密的胡楂。他可以早上抵達總部時,臉頰光滑得像嬰兒臀部,但到了午餐時間,白色肌膚就已泛起藍色微光。她經常發現,裡卡爾晚上來開會時,已經又刮過一次胡子。“我是在跟你開玩笑啦,裡卡爾。”埃克霍夫露出微笑。瑪蒂娜知道父親這些玩笑沒有惡意,但有時父親似乎看不出這種舉動是在欺負彆人。“哦,好。”裡卡爾擠出笑容,彎下腰來,“嘿,瑪蒂娜。”“嘿,裡卡爾。”瑪蒂娜說,假裝在關心電量表。“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總司令說,“路上冰雪太多,我車子的輪胎又是沒有防滑釘的普通輪胎,其實應該換上防滑胎的,但我得去燈塔……”“我知道,”裡卡爾熱情地說,“您要去跟社會事務部部長一起用餐。剛剛我跟公關負責人說我們希望得到很多媒體的報道。”埃克霍夫露出神氣十足的微笑:“很高興看到你如此進入狀態,裡卡爾。重點是我的車在車庫裡,我希望我回來時車子已經換上防滑胎,你知道……”“防滑胎在後備廂?”“對,但前提是你沒有急事要辦。我正要打給約恩,他說他可以……”“不用不用,”裡卡爾用力搖頭,“我立刻去換。您可以信任我,呃……戴維。”“你確定嗎?”裡卡爾一臉茫然地看著總司令:“您是指信任我嗎?”“你沒有更急的事嗎?”“我確定,這是個好差事,我喜歡弄車子,還有……還有……”“換輪胎?”裡卡爾吞了口口水,點了點頭。總司令麵露喜色。他搖上車窗,車子駛離廣場。瑪蒂娜說他這樣利用裡卡爾樂於助人的個性是不對的。“我想你說的是他卑微的個性吧?”她父親答道,“放輕鬆,親愛的,這隻是個測驗,沒有其他意思。”“測驗?是測驗無私還是懼怕權威?”“後者,”總司令咯咯一笑,“我剛剛才跟裡卡爾的妹妹西婭說過話,她告訴我裡卡爾正趕著做明天要交的預算。如果真是這樣,他應該把做預算排在第一位,把換輪胎的事交給約恩去做。”“那又怎樣?說不定裡卡爾隻是善良而已。”“對,他善良、聰明、勤奮、認真。我想知道他有沒有勝任重要管理職位的毅力和勇氣。”“大家都說約恩會坐到那個位子。”埃克霍夫低頭看著雙手,臉上泛起一絲微笑:“是嗎?對了,我欣賞你這樣維護裡卡爾。”瑪蒂娜的視線並未離開路麵,但感覺到父親的目光朝她射來。他繼續說:“我們兩家多年來一直是朋友,你知道的,他們一家都是好人,在救世軍的基礎也很穩固。”瑪蒂娜深吸一口氣,抑製自己的煩躁心情。這項任務需要一發子彈。但他還是把彈匣裝滿,因為這把手槍隻有在裝滿子彈的情況下才能達到完美平衡,另外這樣也可以把故障率降到最低。彈匣裡有六發子彈,彈膛裡還有一發。他穿上肩套,這肩套是二手的,皮質柔軟,聞起來鹹而刺鼻,散發著皮膚、油脂和汗水的味道。手槍乖乖地貼在他身上。他站在鏡子前方,穿上西裝外套——從外觀上完全看不出裡麵藏有手槍。大型槍支比較有準頭,但這次任務不需要精準射擊。他穿上雨衣,再穿上大衣,把帽子塞進口袋,從內袋拿出紅色領巾。他看了看表。“毅力,”甘納·哈根說,“還有勇氣,這是我希望在每位警監身上看見的特質。”哈利沒有回答,他不認為這句話是個問句。他坐在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環顧四周,卻發現除了老套的隊長訓話之外,辦公室裡的一切都變了樣。莫勒的一遝遝紙、塞進法律文件裡的唐老鴨漫畫、架子上的警察規章、全家福大照片和金毛犬的超大照片都不見了。那隻金毛犬是莫勒送給孩子的,它在九年前去世,孩子早已把它淡忘,但莫勒仍在為它哀悼。現在,乾淨的辦公桌上隻有電腦顯示器、鍵盤、一個上麵有白色骨頭的銀色小底座,以及哈根的手肘。濃密眉毛下的那雙眼睛正盯著哈利瞧。“不過還有一項特質我認為更重要,霍勒,你知道是什麼嗎?”“不知道。”哈利用平淡的語氣說。“紀律。紀——律。”哈利認為隊長哈根這樣刻意地將名詞拆開說,顯然是話中有話。但哈根卻站了起來,抬起下巴,雙手放在背後,來回踱步,仿佛是在為自己的地盤做記號。哈利時常覺得這種動作有點好笑。“部門裡每個人我都會找來麵談,好讓大家知道我的期望是什麼。”“單位。”“你說什麼?”“我們從來不用‘部門’這個稱呼,雖然以前你這個職位叫PAS,指的是‘部門首長’。我隻是順便一提而已。”“謝謝你提醒我,警監。我說到哪裡了?”“紀——律。”哈根瞪視哈利,哈利麵不改色,於是他繼續踱步。“過去十年來我在軍校教書,專長是緬甸的戰爭。霍勒,你聽了可能會感到驚訝,但我的專長跟這裡的工作有很大的關聯。”“呃,”哈利伸長雙腳,“長官,我這個人很好了解的。”哈根用食指摸了摸窗框,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一九四二年,日軍隻派了十萬軍隊就征服了緬甸。緬甸是日本的兩倍大,當時被英軍占據,而英軍在人數和武器上都勝過日軍。”哈根豎起被灰塵弄臟的食指,“但日軍有一點勝過英軍,並以此打敗了英軍和印度雇傭兵,這一點就是紀律。日軍進軍仰光時,軍隊每走四十五分鐘,睡十五分鐘,就睡在路上,士兵們背著背包,腳指向目的地,這樣他們醒來時才不會走進溝渠或走錯方向。方向非常重要,霍勒,你明白嗎?”哈利隱約知道接下來哈根要說什麼:“我明白,他們走到了仰光,長官。”“的確,每一位士兵都走到了,因為他們聽從命令。我聽說你拿走了湯姆·瓦勒家的鑰匙,這是真的嗎,霍勒?”“長官,我隻是去看看而已,這樣做有療愈的功效。”“但願如此。那件案子已經結束了,窺探瓦勒的公寓不僅是在浪費時間,也違反了總警司下達的命令,現在還要加上我的命令。我想我不用說明拒絕服從命令的後果吧。我還要提一件事,日本軍官會當場射殺在喝水時間以外喝水的士兵,這樣做並非因為他是虐待狂,而在於紀律一開始就應該割除腫瘤。我說得夠清楚嗎,霍勒?”“就跟……呃,某種非常清楚的東西一樣清楚,長官。”“那沒事了,霍勒。”哈根在椅子上坐下,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文件,開始專心,仿佛哈利已離開辦公室。過了一會兒,他抬頭一看,發現哈利還坐在他麵前,甚是驚訝。“霍勒,還有什麼事嗎?”“嗯,我隻是在想,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不是戰敗了嗎?”哈利離開之後很久,哈根仍坐在椅子上看著那份文件,雙眼茫然。餐廳裡有半數桌子坐著客人,就跟昨天一樣。門口一名服務生招呼他,那服務生年輕英俊,有著藍色眼睛和金色鬈發,十分神似喬吉,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在門口駐足片刻。他看見服務生的笑容越來越燦爛,發現自己無意間暴露了心思。他在寄物處脫下雨衣,感覺服務生的眼睛注視著他。“您的姓名是……?”服務生問道。他低聲說了。服務生伸出細長的手指,在訂位簿上滑動,然後停下。“找到你了。”服務生用藍色眼眸直視著他,直到他感覺自己臉頰發燙。這家餐廳看起來不像高級餐廳,除非他的心算退步,否則菜單上的價格簡直讓他無法置信。他點了麵和一杯水。他餓了。他的心跳平靜而正常。餐廳裡其他客人正在談笑,仿佛沒什麼事會發生在他們身上。他總是覺得意外,自己身上竟然沒散發寒氣、腐臭味或黑色光芒。又或者隻是沒人注意到而已。外麵市政府的時鐘敲了六下。“這家店很不錯。”西婭說著環顧四周。餐廳內部擺設整齊,從他們的位子可以看見外麵的人行道。隱藏式音箱裡流瀉出輕柔的新世紀音樂。“我希望今天會很特彆,”約恩細看菜單,“你想吃什麼?”西婭很快看完一頁菜單:“我得先喝點水。”她喝了很多水,約恩知道這與糖尿病和她的腎臟有關。“很難選擇,”她說,“菜單上每一樣看起來都很好吃,對不對?”“可是不能每樣都點。”“對啊……”約恩吞了一口口水。話就這麼脫口而出。他偷看了西婭一眼,她並未發現。突然,西婭抬起頭來:“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什麼?”約恩不經意地問。“菜單上的每一樣,你是想說什麼,對不對?約恩,我了解你,到底是什麼事?”約恩聳了聳肩:“我們說好在訂婚之前,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對方,對不對?”“對。”“你確定你什麼都說了嗎?”西婭無奈地歎了口氣:“我確定,約恩。我沒跟彆人在一起過,沒有……那樣在一起過。”但他在西婭眼中看見某種東西,她臉上浮現出他不曾見過的表情——嘴角肌肉抽動,眼神黯淡下來,仿佛光圈關閉。他無法阻止自己往下問:“也沒有跟羅伯特在一起?”“什麼?”“羅伯特,我記得有一年夏天你們在厄斯古德調情。”“那時候我才十四歲,約恩!”“所以呢?”起初她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他,接著她的內心似乎劇烈翻騰,她關起心房,把他擋在外麵。約恩用雙手握住她的手,傾身向前,輕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西婭,我不知道是怎麼了,我……可以當我沒問過這些話嗎?”“可以點餐了嗎?”兩人抬頭朝服務生望去。“我要新鮮蘆筍當前菜,”西婭說,並把菜單遞給服務生,“主菜是慢烤嫩牛排搭配美味牛肝菌。”“選得好。我可以向兩位推薦店裡剛進的紅酒嗎?口感醇厚,價格合理。”“很不錯,但我們喝水就好,”西婭露出燦爛的微笑,“很多很多水。”約恩看著她,心中佩服她隱藏情緒的能力。服務生離開之後,西婭看著約恩:“你質問完了嗎?那你自己呢?”約恩淡淡一笑,搖了搖頭。“你沒交過女朋友,對嗎?”她說,“就連在厄斯古德的時候也沒有。”“你知道為什麼嗎?”約恩把手放在她手上。她搖了搖頭。“因為那年夏天我愛上了一個女孩,”約恩說,重新獲得她全部的注意力,“她十四歲。後來我就一直愛著她。”他微笑著,她也笑了。他看見她走出藏身之處,朝他走來。“湯很好喝。”社會事務部部長轉頭望向戴維·埃克霍夫,說話聲大得足以讓聚集在此的媒體記者聽見。“這是按照我們自己的食譜做的,”總司令說,“幾年前我們出版了一本食譜,如果……”瑪蒂娜看見父親打手勢,立刻走到桌邊,在社會事務部部長的湯碗旁放下一本書。“部長您在家裡想做一桌營養美味的料理,就可以參考這本食譜。”到燈塔餐廳采訪的少數記者和攝影師發出咯咯的笑聲。餐廳裡客人不多,隻有幾個來自救世軍旅社的老男人、一個披著披肩滿臉淚痕的悲傷女子,還有一個額頭流血的毒蟲。那毒蟲全身像白楊樹葉一樣顫抖,非常害怕去野戰醫院,也就是二樓的診療室。客人這麼少並不令人意外,因為燈塔餐廳平常這個時候不開放,然而部長早上沒時間來,所以沒機會看見這裡平時有多熱鬨。總司令把這些全都解釋給部長聽。部長不時點頭,並因職責在身,又喝了一口湯。瑪蒂娜看了看表,六點四十五分。部長秘書說他們得在七點離開。“很好喝,”部長說,“我們有時間跟這裡的人說說話嗎?”秘書點了點頭。瑪蒂娜心想,明知故問。他們當然有時間跟人說話,這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分配補助款,這在電話裡就可以解決,而是為了邀請媒體來拍攝社會事務部部長探望弱勢群體、喝喝熱湯、跟毒蟲握手、同情地聆聽並許下承諾。新聞助理對攝影師比了個手勢,表示他們可以拍照了,也就是說,她希望他們拍照。部長站了起來,扣上外套,環視餐廳。瑪蒂娜心想,不知道在三個選項之中他會如何挑選?那兩個典型的養老院老人無法使他達到目的——部長和吸毒者或妓女麵對麵之類的。那個受傷的毒蟲看起來有點瘋狂,可能會把事情搞砸。至於那個女子……她看起來像是一般公民,是民眾會認同並希望幫助的人,尤其是在他們聽了她令人心碎的故事之後。“你慶幸能來到這家餐廳嗎?”部長問道,朝女子伸出了手。女子抬頭望向部長,部長說出了自己的全名。“我叫佩妮萊……”她的話被部長打斷。“隻說名字就好了,佩妮萊。有媒體記者在這裡,你知道的,他們想拍幾張照片,你介意被拍照嗎?”“霍爾門,”女子用手帕擤了擤鼻涕,“我叫佩妮萊·霍爾門。”她朝點著蠟燭的桌子上的一張照片指了指。“我是來這裡紀念我兒子的,可以請你讓我一個人靜靜嗎?”瑪蒂娜走到佩妮萊的桌子旁,部長及其隨從迅速離開。她看見他們還是去找那兩個老人了。“佩爾的事我很遺憾。”瑪蒂娜低聲說。佩妮萊抬頭朝她望去,她的臉因為哭泣而腫脹。瑪蒂娜猜想這也可能是服用鎮靜劑的緣故吧。“你認識佩爾?”佩妮萊問道。瑪蒂娜比較喜歡說真話,即使真話會傷人。這並非來自她從小的教養,而是因為她發現,就長遠來看,說真話比較簡單。她仿佛聽見佩妮萊用嗚咽的聲音禱告,祈求有人說她兒子不隻是個行屍走肉般的吸毒者,死了會讓社會少一個負擔,而是一個人,一個彆人曾經認識並成為朋友,甚至會喜歡的人。“霍爾門太太,”瑪蒂娜的聲音似乎被噎住,“我認識他,他是個很好的青年。”佩妮萊眨了兩下眼睛,沒有說話,她試著微笑,但在臉上卻形成苦笑。最後她隻擠出一句話:“謝謝。”淚水撲簌簌地滾落麵頰。瑪蒂娜看見父親在桌前朝她揮手,但她還是坐了下來。“他們……他們也帶走了我先生。”佩妮萊嗚咽地說。“什麼?”“警方說佩爾是他殺的。”瑪蒂娜離開佩妮萊時,心裡想的是那個高大的金發警察,他說他關心佩爾時一副正派的樣子。她覺得怒火中燒,同時又感到困惑,因為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對一個陌生人這麼生氣。她看了看表,六點五十五分。哈利煮了魚湯,用的是芬達斯湯料加上牛奶和魚布丁,還買了法棍麵包。這些材料都是在尼亞基雜貨店買的,這家小雜貨店是他樓下的鄰居阿裡和弟弟開的。客廳桌上除了湯盤,還擺了一大杯水。哈利把一張CD放進音響,調高音量,清空思緒,專心聽音樂、喝湯。現在他的世界裡隻有聲音和味道。湯喝到一半,CD播放到第三首時,電話鈴聲響起。哈利決定讓它繼續響。響到第八聲時,他起身關上音響。“我是哈利。”電話是阿斯特麗打來的。“你在乾嗎?”她壓低聲音說,但聽起來依然有回音。哈利猜想她應該是把自己關在家中浴室打電話。“吃東西、聽音樂。”“我要出去,那地方正好離你家不遠,你今天晚上有事嗎?”“有。”“什麼事?”“繼續聽音樂。”“嗯,聽起來你不想有人做伴。”“可能吧。”一陣靜默。阿斯特麗歎了口氣:“你改變心意的話再找我吧。”“阿斯特麗?”“什麼事?”“這跟你沒關係,好嗎?純粹是我個人的原因。”“哈利,你用不著道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以為這對我們兩個人都很重要,那大可不必。我隻是想說,能去找你也不錯。”“改天好了。”“什麼時候?”“就是改天。”“改天?還是下輩子?”“都差不多。”“好吧,哈利,不過我喜歡你,你可彆忘了。”哈利掛上電話,站著不動,無法適應突然的寂靜。剛才電話鈴聲響起時,他腦子裡浮現出一張臉,這讓他覺得驚訝無比。他並非因為看到那張臉而驚訝,而是因為那既不是蘿凱的臉,也不是阿斯特麗的。他在椅子上癱坐下來,決定不要再多花時間去想這件事。倘若這表示時間這劑良藥已開始發揮作用,蘿凱正在離開他的身體,那麼這是個好征兆,好到他不想使這個過程複雜化。他調高音響音量,清空思緒。他付了賬,把牙簽放在煙灰缸裡,看了看表。六點五十七分。肩套摩擦著他的胸肌。他拿出上衣內袋裡的照片,看了最後一眼。時間到了。他起身朝廁所走去,餐廳裡沒有一位客人注意到他,連隔壁桌的一對男女也沒注意。他走進廁所隔間,鎖上門,等候一分鐘,抑製住檢查手槍是否上膛的衝動。這是他跟波波學來的:如果你習慣每件事都要檢查兩次,就會失去敏銳度。一分鐘過去了。他走到寄物處,穿上雨衣,係上紅色領巾,將帽子壓到耳際,打開通往卡爾約翰街的餐廳大門。他快步走到這條街的最高點,並不是為了趕時間,而是因為他發現這裡的人走路都很快,所以他必須跟上步調,以免突顯自己。他經過路燈旁的垃圾桶。昨天他就計劃好了,要在回程時把手槍丟棄在這個位於熱鬨步行街上的垃圾桶裡。警方會找到這把手槍,但沒關係,隻要手槍不是從他身上搜出來就好。他遠遠地就能聽見音樂聲。數百人在樂隊前方圍成一個半圓。他抵達時,一首歌剛表演完畢,眾人齊聲鼓掌。這時鐘聲響起,於是他知道自己已準時抵達。半圓內,樂隊一側的前方有個黑色的鍋掛在三根木柱上,鍋旁邊的男子就是照片中的人。這裡隻有來自路燈和兩個手電筒的光線,但他十分確定就是這個人,尤其是男子身上穿戴著救世軍的製服和帽子,令他更為確定。樂隊主唱對麥克風喊了幾句話,眾人鼓掌歡呼。音樂再度響起,一個手電筒熄滅。音樂聲震耳欲聾,鼓手每次敲擊小鼓都高高舉起右手。他穿過人群,來到距離那名救世軍男子三米遠的地方,並查看後方是否有障礙物。他前麵站著兩名少女,正把口香糖的氣味呼到冷空氣中,兩人都比他矮。他腦子裡沒有特彆的想法,也不趕時間,隻是來執行任務,不需要任何儀式。他掏出手槍,伸直手臂。如此一來,距離縮短到兩米。他瞄準目標。鍋旁邊男子的身影變成了兩個。他放鬆身體,兩個身影又變成了一個。“Sk?l。”約恩說。音樂從音箱裡流出,猶如黏稠的蛋糕糊。“Sk?l。”西婭順從地舉杯相碰。喝完之後,他們彼此注視,約恩無聲地說著我愛你。她垂下雙眼,臉頰發紅,嘴角泛起微笑。“我有個小禮物要送給你。”約恩說。“哦?”她語氣中帶著俏皮和撒嬌。他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指尖在手機底下摸到堅硬的塑料珠寶盒。他心跳加速。天哪,他是多麼期盼和害怕這個晚上和這一刻的來臨。手機發出振動。“有重要的事嗎?”西婭問道。“沒什麼,我……抱歉,我馬上回來。”他走進洗手間,拿出手機,看了看顯示屏,歎了口氣,按下綠色按鈕。“嘿,親愛的,你好嗎?”她語氣活潑,仿佛剛聽見什麼好玩的事,忽然想起他,才一時興起打電話來,但通話記錄顯示他有六個未接來電。“嘿,朗希爾德。”“你的聲音怎麼怪怪的,你……”“我在餐廳的洗手間裡,西婭跟我來這裡吃飯。我們改天再聊。”“改天什麼時候?”“就是……改天。”一陣靜默。“啊哈。”“朗希爾德,我本應該打給你的,有件事要告訴你,但我想你已經知道了。”他吸了口氣,“你和我,我們不能……”“約恩,我幾乎聽不見你在說什麼。”約恩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明天我去你家找你好嗎?”朗希爾德說,“然後你再跟我說。”“我明天晚上不方便,其他時候也……”“那明天在富麗飯店吃午餐,回頭我把房間號發給你。”“朗希爾德,不……”“約恩,我聽不見你說什麼,明天再打給我。哦,不對,明天我一整天都在開會,那我再打給你,不要關機哦,還有祝你晚上愉快,親愛的。”“朗希爾德?”約恩看了看手機屏幕,朗希爾德已掛斷電話。他可以走到外麵,再打回去,把事情解決。既然他都已經提出來了,這應該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聰明的做法,一鼓作氣把事情了結。此刻他們麵對麵站立,但身穿救世軍製服的男子似乎並未看見他。他冷靜地呼吸,手指扣在扳機上,緩緩施力。這時,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對麵的男子看起來既不驚訝也不害怕,正好相反,理解的光芒掠過男子的臉,仿佛看見這把槍之後,讓他困惑已久的問題得到了解答。接著槍聲響起。假如槍聲和樂隊的鼓聲同時響起,音樂聲可能會蓋過槍聲,但這並沒有發生。槍聲讓許多人轉頭朝雨衣男子望去,並看見他手上的槍。這時人們看見穿救世軍製服的男子帽子上出現一個洞,就在字母A的下方。他的身體向後倒下,手臂像木偶一樣向前擺動。哈利在椅子上猛然抽動。他睡著了。客廳裡的一切都是靜止的。是什麼吵醒了他?他側耳聆聽,隻聽見低沉的、穩定的、令人安心的城市噪聲。不對,還有其他聲音,他豎起耳朵仔細聽。有了。那聲音非常細微,但被他辨識出來後,就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哈利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接著他突然火冒三丈,想也不想便氣衝衝地走進臥室,打開床邊桌的抽屜,拿出莫勒送的手表,然後打開窗戶,用儘全力把它往黑暗中丟去。他先聽見手表打到了鄰近房屋,又聽見它掉落在冰凍路麵上。他摔上窗戶,扣上窗鉤,回到客廳,調高音響音量,讓聲音大到像揚聲器的傳音膜在他麵前振動一樣。傳入他耳中的振動十分美妙,貝斯聲則灌滿他的嘴巴。群眾的目光離開樂隊,集中在倒在雪地裡的男子身上。男子的帽子滾落到主唱的麥克風架旁,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樂手仍繼續演奏著。靠近男子的兩個少女中的一人嚇得往後退,另一人則放聲尖叫。原本閉著眼睛唱歌的歌手這時睜開雙眼,發現觀眾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她轉過頭去,看見雪地裡躺著一名男子。她的眼睛搜尋著警衛、主辦人、演唱會經理,或任何可以處理這種情況的人。然而這隻是一般的街頭音樂會,每個人都在等待彆人做出動作,樂手仍在繼續演奏。這時群眾開始移動,讓出一條路,一名女子從中間擠了出來。“羅伯特!”她的聲音相當嘶啞,臉色蒼白,身穿單薄的黑色皮夾克,袖子上有破洞。她蹣跚地走到失去生命的屍體旁,跪了下來。“羅伯特?”她伸出纖細的手觸摸他的脖子,朝樂隊轉過頭去。“天哪,彆再彈了!”樂手一個接一個地停止演奏。“這個人死了,快找醫生來!”她把手放到他的脖子後側,依然摸不到脈搏。她對這種事很有經驗,有時對方可能安然無恙,但通常並非如此。她滿腹疑惑。不可能是藥物過量,他是救世軍,不會吸毒的,不是嗎?天空開始飄雪,雪花飄落在男子的臉頰、閉上的眼睛和半開的嘴巴上,逐漸融化。他是個英俊的年輕人。她看著他放鬆的臉龐,仿佛看見自己的兒子正在睡覺。接著她發現一條紅色液體從他頭上的小黑洞越過額頭,延伸到太陽穴,進入耳朵。有人伸出手臂抓住她,把她拉了起來,另一人上前彎腰查看。她看了他的臉和那個小黑洞最後一眼,突然一陣心痛,因為她想到同樣的命運正在等待她的兒子。他快步行走,腳步不算太快,因為他不是在逃跑。他看著前方路人的背影,察覺有人匆匆走在他後麵。沒有人阻擋他,當然沒有,通常人們聽見槍聲會退卻,看見槍支會逃跑,而現在的狀況是,大部分人都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這是最後一項任務。他聽見樂隊依然在演奏。天空下起了雪,太好了,這會讓人們垂下視線以保護眼睛。他在前方幾百米的街道上看見黃色的車站建築。有時他心中會浮現出一種感覺:塞爾維亞T-5S戰車不過是緩緩移動、又盲又啞的鋼鐵怪物,當他回去時,家鄉依然矗立在原地。有人站在他計劃丟棄手槍的地方。除了藍色運動鞋之外,那人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又新又時尚,但麵容卻憔悴滄桑,宛如鐵匠的臉。那個男人,或者那個男孩,無論年紀多大,看起來一時之間都不會離開,因為他把整隻右臂都伸進了綠色垃圾桶中。他看了看表,沒有放慢腳步。這時距離他開槍已過了兩分鐘,距離列車出發還有十一分鐘,而手槍還在他身上。他經過垃圾桶,繼續往餐廳的方向走。一名男子迎麵走來,眼睛盯著他看,但他們擦肩之後,男子並未轉頭。他朝餐廳門口走去,推開門。寄物處有個母親在她兒子麵前彎腰拉動外套拉鏈,兩人都沒轉頭看他。褐色駝毛大衣依然掛在原位,手提箱放在底下。他把大衣和手提箱拿進男廁,再次走進其中一個隔間,把門鎖上,脫下雨衣,把帽子放進口袋,穿上駝毛大衣。廁所雖然沒有窗戶,但他仍聽見外麵傳來警笛聲,此起彼伏的警笛聲。他環顧四周。手槍必須處理掉才行。眼前沒有太多選擇。他站上馬桶座,把手伸到上方牆壁的白色排風口,試著把槍推進去,但那裡有一層網格。他後退一步,呼吸變得急促,襯衫底下的肌膚越來越熱。列車再過八分鐘就要離站。當然,他可以搭下一班車,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距離開槍已過五分鐘,而他還沒把槍丟掉。她總說,無論什麼事超過四分鐘,都是不可接受的風險。當然他可以把槍留在地上,但他們定的原則是在確保他安全之前槍支不能被找到。他走出隔間,來到水槽前衝洗雙手,同時仔細觀察著洗手間。Upomoc(幫幫我)!他的腳步停在水槽上方的給皂器前。約恩和西婭勾著手臂,離開市場街的餐廳。她不慎踩到新雪底下的冰麵,腳底一滑,兩人同時大叫,約恩也差點被拉倒,但他在最後一秒穩住身體。她發出嘹亮的笑聲,穿透他的耳膜。“你說願意!”約恩對著天空大喊,感覺雪花在臉上融化,“你說願意!”黑夜中響起此起彼伏的警笛聲,從卡爾約翰街的方向傳來。“我們要不要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約恩牽起她的手問道。“不要,約恩。”西婭蹙眉說。“好啦,走嘛!”西婭把腳戳進雪地,但滑溜的鞋底找不到可以緊抓的物體:“不要,約恩。”約恩隻是大笑,拉著她往前走,仿佛她是雪橇一般。“我說不要!”約恩聽見她的口氣,立刻把手放開,驚訝地看著她。西婭歎了口氣:“我不想去看火災,隻想跟你回去睡覺。”約恩看著她的臉龐:“西婭,我好開心,你讓我好開心。”他沒聽見她回答,她的臉已埋在他的外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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