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裡:插曲之三(1 / 1)

斯蒂芬·金 4568 字 1天前

“鳥兒俯衝到人行道上——”“不曉得我看見了——”“它將一隻蚯蚓咬成兩半”“然後生吞了。”黑點酒吧的大火發生在一九三〇年深秋。我認為,那場火(我父親幸運地死裡逃生)是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連續謀殺和失蹤案的結束,就像基奇納鋼鐵廠爆炸是再往前二十五年那一個周期的結束一樣。每一個周期似乎都需要一場大屠殺作為終結,以平息背後的可怕力量……讓它再沉睡二十五年左右。然而,每個周期不僅需要大屠殺作終結,似乎也需要同等的事件來引發。這讓我留意到了布拉德利幫。他們是在運河街、主大街和堪薩斯街的三岔路口被擊斃的——事實上,離威廉和理查德一九五八年六月看到的那張會動的相片裡的場景不遠——發生在黑點大火的十三個月前,一九二九年十月……過了不久,美國股市就崩盤了。許多德裡居民選擇遺忘黑點酒吧的大火,不是說自己出城造訪親戚,就是那天下午在打盹,直到晚上聽廣播新聞才曉得出事了,甚至當著你的麵說謊,假裝沒這回事兒。根據警察日誌,蘇利文警長當天根本不在城裡(我當然記得,艾洛修斯·內爾坐在班戈市鮑爾森贍養院露台的椅子上對我說,那是我第一年當警察,我理應記得。他到西緬因去獵鳥了。等他回來,屍體已經裝好抬走了,把他氣得七竅生煙),但在一本講述黑幫的書《血字與惡徒》裡有一張太平間的相片,一個男人站在艾爾·布拉德利滿是彈孔的屍體旁咧嘴微笑。那家夥如果不是蘇利文警長,肯定是他的雙胞胎兄弟。後來我總算從基恩先生那裡聽到事件的真實經過,至少我這麼認為。諾伯特·基恩是中央街藥店的老板,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七五年在那裡開店。他雖然樂意與我交談,但和貝蒂·裡普森的父親一樣要我關上錄音機,他才肯把故事告訴我。其實錄音無妨,我還能聽見他細薄的聲音。如果德裡是一個合唱團,他隻是另一個孤獨的聲音。“沒理由不告訴你,”他說,“反正沒人願意寫出來,就算寫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他遞給我一個舊式的藥罐,“要吃甘草糖嗎?我記得你喜歡紅色的,邁克。”我拿了一顆:“蘇利文警長那天在場嗎?”基恩先生笑了笑,拿了一顆甘草糖說:“你很想知道,對吧?”“是啊。”我嚼著紅色的甘草糖說。我小時候常將零錢放在櫃台上,遞給當年更年輕、更有活力的基恩先生。糖果的滋味就和從前一樣好。“你那時年紀太小,不會記得鮑比·湯姆森一九五一年季後賽為巨人隊擊出的那支全壘打,”基恩先生說,“你應該才四歲。幾年後,報紙有一篇報道提到那場比賽,說紐約大約有一百萬人宣稱自己那天就坐在場邊觀戰。”基恩先生嚼著甘草糖,嘴角流出一點黑色的唾沫。他用手帕仔細抹掉口水。我們就坐在藥店後方的辦公室,因為諾伯特·基恩雖然八十五歲高齡,已經退休十年了,卻仍然在為經營藥店的孫子管賬。“布拉德利幫的事情完全相反!”他高聲說道,雖然臉上帶著笑,卻不開心,而是憤世嫉俗,冷冷地回憶著,“那時德裡的人口大約兩萬,主大街和運河街的柏油路已經鋪好四年,但堪薩斯街還沒鋪,每到夏天便塵土飛揚,三月和十一月則是泥濘一片。每年六月和七月四日,市長就會對一裡坡的居民灌迷湯,說政府會幫堪薩斯街鋪柏油,但一直到一九四二年才兌現……我剛才說到哪裡?”“當時德裡的居民大約兩萬。”我立刻接口說。“噢,對呀。嗯,那兩萬名居民當中,可能一半都過世了,甚至更多。五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而德裡的人又很容易早死。可能是空氣的緣故。不過,那些活下來的人,我認為會承認布拉德利幫鬨事那天自己在城裡的人可能不到十個。我猜賣肉的巴奇·羅登可能會老實說。他有其中一輛車的相片,就掛在他切肉的地方的牆上。從相片裡你很難看出來那是車子。夏洛特·利托菲爾德要是心情好,可能會透露一兩件事兒。她目前在教高中,當時應該不超過十歲或十二歲,但我敢打賭她記得很多。卡爾·斯諾……奧布裡·斯達西……艾本·斯坦普尼爾……還有那個在沃利酒吧徹夜喝酒,畫好笑圖畫的家夥——我記得他叫皮克曼——他們會記得他叫什麼。他們那天都在……”他沒有把話說完,默默看著手裡的甘草糖罐。我很想戳他叫他講下去,但還是忍住了。半晌之後,他說:“大多數人都會撒謊,我是說,就像那些謊稱自己親眼看見鮑比·湯姆森擊出全壘打的人一樣。但後者說謊是因為希望自己在現場,前者撒謊卻是因為希望自己那天不在德裡。你懂我的意思嗎,小子?”我點點頭。“你真的想聽下去?”基恩先生問我,“你看起來有點緊張,邁克先生。”“我不想聽,”我說,“但我想我最好還是聽下去。”“好吧。”基恩先生溫和地說。那天是我的回憶日。他之前遞甘草糖罐給我,讓我忽然想起我小時候爸媽常聽的一個廣播節目:《尋人大王基恩先生》。“警長那天也在德裡。他本來要去獵鳥,但拉爾·梅琴跟他說艾爾·布拉德利下午會來之後,他馬上改變了主意。”“梅琴怎麼會知道?”我問。“呃,這件事也很有意思。”基恩先生說,臉上再次出現嘲諷的笑容,“布拉德利從來不是聯邦調查局的頭號公敵,但他們還是想逮住他——從一九二八年左右開始,我想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艾爾·布拉德利和他弟弟喬治在美國中西部搶了六七家銀行,還綁架了一名銀行家要求贖金。但贖金付了——三萬美元,這在當時是大數目——銀行家還是慘遭撕票。“當時美國中西部開始掃蕩幫派分子,於是艾爾、喬治和他們的手下便往東北移動,朝德裡這裡發展。他們在新港市邊緣租了一間大農舍,離現在的魯林農場不遠。“那是一九二九年,時值盛夏,可能是七月或八月,甚至九月初……我不曉得確切的時間。他們一共八個人——艾爾·布拉德利、喬治·布拉德利、喬·康克林和他弟弟卡爾,還有一個叫作阿瑟·馬洛伊的愛爾蘭佬,大夥兒都叫他‘爬行耶穌’,因為他雖然近視,卻隻有必要時才會戴眼鏡。帕特裡克·科迪,來自芝加哥的年輕人,據說是殺人魔,但長得俊俏挺拔。另外還有兩個女人,凱蒂·唐納修和瑪麗·豪瑟。凱蒂是喬治·布拉德利的老婆,瑪麗則是科迪的女人,但根據後來的傳聞,她有時也和其他人睡。“他們躲到這裡,以為既然遠離印第安納州就不用怕了,其實完全搞錯了。“他們低調了一陣子,接著就無聊了,決定再度出馬。他們武器充足,但彈藥有點不夠,於是便在十月七日坐著兩輛車來德裡。帕特裡克·科迪和兩個女人上街買東西,其他人則跑到梅琴的體育用品店。凱蒂·唐納修在佛裡斯百貨買了一件洋裝,兩天後就穿著那件衣服喪命。“拉爾·梅琴在店裡接待了那些人。他後來死於一九五九年,因為太胖了,以前就是。但他的眼睛可沒問題。他說他一眼就看出進來的人是艾爾·布拉德利。他覺得他也認出了其他人,但直到馬洛伊戴上眼鏡好看清楚玻璃櫃裡陳列的刀子,他才確定是他。“艾爾·布拉德利走到他麵前說:‘我們想買一點子彈。’“‘嘿,’拉爾·梅琴說,‘那你們來對地方了。’“布拉德利遞給他一張紙,拉爾拿起來讀了。那張紙現在找不到了,起碼據我所知是不見了,但拉爾說他看完之後全身的血都涼了。他們要點三八口徑子彈五百發、點四五子彈八百發、點五〇子彈六十發——那種子彈根本已經停產了,還要裝有獵鹿彈和獵鳥彈的獵槍子彈、點二二短槍和長槍子彈各一千發,外加——聽好了——一萬六千發點四五口徑的機關槍子彈。”“天哪!”我說。基恩先生又露出嘲諷的微笑,將甘草糖罐遞給我。我先搖頭拒絕,但還是拿了一顆。“‘這筆訂單還真了不得啊!’拉爾說。“‘拜托,艾爾,’爬行耶穌馬洛伊說,‘我早就跟你說在這種小地方拿不到我們要的東西的。我們去班戈吧。那裡也不會有那麼多彈藥,但起碼值得去走走。’“‘等一下,’拉爾說,語氣鎮定到了極點,‘這麼好的買賣,我可不想讓給班戈的那個猶太佬。我現在就能給你們點二二口徑的子彈,還有獵槍子彈,外加點三八和點四五口徑的子彈各一百發。剩下的——’拉爾半閉眼睛,手指輕敲下巴,好像在計算時間,‘我後天給你,如何?’“布拉德利笑得合不攏嘴,大讚好極了。卡爾·康克林說他還是想去班戈,但被其他人否決了。‘如果你沒把握準時交貨,最好現在就說,’艾爾·布拉德利對拉爾說,‘因為我平常是個好人,但生起氣來可是沒有人敢惹我,聽懂沒有?’“‘我知道,’拉爾說,‘我會把彈藥都準備好的。請問您是——’“‘瑞德,’布拉德利說,‘理查德·瑞德,敬請指教。’“他伸出手,拉爾笑著和他握手:‘很高興認識您,瑞德先生。’“接著,布拉德利問他什麼時候過來取貨,拉爾·梅琴立刻回答說兩點如何?那幾名歹徒說好,接著就閃人了。拉爾目送他們離開,看見他們在人行道上跟科迪和兩個女的碰頭。拉爾也認出科迪來了。“所以,”基恩先生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你覺得拉爾怎麼做了?報警嗎?”“我想他沒有報警,”我說,“根據之後發生的事情來看,應該是這樣。換成是我,我就算斷了腿也會打電話。”“也許你會,也許你不會。”基恩先生依然目光炯炯,露出嘲諷的微笑,讓我打了個哆嗦,因為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而他也知道我曉得。沉重的事物一旦開始滾動就無法停止,要在平坦的地麵上滾動夠久才能讓動能消失。擋在前麵隻會被碾過去……而且它還是不會停。“也許你會,也許你不會。”基恩先生又說了一次,“但我可以跟你說拉爾·梅琴怎麼做。那一天和隔天,隻要他認識的人(男人)走進店裡,他就會告訴對方,說他知道是誰在新港和德裡交界的森林裡獵鹿、獵鬆雞。是布拉德利那一票人。他很有把握,因為他認出他們了。他說布拉德利和他的手下明天會來拿剩下的貨,說他答應布拉德利給他所需的彈藥,而且他打算信守承諾。”“有多少?”我問。我覺得自己被他閃閃發亮的眼神催眠了。忽然間,後房裡乾燥的氣味——藥物、藥粉、曼秀雷敦、維克斯傷風膏和諾比舒咳止咳糖漿的味道——突然令人窒息……但我寧可憋氣至死,也不想離開。“你是問拉爾跟多少人說了?”基恩先生問。我點點頭。“我不確定,”基恩先生說,“我又沒有守在那裡算。我想就他覺得可以信任的人吧。”“他可以信任的人。”我喃喃自語,聲音有點乾。“是呀,”基恩先生說,“德裡人嘛,你知道,有種的人不多。”他說完這個老笑話就笑了。“布拉德利幫造訪拉爾隔天,我十點左右去他店裡找他幫忙,看我送洗的底片好了沒——那時梅琴還賣相機和衝印相片——但拿到相片後,我又跟他說我也想買溫切斯特獵槍的子彈。“‘小子,你也想打幾槍是吧?’拉爾將子彈遞給我,一邊問道。“‘是啊,說不定還能解決幾個渾蛋呢。’我說,說完我和他都笑了。”基恩先生笑著猛拍他細瘦的大腿,仿佛這依然是他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一樣。他彎腰向前,拍了拍我的膝蓋說:“小夥子,我想說的是,話很快就傳開了。德裡很小,你知道。隻要講給對的人聽,話就會傳出去……懂嗎?要不要再來一顆甘草糖?”我伸出麻痹的手指拿了一顆。“愈吃愈胖。”基恩先生說完嗬嗬笑了。他忽然顯得老態龍鐘……老到極點,雙光鏡滑下消瘦的鼻梁,臉頰的皮膚又緊又薄,擠不出皺紋。“隔天我帶著手槍到我店裡,鮑勃·坦納——我之後的助手都沒有他勤快——也帶了他老爸的獵槍來。十一點左右,格裡高利·科爾進來買汽水,腰帶上就插著一把柯爾特點四五手槍!“‘可彆打到自己的鳥蛋啊,格裡。’我說。“‘我大老遠從米爾福德的森林裡趕過來,而且他媽的還宿醉,’格裡高利說,‘我猜日落之前應該可以打掉某人的鳥蛋吧。’“下午一點半左右,我在店門口掛上寫著馬上回來,請稍待的告示牌,然後帶著手槍走到店後頭的理查德巷。我問鮑勃·坦納要不要一起來,他說他最好先把艾默森太太的藥搞定,然後再和我會合。‘留個活口給我,基恩先生。’他說,但我說我不敢保證。“運河街上幾乎空空蕩蕩,沒有人也沒有車,隻偶爾有貨車經過。我看見傑克·潘奈特過馬路,兩手各拿著一支步槍。他遇見安迪·克裡斯,兩人一起走到戰爭紀念碑遺址所在地的長椅旁,你知道,就是運河潛入地底那裡。“佩蒂·凡內斯、艾爾·內爾和吉米·戈登都坐在法院外的台階上,從籃子裡拿三明治和水果吃,交換彼此喜歡的食物,就像學校裡的小孩一樣。他們身上都帶著武器。吉米·戈登那把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春田老槍看起來比他個頭還大。“我看見一個小孩朝一裡坡走,應該是紮克·鄧布洛吧,就是你死黨——後來成為作家的那位——的父親。基督科學書屋的肯尼·波頓在窗邊說:‘你最好趕快離開,孩子,這裡就要槍戰了。’紮克看了他一眼,立刻拔腿就跑。“附近到處都是男人,帶著槍站在門口,坐在台階上或看著窗外。格裡高利·科爾坐在門口,點四五手槍放在腿上,二十多發子彈有如玩具兵擺在他身旁。布魯斯·傑格麥爾和瑞典佬奧拉夫·特拉門尼斯站在畢朱電影院門口遮簷的陰影底下。”基恩先生看著我,但穿透了我。他的目光不再尖銳,而是帶著回憶的迷蒙,有如想起生命最快樂的時光一般溫柔。或許是他擊出了第一個全壘打,釣到了第一條大得值得留下的鱒魚或第一次躺在女人身旁。“我記得我聽見風聲,小子,”他夢囈般說,“我記得聽見風聲和法院的鐘敲了兩下。鮑勃·坦納走到我身後,我緊張得差點轟掉他的腦袋。“他向我點點頭,接著便穿過馬路走到凡諾克乾貨店,身後拖著影子。“你心想兩點十分了,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兩點十五、兩點二十,你一定以為大家都會如鳥獸散了,對吧?可是沒有。大家都待著沒走,因為——”“因為你們知道他們一定會來,對吧?”他眼睛一亮,有如聽到學生的答案很滿意的老師。“沒錯!”他說,“我們都知道。沒有人說,也不需要說。沒有人說‘好吧,我們就等到二十分,要是他們還沒來,我就得回去工作了’之類的話。所有人都按兵不動。兩點二十五分左右,那兩輛車出現在一裡坡,從路口拐了過來。兩輛車一紅一深藍,康克林兄弟、帕特裡克·科迪和瑪麗·豪瑟坐雪佛蘭,布拉德利兄弟、馬洛伊和凱蒂·唐納修坐在凱迪拉克La Salle上。“他們順利經過路口,但艾爾·布拉德利忽然猛踩刹車,讓後頭的科迪差一點兒撞上他。街上太靜了,艾爾立刻察覺事有蹊蹺。他是頭野獸,而四年鼬鼠般的逃亡生活讓他變得非常警覺。“他打開車門,站在踏板上左右張望一番,接著朝科迪做了個撤退的手勢。科迪問說:‘怎麼了,老大?’我聽得清清楚楚,那天我隻聽見他們說了這句話。我還記得看見陽光一閃,是小鏡子的反光。豪瑟那小妞正往鼻子上撲粉。“就在這時,拉爾·梅琴和他的幫手畢夫·馬洛從店裡跑出來。‘手舉起來,布拉德利,你們被包圍了!’拉爾大吼。布拉德利還來不及轉頭,拉爾就開始掃射了。起初沒打中,但不久便擊中布拉德利的肩膀。彈孔立刻冒出鮮血,布拉德利抓住車門邊鑽進車裡,打擋倒車。所有人開始瘋狂開槍。“槍戰大約四五分鐘就結束了,但感覺很久、很久。佩蒂、艾爾和吉米坐在法院台階上沒有起身,直接朝雪佛蘭車尾掃射。我看見鮑勃·坦納單膝跪地,拿著老步槍不斷上膛濫射。傑格麥爾和特拉門尼斯在電影院遮簷下對著凱迪拉克的左邊車身開槍,格裡高利·科爾站在水溝裡,雙手握著點四五自動手槍,飛快扣動扳機。“街上大概有五六十人同時射擊。拉爾·梅琴事後在他店麵磚牆上挖出三十六個彈殼,而那時槍戰已經過了三天,幾乎所有人都用袖珍刀挖走一顆彈殼當作紀念品了。槍戰最激烈的時候,感覺就像馬恩河會戰一樣,梅琴店麵的窗戶都被槍擊震碎了。“布拉德利將車子掉轉一百八十度,雖然動作很快,但等他轉完圈,四個輪胎都被子彈打爆了,車頭燈被擊碎,風擋玻璃也沒了。爬行耶穌馬洛伊和喬治·布拉德利在後座窗邊向外開槍,我看見一發子彈擊中馬洛伊的脖子,打出一個大洞。他又開了兩槍,隨即雙臂癱軟,整個人摔出車窗外。“科迪想要掉轉車頭,結果撞上凱迪拉克的車尾。走到這一步,孩子,他們已經沒戲唱了。雪佛蘭的前擋板和凱迪拉克的後擋板卡在一起動彈不得,他們不可能駕車逃逸了。“喬·康克林從後座出來,站在路口中央,雙手各拿著一把手槍,開始瘋狂濫射,朝傑克·潘奈特和安迪·克裡斯開槍。兩人從長椅摔落到草地上,安迪不停大喊:‘我中槍了!我中槍了!’其實他幾乎毫發未傷,他們倆都是。“喬·康克林將手上兩支槍的子彈都打完了才中槍。他的外套向後甩,褲子像被看不見的縫紉女工扯動似的往上拉,頭上的稻草帽飛掉了,露出他中分的頭發。他將一支槍夾在腋下,想幫另一支槍裝子彈,結果被某人從下方射中了雙腿,應聲倒地。肯尼·波頓事後宣稱是他擊斃喬的,但沒辦法證實,任何人都有可能。“喬的弟弟卡爾跟著走出來。喬倒下不久,他也頭部中彈,有如一噸磚頭似的重重倒在地上。“瑪麗·豪瑟走出車外,可能想投降吧,我不曉得。她的右手仍然拿著幫鼻子撲粉的化妝鏡。我記得她在尖叫,但幾乎聽不見,因為周圍槍林彈雨。化妝鏡從她手中彈開,瑪麗想躲回車裡,可是臀部中了一槍,但還是勉強掙紮著爬回車內。“艾爾·布拉德利拚命掉轉車頭,最後總算讓車子掙脫了。他開了三米左右保險杆才掉下來。“所有人拚命開槍,車窗都被擊碎了,一塊擋泥板掉在馬路上。馬洛伊的屍體掛在車外,但布拉德利兄弟還活著。喬治從後座開槍,他的老婆死在他身旁,一隻眼睛被打穿了。“艾爾·布拉德利將車開到大路口,接著便衝上人行道停住了。他離開車子,開始朝運河街跑,結果被打成了蜂窩。“帕特裡克·科迪從雪佛蘭下來,似乎打算投降,沒想到卻從腋下的槍套裡掏出一把點三八手槍。他似乎開了三槍,毫無目標地亂射,接著襯衫便起火撕裂了。他身體貼著雪佛蘭的車身往下滑,跌坐在腳踏板上。他又開了一槍,據我所知隻有那一槍打到了人。子彈擊中某個東西,反彈擦過格裡高利·科爾的手背。後來科爾每回喝醉就會炫耀手上的傷疤,直到有人——可能是艾爾·內爾——將他拉到一旁,跟他說最好彆再講布拉德利幫的事情,他才不再提起。“瑪麗·豪瑟再次下車,這回肯定想投降,因為她高舉雙手。我想當時沒有人想殺她,但車外槍林彈雨,她走出來正好遇上。“喬治·布拉德利逃到戰爭紀念碑旁的長椅邊,被人用獵槍打爆了腦袋,倒在地上一命嗚呼,褲子都尿濕了……”我從罐子裡又拿了一顆甘草糖,幾乎沒察覺自己在做什麼。“所有人繼續朝車子開槍,過了一分鐘左右才放慢下來,”基恩先生說,“男人一旦殺得興起,就很難平複。這時,我轉頭看見蘇利文警長站在法院台階上,內爾他們後麵,拿著瑞明頓步槍朝被打爛的雪佛蘭猛射。彆相信其他人說的,說警長當時不在現場。我諾伯特·基恩在這裡告訴你,他當然在。“停火之後,那兩輛車已經不成形了,變成兩堆廢鐵,碎玻璃散落一地。大家開始朝車子走去,沒有人開口,四下隻聽得見風聲和鞋子踩到碎玻璃的聲音。就在這時,有人開始拍照了。記住一件事,孩子,隻要有人開始拍照,就表示事情結束了。”基恩先生看著我,椅子前後搖晃,拖鞋輕輕敲著地板。“德裡《新聞報》的報道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兒。”我隻能這麼說。針對那天的事件,報紙頭條隻寫著“州警和聯邦探員聯手,激戰擊斃布拉德利幫成員”,副標題是“地方警力提供支持”。“那還用說,”基恩先生開心地笑著說,“我親眼看見《新聞報》發行人麥克·勞克林朝喬·康克林打了兩輪子彈。”“天哪!”我呢喃道。“還要吃甘草糖嗎,孩子?”“夠了,”我舔舔嘴唇說,“基恩先生,事情鬨得這麼……這麼大,怎麼可能蓋得下去?”“不是掩蓋,”他說,似乎很意外我會這麼說,“隻是沒有什麼人提起,而且老實講,有誰在乎?那天中槍的又不是總統或第一夫人。這就跟打死瘋狗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乾掉它們,就會被它們乾掉。”“那兩個女的呢?”“都是婊子,”他漠然地說,“再說,這件事發生在德裡,又不是紐約或芝加哥。發生在哪裡就和發生了什麼一樣重要,孩子。這就是洛杉磯地震死了十二個人會上頭條,中東某個蠻荒國家有人殺死三千個人不會被人知道的原因。”再說,這件事發生在德裡。我之前就聽過這說法,我想要是再往下問,應該還會聽到……不斷聽到。他們說這話的語氣,就像在對智障講話。就像你問他們為什麼人走路會貼在地上,他們回答“因為重力”一樣,仿佛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自然法則。當然,最糟的是,我真的了解。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諾伯特·基恩。“槍戰開始之後,您看到過任何您不認識的人嗎?”基恩先生的答案來得飛快,讓我體溫瞬間降了十攝氏度,起碼我這麼感覺。“你是說小醜嗎?你怎麼會知道他的,孩子?”“哦,我聽人家說的。”我說。“我隻瞄到他一眼。槍戰升溫之後,我就很投入了,隻四下張望過一次,看見他就站在畢朱電影院的遮簷底下,在那些瑞典佬身後。”基恩先生說,“他穿得完全不像小醜,身上一件農夫圍兜,底下是棉質襯衫,不過臉和小醜一樣上了白色油彩,還有一張血盆大口,加上一撮一撮的假發,你知道,橘色的,感覺很滑稽。“拉爾·梅琴從來沒見過那家夥,但畢夫見過。隻是畢夫一定糊塗了,因為他以為小醜是在左邊公寓的某扇窗戶後頭,可是我問吉米·戈登——他後來死在珍珠港,你知道,和船一起沉的,我記得是加利福尼亞號——他卻說小醜站在戰爭紀念碑後麵。”基恩先生搖搖頭,微微一笑。“人遇到大事的反應有時很可笑,他們事後記得的事情有時更可笑。你會聽到十六個版本,沒有兩個完全吻合,例如小醜拿的槍——”“槍?”我問,“他也開槍了?”“是呀,”基恩先生回答,“我記得瞄到他的時候,他手上好像拿著溫切斯特連發獵槍,但我後來才察覺應該是我自己這麼覺得,因為我拿的正是溫切斯特獵槍。畢夫·馬洛以為小醜拿的是瑞明頓,因為他拿的是瑞明頓。我問吉米,吉米說小醜拿的是老式春田槍。很有趣吧,嗯?”“是很有趣,”我勉強擠出回答,“基恩先生……你們難道不會好奇一個小醜怎麼會出現在那裡嗎?尤其還穿著農夫的圍兜?”“那還用說,”基恩先生說,“出現小醜是沒什麼,你知道,但我們當然覺得很好奇。大多數人認為那家夥想插一腳,但不想被人認出來。也許是鎮議員,例如霍斯特·米勒,甚至是崔斯·納格勒,當時的鎮長。也可能是專業人士,不想暴露身份,例如醫生或律師。穿成那樣,就算是我老爸我也不認得。”他說完輕輕一笑,我問他笑什麼。“也可能他真的是小醜,”他回答,“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埃斯蒂鄉村市集的時間比現在早得多。布拉德利幫喪命時,正好是市集的最高峰。市集有小醜,也許其中一個聽說我們這裡有好玩的,就決定來湊熱鬨。”他朝我乾笑一聲。“我差不多說完了,”他說,“但我想再告訴你一件事,因為你看起來真的很感興趣,而且聽得很專注。這件事是畢夫·馬洛十六年後說的。我們在班戈的派洛特酒吧喝啤酒,他忽然就講出來了。他說小醜幾乎整個人從窗戶探出來,他不敢相信他竟然沒摔出來。小醜不隻探出頭、肩膀和手臂,畢夫說他連膝蓋都在窗外,整個人懸在半空中,一邊往下射擊布拉德利幫的車,一邊咧開血盆大口狂笑。根據畢夫的說法,‘他簡直就像盒子裡蹦出來嚇人的小醜。’”“好像飄在空中一樣。”我說。“是呀,”基恩先生說,“畢夫還說了一件事,說那件事在槍戰之後困擾了他好幾個星期,他很想告訴彆人,但就是到了嘴邊說出不來,宛如停在皮膚上的蚊子或飛蠓。他說他有一天晚上起床小便的時候,終於明白那家夥是什麼了。他一邊對著馬桶撒尿,一邊胡思亂想,忽然想到槍戰發生在下午兩點二十五分,太陽當空,但小醜卻沒有影子,完全沒有。”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