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1 / 1)

大江東去2 阿耐 5363 字 2天前

宋運輝看著老馬等人熱熱鬨鬨地出國,不由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接觸外商,第一次出國。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年,可程序幾乎沒變,出國人的激動心情似乎也沒啥變化,甚至統一訂購西裝、皮箱的舉動也一成未變。唯一變化的是西裝,終於不再那麼死硬厚重。宋運輝歡送走老馬等人。等過幾天又迎回老馬,考察的事就算勝利完成。老馬隻字沒提日商的要求,每日裡隻在辦公室與同好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馬等人勝利考察回來後沒幾天,就從北京傳來消息,老馬等人被人告了,事情在部裡鬨得沸沸揚揚。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原來老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還有照片為證。這一下,整個東海工廠炸鍋了。嫖妓,這是多麼古老的字眼,這是一個解放初期就被消滅的字眼,竟然會活生生出現在當今生活之中,這是一個無比爆炸性的話題,稍一出現,一夜之間便在東海廠星火燎原,更在口口相傳中出現無數不同版本。老馬一聽見這個消息,就知道考察團裡出現了內鬼,而且內鬼是哪一個,他也猜到,正是宋運輝親信方平手下那個斯文技術人員,但為時已晚。從老馬到老趙,一乾人都無顏見人。隨即工作組進駐東海廠。小拉一聽到風聲,就打電話過來問宋運輝:“你設計的?”宋運輝連忙否認:“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揮得了東海廠的同事,怎麼可能指揮日本人搞那一套。唉,他們到底是黨性不強,沒能抵擋誘惑。不過小拉兄,你怎麼能說我設計的,這指控我可擔當不起。”小拉笑道:“問題是目標都指向你。首先,老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發的人正是俗稱你的人的隨訪人員。小夥子敢越級告發,誰在撐腰?”宋運輝也是笑道:“這麼說,如果我還說是巧合,就沒人信啦,我索性也彆裝矯情了。嗬嗬,不過有沒有人懷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們訂購該日商的設備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設備供應商啊。”小拉笑道:“得,原來這事兒是團夥合謀。既然出了這種醜聞,那個誰誰也沒話好說,也得躲那日商遠遠地避嫌,這事兒啊,還真是一舉多得。無論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著點,彆讓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發。”宋運輝微笑:“小拉兄,這件事的主體,並不在誰的告發,而是在醜聞這件事本身,這是你我誰都無法設計的事。因此所有相關的人,怨誰都不如怨自己,你說呢?我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刻,就知道有人肯定會怨上我,有人從不會審視自身的錯誤,永遠都是從彆人身上找理由。可問題是,我很難申辯,我不忍這個時候跳出來揭露本質撇清關係。小拉兄,隻有你體貼我,你得補彌補我吃這個暗虧的心理損傷啦。”小拉一笑:“我心裡有數。不過現在時間敏感,我也不想讓那個人沒麵子,我這兒的設備商,我就晚幾天再組織過去你那兒吧,你看拖上半個月一個月的,你那裡要不要緊?”宋運輝道:“這事情沒給出個初步處理結果之前,急吼吼來可能不大合適。現在應該說是處在主要領導身犯個人問題,工廠管理暫時出現停頓的微妙時期,沒有上級指定的臨時負責人,誰方便出麵接待新一批外商嘛。”小拉會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飾地道:“這事,我替你趕緊解決了。你也找找這幾個……”宋運輝記下小拉說的這幾個名單,思考了一枝煙的時間,又把方平叫來細細吩咐一遍。這才放心進京找人。考察醜聞並不是一件太複雜的事,工作組下來沒幾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彙報去了。等宋運輝從北京回來沒幾天,上麵的處理結果也拿了下來。誰都以為老馬既然托病不出,一定會托病到底,不會列席宣判會議,沒想到老馬來了,倒是其他幾個闖禍的沒好意思露臉,因為也知道部裡的處理還輪不到他們這些乾部。部裡來的欽差先宣讀對宋運輝的任命,任命宋運輝為廠長。然後宣讀對老馬的處理。老馬鐵青著一張臉,一言不發,一直隱忍。而就在欽差才剛開口宣布會議結束的一刹那,老馬提前站了起來。誰都以為老馬心頭窩火,無視會議進程,提前離場。大家都看著老馬直著眼睛到欽差身邊,拿起文件仔細看了一遍,仿佛剛才老馬沒聽清楚似的。隨後老馬將文件重重拍桌上,轉身又走。宋運輝見老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著他,眼光充滿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但眾人卻都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兩人的互動,會議室一片寧靜。可還沒等眾人幻想岀什麼,眾人眼前隻覺一花,隻聽“啪”一聲脆響,眾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隻見宋運輝一副眼鏡飛向牆壁,嗆然碎裂,而宋運輝則是一手捂臉,踉蹌退開,早有離最近的人衝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馬。老馬無法再出手,隻能破口大罵:“姓宋的,你這陰毒小人,你不得好死。你千算萬算,你終於把我們算計了,可你等著,總有人算計你,陰謀家不會有好下場。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內心陰暗,你們早日覺醒……”老馬傾儘全力一掌,打得宋運輝眼前金星亂竄,耳邊嗡嗡不絕,一股甜腥味在嘴裡彌漫開來。宋運輝猝不及防,更是無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穩住身形,還是被同事衝上來扶住才罷。他看見老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罵他,可他驚恐地發現,他聽不見,耳邊的嗡嗡聲蓋過一切。他無法管老馬說什麼,強自鎮定,大聲喝道:“老馬,如果還是男人,你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再丟人現眼。我言儘於此。”在說話的當兒,眾人都見到有鮮血從宋運輝的嘴角緩緩淌下。他說完這些,才對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醫院。”好多人反應過來,要麼簇擁著宋運輝離開,要麼收拾起紙筆離開,誰都不願留下陪伴大勢已去的老馬,誰不知道陪著老馬罵人傳到宋運輝耳朵裡會是什麼後果。隻留老馬一人跳腳怒罵,罵到沒有意思,收口離去。從此東海廠沒有老馬。宋運輝雖然被大群人簇擁著,可滿心都是荒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若是換作剛畢業時候,他仰首看到上層打架,他會罵一聲無恥。因此可想而知簇擁著他的這幫人心裡在想什麼,他能看見這幫人的口是心非,可他無法驅趕他們的簇擁。他索性一言不發,閉目養神,什麼都裝聽不見,其實他在接近醫院的時候,已經能聽到車外的市聲。好在醫院確診他耳朵問題不大。又被大夥兒簇擁上車子,宋運輝才坐上,司機就問:“宋廠長,回家還是去廠裡?”就那麼簡單一句話,宋運輝卻是一時答不上來。他愣了一下,往後視鏡一照,鬱悶地靠回車椅,好久才道:“批發市場。”他應該回家的,可是想到父母看到會擔心,宋引更會問個沒完,他就不敢回家。最怕讓宋引知道,她心中偉岸高大的爸爸竟然挨了彆人的打,不知道宋引知道了,小小心裡會留下什麼陰影。這就是他把家搬離宿舍區遠遠的原因之一,不讓馬屁精們把宋引捧暈了,也不讓對手把宋引傷害了。他自己一路走來太辛苦,真不願讓父母妻兒一同受苦。他現在彆的也不多想了,隻想著怎樣悄悄回家。他不知道彆的官員是怎樣庇護自己的家人。不由想到精靈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父母是怎麼教育她的。心煩意亂間,看到車子走上去市裡的公路,那是去尋建祥那兒的路。可宋運輝忽然有不耐煩地跟司機說,“回家,開回家去。”司機沒吱聲,但開始找地方調頭。宋運輝又恢複沉默,但漸漸的,一種可稱之為愉快的情緒如醉酒般在全身彌漫,和著避震很好的進口車的輕顫,和著坐滿四個人卻依然保持的嚴肅緊張的靜謐,混成隻可意會的享受,美酒般的醇厚。因此下車的時候,宋運輝雖然鼓腫著一邊臉,口齒也是含糊,卻已一臉滿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悶車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欽差,也讓開始著手準備小規模歡送老馬的活動,具體讓看老馬自己的意思。晚上,尋建祥從妻子那兒獲知消息,打電話過來關心宋運輝,宋運輝隻是捂著冰毛巾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是代價而已。尋建祥金州出身,了解大企業的那些桌麵桌底較量背後的齷齪,但對於宋運輝這回以一個耳光換來正位,其中的過程,尋建祥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經越來越感覺宋運輝變了,變得像當年的水書記們,變得不再有單純的血性。楊巡卻是一從一個東海廠後勤采購那裡得知消息,立刻準備禮物,自己開車開奔宋運輝家。雖然東海廠那個後勤跟他說宋廠長要麵子,此時未必喜歡人去,全廠領導都不敢去,可楊巡還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麵人。但令楊巡沒想到的是,他進入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裡乘涼,宋運輝卻在書房。書房朝北,宋引積極要求頭前帶路,帶著楊巡到書房門口,即便已經是初秋,楊巡依然感覺熱氣轟然撲麵。楊巡看到的宋運輝臉上紅腫基本已經消退,台燈光暈下略現疲憊。不等兩個男人開口,宋引已經嘀嘀呱呱地說話:“爸爸,楊叔叔送來好幾枝桂花,真香。”宋運輝起身,請楊巡入座,順手倒茶,嘴裡依然略帶含混地道:“你又送東西來?跟你說了多少次。嗯,桂花正當季,謝謝你。彆的都拿回去。”宋引立刻道:“我跟媽媽說去。”說著就劈劈啪啪順著木樓梯跑下去了。楊巡搶了熱水瓶自己倒水,又順便把宋運輝的也滿上,“早知道宋廠長不肯受禮,可上門提東西慣了,不拿些東西在手上不敢敲門,嗬嗬。不過聽你的話,不敢亂來,隻拿來幾枝剛摘的桂花,還有剛下的蓮蓬和蓮藕,都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宋運輝笑:“東西不算值錢,搜羅起來可得費心。那就謝謝你了,小楊。你的電器市場怎麼樣了?”“我把原先二十畝地的證照全拿出來,憑這些再問國托要了兩百萬,又問村裡批了十畝地,我打算電器市場與建材市場一起上。前幾天錢拿來,才去廣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來市道不錯的。”宋運輝驚道:“那麼說,已經借了七百萬?壓力大不大?”楊巡笑道:“說實話,借五百萬時候壓力大,等再借兩百萬,反而沒壓力了。現在反而是國托巴結我。宋廠長這麼熱還在做什麼?”楊巡其實想問的是,什麼事這麼要緊,要才剛挨了打還急著做。宋運輝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著從一堆國內國外的資料中,把一刀信紙撿出來遞給楊巡,當然也有調戲楊巡看不懂的意思。楊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遞了回去,“天書,絕對是天書。宋廠長,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工作那麼辛苦的國營廠領導。我見的好多晚上搓麻將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辛苦,哼,辛苦都是為對得起自己,再辛苦也抵不過人際關係兩三下散手。想要專心做事,先得昧心清理環境,做人難啊。哎,小楊,你怎麼想到建材市場那一塊?這主意不錯,我們職工宿舍樓完工入住,好多人著手自己裝點房子。這市場倒是有前途。”楊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處,這還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個美國學生梁小姐討論出來的,梁小姐也說好。宋廠長和梁小姐兩個都是見多識廣,出國去過的人到底不一樣,想出來的招數我都拿來當寶貝。改天等我稍微空點,我也得去外國看看,領領世麵,嘿,我一定要去美國看看梁小姐……”宋運輝聽著楊巡左一聲梁小姐右一聲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斷:“小楊,你以前那個妻子,找到沒有?”楊巡一愣,“沒,她已經結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運輝提起過這事,宋怎麼會又想起來問,估計是忘了。卻沒想到宋運輝又反常地關心了他一下,“沒考慮找個對象?”楊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媽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妹妹考上大學再提。現在家裡還按不平。”“你那麼辛苦,找個妻子,給你解決一下後顧之憂很有必要。”楊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沒宋廠長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乾,最好我還不是她對手,我得一直追著她。”小子想吃天鵝肉了。宋運輝聽著楊巡的話,順理成章地想到楊巡想的是誰,心頭更是不快,楊巡憑什麼。他的眼睛在台燈光暈之上再次打量楊巡,看到的楊巡雖然如今一身儼然,可依然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聲冷笑,便也將此事拋到腦後。在他婉轉示意較累打算早睡之下,楊巡識趣告退,宋運輝送他出門。但回來,宋運輝依然坐台燈下翻閱最新資料,那都是他托老同學方原替他收集寄來的最新國際動態。如今,意大利總理安德雷奧蒂剛剛繼英國首相後訪華,國際市場的大門已經轟然打開,而他,則已經手握東海廠的主動權。如今唯一難事,大約隻有錢從何來這件事了。這事,小拉也幫不了。除了進京跑路子,他必須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眼下,雖然腦袋有些淤塞,可他興奮不願入睡。程開顏剝了一些新鮮蓮子上來,非要一粒一粒親手喂給丈夫吃,就跟她剛才剝了喂女兒一樣。女兒吃時專心看著她的手,丈夫卻是專心看他的資料,因此丈夫的嘴唇總是在叼走蓮子的時候有意無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這小小接觸。程開顏坐在扶手上,貼著丈夫,不打擾他,繼續剝蓮子喂他。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滿足。蓮子吃到宋運輝嘴裡,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現在嘴巴一邊疼痛,並不願意咀嚼,但看程開顏如此體貼,他不願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強自忍著疼痛。順手又抽出一張紙來,記錄考慮得還不十分成熟的處理決定,他決定根據部裡處理老馬的力度酌情減輕對跟隨老馬去日本那幫人的處理力度。老馬已去,群龍無主,那幫人受此教訓,還能反到哪兒去。唯有老趙,宋運輝落筆時候很是猶豫。老趙此人,其技術在碼頭舉足輕重,猶如所有有才乾的技術能人,老趙從來對上司的指示並不認帳,也並不隻針對他宋運輝,這估計是技術管理者的通病,他自己也有。他今次有意借日本之事挫傷老趙的嬌驕二氣,也挫傷老趙在碼頭的威信,同時借處分之舉,令老趙在碼頭排位再落黃工之後,他估計老趙將因此順從一些。隻是,他下筆唯艱,老趙這人,實在是重不得輕不得。他運掌轉動著一隻蓮蓬,老馬去後,現在的東海已經如這蓮蓬般儘在他的掌握,他的決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個會議過場。隻是諾大東海廠,豈能如蓮蓬般乖覺。楊巡從宋運輝家出來,聞著一車子的桂花餘香,看看宋家小樓,滿是感慨。怎麼有人能如此用功,怎麼有人能有如此定力用功。若是賺的錢都能歸自己,用功倒也罷了,換他,沒日沒夜都行。可宋運輝才拿的是些工資獎金,圖什麼啊。楊巡不由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心說,難怪那樣的梁思申會一直拿宋運輝當老師。他這時也有些欽佩起來,不像以前,也就當個靠山而已。但他心中有所嘀咕,感覺宋運輝與尋建祥沒以前那麼親密,似乎尋建祥結婚之後,兩人來往沒以前頻繁。看看時間還不算晚,楊巡想也要用功一把,便找去給他做市場建築設計的工程師家裡,催催進度。果然知識分子晚上愛做事,那工程師也在家裡看書。楊巡走進去,看到牆邊擱著兩塊圖版,分彆是兩幅鉛筆畫的畫。一幅一看就是他的電器建築市場,另一幅則是高樓的樣子。楊巡把剛想出來的細節與工程師商量了一下,討論設計圖中的增減。隨後指著另一幅圖畫問:“這大廈造哪兒的?派頭!”工程師撇撇嘴,道:“新華書店那塊兒。”“那兒?那兒全是房子沒有空地。把原來的新華書店兩層樓拆了?”“是啊,新華書店搬走,那兒拆了給他造。你道這塊地賣價是多少?才比你那電器市場的高兩萬。”“啥?這麼便宜?什麼來頭?”“省裡誰的兒子,聽說前兩年海南撈了一票,現在殺回老家。這塊地,章全敲岀了,可錢還沒付,厲害吧。我還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拆老新華書店,什麼時候付了我們設計費,他們即使不付,估計我們院長到時間也會乖乖把設計圖送上去。”楊巡不由想到自己批一塊地的艱難,不由感慨:“人比人,氣死人。可如果他們不付錢,你們組的獎金不就泡湯了嗎?”工程師咬牙切齒:“讓我們奉獻,還是看得起我們。嘿,人比人,氣死人,這份圖紙還是我們院長盯著繪,他們都在院裡加班,我拿來畫效果圖初稿,想著生氣真懶得畫。都占得我沒時間做你的事。”“不是說海南撈一票了嗎?這點設計費怎麼也不肯付?”“唉,說起來真不想乾了。哎,對了,你的市場裡麵真的不要行車嗎?你說否則裝卸木材時候不是得辛苦死?我給你留著高度餘量,到時候你真反悔了也來得及。”楊巡忙道:“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你千萬彆升高屋頂,這造價差好多呢。你還是幫我怎麼給屋頂透光,給我多省點電費。你反正照著造價最低水電最省的辦法來設計。我說你怎麼不出來自己單乾,我們這樣的活兒,你一年拿兩票就能抵過工資獎金。”那工程師輾轉歎息了一陣子,想到住的是設計院分給的房子,捧的是設計院給的鐵飯碗,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軟,想著單乾的好處,猶如猴子看見炭火中的烤栗子,終究不敢探手撈取。徒餘歎息。楊巡看著真是有些不屑,有些人除了牢騷還有什麼?真刀真槍遞到他們手上,他們嚇得回頭就跑。楊巡索性再遞刀槍上去,一臉誠懇地道:“你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你要是出來,我彆的不說,你半年的工作量我給你保證,我做不到,你儘管找我。不僅我還要上二期三期,我那些朋友個個都是籌了錢準備上馬工程,我看你彆的不用愁,隻要愁你一個人做不做得過來。你……”饒是楊巡舌燦蓮花,那工程師依然連連搖頭,說什麼都不敢趕如今風起雲湧的下海的趟兒。可被楊巡說得情緒激動,繞得腦袋如麻,工程師鬼差神使地把已經做好的設計圖紙交給了楊巡,感念楊巡的知遇之情。楊巡不動聲色地接了圖紙,迅速找借口道彆。捧著圖紙上到車上,楊巡自己也不敢相信剛才一幕。這是他交給工程師的私活,原該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工程師計較得每次修改都要做個記錄,兩人一起簽字以備結算加價,而工程師也是岀儘百寶勾引楊巡修改方案。沒想到今晚幾碗迷湯灌下,工程師拱手交出圖紙。事不宜遲,楊巡趕緊捧著圖紙去找才剛開進工地的包工頭商量。已經鑽進蚊帳睡覺的包工頭看了說就憑這些圖紙已經可以施工,隻餘屋頂圖紙還沒,但屋頂與食品市場的跨度差不多,可以照食品市場的屋頂施工。楊巡當場拍板,明天他找單位曬圖,明天當即開工上馬。至於什麼透光啊節水啊的,楊巡就來不及考慮了,先把現成的便宜占了再說。既然人家拖欠設計院的設計費,影響工程師他們的獎金,他們都不敢有所行動,他楊巡本就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哪裡就肯痛快掏錢了。當然也不付。抱著沒花一文錢的圖紙出來,楊巡心中滿是興奮,一時不願回家,忍不住驅車趕往市中心,看那新華書店地形。這幾年的發展,本市主要商業街的一邊幾乎全部矗起高樓,而反觀新華書店這一邊,卻是暮氣沉沉,昏暗路燈光下一片黯淡。楊巡不住感慨,誰來改造這塊地誰肯定能得利。可惜他實力不夠,非常不夠,不過即使夠實力,估計他也拿不到這塊地塊的改造權。彆說是拿不到,他跟規劃局幾個人也算是常有走動,這地塊的改造規劃,卻都沒聽他們提起。可見,那本來就不關他這種小老百姓的事。楊巡挺無力地看著那片美好地段,有心而無力。看了好久,垂涎好久,才打車回頭。卻見國托營業部門口排著好長的隊。有人自帶板凳,有人站著,有人乾脆坐在台階上。什麼事情這麼熱鬨?楊巡是個好事的,見此就將車停在路邊,穿過馬路過去打探。他還沒看清楚什麼,已經有人在隊伍裡喊了一聲,“楊老板,你也來買債券?”楊巡一看,隱約好像是食品市場裡的一個攤主,隻是叫不出名字。他好奇地問:“債券利率那麼高?有多少?”那人“咳”了聲,道:“還不是以前存的三年期保值儲蓄到期,看來看去存有獎儲蓄還不如買債券,存了那麼多年房屋有獎儲蓄,一生一世都得不到頭獎,好歹這兒一年期債券利率有13%多,怎麼都比存銀行一年期強。楊老板你也來存嗎?沒多少債券,你也來存,後麵人都彆排隊了。嗬嗬。”楊巡也是“嗬嗬”地笑,“我哪有錢,我還問銀行借錢呢。你慢慢排,我走了。”楊巡笑眯眯離開,心說,難怪問國托借錢要那麼高利率,不過,比起問個人借錢的利率來,怎麼都要稍微好點。看來那攤主也是手頭有餘錢的,就像他以前做電器生意時候,時間做久了,日積月累錢就出來了。可攤子就那麼大,錢再多也用不出去,隻好存起來。好在他以前沒那麼死腦子,錢多了有錢多了的去處,不像大多數人,守著個攤子就是一輩子。但是,楊巡忽然想到,既然市場裡的攤主那麼有錢,那麼問他們借錢,不知借不借得到?想個什麼辦法可以問那些個小生意人借到錢?楊巡現在充分感覺到,這年頭隻要借到錢就有好處,好處多大暫且不論,反正抵得過利息那肯定是綽綽有餘。怎麼借錢?!這一下,楊巡立即從剛剛占了工程師小便宜的喜悅中解脫出來,開始苦思冥想如何從市場那些已經有些積累的攤主那兒掏錢。宋運輝第二天起床照鏡子,除了眼皮有些腫脹,臉上已經看不出痕跡。他去上班,他不提起,大夥兒也心照不宣地全不說起昨天那事。有人進來陸續回話彙報,什麼都跟沒發生過似的。終於有人過來彙報老馬拒絕廠裡給開的歡送會,宋運輝說那樣也好。宋運輝心裡恨不得將老馬亂棍打出,從此永不放入東海疆域,可惜,有些事他無法做。這個環境注定了他隻能玩陰的。中午,在於乾部處討論其他赴日員工處理方案後,下午乾部處過來彙報,老趙拒絕處理,提出辭職。這一消息大岀宋運輝的意料,乾部處處長也是看著宋運輝隻會說“我已經安撫下他,讓他考慮三天後再說”。宋運輝遞一枝煙給乾部處長,自己的一枝將點未點,不由想到自己這麼幾年來多人對他的遊說,讓他下海遊泳,以及虞山卿經他勸說自動辭職後不錯的境遇,毫無疑問,老趙這樣的技術人才不會無處可去。隻有老馬那樣的年紀一把,技術並無出眾之處的人才會死活賴著不走。他想了會兒,對乾部科長道:“老趙的辭職需要我的簽字,你那兒做好兩手準備。”但乾部科長才出去沒多久,門外便“篤篤”地傳來囂張的腳步聲,宋運輝抬眼,老趙已經出現在門口。宋運輝起身,也沒說話,做手勢請老趙坐沙發上,遞給一枝煙。老趙將手續單子拍到沙發中間的茶幾玻璃上,也不說話。宋運輝拿起手續單子,兩眼看著單子,嘴裡噴出一口煙,才道:“雖然目前的政策趨勢並不明朗,離開國企後你的戶糧問題可能會成為麻煩,不過根據我幾個早幾年辭職朋友的境遇來看,隻要手中有技術的,不怕出去混不出天地。從你個人前途而言,我不阻止你。”說完,便擱下香煙,抽出鋼筆將字簽上。老趙見此冷著臉要取走單子,宋運輝將單子抽回,壓在自己手掌底下,看著老趙道:“既然我已經簽字,從此以後我們不再是同事關係,無上下級關係,以後見麵的機會估計也不會多。最後機會,我們開誠布公說說話。你老趙的脾氣,我不喜歡,但你老趙的技術,我是欣賞的。業內的技術尖子,碼頭方麵,你有份,主設備方麵,我有份,這不需要評比,大家眼睛都是雪亮的。所以早在四年以前,已經有中外合資企業跟我聯絡,開岀天價工資請我過去主持工作。也毫無疑問,肯定有不少人來挖你老趙,工資也不會低。因此我無意攔你大好前程。這兒呆著不愉快,換個環境也好。若乾年前,我也是這麼鼓勵一個我的同事,彆怕,有本事哪兒都去得。現在他已經走到美國了。”宋運輝斜睨老趙若有所思,繼續道:“你肯定會說,我自己為什麼不走。我不是沒想過,在以前一個單位人事關係不順的時候,在東海項目遇到擱淺的時候,我都想走,可我最終沒法放棄這兒大規模建設的吸引力。相比之下,目前進入中國的合資企業,規模都太不入流了。比如我們東海廠,目前準備新上二期,規模你已經知道了,而配套的,2#碼頭的建設也將展開,老趙你看,你離開東海,三年之內,有機會接觸十萬噸級類似專業碼頭嗎?作為一個工程技術人員,我有一種癡,希望更多接觸高新技術,參與高端工程的建設,把腦袋裡向往的東西變為現實。我相信人同此心,你同樣也是一名優秀技術人員,我真誠希望你回頭好好考慮自己的心意再做決定。手續單給你。”宋運輝的手才一移開,老趙立刻將單子搶在手裡,想起身,雙手撐到護手上,卻又僵住,憤憤地道:“你現在還貓哭耗子,你逼得我不能不走,我能不走?”宋運輝起身,冷冷地道:“大男人,自作自受,這點擔當你不會沒吧。我跟你攤牌,你如果走,2#碼頭工程不會沒人做,不過是我指揮上多點麻煩而已,一個工廠從來不會少一個誰就轉不起來,接替人手是你建設1#碼頭時候培養起來的,好幾個人很樂意取代你,這些人未來也將是搶你飯碗的好手。你如果不走,我照舊處理你,暫時撤銷你所有管理職位,保留副處級彆,去生技處悶上兩個月,等洽談2#碼頭進口設備時候才放你出山。你斟酌著辦。”老趙此時真想衝上去,學老馬,扇這鳥人一個耳光。可終於沒動手。這宋運輝從來沒跟他說過好聽的話,但從來說的都是大實話。他心裡恨宋運輝恨得牙齒癢癢的,可又無法不承認宋運輝說得對。未來那些裝過十萬噸級碼頭的徒子徒孫們,哪個出來都可以頂了他的飯碗。其他工種可以遍地開花,可合資碼頭能有幾個?因此他竟是橫不起來。老趙沒有吱聲,也一時無法決定去留,恨恨轉身出去。但去時的腳步聲已經沒有來時的囂張。宋運輝看著老趙離開,忽然心中沒了剛開始時急欲挽留的心態,不像是過去,即使是虞山卿的離開,他都有些遺憾。正如他剛才說的,諾大工廠,缺了誰照樣轉動。又不是小雷家那樣的小廠。想到小雷家,才想到,已經好久沒與雷東寶通話了。雷東寶也是沒來電話。這世上還真是缺誰都沒什麼大不了。雷東寶在兩會時候與大家討論結果,終究覺得陳平原的建議暫時不可行。於是他就不再提起。他不提起,紅偉他們悄悄提了幾次未果,也不再提起。此時銅廠的反射爐終於又開始啟用。承蒙市裡的日報幫他們宣傳,他們的名氣又開始蒸蒸日上。反射爐一開,銅廠流動資金立刻吃緊。再加登峰電線廠的急遽擴張,登峰的流動資金也捉襟見肘。偏偏這個時候,全國清理三角債的力度一日緊似一日。從中央到地方,統一行動,步調一致,遠非過去讀幾個文件走幾個過場那麼簡單。原先小雷家打算沒有流動資金硬乾,這下不行了,原材料廠家不肯再讓欠著,非要見款發貨。而那些原先被小雷家欠著貨款的單位則是持著紅頭文件前來討債,理直氣壯。對於後者,小雷家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我就是不還,難道你還拆了設備走?但對於前者,尤其是正明,最是撓破了頭皮,不得不將電線廠原來的三班改成兩班,及至銅廠全麵開工後,為了保住銅廠,電線廠的兩班都已經開始岌岌可危。機器吃不飽,工人曬太陽。正明此刻即使有私心,也沒時間打理。雷東寶則是在一場秋雨一場寒的雨天,車子碾著滿地的落葉,被縣裡叫去問話。以前,陳平原在的時候,小事一個電話,大事都是陳平原自己經手,雷東寶去縣裡都是直接見陳平原。而這回,叫他去的是分管副縣長,雷東寶雖然熟,可不親。不過再怎麼不親,熟人依舊是熟人,熟人見麵好辦事。副縣長很給麵子,一見雷東寶來,就把彆人轟走,關上門與雷東寶單獨談。副縣長專管清理三角債,對付的人多了,找小雷家的光榮事跡還得一張張地找。總算找出兩份,攤放在桌麵上,看了一下才能開始談話。雷東寶早已等得不耐煩。“有兩個單位通過當地政府找到我們市裡,市裡再轉我們縣,說是你們欠了一家銅礦一家塑料廠不少錢,還說你們一直扣著不給。有這回事?”“有。”雷東寶不解釋不否認,有就是有。副縣長沒拿雷東寶當外人,“你們不是效益挺好的嗎?我看一下,今年至今上繳稅收已經不少。”“攤子鋪太大,沒辦法。銀行又不借錢給我,我隻好賒帳。現在清理什麼三角債,完了,我賒帳都沒地方賒了。我最掙錢的電線廠跟銅廠現在吃不飽,下半年上繳稅收打對折都不到了。”雷東寶最清楚,每次他隻要一提繳稅,鎮長就拿他沒轍,他今天也拿來對付副縣長。“哦,怎麼回事?”“都不讓賒帳了唄,我們電線廠隻好開一班多點,全力支援銅廠,銅廠沒法停啊。結果銅廠做出來的銅自己消化不了,賣給彆人,彆人還想欠我們的呢。照這麼下去,我們電線廠得越轉越死,總有一天全停。”副縣長找來訓話的人個個都有理由,他料想雷東寶也不例外。因此就討價還價地道:“上麵有清理任務,完不成大家都沒意思。你看看這個月內你還岀一部分怎麼樣?你作為村黨支部書記,這回要帶頭執行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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