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位不速之客(1 / 1)

斯蒂芬·金 8081 字 1天前

邁克·漢倫打電話給其他人的第二天,亨利·鮑爾斯開始聽見聲音,在他耳朵旁嘀咕了一整天。他一開始以為聲音來自月球。那天下午,他在花園除草,抬頭看見月亮就在藍天之上,小而蒼白,有如鬼魅一般。老實講,他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覺得是月亮在跟他說話。隻有鬼魅般的月亮會用鬼魅的聲音說話——他老友的聲音、許多年前在荒原玩耍的那群小鬼的聲音,還有另一個聲音……他不敢說出口。最先從月亮發聲的是維克多·克裡斯:他們回來了,亨利。全回來了,兄弟。他們回到德裡了。接下來是貝爾齊·哈金斯,可能從月球的背麵:隻剩你了,亨利,我們之中隻剩你了。你要為我和維克多報仇。從來沒有小鬼能這樣整我們。再怎麼說我也是打過全壘打的人哪,托尼·崔克說我那球可以飛出揚基球場。亨利望著天上的月亮,漫不經心除著草。不一會兒,福格蒂走過來,朝他脖子狠狠揍了一拳,將他打趴在地上。“你這個白癡,你把豆子當成雜草除掉了!”亨利站起來,拍掉臉上和發間的泥土。大個兒福格蒂身穿白衣白褲,挺著一個大啤酒肚。警衛(但在柏丘他們不叫警衛,而是輔導員)不準帶警棍,於是有幾名獄卒(尤其是福格蒂、阿德勒和孔茨,他們三人特彆壞)便將硬幣捆成一束藏在口袋裡,而且他們幾乎隻打一個部位,就是後頸。這裡沒有關於硬幣的規定,因為在柏丘精神療養院,硬幣不算是致命武器。這座療養院位於奧古斯塔市郊區,緊鄰悉尼鎮。“對不起,福格蒂先生。”亨利朝他咧嘴笑,露出像鬼屋籬笆的木樁般參差不齊的黃牙。他十四歲左右就開始掉牙了。“是啦,對不起,”福格蒂說,“要是再被我逮到,你就完了,亨利。”“是的,福格蒂先生。”福格蒂轉身離開,黑鞋在西花園的泥土上留下巨大的印子。亨利趁機偷偷四下張望一眼。天剛放晴,藍區的人就被送出來除草。藍區住的都是過去曾經非常危險、現在不那麼危險的病人。事實上,柏丘的所有人都不那麼危險,都是精神失常的罪犯。亨利因為一九五八年弑父案而被送到這裡。那一年出了幾件很有名的謀殺案,隻要一提起,大家就會想到那一年。當然,外界認為亨利不隻殺了他的父親,否則他不會在奧古斯塔州立精神病院一待就是二十年,而且多半時間都被限製自由,還接受化學治療。不,不隻是他父親。檢方認為所有謀殺案都是他乾的,至少大多數都是他犯下的。宣判之後,德裡《新聞報》在頭版刊出社論《德裡長夜告終》,回顧了案情的關鍵點:在亨利的書桌裡找到失蹤的帕特裡克·霍克斯泰特的皮帶,在他衣櫥裡找到幾本貝爾齊·哈金斯和維克多·克裡斯向學校借的課本(兩人都是鮑爾斯幫成員),最重要的是亨利的床墊縫隙裡找到內褲,根據乾洗店的標記證實屬於遇害的維羅妮卡·格羅根。《新聞報》表示,亨利就是一九五八年春夏讓德裡人心惶惶的怪物。然而,儘管《新聞報》於十二月六日宣稱德裡的漫漫長夜已經結束,但就連亨利這樣的白癡也知道,德裡的長夜永遠不會結束。警察將他團團圍住,對他指指點點、嚴刑拷問。警長賞了他兩耳光,一位名叫洛特曼的警探還揍了他腹部一拳,叫他快點兒從實招來。“外頭聚了很多人,亨利,他們都很不爽,”洛特曼說,“德裡已經很久沒人動用私刑了,但不表示不會發生。”亨利覺得他們不會罷手,不是因為他們真的相信德裡人會衝進警察局,把他拖出去吊死在酸蘋果樹上,而是急著想為那年夏天的血腥驚恐畫下句點。警察肯定會繼續逼供,但亨利不讓他們稱心如意。他被帶到警察局之後,不久就發現他們想逼他擔下所有罪行,但他不在乎。在下水道目睹貝爾齊和維克多遇到如此恐怖的事件之後,他什麼也不在乎了。對,他說,他殺了父親,沒有錯。對,他還殺了維克多·克裡斯和貝爾齊·哈金斯。這也沒錯,畢竟是他帶著他們走進下水道裡讓他們遇害的。對,他殺了帕特裡克。對,他殺了維羅妮卡。對對對,全都對。雖然不是事實,但無所謂,反正總得有人扛下責任。也許因為如此,他才逃過一死,要是他否認……他知道帕特裡克的皮帶是怎麼來的。那是四月他和帕特裡克比賽唱歪歌贏的,結果發現不合身,於是就扔到書桌裡。他也知道課本是怎麼回事兒。拜托,他們三人成天混在一起,誰會注意哪本書或哪些課本是誰的?就像土撥鼠才不關心踢踏舞一樣。維克多和貝爾齊的衣櫥裡可能也有他的書,而警察應該也知道。至於內褲……嗯,他不曉得維羅妮卡·格羅根的內褲怎麼會跑到他的床墊裡。但他覺得自己知道是誰(或什麼)乾的。最好彆說。最好裝傻。於是他被送到奧古斯塔,一九七九年再轉往柏丘服刑。他在那裡隻惹過一次麻煩,而且是因為那裡的人一開始還搞不清狀況,想把亨利房裡的夜燈關掉。燈的造型是脫帽的唐老鴨。它是太陽下山後的守衛者,少了燈就可能會有東西闖進來,連門鎖和鐵絲網都擋不住。那些東西像薄霧一樣來去自如。那些東西會說笑……有時甚至會抓人。毛茸茸的、柔軟的、長眼睛的東西。一九五八年八月,他們將那一群小鬼追到德裡的下水道時,就是這些東西殺了維克多和貝爾齊。亨利左右看了一眼,發現其他藍區的病人也在。喬治·德維爾,一九六二年的冬夜殺死妻子和四個小孩。他正聚精會神低頭除草,白發迎風飄揚,一邊鼻孔垂著鼻涕,木製十字架在胸前晃來晃去。還有吉米·唐林,報上隻說他在一九六五年夏天殺了母親,卻沒提他用新的方法處置屍體:警方趕到時,吉米已經將他母親吃得剩下不到一半,連腦子都吃光了。有一天晚上熄燈之後,吉米悄悄對亨利說:“所以我現在比以前聰明一倍。”在吉米後方一邊唱歌一邊瘋狂除草的,是法國佬班尼·博利厄。他老是在同一排豆畦上除草。班尼是螢火蟲,意思是他喜歡縱火。他一邊除草,一邊反複哼著門戶樂隊的同一句歌詞:“燃燒的夜、燃燒的夜、燃燒的夜、燃燒——”聽久了隻會讓人發瘋。班尼後麵是富蘭克林·德克魯茲,強暴過五十名以上的婦女,最後光著屁股在班戈的高地公園落網。受害女性的年紀從三歲到八十一歲都有。那家夥不是很特彆。富蘭克林後麵(但離他很遠)是艾倫·韋斯頓,他有一半時間都愣愣望著鋤頭。福格蒂、阿德勒和孔茨都試過手握硬幣捶人那招,想逼韋斯頓加快動作。某天,孔茨可能下手稍微重了一點,弄得艾倫·韋斯頓不隻鼻子流血,連耳朵也開始出血,到了晚上更全身痙攣。雖然不嚴重,可是艾倫從此之後便愈來愈常遁入自己的黑暗世界中,現在更回天乏術,幾乎完全與世隔絕。艾倫後麵是——“你是要自己動手,還是要我幫你啊,亨利!”福格蒂朝他咆哮。亨利又開始除草。他可不想全身痙攣,和艾倫·韋斯頓同樣下場。聲音很快又出現了,但這一回變成其他人,變成當年讓他攤上這一切的那幾個小孩,從鬼魅般的月亮上對他說話。你連胖小孩都追不到,鮑爾斯,其中一個小孩低語道,我現在很有錢,而你在除草,哈哈哈,蠢豬!鮑鮑、鮑爾斯,你誰、誰都抓、抓不到!你進、進去之、之後讀、讀過什麼好書嗎?我可、可是寫、寫了好、好幾本!我現、現在很、很有錢,而你卻、卻在柏、柏丘!哈哈哈,你這頭蠢豬!“閉嘴!”亨利低聲反駁,加快手上的動作,連新生的豆苗也跟著雜草給一起鋤掉了。汗水有如眼淚從他雙頰流下,“我們本來抓得到,本來抓得到的。”我們讓你去坐牢了,蠢豬,另一個聲音笑著說,你追我沒追到,我現在也變得很有錢了。乾得好,大白癡!“閉嘴!”亨利喃喃自語,鋤頭愈動愈快,“給我閉嘴!”你想把手伸進我的內褲裡嗎,亨利?另一個聲音挑逗說,可惜了!我跟每個人都睡過。我就是妓女,但我現在也是有錢人了,而且我們又聚在一起了,又要睡在一起了,可是你沒辦法。就算我讓你做,你也不行了,因為你舉不起來了,哈哈哈哈,亨利,你真是太可笑了——亨利瘋狂除草,弄得雜草、泥土和豆苗四濺。從鬼魅般的月亮傳來的鬼魅之聲變得非常嘹亮,在他腦海中回蕩。福格蒂大吼著朝他跑來,但亨利沒聽見,因為那些聲音。你連黑鬼都抓不到,對吧?另一個鬼魅之聲奚落道,我們在那場石頭大戰中殺了你們!他媽的把你們趕儘殺絕!哈哈,蠢豬!你真是太可笑了!所有聲音混在一起,笑他、罵他白癡,問他喜不喜歡在紅區接受的電擊治療,喜不喜歡柏、柏丘。他們又問又笑,又笑又問,亨利扔下鋤頭,開始朝鬼魅月亮尖叫。他起初隻是氣憤咆哮,但這時月亮忽然變了,變成小醜的臉,一張臉蠟黃死白,眼睛是兩個大黑洞,血盆大口獰笑著,神情既邪惡又純真,令人難以忍受。亨利不再怒吼,而是驚惶尖叫。小醜的聲音從鬼魅般的月亮上傳來,對他說,你必須回去,亨利。你得回去完成任務,回到德裡將他們全都殺了。為了我,為了——這時,福格蒂已經站在亨利身旁對他咆哮了將近兩分鐘(其他受刑人拿著有如漫畫陰莖的鋤頭排排站著,不像感興趣,而是近乎深思,仿佛他們都曉得這是安排好的,是神秘事件的一部分,亨利·鮑爾斯在西花園忽然神經緊張不隻是技術問題)。他吼煩了,抓起硬幣朝亨利結實揍了一拳。亨利有如磚塊應聲倒地,小醜的聲音也隨著他墮入那恐怖的黑暗,不停哼唱:殺光他們,亨利,殺光他們,殺光光,殺光光。亨利·鮑爾斯睜眼躺著。月落了,他心裡滿是感激。深夜的月亮比較真實,不那麼鬼魅。亨利覺得自己要是看見小醜的可怕臉龐出現在空中,飄浮在山丘、田野和森林之上,一定會嚇死。他側躺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夜燈。唐老鴨燒壞之後,夜燈換成跳波卡舞的米老鼠和米妮,之後再換成《芝麻街》的牢騷王奧斯卡,去年底換成福滋熊。他是用燒壞的夜燈來計算入獄時間的,不是咖啡匙。五月三十日深夜兩點零四分,夜燈燒壞了。但亨利隻低哼一聲,就這樣,因為孔茨今晚在藍區門口站崗。孔茨是最惡劣的家夥,比福格蒂還壞,而亨利下午才被福格蒂痛打一頓,打得轉頭都有困難。其他受刑人睡在他身旁。班尼·博利厄裹著約束衣熟睡著。除草結束後,他獲準到康樂室看《急診室的春天》回放,但傍晚六點左右開始不停自慰,同時尖叫“燃燒的夜!燃燒的夜!燃燒的夜!”戒護員幫他注射鎮靜劑,不過隻維持了大約四小時,之後他又發作了。晚上十一點左右,阿米替林藥效退了,他再度瘋狂自慰,搞到兩手都是血,一邊尖叫“燃燒的夜!”於是他們再次為他注射鎮靜劑,並且穿上約束衣。現在他沉睡著,憔悴的小臉在微光下和亞裡士多德一樣嚴肅。亨利聽見大大小小的打呼、夢囈和放屁聲。他聽見吉米·唐林的呼吸聲,就算隔著五張床,他也不會聽錯。唐林的呼吸又快又淺,總是讓亨利想起縫紉機。他聽見窸窣聲從門外傳來,是孔茨在走道看電視。他知道孔茨一定在看三十八頻道的深夜電影,一邊喝得州司機一邊吃午餐。孔茨喜歡花生醬和百慕大洋蔥三明治。亨利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心想:誰說瘋子都被關起來了?這回聲音不是來自月亮。而是床下。亨利立刻認出了那個聲音。是維克多·克裡斯,二十七年前在德裡地底下被扭斷腦袋的小鬼。是一個像弗蘭肯斯坦的怪物乾的。亨利不僅親眼所見,接著更看見那怪物目光一轉,用水汪汪的黃色大眼瞪著他。沒錯,弗蘭肯斯坦殺了維克多,還殺了貝爾齊。但這會兒維克多又出現了,有如五十年代的黑白節目回放,那時總統還是禿頭,彆克汽車還是圓窗。事情發生了,聲音再度出現,但亨利發現自己非常冷靜、毫不懼怕,甚至鬆了一口氣。“亨利。”維克多說。“維克多!”亨利高喊,“你在底下做什麼?”班尼·博利厄哼了一聲,在夢中念念有詞,吉米的縫紉機呼吸聲停了,走道上的電視機音量關小,亨利·鮑爾斯可以想象孔茨正側著腦袋,一手抓著音量鈕,另一手摸著凸起的口袋——裡麵是一串硬幣。“你不用那麼大聲,亨利,”維克多說,“你想的我都聽得見,其他人不會聽到。”“你想乾什麼,維克多?”亨利問。亨利等了很久都沒聽見回答,心想維克多可能離開了。門外,孔茨的電視音量再度調高。這時,床下傳來刮擦聲,隻見一個黑影從床下掙紮著爬上來,弄得彈簧發出輕微的吱嘎聲。維克多抬頭看他,咧嘴笑了。亨利不安地報以微笑。眼前的維克多看起來有點像當年的殺人怪物,脖子上一圈繩索勒痕,可能是頭和頸部的縫合線。他的眼睛是詭異的灰綠色,角膜似乎浮在某種黏稠物質上。維克多還是十二歲。“你想乾什麼,我就想乾什麼,”他說,“我要找他們算賬。”算賬,亨利·鮑爾斯呢喃道。“但你得先逃出這裡,”維克多說,“你得回德裡。我需要你,亨利,我們都需要你。”他們傷不了你,亨利說,明白自己指的不隻維克多一人。“如果他們半信半疑,就傷不了我,”維克多說,“但現在情況不妙,亨利。我們那時也不覺得他們贏得了我們,但那個胖小子在荒原擺脫了你,看完電影那天,我們也讓他、賤嘴和小母狗逃了。還有那場混戰,他們救了那個小黑鬼——”彆提那件事!亨利朝維克多大吼,以前當老大的獨裁蠻橫又回來了,但很快就消了下去,覺得維克多會傷害他——維克多當然做得到,因為他是鬼——不過維克多隻是咧嘴微笑。“我不在乎他們是不是半信半疑,”他說,“但你活著,亨利。不管他們相信不相信,還是半信半疑,你都能逮到他們,一個個殺死他們或一次趕儘殺絕。你能找他們算賬。”算賬,亨利複誦道,接著再次狐疑地看著維克多。但我出不去啊,維克多,窗戶有鐵絲網,今晚又是孔茨值夜。他是最凶的。或許明天晚上吧……“彆擔心孔茨。”維克多站起來說。亨利發現他依然穿著那天的牛仔褲,沾滿乾掉的下水道汙泥。“我會解決他。”維克多伸出手說。亨利遲疑片刻才握住維克多的手,一起朝房門和電視機的聲響走去。兩人快到門邊時,吃掉母親大腦的吉米·唐林忽然醒了。他看見亨利的訪客,不禁瞪大眼睛。是他母親。她的襯衣隻露出不到一厘米,和往常一樣,但頭的上半部卻不見了。她轉動紅得嚇人的雙眼看著他,咧嘴微笑,吉米看見她發黃的大門牙上沾著口紅,便放聲尖叫:“不要,媽!不要,媽!不要,媽!”電視聲立刻消失,其他人還沒動靜,孔茨已經推門而入說:“好啊,王八蛋,準備領死吧,我受夠了!”“不要,媽!不要,媽!拜托,媽!不要,媽——”孔茨衝進房裡,先看見高個兒鮑爾斯,看見他穿著病人服,挺著大肚子,鬆垮的肌肉映著走道的燈光就像一坨麵團,看起來很滑稽。接著他朝左看,隨即發出淒厲至極的尖叫。隻見亨利身旁站著一個身穿銀色小醜服的家夥,可能有兩米半高,胸前一排橘色絨毛球,腳上套著大得可笑的鞋子,但麵孔不是人或小醜,而是杜賓犬,約翰·孔茨在這世上唯一害怕的動物。它雙眼血紅,口鼻和絲綢一樣光滑,咧嘴露出巨大的白色獠牙。孔茨手指發軟,一串硬幣從手中落到地上,滾到角落。隔天,一覺熟睡到早上的班尼·博利厄發現了那串硬幣,便藏到置物櫃裡。那一把零錢讓他享用了一個月的手卷香煙。小醜搖搖晃晃朝他走來。孔茨倒抽一口氣,放聲尖叫。“馬戲團時間到了!”小醜咆哮道,戴著白手套的雙手落在孔茨肩上。隻是手套裡的感覺不是手,而是動物的利爪。那天過得實在太慢了,而凱·麥考爾已經是第三次打電話了。這回她比前兩次更進一步,等到對方接起電話,話筒裡傳出愛爾蘭警察的熱情聲音說“這裡是第六街分局,我是奧班農警官,請問您有何貴乾?”時,她才掛斷電話。噢,你做得很好。天哪,真的很好。等到第八或第九回,你就會有足夠的勇氣報上姓名了。雖然她才吃了達而豐,還是到廚房調了一杯汽水威士忌。她想起年輕時在大學咖啡館聽到的一首民謠的歌詞——滿腦子威士忌和滿肚子杜鬆子酒/醫生說會要了我的命,但沒說時間——便粗聲笑了。吧台頂端是鏡子,她看見自己的倒影,笑聲戛然而止。這女人是誰?一隻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這個被打的女人是誰?鼻子活像在酒館裡泡了三十年的酒鬼,腫得很誇張。這個挨揍的女人是誰?看起來就像怕夠了或被逼瘋了,終於鼓起勇氣起身尋求庇護,離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周而複始傷害她們的男人的女人。一邊臉頰道道傷痕。她是誰,凱寶貝?一隻手纏著吊腕帶。誰?是你嗎?可能嗎?“讓我們歡迎……美國小姐。”她唱道,想讓聲音顯得凶狠、憤世嫉俗。頭幾個字還可以,但到了第七個字就開始顫抖,第八個字就不行了。她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凶狠,而是充滿恐懼。她自己知道。她以前也害怕過,不過總是能克服,但她想這回需要很久才能平複。稍早,她在八百米外的慈光會醫院,一名急診室醫生幫她療傷,那醫生相當年輕,而且長得還不賴。要不是發生這件事,她可能閒來無事(或沒那麼閒來無事)會想約他回家,來場馬拉鬆性愛。但她現在一點欲望也沒有。疼痛不會引發欲望,恐懼也不會。醫生名叫格芬,看診時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但她不介意。他拿了一個白色小紙杯到洗手台裝了半杯水,從桌子抽屜裡拿出一包煙,將水和煙遞給她。她拿了一根煙,醫生替她點火,但追著煙頭一兩次才點著,因為她的手在發抖。他將火柴扔進另一個紙杯裡。滋。“真是好習慣,”他說,“對吧?”“口欲滯留。”凱回答。他點點頭,兩人陷入沉默。他一直看著她。她感覺他在等她哭,這讓她很惱火,因為她覺得自己真的可能落淚。她討厭彆人猜到她的感受,尤其是男人。後來,他開口說:“男朋友乾的?”“我不想談。”“嗯。”他吸了口煙,注視著她。“你母親難道沒有教你盯著人看很不禮貌嗎?”凱很想裝狠,結果卻像求情:彆再看了,我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模樣,我自己看得到。另一個想法隨之而起,她覺得她朋友貝弗莉一定也有過同樣的感受,而且不止一次。最慘的暴力發生在心裡,那種感覺或許可以稱之為靈內出血。她當然知道自己是什麼模樣,更糟的是她知道自己是什麼感受。她覺得怯懦,那是一種淒慘的感覺。“我隻說一次。”格芬說,他的嗓音低沉悅耳,“我在急診室值勤——或者說蹲點——的時候,每周會遇到二十幾個被打的女人,實習醫生也一樣。所以,你聽著,電話在那邊桌上,這裡是十美分,你打電話給第六街分局,報上你的姓名和地址,跟他們描述事情經過、動手的人是誰。等你講完,我就拿出檔案櫃裡的波旁酒——你應該知道,純粹醫療之用——我們喝一點。因為我覺得,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會打女人的男人就和得了梅毒的老鼠一樣低等。”凱虛弱地笑了。“謝謝你的好意,”她說,“但我現在不想喝。”“嗯,”他說,“那你回家記得好好審視鏡子裡的自己,麥考爾小姐,因為不管動手的人是誰,他真的很狠。”聽到這裡,凱哭了。她忍不住。那天她平安送走貝弗莉之後,中午湯姆·羅根打電話來,想知道她有沒有見到他太太。他語氣很鎮定、很理性,一點也不焦躁。凱跟他說她已經將近兩周沒有見到貝弗莉了。湯姆道謝之後就掛上了電話。下午一點左右,她正在書房寫作,門鈴響了。她走到門邊。“哪位?”“克雷金花店,小姐。”門外的人尖聲說。她竟然蠢到沒有發現那是湯姆裝的拙劣的假音,竟然相信湯姆會輕易放棄,竟然沒有拴著門鏈就開了門。湯姆衝進屋裡,她隻說了“你給我滾出——”他的拳頭就忽然飛來,狠狠打中她的右眼,逼得她閉起眼睛,痛得直衝腦門。她踉蹌著退到走廊,雙手亂抓想要穩住身子,結果讓插著一朵玫瑰的精致花瓶砸在瓷磚上摔得粉碎,還撞倒了晾衣架。她摔倒在地,湯姆關上前門朝她走來。“滾出去!”她朝湯姆大吼。“你跟我說她去了哪裡,我就走。”湯姆踏上走廊朝她逼近。她隱約察覺湯姆有點狼狽——其實是非常狼狽——心裡忽然一陣狂喜。不管湯姆對貝弗莉做了什麼,貝弗莉都加倍奉還了。能讓他吃癟已經很厲害了,更何況他現在看起來還是需要住院的樣子。但他的表情也很猙獰,怒氣衝天。凱掙紮著站起來往後退,兩眼就像見到逃出囚籠的野獸一樣盯著湯姆。“我跟你說我沒有見到她,這是真的,”她說,“現在給我滾出去,否則我就報警了。”“你見過她。”湯姆說。他咧開腫脹的雙唇想微笑,她看見他牙齒參差不齊得很怪,門牙還裂了,“我打電話跟你說不知道貝去哪裡了,你說你已經兩周沒見到她了,但你什麼問題都沒問,連一句罵人的話也沒有,而你明明恨我到了極點,我清楚得很。所以,她在哪裡,你這個賤貨?跟我說啊。”凱轉身朝走廊儘頭跑,想衝進起居室拉上桃花心木推拉門,扣上門閂。她搶先一步趕到,但還來不及把門關上,他已經將身體卡在中間,隨即猛力一衝擠了進來。她再度轉身逃跑,他抓住她的裙子狠狠一扯,結果直接扯破直到腰際。這條裙子是你老婆做的,你這個渾球,她心慌意亂地想,一邊扭身掙紮。“她在哪裡?”凱抬手一巴掌掃過去,打得他頭往後仰,左臉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他抓住她的頭發,拿她的腦袋撞他的拳頭。她感覺鼻子好像爆開了。她放聲尖叫,吸了口氣再度尖叫,然後開始咳血。她嚇得魂飛魄散。她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恐懼到這種程度。這狗娘養的瘋子打算宰了她。她不停尖叫,他揮拳猛擊她的腹部,讓她呼吸不過來,隻能喘息。她開始又咳又喘,驚覺自己就要窒息了。“她在哪裡?”凱搖頭喘息著說:“我沒……沒有見到她。警察……你會去坐牢的……渾蛋……”湯姆將她從地上抓起來,她覺得肩膀裡有東西碎了,痛得想吐。他抓著她轉過身來,一直抓著她的手臂,將她的胳膊扭到背後。凱咬著下唇,在心裡發誓絕對不再尖叫。“她在哪裡?”凱搖頭不語。他又猛扯她的手臂,用力地發出哼聲。他溫暖的呼吸打在她耳邊,她覺得自己的右拳打在左肩胛骨上,肩膀裡的東西碎得更厲害了,忍不住大聲哀號。“她在哪裡?”“……知道……”“什麼?”“我不知道!”他放開她,朝她猛力一推。凱摔到地上,啜泣哽咽,鮮血和鼻涕從鼻子裡流了出來。她聽見悅耳的撞擊聲,回頭隻見湯姆打破另一隻花瓶(沃特福德的水晶花瓶)的頂端,手裡抓著花瓶殘骸彎腰湊到她麵前,尖銳的瓶頸離她的臉隻有幾厘米。她仿佛被人催眠似的,愣愣望著瓶頸。“我告訴你,”他說,聲音微微帶著輕喘,噴出燥熱的氣息,“你最好跟我說她去哪裡了,否則就等著到地板上撿自己的臉吧。你隻有三秒鐘,也許更少,因為我生氣的時候,時間似乎過得很快。”我的臉,凱想到這點,終於決定屈服了……或者說認輸了。她想到這個怪物用水晶花瓶的裂口劃開她的臉,就覺得可怕。“她回家了,”她啜泣著說,“回老家德裡去了。德裡,在緬因州。”“她怎麼去?”“先搭巴、巴士到密爾瓦基,然後坐飛機。”“那個死婊子!”湯姆怒吼一聲,站起身來,在房裡漫無目的地兜著圈子,雙手抓頭,把頭發弄得亂七八糟,“他媽的賤貨、婊子、不要臉的母狗!”他抓起一個精致的男女做愛木雕(她二十二歲就買下它了)扔進壁爐裡,瞪大雙眼默默站著,好像見到鬼一樣,接著又轉身看她。他從運動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凱傻愣愣地發現是一本平裝,封麵近乎全黑,隻有紅色花體字拚出的書名和幾個年輕人站在河邊峭壁上的圖案。《暗流》。“這個渾蛋是誰?”“啊?什麼?”“鄧布洛。誰是鄧布洛?”他不耐煩地朝她揮了揮,接著突然用書賞了她一巴掌。她的臉一陣劇痛,隨即是熱辣辣的感覺,像燃燒的煤炭一樣,“他是誰?”她開始明白了。“他們是朋友,小時候認識的,一起在德裡長大。”他又用書甩了她一巴掌,這回用另一麵。“彆這樣,”她啜泣道,“彆這樣,湯姆。”他抓了一張有著優雅紡錘椅腳的古董美式扶手椅,椅背向前坐了下來,用猙獰的臉龐望著她。“聽著,”他說,“聽你湯姆叔叔說的話,知道嗎,臭婊子?”凱點點頭。她嘗到帶著銅味的血暖暖地在她喉間,肩膀像是著火了似的,心裡暗自祈禱隻是脫臼,沒有骨折。但這不是最糟的。我的臉,他打算劃破我的臉——“你要是敢報警,跟他們說我來過這裡,我一定會否認,你他媽的也沒辦法證明,因為今天女傭休假,這裡隻有我們兩個。當然啦,他們也有可能逮捕我,沒有什麼不可能的,對吧?”她發現自己又在點頭,好像腦袋被人綁了線似的。“不用說,我一定會被保釋,然後回到這裡。到時他們就會在餐桌上看到你的奶子,在金魚缸裡發現你的眼睛,聽懂沒有?明白湯姆叔叔在說什麼了嗎?”凱又哭了。綁在她頭上的那條線還在起作用,讓她頻頻點頭。“為什麼?”“什麼?我……我不……”“清醒一點,拜托!她為什麼要回德裡?”“我不知道!”凱幾乎是在尖叫。他在她麵前晃了晃破花瓶。“我不知道,”她放低音量說,“求求你,她沒告訴我,求求你彆傷害我。”他將花瓶扔到垃圾桶裡,站了起來。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和步履蹣跚的大熊一樣垂頭喪氣。她立刻跟在後頭把門鎖上,接著衝進廚房將另一扇門鎖好。喘息片刻後,她一跛一跛地上樓(雖然肚子很痛,她還是儘量加快)將陽台的落地門鎖上——誰曉得他之後會不會爬柱子上來。他雖然傷得不輕,卻是瘋狗一條。她走到電話旁,但手才剛放到話筒上,就想起他說的話。我一定會被保釋,然後回到這裡……在餐桌上看到你的奶子,在金魚缸裡發現你的眼睛。她將手從話筒上抽回來。她走進浴室,對著鏡子注視滴血紅腫的鼻子和黑眼圈。她沒有落淚,她心裡的羞辱和恐懼太深,讓她哭不出來。哦,貝,我儘力了,她心想,可是我的臉……他說他會劃破我的臉……醫藥櫃裡有達而豐和安定。她猶豫不決該吃哪一個,最後決定各吃一顆。接著她到慈光會醫院就診,遇見了這位格芬醫生。她現在隻想將全世界的男人趕出地球表麵,除了他之外。然後她回家,一跛一跛地回家。她走到臥室窗邊往外看,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東岸應該入夜了——緬因州可能快七點了。要不要報警可以之後再說,當務之急是警告貝弗莉。真希望你跟我說過會住在哪裡,親愛的貝弗莉,那樣事情就簡單多了。不過,我想你那時也不知道。雖然她兩年前就戒了煙,但還是在書桌抽屜裡擺了一包帕爾馬斯煙,以備不時之需。她掏出一根煙點上,皺起眉頭。她上一回抽這包煙是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左右,嘗起來都餿了,比伊利諾伊州參議院的平等權利修正案還舊。但凱照抽不誤。她一隻眼被煙熏得半閉,另一隻眼隻能睜開一半——湯姆·羅根的功勞。她吃力地支使左手——那渾球讓她的右手臂脫臼了——打電話到緬因州查號台,詢問德裡所有旅館和汽車旅館的名稱和電話號碼。“小姐,您可能要等好一陣子。”查號台服務員半信半疑地說。“小姐,會比你想得還要久,”凱說,“因為我得用平常不習慣的手寫字,我的右手休假去了。”“依照規定——”“聽著,”凱說,但語氣並不凶,“我是從芝加哥打來的,想找一個剛逃離丈夫回德裡的女性朋友。德裡是她的出生地。她先生知道她去哪裡了。他把我痛打一頓,逼我把消息告訴他。那家夥是個變態,她得知道他去找她了。”服務員很久沒有說話,接著改用比較有人情味的語氣說:“我覺得你更需要德裡警察局的電話號碼。”“好,那個號碼我也要,但我真的得警告她,”凱說,“還有……”她想起湯姆割傷的臉頰、額頭和太陽穴的腫起,還有跛腳和腫得離譜的嘴唇,“隻要她知道他去找她了,應該就行了。”又是漫長的沉默。“小姐,你還在聽嗎?”凱問。“阿靈頓汽車旅館,”服務員說,“643-8146。貝西公園飯店,648-4083。班揚汽車旅館——”“稍微慢一點,好嗎?”凱說,忙著記下來。她想找煙灰缸,可是沒看到,便把煙摁熄在桌墊上,“好了,請繼續。”“克拉倫登飯店——”她還算幸運,才打到第五通就找到貝弗莉下榻的德裡旅館。可惜好運隻有一半,因為貝弗莉外出了。她留下姓名和電話號碼,交代請貝弗莉一回來立刻打電話,無論多晚都要回電。櫃台人員重述一次她的留言。凱上樓再吞了一顆安定,接著躺在床上等睡意來臨,但就是等不到。她凝視黑暗,藥物的效應讓她飄飄然。對不起,貝,他提到我的臉……我就是沒辦法。快點回電,貝,拜托。還有,當心你嫁的那條瘋狗。貝弗莉嫁的那條瘋狗比她懂得轉機之道,選擇從奧黑爾機場出發,那裡是美國航空交通的樞紐。他在機上讀了《暗流》封底的作者簡介,讀了好幾遍。簡介寫道威廉·鄧布洛是新英格蘭人,另著有三本(還不忘提醒讀者三本都有平裝本),和演員妻子奧黛拉·菲利普斯定居在加州,目前正在撰寫新的作品。湯姆注意到《暗流》平裝本是一九七六年出版的,表示這家夥這些年來寫了不少。奧黛拉·菲利普斯……他在電影裡看到過她,對吧?他很少注意女明星——湯姆愛看的是犯罪電影,是追逐或怪物——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他會注意到她是因為她長得很像貝弗莉:紅色長發、綠色眼眸和堅挺的雙峰。他稍微坐直身子,用書本輕拍大腿,努力忽視頭部和嘴裡的疼痛。沒錯,他很確定,奧黛拉就是那個紅發翹乳的女人。他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某部電影裡看到過她,大約一年後又在恐怖片《墓園之月》裡見到了她。貝弗莉和他一起去看那部電影,走出電影院時,他提到那女明星很像她。“我不覺得,”貝弗莉說,“我更高,她更漂亮,頭發顏色也更深。”就這樣,他之後便不再想起這件事,直到現在。他和演員妻子奧黛拉·菲利普斯……湯姆懂點心理學,結婚這麼多年,他就是憑著這些伎倆操控妻子。他感到一絲煩人的不悅。與其說想法,不如說是一個感覺。問題就出在貝弗莉和這個叫作鄧布洛的家夥是青梅竹馬,而他娶的老婆(雖然貝弗莉並不覺得)長得非常像湯姆·羅根的妻子。鄧布洛和貝弗莉小時候到底玩過哪些把戲?郵局遊戲?轉瓶子?還是什麼?湯姆坐在座位上,用書輕拍大腿,覺得太陽穴開始跳動。他在班戈國際機場降落,向租車公司的櫃台詢問,服務小姐(有些身穿黃色製服,有些穿著紅色或愛爾蘭綠的製服)緊張地看著他滿是傷痕、凶神惡煞的臉,用更緊張的語氣向他道歉,說車子都租完了。湯姆走到報攤買了一份當地報紙,翻到廣告版開始找,完全無視過往旅人的目光。他挑了其中三則,打到第二通電話就中獎了。“我在報上看到你有一輛七六年的福特LTD要賣,開價一千四百美元。”“對啊,沒錯。”“聽著,”湯姆摸了摸外套口袋裡的皮夾,鼓鼓的都是現金,總共六千美元,“你把車開到機場來,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車。你給我車子、交易契約和行駛證,我給你現金。”想賣福特車的老兄頓了一下,然後說:“我得留著車牌。”“當然,沒問題。”“我怎麼認出你呢?你是——”“我姓巴爾。”湯姆說。他正好看見大廳對麵的廣告牌寫著巴爾港航空給您新英格蘭和全世界!“我會在航站樓尾端的出口等你。你一眼就會認出我來,因為我的臉不是很好看。我昨天和老婆去滑雪,結果重重摔了一跤。不過我想我算幸運的,隻有臉傷,沒有骨折。”“天哪,真不幸,巴爾先生。”“會好的,你隻要把車開來機場就行了,兄弟。”說完他掛上電話,走到出口,踏進溫暖芳香的五月夜色中。十分鐘後,那家夥開著福特車穿越晚春暮靄出現了。還是個小鬼頭。兩人完成交易,小鬼草草寫了一張契約給他,湯姆隨便收進大衣口袋裡,接著看那小子將緬因州的車牌取下。小夥子忙完後,湯姆說:“我出三美元買你的螺絲刀。”小夥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接著聳聳肩將螺絲刀遞給湯姆,接過他手上的三美元。不關我的事,他聳肩說。湯姆心想,對極了,小兄弟。湯姆看他搭上出租車,然後才坐進福特車裡。那輛車爛透了。傳動係統吱嘎亂響,車身搖搖欲墜,到處發出怪聲,刹車又不靈光。但無所謂。他開到長期停車場,取票入內,將車停在一輛看來停了很久的斯巴魯旁,用小夥子的螺絲刀拆下斯巴魯的車牌,掛到福特車上,一邊工作一邊哼歌。晚上十點,他已經開上2號公路往東,將緬因州地圖攤開放在前座上。他發現車內的收音機不管用,便靜靜開車。沒什麼區彆,反正他有很多事情要想,例如逮到貝弗莉之後要怎麼“好好”對付她。他心裡很確定,非常確定,貝弗莉離他不遠了。而且在抽煙。哦,親愛的,你惹錯對象了,竟然惹上湯姆·羅根。老實講,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怎麼處置你。福特車在夜幕下奔馳,追逐自己的遠光燈。湯姆抵達新港時,很清楚自己到了哪裡。他在大街上發現一間藥妝店還開著,便進去買了一條駱駝牌香煙。老板祝他晚安,他也祝老板晚安。他將煙扔到前座,繼續出發。他緩緩駛上7號公路,一邊尋找出口。找到了,3號公路,一個路標上寫著黑文三十四公裡,德裡二十四公裡。他駛入輔路,開始讓福特車加速。他看了看那條煙,臉上微微一笑,傷痕處處的腫脹臉龐映著儀表板的綠光,顯得詭異而殘忍。我帶了香煙給你,貝,湯姆想。車子駛在成排的鬆樹和杉木之間,以大約一百公裡的時速朝德裡前進。沒錯,一整條,都給你。親愛的,等我見到你,我會讓你把每一根煙吃下去。要是那個叫鄧布洛的需要好好調教一番,也可以安排。沒問題的,貝,一點問題也沒有。自從那賤人偷襲他又逃之夭夭之後,湯姆第一次覺得心情終於好了起來。奧黛拉搭乘英航的頭等艙直飛緬因。她傍晚六點十分從希思羅機場起飛,之後便一直追著太陽跑。太陽贏了,而且一直領先,不過無所謂。憑著一點天賜的好運,她找到了這架從倫敦到洛杉磯的英航23號航班,中途在一處加油……就是班戈國際機場。這天簡直像一場瘋狂的噩夢。不用說,《閣樓》的製片弗雷迪·費爾斯通急著要找威廉。另外,原本要代替奧黛拉從樓梯上摔下來的女特技演員也出了狀況。看來特技演員也有工會,而這位女替身已經做滿一周的工時上限了。工會要求弗雷迪簽署加薪合約,不然就另請高明。問題是他們找不到和奧黛拉體形相近的女替身。弗雷迪告訴工會領袖,既然如此,他們隻好找男人當替身了,反正摔落樓梯又不需要胸罩和內褲。他們有紅色假發,還有假乳房和臀墊,必要時在屁股墊東西也行。這不成,老兄,工會領袖說,由男人擔任女人的替身違反工會規定,這是性彆歧視。在電影圈裡,弗雷迪的脾氣是出了名的。講到這裡,他已經火冒三丈,叫工會領袖(一個體臭令人無法忍受的胖子)滾一邊去。工會領袖警告他最好閉嘴,不然《閣樓》就彆想再有特技演員了,說完又用拇指和食指做出“給小費”的動作,讓弗雷迪大為光火。工會領袖雖然人高馬大,可是皮鬆肉軟,而弗雷迪隻要有機會就玩美式足球,還曾經當板球投手拿下一百分,身材高大又結實。他將工會領袖轟出去,回到辦公室思考,二十分鐘後出來大喊要找威廉,希望威廉重寫,將摔倒的戲刪掉。奧黛拉隻好跟他說威廉已經離開英國了。“什麼?”弗雷迪說,驚訝得合不攏嘴。他看著奧黛拉,好像她瘋了,“你說什麼?”“我說,他被人叫回美國了。”弗雷迪好像想抓她,讓奧黛拉嚇得往後縮。弗雷迪低頭看了看雙手,接著手插口袋望著她。“對不起,弗雷迪,”她低聲說,“真的很抱歉。”她起身走到爐邊,從加熱板上拿起咖啡壺倒了一杯,發現自己的手微微發抖。她坐回座位,聽見弗雷迪的大嗓門從擴音器傳出來,要所有人回家或去酒吧,今天停拍一日。奧黛拉聽了心頭一驚。一天停拍至少損失一萬英鎊。弗雷迪切掉對講機,起身倒了一杯咖啡,接著坐回座位,掏出一包錫爾卡煙遞給奧黛拉。奧黛拉搖搖頭。弗雷迪點起一根煙,隔著煙霧眯眼看她:“事情很嚴重,對吧?”“對。”奧黛拉說,儘量保持鎮定。“出了什麼事兒?”她真的很喜歡弗雷迪,也真的信任他,因此便一五一十將她知道的事情都跟他說了。弗雷迪聽得很認真,很嚴肅。其實沒什麼好講的,她說完後,劇組人員還沒有走完,還聽得見關門和發動車子的聲音。弗雷迪望著窗外沉默半晌,接著轉頭看著她說:“他應該是精神崩潰了吧。”奧黛拉搖搖頭。“不對,不是這樣。他不是。”她吞了吞口水說,“你得親眼看到才曉得。”弗雷迪不自然地笑了笑:“你知道,男人很少會把小時候的承諾當一回事兒,而且你也讀過威廉的,知道裡麵經常提到童年,都寫得很好,非常詳儘。說他忘了小時候發生的所有事情,根本是個笑話。”“他手上的疤,”奧黛拉說,“之前沒有,今天早上才出現。”“胡扯!是你直到今天早上才注意到。”她無助地聳聳肩:“要是之前就有,我一定會發現。”她看得出來他也不相信這一點。“現在該怎麼辦?”弗雷迪問,但她隻能搖頭。弗雷迪用第一根煙的煙尾點了另一根煙。“我可以搞定工會領袖,”他說,“靠我可能不行,因為現在要他再派替身給我,除非我下地獄。我會叫泰迪·羅蘭德去他辦公室。泰迪雖然是同誌,但那一張嘴連樹上的鳥都哄得下來。問題是之後呢?我們隻剩四周可以拍攝,你老公卻跑到馬薩諸塞——”“緬因——”他揮揮手:“管它哪一州。重點是少了他,你還能專心嗎?”“我——”他彎腰向前:“我很喜歡你,奧黛拉,真的。我也喜歡威廉,即使他給我捅出這麼大的亂子。我想會有辦法的。假如劇本需要改,我可以自己來。反正我又不是沒做過這種事兒……要是修改的結果他不滿意,那也是他的錯。我可以沒有威廉,但不能沒有你。你不能跑回美國去找你老公,我需要你全力投入。你能做到嗎?”“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要你想一想。隻要你挺身而出,做好分內的事兒,我們或許就能蒙過一陣子,甚至撐到殺青。我的性格可能很壞,但我不是會記仇的人,也不會跟你說要是你走人,我會讓你永遠在這一行混不下去。但你得知道,萬一你被人傳說難搞,下場可能就是這樣。我知道我講得很直白,你不會生氣吧?”“不會。”她淡淡地說。老實講,她其實不在乎。她心裡隻惦著威廉。弗雷迪是個好人,但他沒辦法了解。無論人好不好,他分析了那麼多,想的都是這部電影怎麼辦。他沒有看到威廉的眼神……也沒聽到他口吃。“很好,”他起身說,“跟我一起到兔子與獵犬酒吧坐坐吧,我想我們都需要喝一杯。”她搖搖頭:“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喝酒。我要回家把事情想清楚。”“我幫你叫車。”他說。“不用了,我搭火車回去。”他一隻手放在話筒上,直直地望著她。“我想你打算去找他,”他說,“而我認為這是天大的錯誤,小姑娘。他現在可能心慌意亂,但畢竟是個沉穩的人。他會搞定的,然後就會回來了。他要是希望你一起去,絕對會跟你說。”“我還沒打定主意。”她說,但知道自己早就決定了,早在清晨出租車來接她之前就決定好了。“小心點,親愛的,”弗雷迪說,“彆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兒。”她覺得他在用自己的人格鞭打她,逼她就範,承諾把工作做好,被動等待威廉回來……或再次消失在他曾經走出的黑暗過去裡。她走到他麵前,輕輕吻了他的臉頰:“再見了,弗雷迪。”回家之後,她打電話給英國航空公司,跟辦事員說她想去緬因州一個叫作德裡的小鎮。辦事員默默查詢電腦……接著告訴她一個仿佛來自天堂的好消息,英航23號航班會在班戈停留,離德裡不到八十公裡。“需要我為您訂位嗎,小姐?”奧黛拉閉上眼睛,看見弗雷迪那粗獷、和善而又誠摯的臉,聽見他說:小心點,親愛的,彆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兒。弗雷迪不想她離開,威廉也不想,那她的心為什麼一直喊著她非去不可?她閉上眼睛。天哪,我覺得好混亂——“小姐,您還在嗎?”“幫我訂位。”奧黛拉說完就遲疑了。小心點,親愛的……也許她該睡一覺,讓自己離瘋狂遠一點。她開始在皮包裡翻找美國運通卡,“明天的航班,最好是頭等艙,沒有也無所謂。”反正要是改變主意,隨時可以取消。也許我真的會取消。也許我明天起床就清醒了,知道該怎麼做了。但今早醒來她一點也不清醒,她的心一直大聲叫她走,夜裡也不停地做著瘋狂的噩夢。所以她打電話給弗雷迪,不是因為想打,而是覺得為了他必須打。不過效果有限——雖然詞不達意,但她努力讓他明白她覺得威廉可能很需要她——弗雷迪輕輕掛上電話。他隻說了一聲喂,聽完之後就哢嗒一聲將電話掛了。不過,奧黛拉覺得那一聲哢嗒已經說明了一切。飛機於美國東部時間七點零九分降落在班戈。奧黛拉是唯一下機的乘客,其他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她,可能心想怎麼會有人在這裡下機,跑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奧黛拉很想告訴他們,我是來找我先生的,就這麼簡單。他回到這裡附近的一個小鎮,因為童年死黨打電話來,提醒他當年做了一個他已經忘得差不多的承諾,還讓他想起自己已經二十多年沒有想起的死去的弟弟。噢,那通電話還讓他又開始口吃……讓他雙手的掌心出現奇怪的白疤。她想,這時登機橋上的海關人員就會鳴哨,叫白袍人出動。她拿了行李——隻有一件,在輸送帶上顯得很孤單——走到租車公司櫃台前。湯姆·羅根一小時後也來到同一個地方。不過她的運氣比他好,全美租車公司還有一輛達特森汽車。櫃台小姐填好表格,讓奧黛拉簽名。“我就覺得是您,”櫃台小姐說了一句,接著又靦腆地說,“我可以請您幫我簽名嗎?”奧黛拉照辦了,在一張租車表格背麵簽下名字,心想:好好享受吧,小姑娘。要是弗雷迪·費爾斯通說得沒錯,這張紙五年後就不值錢了。她忽然發現自己才到美國十五分鐘,就已經開始用美國人的方式思考了,想想還真有意思。她拿了地圖。櫃台小姐還因為見到明星而說不出話來,勉強幫她標出到德裡的最佳路線。十分鐘後,奧黛拉已經上路了。她每到一個路口,就提醒自己彆一時忘了,把車開到左邊車道,否則就要開出馬路了。開著開著,她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恐懼過。出於命運的安排或某種巧合(其實這種巧合在德裡比其他地方更常發生),湯姆住在外傑克遜街的科拉飯店,奧黛拉則住在假日飯店。兩家汽車旅館就在隔壁,停車場隻隔著一條水泥人行道,而奧黛拉租來的達特森汽車和湯姆買下的福特車就這麼對向停著,車頭對著車頭。兩人都睡了,奧黛拉靜靜側身熟睡,湯姆·羅根則是仰麵朝天,腫脹的雙唇隨著沉重的鼾聲掀動著。亨利那天都在躲躲藏藏,躲在9號公路旁的樹叢裡。他時而打盹,時而躺著看警車有如獵犬般從他眼前經過。那群窩囊廢在餐廳吃午飯,他則是聽著月亮上傳來的聲音。入夜之後,他從路旁走出來,開始伸大拇指搭便車。過了一會兒,某個笨蛋來了,開門讓他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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