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1 / 1)

大江東去2 阿耐 6178 字 2天前

“急也不能這樣啊,他這人彆的都好,就是特貪。什麼便宜都要先沾。”“嗯,不過他有一樣好,自己沾,還帶動著碼頭職工鬨好處,大夥兒都肯聽他,老黃在碼頭說話的份都沒有。老趙想去,不好拒絕,讓他伺候老馬去。你退出一個人,不久由你帶隊去歐洲。歐洲的事先藏藏再說。明天約見日商的事聯絡好了沒有?”方平點頭:“約好了。不過隻訂兩套設備,太給他們成套幻想,會不會事後引起反彈?尤其是我們上麵的不滿?”宋運輝歎息:“沒辦法啊,戲不做足,上麵怪罪。這回還算好,禁運搞得有幾家至今還沒動靜,前兩年籌建時候才忙,我們白天壓根兒沒法工作,都拿來應付那些走馬燈似的關係戶了。你那時還沒來。”方平笑道:“要不明天你借口不去,我去吧。”宋運輝笑道:“天子腳下,上麵拿探照燈照著我們呢,我既然來了哪敢不去。再說我得跟他們談談考察接待的規格,畢竟是老馬去嘛,怎麼都得打點周全了。我一個同學以前跟日本人打過交道,據說細節必須都談清楚才行。”這時候小拉說完電話下來,說與虞山卿已經初步談了個合作方案,等虞山卿回頭打報告申請了再定。看看時間已經很晚,小拉沒多占時間,感謝幾句走了。宋運輝親自送到門口看著小拉上車才回。走進大門,才對身邊的方平道:“明天跟日本人談的時候,你當著我麵聲音不重不輕地暗示一下,你就說老馬最愛說‘寡人有疾’。”“寡人?什麼寡人?宋廠再說一遍。”宋運輝隻得掏出筆在手心寫了給他看,“這還是你一個本家告訴我的,我那大學室友方原現在國外做研究,一直想回國來指導我。老馬難得出國,他這年齡,隻怕以後也沒太多機會了。我們辦事的得替他安排好。”方平記下這四個字,心中不知道宋運輝打的什麼主意,竟然肯屈居辦事的角色。“可如果真讓老趙去,那一隊人裡麵真正與設備相關的隻剩一個了,還怎麼談判?”宋運輝站電梯裡不便回答,隻是笑著不以為然地搖頭。方平想了想才一拍腦袋笑道:“你看,我又當真了。真沒法把他們當成旅遊團。有一個在已經夠分量。”“老馬也是懂行的,彆小看他。早點睡覺,明天日本人比這三天的更難搞。”方平快手地開門,可忍不住嘀咕,“可真是浪費,這一隊人,得多少外彙。”宋運輝想不說,可不願低落了親信方平的士氣,隻得解釋:“有時候內耗雖然看不見,損失卻比這種浪費大得多。拿這種看得見的浪費解決一下內耗,也是不得已的辦法。老馬他們這批去日本考察的人員名單安排上,我側重建廠老功臣,有些東西……我們自己知道吧。我們廠新,做事環境已經算不錯,想想金州。”“是,大家都說,幸虧是做事的宋廠攬權,呃,主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意思差不多。”宋運輝笑笑,不過心想,如果換成是老馬攬權,估計大家在工廠建成後也會說幸虧是馬廠攬權,新廠,元老們多少占點便宜,誰攬權都一樣。宋運輝還是聯係了老徐,老徐挺忙,經常全國各地的跑,難得見麵,這回倒是有緣,宋運輝一聯係就約好時間見麵。這回見麵的地方是在全聚德。兩人交流了一下彼此近況,老徐奇怪宋運輝既然已經大權獨攬,為什麼還不下手,要宋運輝彆拘泥成規,開始尋找機會。宋運輝沒隱瞞,說二期就是機會。宋運輝心裡,基本已經厘定思路,小拉這麼好的刀子不用,更待何時。梁思申的暑假,是陪著吉恩等三個上司考察中國。他們從北京開始,再到廣州,然後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據爸爸的提議,沒聯絡外辦走走過場,搞個會見,就算完事。她通過爸爸的關係聯係到三地的計委和工商銀行,雖然是關係打頭,但三地這兩個機構都很願意安排這樣的會見,甚至可說是踴躍。如此高層的會見,自然比梁思申自己冬天時候在廣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證券市場,又是一番新的麵貌,裡麵人頭簇簇,甚至有人如打撲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疊幾百張身份證申購新股,據說是把全廠人的身份證拿來一起壓新股,因為新股中簽率太低了,每張身份證又有限購額度,不多拿些身份證來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均分收益。吉恩等三個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無限的人氣,都很有感覺。回頭吉恩就說,上海很可能後來居上,成為全國經濟中心。但是,吉恩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來,卻認為現在還不是他們這樣的公司進入的時候。吉恩開玩笑說,他個人傾向拿現金來上海做一回大冒險家,大量接手星羅棋布地廁身中心市區的業績不良工廠,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說,那簡直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師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時候,梁思申告訴吉恩,中國的企業幾乎包了職工的生死,那是製度決定的現狀,買下工廠,必須麵對職工醫療和養老的包袱,升值預期是不是夠支付那包袱。吉恩思考之後,給了一個否定的答案,這個答案還是他在與計委人員對話後得出的結論,他否定的主要原因,還在於對上海未來發展速度的不確定。吉恩感覺中國的發展有許多問題不符合要求,比如沒有規範的製度,比如龐大的吃飯人口基數,比如均攤到人口頭上並不豐富的資源,還有官員們嘴裡說出來的無法讓他采信的數據。如此充滿風險的市場,在看不到相應高額回報可能的前提下,他不願涉足這樣的陌生領域。麵對梁思申不斷強調的上海這十來年的飛速變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來的飛速變化,吉恩都是微笑聆聽,堅決說不,並教育梁思申,投資行業容不得感情用事。雖然目的沒有達到,但吉恩在幾天時間裡的交談中說的一句話,卻在梁思申心頭點燃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實也是無意的,他隻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於同行的對話環境,獲得更多內部信息之後,很有感慨地問梁思申,既然在中國有如此四通八達的人脈關係,有沒有考慮畢業後回國發展。梁思申當即回答沒考慮。吉恩當時也笑說,還好還好,他可不願把親手培養兩年的好手養熟了放走。梁思申當時還挺得意,她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才。但回頭回想起來,忽然想到,為什麼不。因此送走吉恩後,她回家過暑假,刻意地留意起四通八達人脈的好處。她的堂兄堂姐們此時對她已經另眼相待,她如今已經不是媽媽成分不好、爺爺奶奶不親的醜小鴨,她現在跟著堂兄堂姐們出去,那是替他們增光添彩的主兒。何況她出手大方,不吝於拔幾根毫毛,穿著打扮又很標青,又是適當時候語言不利落一臉傻氣,一時成為本省本土高乾子弟圈兒裡的寵兒。從大家吃飯聊天的話裡,梁思申了解了很多那些人辦事的程序。而她終於通過宋運輝與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道的個體戶通上了話。楊巡對於宋運輝的這個要求,覺得莫名其妙。心說人家公主一樣的高乾子弟,即便是社會實習,也要比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方便許多,上麵一聲招呼,大家湊著上去讓人家公主調查,生怕湊慢了被上麵難看掉。哪像他們,從小就在社會實踐,比如楊速一畢業就得擔負起照顧楊邐的責任,楊連暑假到他的新市場打短工。他呢,他一直就在實踐,都沒時間讀書。還是楊連楊速給他帶來一些大學風行的讀物,可他看著不喜歡,沒興趣看下去,他最愛看的還是機關朋友轉給他的學習資料。但他不能不打這個費錢的長途電話。但是,才接通,才說上兩句,楊巡心頭的反感立刻煙消雲散。對方有很好聽的聲音,那聲音聽著都感覺得岀對方在親切地朝著他微笑。那態度,完全不是他常見的機關晚娘臉,或者子弟們的飛揚跋扈。那邊微笑而親切的聲音對他說,“我叫梁—思—申,名字有些拗口,那是我媽媽的不良愛好所致。我正在美國讀書,同時在一家投行工作掙學費。我這次帶隊回國了解國內經濟,接觸不少機關人士,獲得不少以前不知道的資料,但是我回頭總結時候,發現我接觸的不是政府機關,就是國營企業,其中缺少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活力的一環,就是個體經濟。我在家已經接觸了幾個,但很遺憾,可能是我的環境所致,我接觸的幾個個體經濟在我看來並不典型。宋運輝老師說,你是很典型的個人奮鬥事例,請問,你願意回答我幾個問題嗎?會不會打擾你的工作?”楊巡立刻爽快地回答:“沒事兒,你儘管問。”梁思申道:“好,你請先掛電話,我整理一下問題,很快再打給你,可以嗎?”楊巡又是爽快地回答:“沒問題,我今天下午奉陪。”梁思申微笑,放下電話。其實她心裡早想好問題,隻是不好意思讓楊巡付那長途電話費,就找個借口自己打去。稍等會兒,她才撥通過去,果然楊巡一直等在電話邊。“楊先生,有些問題你如果覺得涉及隱私,請儘管拒絕回答。第一個問題,是什麼促使你發起做個體戶的念頭?”“家裡窮,父親去世早,村裡分來的地一半在山上,種出來的不夠一家吃。孩子四個越大越能吃,眼看著東借西借的錢已經不夠我們溫飽,我這個家中的老大隻能出去做生意。我們是農村戶口,隻能種地,沒法進工廠掙工錢,除了跟著老鄉跑出去討生活,我們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當時火車票錢一半還是借的,還得幫老鄉挑兩籮一百來斤的電器走一整天路去火車站,那時候我才初中畢業一年,現在想著都可憐,可那時候沒辦法,吃飯比天大啊。”楊巡本來就話多,再被親切的聲音一鼓勵,變本加厲。果然,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天”一聲輕呼,楊巡感覺非常滿足和自豪。梁思申雖然知道以前物質生活不豐富,可她畢竟生活在上層,沒見過如此的不豐富,連吃飽都成問題的。這一下把她原先想問的問題都打亂了,原先她要問啟動資金從何而來,可現在這問題還怎麼問得出來,飯都吃不飽,車票錢還得問人借,還哪來的啟動資金,那不是何不食肉糜了嗎。於是,對話的框架全被打亂了,原先設定的一問一答,變成楊巡的憶苦思甜控訴大會。聽著楊巡滔滔不絕講來,梁思申都感覺跟坐過山車似的,目瞪口呆。等楊巡大珠小珠落玉盤響完最後一聲“叮”,她才插話,“你這是從不可能中尋找出路。”楊巡講得興起了,真是從來沒說得這麼痛快過,一時豪邁地道:“沒有可能,創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是不是因為掙來的錢都落到自己口袋,所以動力十足?”“嗬嗬,是,是,不過那也是最先。”楊巡被問得有點害臊,“現在有些不一樣,現在好像……你爬過山沒有,剛開始爬的時候想著快點爬到山頂,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風景了,風景越來越好了,這時候爬山的動力除了山頂這個目標,還有樂趣,沒法表達的樂趣。”“噯,你說得真好,非常形象,我得記下來。我來補充,這種樂趣,來自你內心對生活的熱愛,對未來的信心和向往,還有你能勝任的精力。是不是?”“對,對,還有,把心裡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變為現實,做彆人沒做過的事,也是非常有趣。”楊巡心說,跟梁思申說話也非常有趣,梁思申激發他思考,思考那些以前從未想過,甚至覺得有點高深的理論問題。“明白了,你是個創業型人士。楊先生,冒昧請問,從你的談話中,我沒聽到你有個人生活的時間。你有個人生活的樂趣嗎?”楊巡錯愕,“有啊,怎麼沒有。我家是村裡第一家蓋樓房的,我現在供弟弟妹妹讀書,看著他們不用愁吃飯穿衣,個個長得文文氣氣,我多開心。我自己也好,我現在基本上想吃什麼有什麼,想穿什麼也不用愁,不過我對生活沒要求,晚上彈簧床拉開,睡辦公室,挺好,以前還睡泡沫塑料上,現在已經好許多了。”梁思申卻心裡明白,這個楊巡根本沒生活。她就不再多問,也不作解釋,怕傷及楊巡的自尊。她找話題又轉了個方向。“在美國,經濟發展到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你說的那種批發市場,我們更多的是去一種叫做超級市場的地方,那裡有低廉的價格,齊全的商品。超級市場也分很多種類,照顧到美國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麵麵。可以說,沒有批發市場生存的空間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批發市場的生存時間,和未來轉型?”楊巡一愣,“什麼叫超級市場?比百貨公司大,還是比批發市場高級,是國營的嗎?牌子很硬?”梁思申一時覺得很難回答,“這個說來話長……”她開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兩處環境周圍的超級市場給楊巡展開說明,其中說明了市場的經營宗旨,經營範圍,資金來源,客戶細分,其中之匪夷所思,聽得楊巡茅塞頓開。楊巡激動地道:“你給我地址,我要問的太多了,我去你家問,電話裡說不清楚。”梁思申不由得笑,什麼嘛,采訪變為反采訪了。但她回家時間有限,與楊巡的路程一銜接,兩人沒法見麵,但梁思申欣賞楊巡的衝勁和能力,也感謝楊巡的幫忙,答應提前一天去上海,上海見麵。一席電話下來,楊巡一改原先對梁思申高乾子弟的模式認定,感覺梁思申一定是個很美很聰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對梁思申充滿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機票,告訴楊巡她會在幾時幾刻到達上海銀河賓館入住幾號房間,楊巡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趕赴上海。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楊巡心中呼喚,聲聲切。遠遠看到銀河賓館,看到那比他心目中爭氣目標遠為壯美的外表,他在豔陽下的馬路牙子上足足靜止了三分種。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設定:那種類似外國電影放的女人似的長裙卷發高不可攀。果然是個出國去的人,儼然整個變成外國人。但楊巡沒多猶豫,幾乎是與上回見國托老總前買衣裝包金身差不多堅決,他飛快下定決心,入住這富麗堂皇的地方。隻是楊巡沒法確定,人家這麼好的地方讓不讓他住。好在他從來都是個膽大包天的,他才不管門口穿的製服比他身上短袖襯衫還挺刮的門僮的非議眼神,雄赳赳氣昂昂闖進賓館。可他進去一看,沒找到他常見登記入住地方的玻璃木框隔斷和半圓形小洞,周圍都是來來往往衣著光鮮的人,更是襯得他這個連辦入住登記都找不到地方的人一身汗臭渾身逷遢。他們市他常去吃飯的那家最高級的賓館是市府招待所剛改建的,已經是當地最好的所在,可哪裡像這兒大得無邊無際。楊巡自詡是闖過碼頭見多識廣的人,此時也難得地在晶光燦爛中發起暈來。在他估摸著天際儘頭那排長長櫃台應該是登記入住地方的時候,有個不重不輕恰到好處的聲音在楊巡耳邊響起,“先生,請問您找誰。”楊巡連忙轉過頭去,雖然他一眼看出這位身穿深色西裝套裙的女孩一臉禮貌背後的冷漠,但他還是如抓到稻草一般,勇往直前地問:“我要住這兒,哪兒辦登記?”那位女賓館委婉地道:“今天房價掛在這兒,您請隨我來看。”楊巡過去一看,還好,雖高,卻沒天價,雖然想到住一天那大把的錢就嘩嘩去了,可他還是鎮定自若地將一口熱血吞進肚子,從襯衫胸口口袋摸岀身份證和一把錢,交給櫃台裡麵長得非常美麗,打扮得非常洋氣,看著又非常舒服的女孩。楊巡看得出,人家並不歡迎他的錢,勉強同意他的入住,就像在南京路上的店裡買西裝,櫃台裡麵的女孩,不,似乎應該稱為小姐,臉上雖然沒有露出百貨公司售貨員的勢利,可骨子裡一模一樣。楊巡並不生氣,反而心裡痛快:哼,可你們還得讓我入住,還得掛著笑臉伺候我。楊巡早知道自己毫無疑問能入住這家富麗堂皇的賓館,因為現在隻要有錢,哪兒都去得。包括去機關辦事,以前騎摩托車去,進門登記出門注銷,門衛還恨不得把他扒開來清查,現在開車子進去,老遠門衛就恭敬過來給他開門,登記?早成曆史了。機關都能長驅直入,何況這兒。等著櫃台裡麵給他辦入住的當兒,楊巡趴在櫃台上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地瞧新鮮。正好瞅見門口那個曾對他不理不睬的門僮殷勤開門延請一個高挑女孩進門,又幫著推進一車子的行李箱。楊巡眼睛夠飛行員級彆,一眼就看清女孩穿得特彆,穿的一條白色褲子好像是從小學生衣櫃裡翻出來似的,既不是西裝褲又不是長褲,褲腳就那麼半拉子地停在小腿肚上,整個是穿錯褲子的樣子。這麼熱的天,穿沒袖子的上衣那是沒錯,可墨黑衣服的領子卻高得可以當圍巾。還有,人家都是白襯衫黑褲子,偏那女孩黑短袖白褲子,跟所有人對著乾。可奇怪,那麼怪異,卻又那麼好看。楊巡猛盯著那女孩瞧,連櫃台裡麵遞給他鑰匙都沒聽見了。可沒想到那女孩落落大方走到他附近不遠處拉開大包取出護照,卻對著他微笑說話,“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楊巡楊先生吧?”楊巡差點暈眩,“你……你是梁思申……梁小姐?”楊巡沒有叫人先生小姐的習慣,可這會兒硬生生迸岀“梁小姐”這三個字。果然是美女,而且是想都想不到的美女。楊巡腦袋裡毫不猶豫冒出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美女戴嬌鳳,對比之下,眼前的梁思申五官長得其實不如戴嬌鳳,可整個人卻是如有毫光散放,透著一股難言的氣質,那種氣質,讓楊巡說什麼都不敢猶如遇見戴嬌鳳時候一般撒手胡天胡帝。梁思申在尋建祥那兒見過好多楊巡的照片,驟然見到真人,雖然長相果然與照片上沒啥區彆,可照片上的楊巡目光炯炯,透露靈氣,眼前這個卻是油汪汪汗光光,恍惚可以看到一腿子的黃泥巴。可仔細看了,眼睛還是那眼睛,深黑的眼睛裡透著深不可測。不過,也就隻一雙眼睛。就像老鼠全身一無可取,隻得一雙眼睛精光閃爍。梁思申的入住手續非常快,她拿到鑰匙,問楊巡是不是一起上去?楊巡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梁思申不知何故,就跟楊巡約下半小時後大堂吧見。梁思申帶著一堆箱子上去了,楊巡幾乎第一時間就衝向服務員指點給他的商店,立刻去買了兩件襯衫,一白一淡藍,還有兩條領帶,一條淺灰西褲,錢花得他心頭滴血,但他花得毫不猶豫。鑒於楊巡形象的不入流,梁思申考慮到彆在楊巡麵前太表現特異,就換了深藍圓領T恤和牛仔裙褲下去,頭發還紮成一條馬尾。沒想到,卻看到楊巡煥然一新下來,身上的衣服顯然是新購,不僅帶著清晰折痕,還帶著一股特有漿洗氣味。梁思申心中爆笑,硬是壓住不流露出來,看著楊巡很是不自在地坐到她對麵。男孩子如此不自然是因為什麼,梁思申從高中時候就已經清楚,當然,多多益善,不會反感。楊巡見梁思申穿得簡單,一時有些失望,可也知道人家那是善意跟他拉近距離。不過,那麼簡單的衣服,梁思申穿著還是好看,原來好看在她的舉手投足。楊巡看到梁思申動作的時候,他眼前就跟花兒開放了一般。不過,楊巡依然明察秋毫地看清楚,梁思申額頭有點凸,微微有些小癟嘴,呃,胸口發育不良,細胳膊細腿。服務小姐上來細聲細氣問喝什麼,楊巡LADY FIRST請梁思申先點,梁思申要了個薄荷奶昔,楊巡看了半天,不知道什麼好,但總覺得男人吃什麼奶昔不是回事,彆的時候在工地裡手握一根冰棍倒也罷了,可在梁思申麵前他怕丟份,還是點了熟悉的可口可樂。梁思申看楊巡猶如看到闖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反而不如板兒自然。梁思申也是有意緩解楊巡的緊張,看楊巡點完飲料,就緊著問一句:“楊先生是不是有做超市的打算?”“沒有。”楊巡毫不猶豫地否認。“我做生意這麼幾年,當中有贏有虧,我也看著彆人有贏有虧,可我隻見過一種人從來不虧,就是手裡捏著鋪麵的人。”梁思申一聽,失聲驚道:“是,我們那裡也有這種說法。”再看楊巡,因為說起他的事業,整個人如破繭而出,靈氣纏身。楊巡笑道:“最近我又發現手裡捏著鋪麵還有一個好處,借錢容易。我以前做得最大的時候,錢不會比現在少,可問人借錢,誰都不會看到我倉庫裡的貨色,借錢能借出人命。現在一個市場放路邊,老遠就能看到,即使裡麵貨色全部不是我的都沒關係。大家都說這麼一句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看,就這麼簡單。所以我說什麼都不會做超市。一個超市,進貨賣貨,防偷防爛什麼都要防,萬一遇到個天災人禍,什麼都沒了。市場不一樣,最多上麵房架子倒塌,下麵最值錢的地皮還在,花點錢造起來很快。”“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想法可能有短視嫌疑。很快有一天大家開始要求好的購物環境,需要空調,需要電梯,需要寬敞的間距,需要明亮的光線。如果這會兒有誰在市區開一家賣食品賣百貨的超市,你想,還有沒有誰願意去你那個市場買東西。”“不可能,大家口袋裡都沒錢,有錢也不會亂花,這樣的賓館連我都還是第一次住,沒人肯花錢買空調電梯間距光線,你不了解這裡人的想法,這裡的人是隻要有一分錢便宜,他們可以從城東騎車到城西買一大堆回去屯著。”“可是大家口袋裡的錢很快會多起來。”“沒那麼快。就算它十年吧,十年我早已把本賺回來了。”“如果你不開始考慮,十年後怎麼辦?”楊巡“哈”地一笑:“我把房子租給人家開超市,我那麼開闊的房子,哪兒找。”“哈,對,你有道理。”梁思申笑著承認楊巡的主意好,“還有,如果發展趨勢看好,十年後大家口袋裡錢增多,那麼你市場下麵的那塊地皮肯定是增值,你不僅是賺回老本,你還資本增值。”“對,就是你說的意思。你會理論我會總結。不過你說的超市,我還是有興趣。你們那裡的超市,除了買吃的用的,還賣什麼?超市怎麼歸類?比如賣吃的專門有食品超市,賣衣服棉被毛巾的有輕紡超市,賣電器用品的有電器超市,那我這邊的市場也可以這麼做,食品市場,輕紡市場,電器市場,什麼的,你說是不是?你們老資本主義國家,肯定經驗比我們足。”梁思申聽楊巡這麼說,一時啞然。這問題,問得太好。楊巡天資過人,一個問題就可以抓住市場布局的核心。楊巡見梁思申若有所思看著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問了個讓人笑掉大牙的笨問題,隻得尷尬地笑道:“我亂問的,你彆當回事,嗬,你杯子見底了,再來一杯?小蛋糕什麼的也來一些?”說著就招手喊服務生過來。楊巡這一聲喊,聲驚四座,大家都轉臉朝楊巡瞧,正好看到著嶄新長袖子襯衫,挽起袖子露出的黑糊糊一條胳膊。梁思申不由微笑,連她那些堂兄堂姐有些都還沒改腔兒呢,怎好要求楊巡。也不為難楊巡,等服務生過來,自作主張給楊巡點了一杯綠茶,她自己要杯白開水作罷。這以後,隻要喝到一半位置,服務員就會來續水,楊巡立刻學了一個乖。梁思申耐心給楊巡講她見過有哪些超市,布局如何,規模如何,經營品種如何。楊巡問服務生要來紙筆,隨手記錄。他不由得想到,他現在的電器市場規模要比以前在北方的大得多,但是很明顯的,這邊的工業沒以前他北方呆的那個城市發達,他一直擔心的是市場能不能全部租出去的問題。照梁思申對超市的介紹,他想他何不把建材也歸到市場裡來,現在市裡到處都是造新房子,人們買電線同時也可以一齊買了水泥石灰瓷磚木板什麼的,那不是非常省力?他把想法與梁思申說了,他也不怕丟臉,笨就笨唄,誰讓他沒岀過國。梁思申說,他再記,一邊又問要了一張紙,開始在紙上比比畫畫規劃布局。梁思申講得一半,就停下來不再說,因看到楊巡皺著眉頭咬著筆頭專心致誌於紙麵,心無旁騖。這一停頓,整整停了二十來分鐘,人來人往,都與楊巡無乾。梁思申冷眼旁觀,看楊巡塗了一紙麵的布置之後又見縫插針地畫了一紙的數字,都不知道楊巡在算什麼。梁思申默默總結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為典型的個體戶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筆來,在本子上略做記錄。忽然對麵楊巡拍案說了句什麼,又是聲震四座,梁思申受驚抬頭,看向楊巡,卻見楊巡舒舒服服靠在沙發上,咬著筆頭依然皺眉想著什麼。梁思申哭笑不得,終於還是伸出鋼筆,輕輕敲敲楊巡麵前的杯子,喚楊巡魂兮歸來。但楊巡雖被喚回,卻開始滔滔不絕講他麵臨的困局。楊巡對彆人倒未必會說,可今天見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說,覺得梁思申懂,梁思申愛聽,他但說無妨。他說,他想起前陣子上海電視台放自己動手美化家具競賽,引得尋建祥每次看了學習提高回頭在家敲敲打打,聽說這樣的家庭還真不少,以致尋建祥過去做瓷磚的朋友來不及地從廣州發貨還得脫銷。他說人錢多了都想吃好點穿好點住好點,照這勢頭下去,家用低壓電器產品可能會更好銷,電器市場要不側重家庭,再加建築材料部分。他說這樣一來按品種劃分片區,品種太多,片區太多,房子不夠,他原以為得閒置一半的十畝用地看來很不夠用,又得買地。幸好的是批文還在先上車後補票的上車階段,改動一下還來得及,不好的是他手頭的錢太不夠用。錢不夠用可以分期上項目,可問題是他不夠用的是買地的錢,因此要麼再向國托借,有些難;要麼買地錢分期付款,也有些難;還有一個辦法是先把十畝的地先做起來,等新市場開業再吃下旁邊的地,但就隻怕已經被彆的有關係的人捷足先登沒了他的份,或者他即使有份也被自己造的市場抬高了低價;或者要不加緊速度辦證,不惜一切代價先把批來地塊的證件搞出來,拿地塊抵押再去國托貸款,可這樣做風險太大,人如陀螺;也可以……,還可以試試……,再不行就……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著楊巡在短短時間內噴泉似的冒出無數可行性方案,難得的是每個方案都是有優有劣,有代價有巧取,她旁聽著都覺得好難取舍。而同時則是茅塞頓開,沒想到在國內辦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約束下竟有那麼多擦邊球和歪門子,比她跟著堂兄堂姐們所聽到的內容真是豐富百倍。難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下楊巡能鑽出一方天空贏得一片陽光,那全是因為他靈活機變,無所不用其極啊。她在堂兄堂姐們那兒說話有份,在楊巡這兒,隻能聽楊巡滔滔不絕。聽到最後,梁思申小心提示,“其實你可以跟賣地給你的村子簽訂一份協議,圈定某塊地在一年時間內你有優先購買權,地價也可以設定死。”楊巡立馬否定:“這要是地價不變,協議才能執行。地價要是跌了,我不認,地價要是高了,他們不認,農村誰跟你講道理,說狠了一村子人扛鋤頭出來把我市場扒了。協議簽不簽沒啥兩樣。我這樣,先跟他們提分期付款,談得下來最好,談不下來的話……的話,那就先把土地證搞出來,抵押,就這麼辦。”“你不是說,這種辦法風險太大,人如陀螺嗎?會不會逼死自己?”聽到“逼死”兩個字,楊巡忽然臉一黑,一時無語。梁思申不知就裡,以為楊巡心中犯難,便微笑道:“彆急,慢慢想,務必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方案才好。上回我在附近一家飯店吃了很不錯的油爆蝦,我請你去吃,邊吃邊想。”“行。”楊巡答應著,又要揚起膀子招呼服務生,被梁思申伸出鋼筆壓住手指。他見梁思申微微伸手姿態曼妙地怎麼招呼了一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服務生立刻大步繞過來聽候吩咐。然後聽梁思申輕輕說簽單什麼的,一會兒就見服務生拿帳單過來,梁思申簽字確認,就算結了帳,所有的都是輕聲輕氣。楊巡頓有所領悟,厚臉皮隱隱發燙。梁思申微笑起身。她是看著楊巡是個能人,心有好感,才會誠意相待,否則,她隻有一邊看笑話。而楊巡則是起身恢複平靜,笑道:“我們平時說話粗聲粗氣慣了,土包子……”“誰還不是一樣。我剛到紐約時候,看到活生生的摩天大廈高可入雲,驚呆了,竟然握著嘴數樓層,結果數得天旋地轉,吧嗒一聲仰天摔地上,惹旁人笑死。你看,現在說出來你還笑我呢。”楊巡其實不用梁思申開解,他又不會太在意那些,但既然梁思申開解,那就更好,他更喜歡梁思申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孩。不過,他發現一個重大問題,站在梁思申身邊,他似乎矮了一截。再看,果然梁思申穿著粗粗的高跟鞋。矮什麼都行,怎麼可以矮人一等?他怕梁思申注意到這點,就有意地說話轉移梁思申的注意力。“你說邊吃邊想,不用想了,我已經決定。人這東西,嘿嘿,沒有吃不了的苦,隻有享不了的福。人比牛皮筋彈性大多了。啊,外麵熱,你行不行,要不這兒吃,吃飯我請客,一定得我請客。”“你請也不要在賓館吃,賓館的菜千篇一律,絕燒不出濃油赤醬的油爆蝦,我這一去美國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今晚最後一餐,得吃個夠份兒。你說好你請客的哦。”“那當然,請吃飯還不是小意思。就走過去?遠不遠?你吃不吃得消。”但楊巡看到梁思申踩著高跟鞋走得飛快,而旁邊走過的上海女子也個個穿高跟鞋如履平地,將大腳裙褲穿得搖曳生姿。梁思申身後,一陣香風。楊巡寧願走得稍後一步,看前麵活色生香。但等坐上飯桌,梁思申便就自己習慣的資金測算辦法詢問楊巡電器市場資金安排。楊巡本想飯桌上說說笑笑,活躍氣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對他好感,他時間不多,隻有這意外飛來的不到二十四小時。但梁思申一心隻說正事,他也沒法,隻好配合。梁思申原是因為跟楊巡沒太多可談,無非是想通過對話進一步深入了解個體戶對資金的運用又是如何見縫插針,因此要跟楊巡多聊多說。她心中有個報告隱然成型,切入點就在楊巡這個人,這個人立體的方方麵麵,甚至包括楊巡的思維方式。她心中有份執著,她說不出為什麼,就對上海如此著迷,她希望通過一個活力的楊巡勾勒岀一個活躍的個體群體,通過預測個體群體對經濟發展的影響,改變吉恩原有的對中國國營企業痼疾的不良印象,和對國營經濟主導下發展速度的深刻懷疑。她希望吉恩改變態度,認可上海。即使隻是口頭,即使沒有伴隨著布局調整深入上海,她依然會覺得高興。而且,她想到,她學成後回國工作的可能。楊巡不知道梁思申想那麼多,他享受了一個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把梁思申送去機場,果然看到她又換了一套衣服,心說難怪大箱小包那麼多,光衣服就夠占地方。回頭,看哪個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止餘一個戴嬌鳳,楊巡不作評價。從此之後,梁思申的形象在楊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國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圓滿無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圓潤。隻是楊巡想不到,他不過是梁思申的一個采樣標本,時過境遷,便也丟開了手。因為梁思申已經完成一份漂亮的報告,報告中有對新崛起的宋運輝等技術型國企領導人的描述,也有楊巡等私企領導人在經濟活動中越來越活躍的預測,報告引起吉恩對中國興趣的加大。吉恩看著英國新任首相梅傑訪華報到,決定把對中國經濟的關注繼續下去,並且加重關注的砝碼。梁思申繼續繁重的功課和有趣的兼職,忙得滿嘴詛咒的時候,依然不會忘記睡前搭配服裝配飾的樂趣。而老天也不會放任美麗女孩的青春時光孤單流逝,梁思申中學時候的一個男同學新學期過來同校讀法律,男同學典型北歐人種,高大帥氣,還有一雙迷人雙目。兩個人一個鋼琴一個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聯璧合。宋運輝出差回來,一直等待著老馬一朝重權在手,大刀闊斧行動。但很遺憾,他看到進出老馬辦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見老馬采取任何措施。老馬自然是不信宋運輝忽然放權。對於旁人勸說趁機行事的建議,他一概哈哈一笑置之。猶如一大家子,鬨騰得慌的是誰?是偏房們。正室一貫以不變應萬變,坐看雲卷雲舒。他少做少錯,身處正位,誰奈何得了他。老馬已經想明白了,何必與偏房爭一口氣,放他宋運輝心甘情願做牛做馬去。因此對於宋運輝交來的出國初步名單,他並不多插嘴,交上來幾個,他轉手給乾部科幾個,讓乾部科拿硬杠子先做個篩濾,剩餘的人他全部打包又交還宋運輝,說這幾個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運輝一看人數差不多,就不作修改,事情本來會在比較令人失望的平淡中解決。偏偏碼頭老趙一定要去,老趙先找宋運輝,宋運輝給老趙講了程序,要老趙去找老馬。老馬對老趙挺失望,已經不再拿老趙當自己人。見老趙竟然還敢不要臉地討要上門來,他不作當麵拒絕,因他不想與老趙這等人理論,他打個電話問清宋運輝在辦公室,索性帶著老趙一起去宋運輝那兒,讓宋運輝無法踢老趙這個皮球。老馬見到宋運輝,非常主動地說,他這方麵不拿主意,免得拍板定下來的設備要麼不夠先進,要麼配套係數不合理,白浪費了國家寶貴外彙不說,還得影響大家的工作進度。老馬建議,誰去,定什麼設備,還是請宋副廠長統籌考慮,至於他去,可以現場發揮領導帶頭作用。老趙去不去,老馬請宋運輝根據設備引進要求,斟酌而定。宋運輝聽了微笑,不出所料。但他偏拗著老馬的意思,無視老馬前麵說的話,隻說既然老馬親自出馬,老趙自然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宋運輝當場拿出名單,將方平手下的一個人勾去,填上老趙。當著老馬的麵,硬是再確認一下老趙如今的歸屬。老馬當場鬨個沒趣,悻悻而走。而老趙雖然勝利贏得出國機會,卻隻能勝不驕,良心讓他沒臉宣揚贏得機會的原因,那是因為再一次背叛老領導。老馬和老趙都沒法說,各自將所有的話悶在心裡。但老馬也是生氣不願管事,把出國的事又全扔回給宋運輝。諒他不敢不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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