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恩在福雷特斯慈善商店的後院找到羅伯特,這家店是救世軍在基克凡路開設的。羅伯特雙臂交抱,倚著門框,看著眾人把一個個垃圾袋從卡車上卸下來,搬進店內的儲藏室。那些人的對話中夾雜著多種語言或方言的粗話。“貨好嗎?”約恩問道。羅伯特聳了聳肩:“人們很樂意捐出夏裝,這樣明年才能買新衣服,但現在我們需要的是冬裝。”“你手下語言真是多彩多姿,他們都是些被判刑要通過勞役來減刑的人嗎?”“我昨天才算過,現在來我們這裡當義工減刑的人,是耶穌追隨者的兩倍。”約恩笑了:“傳教士未耕種的土地,隻是需要一個開始。”羅伯特朝其中一人高喊,那人丟了包煙給他。羅伯特將一根沒有濾嘴的香煙夾在雙唇之間。“把它拿下來,”約恩說,“我們救世軍發過誓的,你想被開除嗎?”“老哥,我沒有要點燃它。你有什麼事?”約恩聳了聳肩:“想找你聊一聊。”“聊什麼?”約恩咯咯一笑:“就是兄弟間的普通閒聊。”羅伯特點了點頭,摘下舌頭上的一片煙草:“每次你說閒聊,就表示你要告訴我該怎麼生活。”“彆這樣說。”“到底有什麼事?”“沒什麼事啊!隻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羅伯特拿出嘴裡的香煙,朝雪地吐了口口水,又望向飄在高空中的白雲。“媽的!我厭倦了這份工作,厭倦了這棟房子,厭倦了那個無能又虛偽的士官長在這裡作威作福。如果她不是那麼醜,我一定會……”羅伯特露出冷笑,“把她那張梅乾臉乾到發綠。”“我冷死了,”約恩說,“我們可以進去嗎?”羅伯特先走進小辦公室,在辦公椅上坐了下來,那把椅子擠在淩亂的辦公桌、開向後院的小窗戶、印有救世軍標誌及“血與火”座右銘的黃色旗幟之間。約恩把一遝文件從木椅上拿起來,有些文件因為時間久遠而泛黃,他知道這把木椅是羅伯特從隔壁麥佑斯登區軍團的房間擅自拿來的。“她說你會裝病逃避責任。”約恩說。“誰說的?”“魯厄士官長說的,”約恩做了個鬼臉,“那個梅乾臉。”“她打過電話給你,是嗎?”羅伯特用折疊小刀戳著辦公桌,突然提高嗓音說,“哦,對了,我都忘了,你是新上任的行政長,是所有事務的主管。”“上級還沒做出決定,也可能是裡卡爾當選。”“管他呢,”羅伯特在桌上刻了兩個半圓形,形成一顆心,“反正你已經說了你要說的話。明天我會幫你代班,在你離開之前,可以給我五百克朗嗎?”約恩從皮夾裡拿出鈔票,放在羅伯特麵前的桌上。羅伯特用刀身劃過下巴,黑色胡楂發出摩擦的聲響:“還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約恩知道接下來羅伯特要說什麼,吞了口口水:“什麼事?”他越過羅伯特的肩膀,看見外頭開始飄雪,但後院周圍的屋子產生的上升暖氣流讓細小的白色雪花懸浮在窗外,仿佛正在聆聽他們說話。羅伯特用刀尖對準心形圖案的中央:“如果再讓我發現你接近某人——你知道是誰……”他的手握住刀柄,傾身向前,借著體重一壓,刀子咯吱一聲插入乾燥的木桌中,“我就毀了你,約恩,我發誓我一定會。”“有沒有打擾到你們?”門口傳來說話聲。“一點也沒有,魯厄士官長,”羅伯特用甜美的語調說,“我哥正好要走。”莫勒走進他的辦公室,總警司和新任督察長甘納·哈根停止了交談。當然,這間辦公室現在已經不是莫勒的了。“你喜歡這片景觀嗎?”莫勒希望自己的語氣是愉快的,隨即又補上“甘納?”。這名字從他口中說出顯得很陌生。“嗯,十二月的奧斯陸總是一派悲傷的景象,”哈根說,“我們也得看看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莫勒很想問他說的“也”是什麼意思,但他看見總警司點頭表示同意,便把話咽了回去。“我正在跟甘納說明這裡的人員內幕,把所有秘密說給他聽,你懂的。”“哈,我懂,你們兩個以前就認識了。”“沒錯,”總警司說,“甘納和我以前是同學,那時候警察學院還叫警察學校。”“備忘錄上說你每年都會參加畢克百納滑雪賽,”莫勒轉頭望向哈根,“你知道總警司也會參加嗎?”“我知道啊,”哈根麵帶微笑,朝總警司望去,“有時我們會一起去,在最後衝刺的時候努力超越對方。”“真沒想到,”莫勒露出促狹的微笑,“如果總警司是任命委員會的成員,那他就會被指控任人唯親了。”總警司發出乾笑,用警告的眼神瞥了莫勒一眼。“我正跟甘納說到那個你慷慨贈表的人。”“哈利·霍勒?”“對,”哈根說,“我知道那個涉及‘愚蠢走私案’的警監就是死在他手下,聽說他在電梯裡把那警監的手臂扯斷了,現在還涉嫌把案情泄露給媒體,這樣不好。”“第一,那起‘愚蠢走私案’是一群行家乾的,他們利用警界的幫手,讓廉價手槍在奧斯陸泛濫成災。”莫勒難以掩飾聲音中的怒意,“這件案子是霍勒在總署的阻撓下、在沒有援助的情況下偵破的,這都要歸功於他多年來勤勉的警察工作。第二,他是出於自衛才殺人,而且是電梯扯斷了瓦勒的手臂。第三,我們手上沒有證據指出是誰泄露了什麼。”哈根和總警司交換眼神。“不管怎樣,”總警司說,“這個人你都必須留意,甘納。據我所知,他女友最近跟他分手,我們都知道像哈利這種有酗酒惡習的人,這種時候特彆容易故態複萌,我們絕對無法接受這種行為,無論他破過多少案子。”“我會好好約束他的。”哈根說。“他是警監,”莫勒閉上眼睛,“不是一般警察,而且他也不喜歡被約束。”哈根緩緩點頭,伸手摸了摸濃密的花冠般的頭發。“你什麼時候開始去卑爾根上班……”哈根放下了手,“畢悠納?”莫勒猜想,哈根叫他的名字應該也覺得很陌生。哈利漫步在厄塔街上,從路人腳上穿的鞋子可以看出,他越來越靠近燈塔餐廳了。緝毒組的同事都說,陸軍和海軍的剩餘軍品店對於辨識吸毒者的貢獻最大,因為軍靴遲早都會通過救世軍穿到毒蟲腳上。夏天是藍色運動鞋,而冬天,毒蟲的“製服”則是黑色軍靴,外加綠色塑料袋,裡麵裝著救世軍分發的盒裝午餐。哈利推開燈塔餐廳的大門,朝身穿救世軍連帽外套的警衛點了點頭。“帶酒了嗎?”警衛問道。哈利拍了拍口袋:“沒有。”牆上的告示寫道,酒類飲品必須交由門口警衛保管,離開時取回。哈利知道救世軍已放棄讓客人交出毒品和吸毒工具,因為沒有毒蟲會乖乖照做。哈利走進去,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在牆邊找到一把長椅坐下。燈塔餐廳是救世軍的餐廳,也是新千禧年版的救濟所,窮人們來這裡可以得到免費的點心和咖啡。這裡舒適明亮,跟一般咖啡館的不同之處隻在於客人。百分之九十的吸毒者為男性,他們吃白麵包,夾褐色或白色的挪威芝士,報紙,在桌前安靜地談話。這是個自由空間,可以取暖,喘口氣,在找了一天毒品之後稍事休息。臥底的警察有時也會來,但根據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警方不會在這裡逮人。哈利旁邊的男子低頭坐著,一動不動,他的頭垂落在桌子上方,肮臟的手擺在麵前,手指夾著一張卷煙紙,周圍散落著許多煙蒂。哈利看見一個身穿製服的嬌小女子的背影,她正在更換一張桌子上燃儘的蠟燭,桌上擺有四個相框,其中三個裝的是個人照片,第四個裡麵是十字架和一個名字,背景是白色的。哈利起身走了過去。“這是什麼?”也許是因為女子纖細的脖子與優雅的動作,也許是因為她美得幾乎不自然的烏黑秀發,哈利在她轉過頭之前就聯想到貓。待女子轉過頭來,她的小臉和不成比例的大嘴,以及日本漫畫人物般極為俏麗的鼻子,更讓他覺得她像隻貓。但最重要的是那雙眼睛。哈利說不上來,隻覺得這些組合在一起不大對勁。“十一月的。”女子答道。她的聲音冷靜、低沉而溫柔,令哈利納悶這究竟是她自然的聲音,還是後天學來的。他知道有些女人會這麼做,改變說話聲就像換衣服一樣,一種聲音在家裡使用,一種聲音用來創造第一印象和社交,一種聲音用於夜晚的親密行為。“什麼意思?”哈利問。“十一月的死亡名單。”哈利看著那些照片,明白了她的意思。“四個人?”哈利壓低聲音。照片前放著一封信,上麵是顫抖的鉛筆字跡,都是大寫字母。“平均每星期會死一個客人,死四個也算正常。紀念日是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三。這些人中有你的……?”哈利搖了搖頭。“我親愛的蓋爾……”那封信的開頭這樣寫道,旁邊沒有鮮花。“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女子問。哈利忽然覺得她也許沒有彆的聲音,隻有這一種溫暖低沉的嗓音。“佩爾·霍爾門……”哈利開口,卻不知道該如何把話說完。“可憐的佩爾,是的,我們會在一月的紀念日緬懷他。”哈利點了點頭:“第一個星期三。”“沒錯,到時歡迎你來參加,兄弟。”“兄弟”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得那麼清晰自然,猶如句子裡輕描淡寫的、幾乎沒有被說出的附加詞。一瞬間,哈利幾乎相信自己是她的兄弟。“我是警探。”哈利說。兩人身高差距懸殊,女子必須抻長脖子才能看清楚哈利。“我好像見過你,但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哈利點了點頭:“也許吧。我來過這裡一兩次,可是都沒見過你。”“我是這裡的兼職人員,其他時間都在救世軍總部。你是緝毒組的人?”哈利搖了搖頭:“我負責調查命案。”“命案,可佩爾不是被殺害的呀……”“我們可以坐一會兒嗎?”女子猶豫片刻,環視四周。“你在忙?”哈利問道。“沒有,今天特彆安靜,平常我們一天得分發一千八百片麵包,但今天人很少。”她叫了一聲櫃台裡的一名少年,少年同意接替她的工作,同時哈利得知她名叫瑪蒂娜。那個手拿卷煙紙的男子頭垂得更低了。“這件案子有些疑點,”哈利坐下後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很難說,”瑪蒂娜說。哈利露出疑惑的神色,仿佛歎了口氣。“像佩爾那種長期吸毒的人,大腦已受到嚴重損傷,很難看出他們本來的個性,想獲得吸毒快感的衝動蓋過了一切。”“這我了解,但我的意思是……對熟悉他的人來說……”“我恐怕幫不上忙。你可以去問佩爾的父親,看看他兒子的真正個性還剩下多少。他父親來過這裡幾次,想帶他回去,最後還是放棄了。他說佩爾開始在家裡威脅他們,因為佩爾在家時,他們會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鎖起來。他請我關照他兒子,我說我們會儘力,但沒辦法承諾奇跡出現,當然我們也沒給出承諾……”哈利觀察瑪蒂娜,她臉上隻是呈現出社工人員常見的心灰意冷。“這種感覺一定糟透了。”哈利抓了抓腿。“對,隻有吸毒者才能了解這種感覺。”“我是說為人父母的感覺。”瑪蒂娜沒有回答。一名身穿破菱格外套的男子在隔壁桌坐下,打開透明塑料袋,倒出一堆乾燥的煙蒂——少說也有幾百個,蓋住了另一名男子拿著卷煙紙的肮臟手指。“聖誕快樂。”穿外套的男子咕噥說,又踏著毒蟲老邁的步伐離去。“這案子有什麼疑點?”瑪蒂娜問。“血液樣本沒驗出毒品。”哈利說。“所以呢?”哈利看了看隔壁桌的男子。他急於卷一根煙,但手指不聽使喚,一滴淚珠從褐色麵頰上滾落。“我對吸毒的快感有一些了解,”哈利說,“他有沒有欠錢?”“不知道。”瑪蒂娜的回答十分簡單,簡單到哈利已經知道他下個問題的答案。“但說不定你……”“沒有,”她插嘴道,“我不能過問他們的事。聽著,他們都是沒人關心的人,我來這裡是幫助他們,不是來為難他們的。”哈利仔細觀察瑪蒂娜:“你說得對,很抱歉我這樣問,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謝謝你。”“我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問吧。”“如果……”哈利遲疑片刻,不知道自己這樣說會不會欠考慮,“如果我說我關心他,你會相信嗎?”瑪蒂娜側過頭,打量哈利:“我應該相信嗎?”“這個嘛,我正在調查這件案子,而每個人都認為這隻是個沒人關心的毒蟲犯下的常見自殺案。”瑪蒂娜沉默不語。“這裡的咖啡很不錯。”哈利站了起來。“不客氣,”瑪蒂娜說,“願上帝保佑你。”“謝謝。”哈利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耳垂居然發熱。哈利走到門邊,來到身穿連帽外套的警衛前方,轉過頭去,但已不見瑪蒂娜。警衛遞給哈利一個裝有餐盒的綠色塑料袋,哈利表示拒絕並將外套裹緊了些,來到街道。這時他已能看見紅紅的太陽緩緩落入奧斯陸峽灣。哈利朝奧克西瓦河的方向走去,來到艾卡區,看見一名男子直挺挺地站在雪堆中,菱格外套的袖子卷起,一根針管插在他的前臂上。男子臉上掛著微笑,目光穿過哈利,望著格蘭區的寒霜白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