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列車車窗裡映出的自己,努力想看清這是什麼,秘密藏在何處。但卻沒看見任何特彆之處,隻看見紅色領巾、麵無表情的臉和眼睛,以及有如永恒之夜地鐵那般的黑色頭發。他的影子映在庫爾塞勒站和特納站之間的隧道牆壁上。一份《世界報》放在他的大腿上,天氣預報說會下雪,但地鐵上方的巴黎街道依然寒冷荒涼,籠罩在難以穿透的低沉烏雲之下。他鼻孔微張,吸入許多細微但明確的氣味,包括水泥的濕氣、人類吐息、炙熱金屬、古龍水、香煙、潮濕木材和膽汁的氣味。這些氣味難以從列車座位上洗去,也無法通過空調係統排出。對麵列車的逼近使得車窗開始震動,窗外的黑暗暫時被高速閃現的方塊狀的蒼白燈光驅離。他拉起外套袖口,看了看表。那是精工SQ50腕表,一位客戶給他的,用來抵償部分款項。玻璃表麵已有刮痕,因此他不確定這塊表的真偽。七點十五分。此刻是周日的夜晚,街上車輛稀疏。他環視四周,隻見人們在地鐵上睡覺。人們總在地鐵上睡覺,尤其是在工作日,他們關上開關,閉上眼睛,讓日常通勤變成無夢的休息時間,在地鐵地圖上的紅線和藍線之間穿梭,在工作和自由之間無聲換乘。他在報上讀過有個男子就像這樣在地鐵上坐了一整天,隨著列車來回奔馳,直到一天結束,清潔人員才發現男子已經氣絕。也許男子就是為了迎接死亡才走進這個地下墓穴,搭上連接今生與來世的藍線列車,步入這個淺黃色棺材,因為他知道自己在這裡不會受到打擾。至於他呢,他搭乘的是奔往反方向的列車,準備返回今生。今晚這項任務結束後,就隻剩下明天在奧斯陸的任務,也是最後一項任務,然後他就會永遠離開這個地下墓穴。列車在特納站關門之前,發出刺耳的警示聲,然後再度加速。他閉上雙眼,試著想象其他氣味,諸如便池除臭錠和新鮮溫熱的尿液的氣味,以及自由的氣味。但也許正如他當過老師的母親所說,人腦可以細膩地重現任何見過的影像或聽過的聲音,卻連最基本的氣味都無法重現。氣味。眼皮內側開始閃現影像。十五歲的他坐在武科瓦爾市的醫院走廊上,聽見母親不斷地低聲向使徒多馬——建築工人的守護聖徒祈禱,希望他能保住丈夫的性命。他聽見塞爾維亞軍隊的大炮在河對岸隆隆發射的聲音,以及在嬰兒病房做手術的患者發出的淒厲叫聲。嬰兒病房早已沒有嬰兒,圍城戰事開打之後,城裡的女人就不再生小孩。他在飯店裡打雜,學會如何把噪聲、慘叫聲和大炮聲阻擋在聽覺之外,但他無法阻擋氣味,尤其是某種氣味。外科醫生在做截肢手術時,會先將肉切到見骨,接著,為了避免患者流血過多而死,必須用一種看起來像烙鐵的東西來燒灼血管,讓血管閉合。但沒有一種氣味能與血肉燒焦的氣味相比。一名醫生踏進走廊,朝他和母親招手。他走到病床邊,不敢直視父親,隻盯著一隻緊抓床墊的黝黑大手。那隻手似乎要把床墊撕成兩半。父親的手確實有辦法將床墊撕成兩半,因為那是城裡最強壯的一雙手。他父親是紮鐵工人,負責在泥水匠完成工作之後前往工地,用他的大手握住用來強化水泥的鋼筋的突出端,並使用快速熟練的手法把鋼筋末端捆紮起來。他見過父親工作的樣子,看起來仿佛隻是在絞布,人類發明的機器都不會比他更加勝任這份工作。他緊閉雙眼,聽見父親在承受極度痛苦的狀態下大聲吼道:“把孩子帶出去!”“可是他想……”“出去!”他聽見醫生的聲音說:“止血了,快!”有人從他的雙臂下方把他抱了起來,他扭動掙紮著,但他太小太輕,無法掙脫。這時他聞到了那種氣味,血肉燒焦的氣味。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醫生說:“鋸子。”門在他背後關上。他跪了下來,繼續母親的禱告。請救救他,把他變成殘廢,但請讓他保住性命。上帝具有超能力,隻要他願意,就能讓此事發生。他感覺有人正在看他,便睜開雙眼,回到地鐵之中。對麵一名下巴肌肉緊繃的女子露出疲憊冷漠的神色,一接觸到他的雙眼就趕緊移開。他又默念了一次地址。腕表上的秒針向前走了一格。他摸了摸自己的脈搏,跳動正常。他感覺頭部很輕,但不是太輕。他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熱,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喜悅,不覺得滿意也不覺得不滿意。列車慢了下來。戴高樂廣場站到了。他朝女子看了最後一眼。女子一直在打量他,但若再見到他,即使是今晚,她也不會認出他。他站了起來,走到車門前等候。刹車發出低沉的悲歎聲。除臭錠和尿液的氣味。自由的氣味。儘管氣味幾乎不可能被想象出來。車門向兩側滑開。哈利踏上月台,站在原地,鼻子吸入溫暖的地底空氣,雙眼看著紙上寫的地址。他聽見車門關閉,感覺背後空氣隨著列車駛離而流動。他朝出口走去。手扶梯上方的廣告對他說感冒可以預防。“可以才怪。”他咳了幾聲,把手伸進羊毛外套的口袋深處,在隨身帶著的小酒壺下方摸到一包煙和一包潤喉糖。香煙在他口中上下晃動,他穿過出口的玻璃門,離開奧斯陸地鐵不自然的暖氣環境,踏上台階,走進奧斯陸自然的十二月黑暗天色和極冷的氣候中。他本能地縮起身體。這裡是伊格廣場。這座開放式小廣場位於奧斯陸心臟位置的人行道交叉口,倘若這個時節的奧斯陸還能說有顆心臟的話。這個周日商店照常營業,因為這是聖誕節前的倒數第二個周末。黃色燈光從四周的三層樓摩登商店的櫥窗裡灑落,籠罩著廣場上熙來攘往的人潮。哈利看見大包小包包裝精美的禮物,便在心中提醒自己,得買個禮物送給畢悠納·莫勒,因為明天是莫勒在警署任職的最後一天。莫勒是哈利的上司,也是這些年在警界最照顧他的人。莫勒終於要實現他減少上班時間的計劃了,從下周開始,他將擔任卑爾根警局的資深特彆調查員一職,這表示他可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直到退休。真是份輕鬆愉快的工作,不過選擇卑爾根是怎麼回事?那個城市經常下雨,山間又濕又冷,況且莫勒的老家根本不在卑爾根。哈利向來喜歡莫勒這個人,卻不總是欣賞他的行事風格。一名男子從頭到腳包著羽絨外套和褲子,宛如航天員般左搖右擺,緩步前行,臉頰圓滾泛紅,咧嘴噴出白氣。街上行人個個弓著身體,臉上露出冬天的陰沉表情。哈利看見一名臉色蒼白的女子,身穿單薄的黑色皮夾克,手肘處還有破洞,站在鐘表行旁,雙腳不斷地改變站姿,盼望藥頭能趕快出現。一個滿臉胡須的長發乞丐裹在溫暖時尚、樣式年輕的衣服裡,擺出瑜伽坐姿,倚著街燈,頭向前傾,仿佛在冥想一般,地上擺著的褐色紙杯來自他麵前的咖啡館。過去這一年來,哈利看見越來越多的乞丐,這時他突然發現這些乞丐看起來都一個樣,就連麵前的紙杯都很相似,像是個暗號似的。說不定他們是外星人,悄悄前來占領他的城市、他的街道。沒問題,儘管占領吧。哈利走進鐘表行。“請問這可以修嗎?”哈利對櫃台內的年輕鐘表師說,遞出他爺爺的手表。這塊表是爺爺在哈利小時候送他的,那天他們在翁達爾斯內斯鎮為他母親舉行喪禮。哈利收到這塊表時嚇了一大跳,但爺爺說手表就是用來送人的,讓他放心,還要他記得再把這塊表送出去。“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送出去。”哈利早已忘了這塊表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歐雷克去哈利位於蘇菲街的家找他,在抽屜裡找他的GameBoy(任天堂)遊戲機時,才發現這塊銀表。歐雷克今年十歲,跟哈利一樣愛玩過時的俄羅斯方塊遊戲,因此跟哈利混得很熟。歐雷克發現這塊表之後,就忘了自己原本興致勃勃要跟哈利比試,而是不斷把玩手表,想讓它恢複走動。“它已經壞了。”哈利說。“哦,”歐雷克說,“沒什麼是不能修的。”哈利衷心希望歐雷克這個論點是事實,儘管他曾對此有過深深的懷疑。他也曾納悶是否該把約克與瓦倫丁納搖滾樂隊及其專輯《沒什麼是不能修的》介紹給歐雷克。但回想起來,哈利認為歐雷克的母親蘿凱應該不會喜歡這當中的關聯:她的酒鬼前男友把有關酒鬼生活的歌曲介紹給她兒子,而且這些歌還是由如今已離開人世的毒蟲所譜寫及演唱的。“你能修好它嗎?”哈利問櫃台內的鐘表師。鐘表師一言不發,隻是用靈巧專業的手指打開手表。“不值得。”“不值得?”“你去古董行可以買到狀況更好的表,價錢還比修好這塊表便宜。”“還是請你修吧。”哈利說。“沒問題,”鐘表師說,他已開始檢查手表的內部零件,顯然對哈利的決定感到非常高興,“星期二來拿。”哈利踏出鐘表行,聽見一把吉他透過音箱傳出微弱的聲音。一名胡楂散亂、戴著無指手套的少年,正在轉動一個弦鈕,他手一轉,吉他的音調就升高一點。一場傳統的聖誕節前演奏會即將開始,許多知名演奏家將代表救世軍在伊格廣場演出。樂隊在救世軍籌募善款的黑色聖誕鍋後方就位,人們開始聚集在樂隊前方。那個聖誕鍋就是烹調用的鍋,吊在廣場中央的三根柱子上。“是你嗎?”哈利回頭,看見一名女子露出毒蟲的眼神。“是你,對不對?你是不是代替史奴比來的?我現在就要來一管,我已經……”“抱歉,”哈利插口說,“你要找的人不是我。”女子看著哈利,側過頭,眯起雙眼,像是在判斷哈利是否在說謊:“對,我在哪裡見過你。”“我是警察。”女子怔了一下。哈利吸了口氣。女子的反應很慢,仿佛這個信息必須繞過燒焦的神經和毀壞的突觸才能到達目的地。接著,哈利所預料的恨意在女子眼中點燃暗淡的光芒。“你是條子?”“我以為大家都已經說好,你們這些人應該待在普拉塔廣場才對。”哈利的視線越過女子,射向歌手。“哈,”女子說,在哈利麵前挺起腰杆。“你不是緝毒組的,你上過電視,殺過……”“我是犯罪特警隊的,”哈利抓住女子的手臂,“聽著,你在普拉塔廣場可以拿到你要的東西,不要逼我把你拖進警局。”“你管我。”女子掙脫哈利的手。哈利揚起雙手:“告訴我你不會在這裡交易,我就放過你,好嗎?”女子側過頭,無血色的薄唇微微緊閉,似乎覺得現在這個狀況很有意思:“要不要我告訴你,為什麼我不能去普拉塔廣場?”哈利靜靜等待。“因為我兒子在那裡。”哈利的胃一陣翻攪。“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你明白嗎,條子?”哈利看著女子挑釁的麵孔,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聖誕快樂。”他說,轉過身去。哈利把香煙丟進一團褐色冰雪中,走開了。他希望擺脫警察這份工作。他沒看見迎麵而來的路人,路人都低頭看著藍色的冰,仿佛良心受到譴責;他們也沒看見哈利,仿佛他們雖然身為全世界最慷慨的民主主義國家的公民,卻依然感到羞愧。因為我兒子在那裡。哈利踏上弗雷登堡路,來到戴西曼斯可公立圖書館旁,在一個門牌號碼前停下腳步,他身上帶著的信封上草草寫著的就是這個門牌號碼。他仰頭望去,看見外牆最近才漆上灰黑兩色,簡直就是塗鴉藝術家的春夢。有些窗戶已掛上聖誕裝飾,裝飾品的輪廓映著柔和的黃色燈光,窗內看起來是溫暖安全的家。也許確實如此,哈利逼自己這樣想。之所以用“逼”這個字,是因為一個人在警界工作十二年後,很難不受到影響,而對人性產生蔑視。但他的確在努力對抗這種影響,至少我們應該給他掌聲。他在門鈴旁找到名字,然後閉上眼睛,試著尋找恰當的字句,卻找不到。那女子的聲音依然縈繞在他腦海中。“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哈利放棄了。這些難以說出口的話是找不到合適的表述方式的。他用拇指按下冰冷的金屬按鈕,屋內某處響起鈴聲。約恩·卡爾森上尉的手指離開門鈴按鈕,他將沉重的塑料袋放在人行道上,朝公寓正麵抬頭望去。這棟公寓看起來像被輕型火炮轟炸過,大片灰泥剝落,二樓有一戶被燒毀的公寓的窗戶用木板釘了起來。剛才他走過頭了,沒發現自己經過了弗雷德裡克森的藍色屋子。寒冷似乎將屋子的顏色吸收殆儘,讓豪斯曼斯街上的屋子看起來全都一樣。直到他看見被流浪漢占據的房屋牆壁上用塗鴉寫著“Vestbredden”,也就是“西岸”,才發現自己走過了頭。公寓前門的玻璃上有兩個V字形裂痕,像是代表勝利的符號。約恩在防風上衣裡打了個冷戰,心中慶幸救世軍製服用的是純正厚羊毛。從軍官訓練學校畢業後,約恩前去測量身材,領取新製服,但一般的尺寸都不適合他穿,於是他領了衣料,去見裁縫。那裁縫朝約恩臉上噴了一口煙,突如其來地說他拒絕接受耶穌作為他個人的救贖者,但他縫製的製服卻非常好。約恩衷心地向他道謝,因為約恩不習慣穿定做的衣服。有人說,約恩就是穿了定製服才駝背的。這天下午看見他來豪斯曼斯街的路人,可能會以為他之所以彎腰,是為了躲避十二月的冷風。風吹過人行道上的冰柱和冰凍的垃圾,一旁的車流轟轟駛過。但認識約恩的人,會說他駝背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高,可以向下接觸那些比他矮的人,就像現在,他往褐色紙杯裡丟進二十克朗硬幣,而拿著紙杯的是門口一隻肮臟顫抖的手。“你好嗎?”約恩問候那個將外套緊緊裹在身上的流浪漢,那人盤腿坐在一張紙板上,四周是盤旋飄落的雪花。“我正在排隊接受美沙酮治療。”緊裹外套的可憐流浪漢聲音虛弱,音調低沉,仿佛在朗誦一首缺乏練習的讚美詩,同時盯著約恩黑色製服下的膝蓋看。“你應該去我們在厄塔街的餐廳,”約恩說,“讓自己暖和一點,吃點東西……”這時,信號燈變綠,接下來約恩說的話便被汽車聲淹沒。“我沒時間,”流浪漢說,“你不會剛好有五十克朗鈔票吧?”毒蟲對於吸毒的執著總讓約恩驚訝不已。約恩歎了口氣,在紙杯裡塞了一百克朗紙鈔。“你可以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幾件保暖的衣服,再不然我們的燈塔餐廳也有一些新的冬季夾克。你隻穿那件單薄的牛仔外套會凍死的。”約恩已然放棄,他知道雖然自己說了這些話,但那人還是會把錢拿去買毒品。即便如此,又能怎樣?這種事在他日常工作中一再發生,不過是另一個難以解決的道德難題罷了。約恩再度按下門鈴,他在門口旁邊肮臟的櫥窗上看見自己的身影。西婭說他是個高大的男人。但他一點都不高大,他很小,隻是個小士兵。這個小士兵做完今天的工作之後,就會飛奔到莫勒路,越過奧克西瓦河,也就是東奧斯陸和基努拉卡區的起始處,再穿過蘇菲恩堡公園,來到歌德堡街四號。歌德堡街四號的這棟公寓為救世軍所有,專門出租給救世軍的人。他將打開B棟入口的門,對其他房客打招呼,讓他們以為他要返回四樓的住處,但其實他會搭電梯到五樓,穿過頂樓,前往A棟,確定沒人,才走到西婭家的門前,敲出他們約定的暗號。西婭會打開門,讓他投入她的懷中,將他融化。某個東西在震動。起初他以為是地麵、城市或地基在震動,接著他放下袋子,把手伸進口袋。手機在他手中振動,屏幕顯示朗希爾德的電話號碼。這已經是朗希爾德今天打來的第三通電話了。他知道不能再拖,必須老實告訴朗希爾德他和西婭就要訂婚的事,但要先想好適當的措辭才行。他把手機放回口袋,避免去看自己的映影。但他已下定決心,不想再軟弱下去,他要坦誠相告,當一個高大的士兵,為了歌德堡街的西婭,為了身在泰國的父親,也為了上帝。“喂。”電鈴上方的對講機發出大吼聲。“哦,嘿,我是約恩。”“誰?”“救世軍的約恩。”他等待對方回應。“有什麼事?”聲音有點破碎。“我給你帶食物來,我想你可能需要……”“帶煙了嗎?”約恩吞了口口水,靴子在雪地裡跺了跺:“沒有,我的經費隻夠買吃的。”“媽的。”對講機又靜了下來。“喂?”約恩高聲說道。“我還在,我在思考。”“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待會兒再來。”大門發出吱的一聲,約恩趕緊把門推開。樓梯間裡散落著報紙、空瓶和一攤攤冰凍的黃色尿液。幸好天氣寒冷,約恩不用像天氣暖和時那樣勇敢地迎向走廊上彌漫的又甜又苦的臭味。他試著讓自己不發出聲音,但腳步聲依然回蕩在樓梯間。女子站在門口等他,雙眼盯著他手上的袋子看。約恩心想,她可能是想避免和他視線相對。女子的臉因為多年毒癮而腫脹,體重過重,浴袍裡穿著肮臟的白T恤。汙濁的臭味從門內發散出來。約恩在樓梯平台上停下腳步,放下袋子:“你丈夫也在家嗎?”“對,他在家。”女子用流暢的法語說。女子長得漂亮,顴骨高聳,杏眼圓睜,薄唇蒼白。女子衣裝整齊,至少他透過門縫看得見的部分,她的衣裝是整齊的。他下意識地整理脖子上的紅色圍巾。隔在他和女子中間的是厚實的銅質安全鎖,裝設在沉重的橡木門上,門上沒有名牌。剛才他站在樓下的卡諾大道上等門房開門時,注意到這棟房子的一切似乎都很新、很昂貴,包括大門零件、電鈴和圓柱形門鎖,但房子的淺黃色外牆和白色百葉窗上卻覆蓋著一層空氣汙染所造成的醜陋的黑色塵埃,凸顯了巴黎這一帶的高度開發。玄關裡掛著一幅油畫原作。“你找他有什麼事?”女子的眼神和語調不太友善,但也不是特彆不友善,或許帶有一點懷疑,因為他的法語發音很不標準。“夫人,我有幾句話要轉達給他。”女子遲疑片刻,最後的反應依然如他預期。“好吧,請稍等,我去叫他。”她關上門。門鎖扣上,發出順滑的哢嗒聲。他跺了跺腳。他應該把法語學好一點才對。母親總是逼他晚上多念英語,卻從不管他的法語。他看著門板。法式內衣。法國文字。長得好看。他想到喬吉。喬吉有著純潔的微笑,大他一歲,現在應該是二十八歲。不知喬吉是否依然好看?依然留著金發,個頭嬌小,漂亮得像個女生?他愛過喬吉,那是一種沒有偏見、無條件的愛,隻有孩童才會那樣愛一個人。他聽見門內傳來腳步聲,男人的腳步聲。接著傳來門鎖打開的聲響。藍線列車連接著工作和自由,連接著此地和肥皂、尿液。天空即將下雪。他做好準備。男子的麵孔出現在門口。“媽的你想乾嗎?”約恩舉起塑料袋,壯著膽子露出微笑。“這是剛出爐的麵包,味道很香,對不對?”弗雷德裡克森伸出褐色的大手,搭在女子肩膀上,把她推開。“我隻聞到基督教的血腥味……”他的聲音清晰且冷靜,但他長滿胡楂的臉頰和褪色的眼珠說的卻是另一回事。那雙眼睛努力想把視線集中在購物袋上。他的外表看起來高大有力,內心卻縮小塌陷。他的骨骼似乎在肌膚底下縮小,連頭骨也跟著縮小,使得那張凶狠麵孔上的肌膚看起來像是大了三號,鬆垮垮地掛在臉上。他伸出肮臟的手指,摸了摸鼻梁上最近受的傷。“你不會是想傳教吧?”“沒有,我隻是想……”“哦,算了吧,救世軍,你想得到我的回報,對不對?比方說我的靈魂。”約恩在製服裡打了個冷戰:“弗雷德裡克森,靈魂不是我負責的,但我可以安排食物,好讓……”“哦,你可以先安排一場小布道會。”“我說過了……”“布道會!”約恩站在原地,看著弗雷德裡克森。“快點用你下麵那張嘴做個小布道會吧!”弗雷德裡克森吼道,“好讓我們可以安心吃你拿來的東西,你這個居高臨下的渾蛋基督徒。快點,把事情解決,今天上帝的信息是什麼?”約恩張開嘴又合上,吞了口口水,又再度張開嘴巴,這次他的聲帶有了反應:“信息是他獻出他的獨生子耶穌,而耶穌為了……我們的罪而死。”“你騙人!”“這件事恐怕是真的。”哈利說,看著門口男子那張驚恐的臉。門內傳來午餐的香氣和餐具的碰撞聲。這人是有家室的人,也是個父親,但如今再也沒有人叫他爸爸了。男子搔抓前臂,雙眼盯著哈利頭上的一個點,仿佛那裡有人似的。他搔抓的動作發出刺耳的窸窣聲。餐具聲停止,一個人拖著腳步來到男子身後,一隻小手搭上男子的肩膀。一張女人的麵孔探了出來,泛紅的雙眼又大又圓。“比格爾,怎麼回事?”“這位警察有事情通知我們。”比格爾平靜地說。“什麼事?”女子望向哈利。“跟我們的兒子有關嗎?是不是佩爾的事?”“是的,霍爾門太太,”哈利看著女子眼中浮現的恐懼,準備說出難以開口的話。“我們在兩小時前發現了他,你兒子已經過世了。”哈利不得不移開視線。“可是他……他……在哪裡?”霍爾門太太的視線從哈利臉上跳到丈夫臉上,比格爾隻是不斷地搔抓前臂。哈利心想,他再這樣抓下去恐怕要抓出血來。哈利清了清喉嚨:“在港口旁的集裝箱裡,可能已經死亡一段時間了。”比格爾·霍爾門突然站立不穩,蹣跚後退,退入亮著燈的玄關,伸手扶住衣帽架。霍爾門太太上前一步,哈利看見比格爾在妻子身後跪了下來。哈利吸了口氣,把手伸進外套,指尖觸碰到金屬小酒壺,感覺冰涼。他找到信封,拿了出來。這封信不是他寫的,但他很清楚內容是什麼,信裡寫的是簡短而正式的死亡通知,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這是政府宣告死亡的方式。“我感到很遺憾,但我的工作是把這個交給你們。”“你做什麼工作?”矮小的中年男子用誇張的市井口音說。這並非上流階層的口音,而是奮力想在社會上爭得一席之地的人所用的口音。門外來拜訪的男子打量著他,隻見他全身上下都與信封裡的照片相符,甚至連小家子氣的領帶結和寬鬆的紅色家居服都一模一樣。他不知道這個中年男子做錯了什麼事,隻覺得可能和暴力無關,因為男子雖然露出慍怒的神色,肢體語言卻顯現出防衛的姿態,幾乎接近焦慮,即便在自家門口也是如此。男子會不會是偷了東西或侵占財產?他看起來像是從事跟數字有關的工作,但經手的金額並不龐大。儘管他有個美麗的妻子,但他看上去卻像是偶爾喜歡嘗鮮的人。他也許曾經不忠,也許睡過彆人的妻子。不對,根據遊戲規則,一個矮個男人擁有中等以上的財富,又擁有外貌遠勝於他的妻子,九_九_藏_書_網應該會比較擔心妻子不忠。這個中年男子令他感到煩躁。他把手伸進口袋。“這個……”他說,將拉瑪迷你麥斯手槍的槍管擱在繃緊的門鏈上,這把槍隻花了他三百美元,“就是我的工作。”他指了指消音器。那是根素色金屬管,由薩格勒布市的製槍工人製作,旋在槍管上,黑色膠帶纏在消音器和金屬管的接縫處,用來密封。當然,他可以花一百歐元買一個所謂的高質量消音器,但又何必?沒有人可以完全消滅子彈突破音障的聲音、炙熱氣體遇上冷空氣的聲音、金屬部件相互撞擊的聲音。裝上消音器的手槍發出爆米花般的輕微聲響,這種場景隻存在於好萊塢電影中。子彈擊發聲宛如鞭擊。他把臉湊上狹小的門縫。照片中的男子已不在原位,他已無聲無息地向後倒去。玄關頗為陰暗,但透過牆上的鏡子,他看見門板的銀光,男子的雙眼在金框眼鏡下睜得老大。這個中年男子已倒在赭紅色地毯上。那是波斯地毯嗎?說不定這家夥真的是有錢人。男子的額頭上有個小孔。他一抬眼,正好和男子的妻子四目交接。也不知她是否真是這個人的妻子。她站在另一個房間的門口,後方亮著一盞大型東方立燈。她用手按住嘴巴,盯著他看。他微微點頭,小心地關上大門,把槍放回肩套,朝樓梯走去。他逃脫現場從不搭電梯,不開租來的汽車或摩托車,不使用任何可能發生故障的工具。他不奔跑,也不說話、喊叫,以免聲音被人認出。“逃脫”是這份工作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也是他最喜愛的部分,它就如同飛翔,如同無夢之夢。女門房走出一樓房間,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他用法語低聲說了句再見。女門房一言不發,用銳利的眼神回望著他。一小時後,女門房將接受訊問,警方會請她描述他的長相,她會合作地回答說,那男子長相平凡,中等身高,二三十歲的樣子,反正應該不到四十歲。他踏上街道。巴黎市區發出的低沉的隆隆聲響猶如永遠不會靠近的雷聲,但也永遠不會停止。他將拉瑪迷你麥斯手槍丟棄在事先選中的垃圾桶裡。薩格勒布還有兩把未使用過的同廠牌手槍在等著他,當初購入時他拿到了批發價。半小時後,機場巴士經過小教堂門站,行駛在連接巴黎和戴高樂機場的高速公路上。雪花紛飛,飄落在一片散亂的、硬挺地指向灰色天空的淺黃色麥稈上。他在機場辦完報到手續並通過安檢後,直接走進男廁,在一整排白色尿鬥的最後一個前站定,解開扣子,把白色除臭錠撒在尿鬥裡。他閉上眼睛,深深吸入對二氯苯的甜味和J&J化學公司生產的檸檬芳香劑的香味。還剩一站,接駁列車就會抵達自由。他卷起舌頭,說出這一站的名字:奧斯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