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薩爾又一次親臨了說唱人的夢境。不是重回天界後的那個神,而是那個至少從外表看起來是肉身凡胎的嶺國國王。說唱人晉美到達和經過了那麼多地方,人們並不關心天界的崔巴噶瓦是怎樣的相貌,偶爾也有一幅兩幅的畫像上會出現他天界的模樣,但跟很多神靈都是大致的模樣。人們一直牢記的是他在人間騎在戰馬之上披堅執銳、目光深遠堅定的模樣。在他征戰過的地方,政府出資雇用雕塑家,用泥土、石頭、黑色的鐵、亮閃閃的不鏽鋼,還有銅,塑造同一個形象。在博物館,在小城的廣場,甚至在新開張的酒店大堂,永遠地手執寶刀,腰挎弓箭,雄踞在馬背之上。當年的嶺國如今是若乾個自治州,晉美剛被接到其中的一個,為一個新開張的酒店安置格薩爾塑像的儀式演唱。酒店老板黑紅臉膛,跟塑像一樣的八字胡須閃著油光,說:“出席儀式的領導都很忙,不要唱得太多,就挑最精彩的一段。”晉美想問,以你之見,哪一段是最精彩的一段?但他沒問,他是一個好脾氣的藝人。他就在大人物們揭開了塑像身上的紅綢的時候,任意演唱了一段,這天他的演唱不在狀態。因為不習慣在這樣的場合象征性演唱,也不喜歡那通身金光的塑像。但也有他喜歡的,就是老板塞到他手裡的信封中有很厚的一遝錢。儀式過後,他就在這個熱鬨的高原小城四處閒逛。在書店裡,他看到了櫃台裡自己演唱格薩爾的CD,封麵上印著他頭戴“仲肯”帽子,手端著六弦琴在草原上席地而坐人迷演唱的照片。他故意問了售貨的姑娘好多個問題,希望她能認出自己。為了這麼個上不得台麵的小心思,他向姑娘多問了好多句話,但這個腮幫子動個不停的姑娘卻沒有認出他來。他最後一個問題是,姑娘你這麼津津有味,吃什麼好東西?姑娘把口香糖吹成一個大泡泡爆在他臉前,轉身走開了。還是身邊一個翻看曆書的老頭回答了他許多問題中的一個,告訴他這條街道走到儘頭,一個什麼樣的樓上,有一個繪畫工作室,幾個年輕畫師天天在那裡畫畫,聽說其中一個都快把眼睛畫瞎了。晉美找到了這個地方。樓上是畫室,樓下是一個旅遊品商店,那些畫像畫好後,就張掛在這個商店。他問有沒有格薩爾像。店員指指通向樓上的梯子,說上一幅賣掉了,新的還沒有畫出來。他就去了樓上,看見幾個畫師正在敞亮的大房間裡畫畫。其中一個年輕人跪在一張毯子上,正在往畫布上一筆筆細細描畫。他老遠就認出了自己故事裡那個主角。他的馬,他的盔甲,他的刀與箭,走近了看見畫師正在給寶刀上色,而那臉還是一個圓圈,圓圈中隻打了一層底色,畫布纖維的紋路還清晰可見。他在書店裡問話吃了虧,這次問話就小心翼翼了:“為什麼不畫臉?”年輕人也不答話,一筆筆把刀刃上的亮光畫出來,長出一口氣說:“明天,畫臉之前要作一個祭拜。”說完年輕人又換了一支筆,蘸了另一種色彩去描弓箭上的翎毛。晉美又問:“你知道他的故事嗎?”畫師轉過臉來,看了看他,卻沒有回答。晉美回到樓下,又在店裡逛了一陣,又發現了另外一種格薩爾,刻在石頭上的格薩爾。青色的石板,不太深的線條,還是那個騎馬揮刀的形象。他更喜歡石板上的這個形象。他問店員這石像的來曆:“也是在這樓上製作嗎?”“山上。”“誰在山上?”“這些像就堆在山上,不知道是誰刻的。”出了門,他在城外雇到了一個拖拉機。要去有格薩爾像的山上,拖拉機的主人不去。他說:“又是一個去偷石像的人。”“我隻想去看刻石像的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把一切與格薩爾有關的人都視為與自己有關,在內心裡把這些人都看成是自己的親戚一般。當然啦,人嘛,有好的親戚,自然就會有不太好的親戚。那個賣CD的姑娘不太好,年輕的畫師工作認真,就是對人有點驕傲。他想,那個在山上刻石像的人該是一個好親戚吧。他果然沒有失望。在一個草地邊緣聳立著一排挺拔冷杉的山岡上,遠遠地他就聽到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一個任風撕扯著蓬亂頭發的人正在一個石板上雕鑿,雕刻的正是格薩爾的畫像。雕好的畫像在山梁上砌成了一道長牆。晉美隻問了一個問題:“你刻這個是為了賣到城裡去嗎?”這個麵孔上被風吹出了血絲的男人指了指那一列層層疊疊的畫像:“我們世世代代都有人在雕刻這個嶺國英雄的像,我也跟他們一樣。”倒是這個石匠反問他一個問題:“我看你不像那些來搬石像賣錢的人,你是嗎?”晉美帶著好心情下山了,因為他認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好親戚。他回到酒店,除了報酬,他還可以再免費吃住兩天兩夜。這是他此生中睡過的最乾淨最柔軟的床。就在這張床上,還是嶺國國王的格薩爾親臨了他的夢境。這個格薩爾有些迷惘:“我以為妖魔之國都消滅乾淨了,怎麼又冒出來一個卡契國?”這個問題晉美無法回答。格薩爾好像意識到自己進入了一個人的夢境,又好像隻是感覺自己身處於一片迷霧之中,隻是在那裡自說自話:“接下來還會冒出個什麼樣的國來與我為敵呢?”他說:“我隻是一個說故事的人,你把做過的事告訴我,我去演唱,所以,你不能問我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多少事情,既然你聲稱已經知曉了我的全部故事,那麼,接下來我會乾什麼?”“天上那個你會怪罪於我。不過,也許你可以去找一個人,他正在寫關於你的新故事。”格薩爾問:“我都不知道怎麼就到你夢裡來了,怎麼去問他?還是你去問問他,也許我還會走到你夢境中來,那時你就可以告訴我了。”本來,有趣的交談還可以繼續進行下去,床頭的電話鈴受了驚嚇一般尖叫起來,把他從夢中驚醒了。他看到嶺國國王露出孩子般好奇的神情,問:“什麼聲音?”但他無法回答,他已經醒過來了。他說:“也許你還沒有走遠,也許我的話你還能聽見,我想問你什麼時候把我背上的箭取出來。”沒有一點聲音,隻有牆上鏡框裡是幅美女畫,被從窗上射人的光線照耀得閃閃發光。他閉上眼睛,再問:“你走了嗎?”沒有回應,原來他隻能潛人夢中。於是他笑了:“原來你也想知道自己後來想乾些什麼?我告訴你吧,你還得征服好多個國家,為嶺國打開一個個寶庫。格薩爾大王啊,我知道你說過的話。你說,‘寶馬的力氣不會永不衰竭,可降伏一個敵人,又出來一個,好像真的是沒完沒了。’”他躺在軟綿綿的床上,念出了將被征服的一個個國家的名字:拉達克、鬆巴犏牛國、米努綢緞國、梅嶺金子國、象雄珍珠國、穆古騾子國、白熱國和伽國。他說,這還隻是他所知道的故事裡講到的,問題是,現在又有人寫出了新的故事,還讓你去征服新的國家,為嶺國取得新的寶藏。“在聽嗎?”沒有聲音。他睜開眼,隻見迎床掛著的美女照片被從窗上斜射進來的陽光照耀得閃閃發光。畫上那個美女,眼波蕩漾,欲言又止,如果說話,一定是當年廣播電台主持人那種綿軟魅惑的腔調,想到這不愉快的回憶,他馬上就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還對那個美女說了聲:“呸!”他在可以免費住兩個晚上的舒服房間裡隻住了一個晚上,就又奔走在路上了。連著翻越了兩個山口,進人一個風景美麗的,但老百姓卻生活窮苦的山穀。他想到一個人們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就特彆想把這個想法或者說疑問說出口來。他的問題是,如果下次夢裡格薩爾問他,他在嶺國從被征服各國聚集而來的珍寶而今安在?自己該怎麼回答。他拉住遇到的每一個人問:“你知道格薩爾的珍寶到哪裡去了?”“你見過格薩爾的珍寶嗎?”他這麼一路問去,因此這一路上都有人為他歎息,他們說:“可惜了,那個‘仲肯’瘋了。”“一個‘仲肯’怎麼會瘋掉?”“他問當年嶺國的珍寶到哪裡去了。”“這麼說來,他真是變得奇怪了。”其實,晉美隻是想問,在這些號稱嶺國故土的地方,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百姓如此窮苦呢?但人們的理解是他想去尋找格薩爾的寶藏。……國王醒來,躺在身旁的珠牡也醒了過來。“我做夢了。”即使嗓子和嘴巴都沒有完全醒來,可珠牡的笑聲並未因此而稍有喑沉,依然如山溪奔流,清新悅耳:“大王你睡迷糊了吧,做夢真變成很奇異的事情了嗎?”“我在夢裡跑到彆人的夢裡去了。”國王腦子中總是盤旋軍國大事,很少會觸及這樣瑣碎的話題。“快告訴我,彆人的夢裡是什麼樣子!”珠牡馬上支起身體,興奮地說。她半裸的身子在暗夜裡閃爍著珍珠一般的幽幽亮光。看不清楚,好像起霧的山穀一樣。她的纖指在國王胸上輕輕劃過,口氣如嗔還怨:“那你就不能告訴我看見了什麼嗎?”“這個人很奇怪。他好像知道我在嶺國做過的所有的事情。我已經做過的他知道,還沒有做過的他也知道。”珠牡溫潤的手臂攬住了國王的脖子:“快告訴我,我跟國王一直都是這麼恩愛嗎?”她攬得太緊了,國王把身子挪開一點:“我隻問他到底還有多少國家沒有征服,為什麼就像雨後草地上的蘑菇,這裡一個,那裡一個,會冒出那麼些國家,而且都是壞人當道,需要我去征服。”珠牡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回應,把身子轉過去,假裝生氣了。國王沒有意識到,繼續自說自話:“他說他知道,但是不能告訴我,是回到天上的那個我不讓告訴現在的我。”珠牡一聽,一下又翻過身來:“那我是不是也跟你回到天上去了?”格薩爾知道王妃愛聽什麼,就說:“他說你也跟我到天上去了。”“那國王還有什麼好操心的呢?”“可我還是想知道到底還有多少事要乾。”這時的珠牡變得像個母親:“哦,嶺國的事情讓你操了那麼多心,都讓珠牡我心痛了。”說著,她就把國王緊緊抱在了懷中。女人熾熱的身體,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身體,從長成那天就不再衰老的身體讓他忘記了那些即將出現而尚未出現的敵國。她用滾燙的身體把對女色有些倦怠的國王的身體點燃了。珠牡說:“讓王子紮拉帶領英雄們去戰鬥,讓我日日陪伴你吧。”身體燃燒的男人沒有回答。到天亮的時候,那個癲狂的世界又恢複了平常的麵目,珠牡再次重複這個建議,格薩爾由侍女服侍穿上了整齊的衣冠,他站在窗前,說:“我想我該出行一些日子,去看看兵器部落是否學會了卡契工匠的煉鐵之法。嘉察協噶顯現虹身救了殺死他的辛巴麥汝澤,辛巴麥汝澤自己也知道,他會在大戰中犧牲,他是樂意陳屍沙場的,可憐他,回到領地就病了。也許我還該去達絨部轉上一圈,失去兒子的晁通需要人安撫。也許東郭的死使他改變了。”珠牡提出要與國王同行,但是國王說:“還是讓梅薩陪我吧,她能讓人們安定,而你會讓男人們燃燒起來。”珠牡很不高興,但國王裝作沒有看見,隻是平靜地吩咐:“媽媽病了,我不在時請你多去看望她。”大王真的就出發到領地上巡行了。他不常在自己所創造的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的領地上巡行。在他所經過的大部分地方,老百姓都不認識他。他們隻把他當成一個身份崇高的貴族。當他彩旗招展的隊伍出現在地平線上時,他們就趕著牛羊躲開了。他們害怕這些人見了肥美的牛羊就想就地野餐。隻留下一些老弱病殘待在路邊,豎起拇指向貴人乞討。格薩爾讓人從馬背上向這些人拋撒食物,興起的時候,還讓仆人們拌上珊瑚、鬆耳石、綠鬆石之類的寶石。那些從地上撿到寶石的衣衫襤褸的孩子狂喜不已,馬駒般跳躍奔跑。滿臉滄桑的老人臉上都露出驚喜已極的神情,望天拜伏,有人還撲上前來,哭泣著要親吻這個慈愛官人的靴子。格薩爾問梅薩:“一粒寶石就能讓他們高興到這樣的地步?”梅薩低眉答道:“大王啊,不是寶石,是好運,這些人一生都與好運無緣。”格薩爾想到每當征服了一個國家,祛除了魔法的囚禁,打開了那些被咒語緊鎖的沉重石門時,金銀、水晶、紅藍寶石、碎磲……那麼多寶貝洪水一樣奔瀉而出:“我分賞給他們那麼多寶貝,為什麼不給百姓一些?”梅薩沉吟道:“我聽大王對首席大臣說過,你下界來隻管消除妖魔鬼怪,而不想介人人與人之間的事情。”“人間像這樣已經很久很久了嗎?”“我不是有學問的人,但從我生下地來,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了。”一整天,國王都鬱悶不樂。梅薩與國王並馬而行,因此也心生憂鬱:“我尊貴的夫君,都說你無所不能,但梅薩知道這個世界對你來說,存有很多疑問。”格薩爾心想:“這是個懂得我心思的女人。”他想,這次帶她出行是個正確的決定。不幾日,就來到當年的霍爾與嶺國的邊界。幾十年過去了,當年兩軍建立營寨的木頭已經朽腐。國王的心情變得沉重了。在當年的古戰場上,人們在嘉察協噶捐軀的地方修築了一個石頭祭台。格薩爾下馬,在祭台四周來往徘徊。他的靴子不斷在草叢中踩到朽敗的馬骨和生鏽的箭鏃。他所徘徊的路線,早被人在草叢中踩出了一條隱約的小徑。格薩爾說:“我知道這個與我一樣徘徊於此的人是誰,你出來吧。”辛巴麥汝澤傴僂著腰從一株古柏後轉出來。他那憔悴的模樣讓國王吃了一驚:“你為何變成了這般模樣?”“悔恨像毒蟲,一直在咬齧我的心,如今國王大業已成,我不想再抑製它了,讓它把我這罪人吞噬吧。”晴朗的天空哭泣一般降下了雨水。格薩爾扶住辛巴麥汝澤的肩頭:“所有人都知道你對嶺國的忠誠,你這樣任自己內心遭受折磨,上天也灑下了感動的淚水。”“我是個罪人,可嘉察協噶的英靈為什麼還要來拯救我?他的高尚使我更顯渺小。”一席話,讓梅薩也深感痛悔,站在一邊禁不住淚水潸然而下,並下定決心,將來要以無私無畏之心幫助格薩爾成就大業。格薩爾說:“他是一個正直的人,所以他要幫助另一個跟他一樣正直的人,他要你輔助我成就大業,建成一個基業雄厚、傳之萬世的強大嶺國。”辛巴麥汝澤的臉上,淚水和著雨水潸然而下,他仰起臉來,向著天上喊道:“是這樣嗎?戰神一樣的嘉察協噶?!”天空中滾過隆隆雷聲,然後雨過天晴,藍天之下出現了一條豔麗的彩虹。老辛巴仰天流淚:“我的罪過被赦免了嗎?”晴空中又響起了隆隆的雷聲。他說:“那麼,我可以安心地死去了。如果國王願意屈尊去我的領地一次,接受霍爾人民的歡呼與敬愛,我就可以安心歸天了。”梅薩說:“國王此行正是要去霍爾看望您和嶺國的子民。”格薩爾的眉毛卻擰結起來:“你說,人們真的會向我歡呼嗎?”“他們會的!”“可是我在路上遇見的人們卻躲起來了。”“因為他們不知道是您,是偉大的格薩爾王!”“我還遇到很多一無所有的人向人乞討。”格薩爾說,“當他們撿到撒在路上的寶石是多麼高興,怎麼?我們征服敵國的珍寶沒有賞賜給他們嗎?”“稟告國王,賞賜了一些給隨軍出征的將士。”“那就是說還剩下了很多?”“至少在我的手中,沒有剩下什麼。”“?”“我們從戰爭中得到的財寶又用於了新的戰爭。”“那些在路上乞討的婦人和小孩……”“都是死去戰士的母親和兒子。”“為什麼不幫助他們?”“等到不再有戰爭那一天,我們就可以幫助他們了。至少我會幫助他們。”“也就是說……”“不是每一個位高權重的嶺國英雄和大臣都有我王一樣的憫民之心。”辛巴麥汝澤和梅薩從沒想到過,國王心中有那麼多的疑問。他居然問那些財寶還有什麼用場。回答是營造更加雄偉富麗的城堡,營造更加氣象森嚴的寺廟,或者,依然把財寶深藏於洞窟之中。因為巨大的財富會讓人感覺到自己更加地位崇高,更有天賜的力量。前往霍爾的路上,格薩爾的名字已先期抵達。所以,他一路上的確接受到了人民許多的歡呼。格薩爾真的感受到了,這些人真的為自己有幸生在這樣一個偉大君王創造的國家而感到幸福與自豪。離開霍爾的那個晚上,酒宴下來,和愛妃儘情繾綣後,格薩爾對梅薩說:“看來,我該回到天上去了。”梅薩把臉腮緊貼在國王胸前:“你真忍心拋棄我們嗎?”“我不離開,好像戰爭就不會停止。”“你消滅的都是禍害人間的妖魔。”“但是,我的戰士們還是會死去,他們的母親和兒子會野狗一樣四處流浪。”“偉大的男人,慈悲的國王,就是死去一千次,梅薩也願意隨侍在您的身邊。”離開霍爾後,國王去了王子紮拉的領地。在星光燦爛的夜晚,在那個雄踞於山岡、可以看到自東向西橫越的群山、看到大江自北向南穿過幽深峽穀的城堡頂端,可以看到兵器部落冶鐵爐的熊熊火光。紮拉報告,明天就請國王去看獲得了新的冶鐵之術的工匠們如何鍛造新的兵器。國王說:“不必了,從這裡看看就可以了。”“可是大王親臨現場會讓能工巧匠們感到巨大的榮耀。”望著那些熊熊的烈火,國王問:“打造這些兵器一定耗費了不少錢財吧?”紮拉說:“托國王的福,曆次戰爭中得到的財寶足夠支付了。”國王在紮拉的城堡中住了三天,再沒提兵器的事情,要麼獨自沉默不語,要麼就教導紮拉要做一個憐老惜貧的國王。做一個自己想做,其實沒有做成的國王。國王說:“你身上有嘉察協噶的骨血,當你成為嶺國之王,要有跟他一樣的博大胸懷。”紮拉聽了這話大驚失色,深深拜伏在國王座前。因為身旁一直有人提醒他,要永遠小心,不要讓國王感覺到自己對王位迫不及待。國王把他攙扶起來:“你是光明磊落的嘉察協噶的兒子,永遠不要讓卑劣的想法毒蟲一樣鑽進心房!”離開兵器部落的時候,格薩爾對梅薩歎息:“我給王子心中留下了一個難解的謎團。他不知道該為百姓散儘財寶,還是繼續鍛造鋒銳無敵的兵器。”“也許他從此開始學著如何做一個偉大的閏王。”格薩爾笑了:“一個憂心忡忡的國王。”“如果一個同王是不快樂的,晁通叔叔為什麼總是想要?”國王讓梅薩到了達絨部時親自去問他。在達絨同奢華的酒宴上,梅薩沒敢提出這個問題。因為晁通依然沉浸在痛失愛子的悲傷之中。國王對他儘情撫慰。晁通便漸漸顯出他的老毛病,換上了一臉得意之色。酒宴之後,晁通拉住梅薩,請她把一株九尺高的珊瑚樹,一尊銅山中形成的自生佛獻給國王。梅薩問他是不是有什麼要求。晁通說:“大王出行的消息早就四處傳開了,人們都說,這是國王要離開我們回到天界了。整個嶺國,除了國王,神通廣大者就數我晁通了……”“王叔的意思是……”“我想,他應該知道隻有晁通有資格繼承他的大業。”梅薩以為國王會拒絕這份厚禮,但國王收下了。她想,一個正直的國王不該如此行事,國王卻說:“如果我們都活在一個故事裡的話,那麼一切都早已確定了。如果一切都早已確定,那他送這麼多禮物又有什麼用處呢?”他吩咐梅薩差人把這些寶貝出售給那些四處搜羅稀世珍寶的波斯或伽地的商人,把得來的銀錢布施給路上遇到的貧困的百姓。格薩爾是這樣說的:“過些天就要回到達孜王宮了,我希望遇到一個沒有房子的人,就讓他擁有一所房子;遇到一個即將出嫁卻還沒有一串珊瑚項鏈的姑娘就給她一串,讓她感到幸福;給一個生病的人藥,給一個光腳的人一雙結實的靴子,給無助的人一次驚喜。”然後,他歎息一聲轉移了話題:“我又到那個人夢裡去了。奇怪的是,我走到他夢裡,是在他身體的裡麵,卻看清楚了他的模樣。”國王看到的說唱人晉美消瘦、頎長,端著一把六弦琴,一張臉飽經風霜,看他靴子上的塵土就知道他總在路上,雙眼神彩黯淡。格薩爾說:“既然是天界的我讓他傳揚我在嶺國的事跡,但他為什麼不是一個高貴的人?”國王的意思是,在後世的嶺國,那些高貴的族裔應該更記得他,可傳誦他故事的人為什麼卻是尋常百姓?既不身份高貴,也不相貌堂堂。國王隻能責怪自己,怎麼變成一個內心裡問題多多的人了。晉美在一個村莊演唱。演唱結束後,起了一點小小的糾紛。人們沒有按慣例帶來給演唱者的酬勞:一些食物和一點小錢。村民們認為,這次演唱是村長召集的,就應該用村裡的公款支付。村民們說,大家的錢不能隻用來招待下來檢查工作的官員,像這樣的演出也應該開支一點。村長堅持這樣傳統的活動,應該按傳統來辦。“良馬載著主人出行,總是挑選最熟悉的道路。”雙方相持不下時,是一個衣著光鮮的年輕人給了他一百塊錢。然後那個年輕人跟上了他,提出要拜他為師。晉美告訴年輕人,他的故事是天神所授,不可能教給彆人。年輕人說他知道,他隻學習他一些六弦琴的彈法與曲調,而不是學習故事。年輕人從自己的琴袋裡拿出琴來,抱在胸前略一沉吟就讓琴發出了聲音。“你的琴聲比我的好聽。”“不是聲音,是調子,我要用這支琴彈出你的調子。我隻要調子。”他以為要教這個年輕人很多時候,但他隻跟了他三天。在曠野中走累了,兩個人坐下來,彈奏一陣,他彈一聲,年輕人跟著彈一聲,他彈一段,年輕人相跟著彈一段。講述英雄故事,重要的是故事,所以,調子就那麼幾種。年輕人很快就學會了。這時,他們又到達另一個號稱是曾經嶺國的自治州了。他們從山坡上下來,貼地的風從背後推動著,使他們長途跋涉後依然腳步輕快。地上的風向北吹,天上的薄雲卻輕盈地向東飄動。這個城市的廣場很寬闊,兩個人坐在廣場上的噴泉跟前,看人來車往。年輕人說:“老師,我們該分手了。”他還要給他一些錢,晉美拒絕了。他的內心像廣場一樣空曠。身後,噴泉嘩然一聲升起來,又嘩然一聲落回去。他說:“調子是為了配合故事的,為什麼你隻要調子,不要故事?”他知道自己已經改變了主意,他願意教給這個快樂的年輕人那些漫長的故事。但是年輕人說:“我給它配上一段段新的唱詞。”年輕人彈著琴歌唱。他唱的是愛情,他看見年輕人眼中有了憂鬱的色彩。開始他隻是試著低聲吟唱,後來,琴聲激越起來,是他教給的調子,又不是他教給的調子。這使他內心比廣場更加空曠。聽到歌聲,人們聚集起來,聽年輕人演唱。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姑娘們發出了尖叫,小夥子吹起了口哨。他們認出了他。晉美這才知道他是個非常有名的歌手。他在歡呼聲中把自己的老師介紹給大家,但下麵隻響起一點禮節性的掌聲。他們把帽子和頭巾拋向空中,要他再來一個。年輕人又開始演唱。晉美起身了,歌手一且開始歌唱,就無法停止。歌手用眼光目送著他,那眼光跟歌唱的愛情是一致的,無可奈何,但又深情眷戀。當整個廣場和人群都在晉美背後的時候,他流淚了。他說:“該死的風,吹痛我的眼睛了。”然後他對自己說:“我是流淚了。”於是,更多的淚水洶湧而至。哭過之後,他感覺到周身暢快。這天晚上,他停宿在一個跟他家鄉非常相像的牧場上。帳篷中央的彤紅的牛糞火慢慢黯淡,他睡著了。中途醒來,一位身上帶著羊群和青草味道的女人鑽到了他的毯子底下。他把女人抱在了懷中,嘴裡發出了聲音:“謔,謔。”女人把嘴巴貼在他耳邊:“這不像是‘仲肯’的歌唱。”他又說了:“謔!謔,謔謔!”後來,毯子底下又隻有他一個人了。他聽見離開他的女人在給幼兒哺乳,還聽見星光錚錚然落在草稞的露水之上。在這裡,還在嶺國為王的格薩爾再次來到他夢中。夢境的闖人者不出一點聲息,隻是好奇地打量。還是晉美先開口:“你為什麼不說話?”“反正你也不會告訴我什麼,我就看看你的樣子吧。”格薩爾說,“你長得不是我想象的樣子。”“我該是什麼樣子呢?”他覺得這個國王格薩爾比天神格薩爾更加可親可愛。“你有點難看。”“天神沒把你的故事塞到我肚子裡之前,我隻是一個目不識丁的牧羊人。”“你過得好嗎?”“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好,有時候覺得不好。”“有房子嗎?”“在家鄉有,到處演唱你的故事後就沒有了,我們說唱藝人四海為家。”“我們?你是說還有彆人也在演唱?”“好多人,不過他們說我唱得最好。”“你妻子呢?”“我沒妻子。”“你好像也沒有錢?”“我前些日子剛掙到了一筆錢,一千塊錢!”“我怎麼沒有看見?”他指給他衣袋裡的紙幣。“那隻是寫字的紙。”“銀行寫了字的紙就是錢。”“這麼說來,字的魔力更大了。你知道我們這裡,字隻是紙上的話。我在晁通的領地上。”“我知道他獻給了你禮物,想當國王。”“他當了嗎?對,你不會告訴我。可我想我不會讓他當的,嶺國各部的首領們也不會同意,首席大臣也不會同意。我出去巡行時看到好多人受苦,既然我是一個好國王,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食不果腹,流落異鄉?你那邊也有很多受苦人嗎?”“很多。”晉美想說,我就是其中的一個,但他沒有說。他隻說,“也有很多達官貴人,很多有錢人。”“這麼說來,世道一直沒有改變!”“沒有。”“還有戰爭嗎?”“電視裡說,全世界有好多個國家正在打仗。隻是沒有妖魔跟神仙了,就是人跟人打。黑顏色的人打,白顏色的人打,跟我們一樣顏色的人也打。”“那麼我要回去了。”“你回去吧。”來無影去無蹤,這個困惑的國王一下就消失了。醒來的時候,晉美想,幸好他沒有問親自創立的嶺國還在不在,回答在是撒謊,回答不在會令他心傷。上路的時候,他一時間覺得無處可去。他忽然想起那個正在繼續撰寫格薩爾故事的喇嘛,那個開掘心藏的喇嘛,便又去了那個地方。半個月後,他見到了那個喇嘛。他在轟轟然作響的林濤聲中等著喇嘛從禪定中出來。喇嘛睜開雙眼,看見了他,說:“我對那些人說你一定會回來。”“你在等我回來?”“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會回來,我要把從心中開掘出來的新故事教給你,讓你去四處傳唱。”晉美想起夢中的國王,低下頭沒有說話。“你拒絕?”他直截了當地問:“你的故事寫什麼?”喇嘛說:“這麼多‘仲肯’都沒把格薩爾的故事講全,我得到天神的授意,要把他全部的英雄事跡開掘出來。”“在你的故事裡他還乾了什麼?”“征服了一些從前沒有聽人說過的魔國,打開寶庫得到了許多稀世珍寶。”晉美沉吟了一陣,終於開口了:“我拒絕,我還想告訴你不要寫了,格薩爾王已經想回到天上去了。他太累了。”喇嘛吃了一驚,臉上浮現出譏諷的神情:“看看,凡夫教訓喇嘛。”“我請求你。”喇嘛恢複了鎮定:“你這麼說,莫非有什麼緣故?”晉美說:“我在夢裡見到了他。”“這個我知道,你們這些說唱藝人都說在夢裡得到了他的授意。”“我見到的是還在嶺國做國王的格薩爾。他已經非常厭倦沒完沒了的征戰了。”“厭倦戰爭?!正是戰爭給了他那麼多榮光!人們傳誦他的故事,不就是因為那些轟轟烈烈的戰爭嗎?他是戰神一般的無敵君王!”“我就是來請求你不要寫了,格薩爾王已經厭倦了。”喇嘛顯出高傲的神情:“神讓你做一個‘仲肯’是你的造化,你竟然對故事評頭品足,你忘記自己是什麼身份了。我們被天神選中,就是他謙卑的仆人!”“我想……他上天以後就把在人間的困惑忘記了。”“神靈啊,請聽聽這個狂惇的人在妄議什麼!”“我也不敢肯定,但我真是這麼想的。”“你這個瀆神的人,請你離開!”“我請求……”“管家,讓這個人離開!”“我錯了嗎?”“你錯了!”“我沒錯,管家!”國心存不滿,便對穿越木雅的嶺國商隊課以重稅,後來又索性下令關閉了邊界,不再與嶺國互通音訊。大多數時候,他都在山中苦修,炮製加持種種魔力巨大的法器,日常的國政就交予其弟玉昂敦巴打理。話說那三隻信鴿飛越木雅時,玉澤敦巴正在髙山上修行,呼風喚雨為他那些寶貝法器加持更大的功力。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鴿子正在飛越自己的國家,並感到了鴿子的焦灼之感。他在天空中布滿了包含著鞭子一樣閃電的烏雲,隻在自己頭頂留下一片晴朗的天空,並把其中一件叫做如意神變的法器變成了一棵參天大樹。如意神變本來隻是一小段木頭,但這段木頭在地底的黑暗中埋藏了一千年,又被滔天洪水卷到一個湖泊在冰涼中沉睡了一千年。滄海桑田,湖泊乾涸,變成高山,那段像鐵不是鐵,似玉不是玉的比黑夜還黑的木頭,又在高山頂上被閃電抽打了一千年。再經過他的種種供養與加持,喚醒了它內部的力量,又加入了更多外部的力量,便具有了種種無常的變化。三隻疲憊的鴿子剛一落在那結滿美果實的樹上,樹就變成一隻巨大的口袋,把它們全部納人其中。玉澤敦巴哈哈大笑:“來自伽國的信使,我木雅國好像不是你們的目的地!這麼急急忙忙是要到哪裡去?”鴿子們說:“被你的幻變之術所蒙蔽,有辱使命,殺死我們吧!”“你們這麼小,久飛之後,身上的油與肉都快耗光了,殺了你們讓我堂堂國王吃三副光光的骨架?放心吧,我不殺你們。”“那我們更不會告訴你將去往何方。”木雅國王叫人把鴿子身上的信解下來,展開一看,一切都明白了。“伽國公主忠誠的鴿子們,你們自己死吧,因為你們的秘密我已經知道了!”鴿子們飛向高空,然後箭一樣往地下紮來,它們決定如此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木雅國王使法術把地麵變得比奶酪還鬆軟。他說:“我不要你們死,你們還是給那嶺國的格薩爾送信去吧,我看他怎麼不經過我木雅國就去幫助你們的公主!”木雅國王還讓鶴子飽餐一頓,讓它們恢複了體力:“繼續飛行吧,替我問問格薩爾,我木雅要是不肯借道,他怎麼領軍去到你們的國家?那時,你們公主就會來求我了。”鴿子問:“你肯幫助我們的公主嗎?”“肯,如果她嫁給我!”三隻鴿子再次振翅而起,向嶺國飛去。不幾日,就降落到達孜城王宮頂上。但是,它們隻見到了被嫉妒心折磨的王妃珠牡。她告訴鶴子們,國王帶著梅薩妃巡行領地去了。鴿子們繼續起飛到了霍爾,國王已經離開很久了。身體衰弱的辛巴麥汝澤遺憾地說:“有此大事,老朽卻不能再追隨大王出征,在陣前殺敵了!”在王子紮拉的領地,三隻鴿子差點被正在試箭的兵器部落的工匠們射死。王子紮拉對它們溫言撫慰,並指給它們去往達絨部的方向。鴿子們還沒有消失在天際,王子已經傳令整頓兵馬,準備隨國王遠征伽地了。到了達絨部,國王已經離開了。晁通盛情款待,並對鴿子們聲稱自己就是聲名遠播的那個嶺國之王。鴿子信使就把公主的信與隨信禮物一並獻上。晁通說:“你們可以安心回去複命了,告訴公主,要不了多久,格薩爾就會帶著嶺國大軍向伽國進發。”說罷,真的就點起大軍,即刻向王城進發,他要達絨部兵馬第一個到達王城,在國王麵前顯示他晁通是如何精明乾練。格薩爾回到王城宮中,珠牡擔心國王再次離她出去遠征,沒有把伽國信使來尋求幫助的消息告訴國王。過了幾日,天氣晴好,格薩爾就在百花盛開的野外紮下大帳,與眾大臣飲酒作樂,欣賞最近流傳的新歌。這時,數十裡外的藍天之下升起滾滾黃塵,一看就知道,正有成千上萬的人馬正向王城驅馳而來。國王驚道:“並未發出征召之令,如何有兵馬前來?”首席大臣一看:“黃塵起處,正是通往達絨部的官道,莫非是晁通……”國王便令老將丹瑪迅即集合警衛王城的兵馬前去察看。丹瑪領令,倉促間隻集合起幾千兵馬。此番晁通擅自率達絨部大軍直奔王城,直出所有人意料。“莫非他真的膽大妄為,前來逼宮了?”倉促之間,王城向四麵八方派出信使,催令各部兵馬前來勤王。在距王城十幾裡路的官道上,丹瑪勒馬擋住了晁通的去路:“達絨部尊敬的長官,不在自己領地上好好待著,如此匆匆忙忙,得意揚揚是要去往何方?”這兩人平時就水火不容,在此場合下見麵,更是一上來就劍拔弩張。“我有要事向國王稟報,耽誤了大事,你丹瑪可隻有一個腦袋!”“沒有得令而重兵前往王城,你是想犯上作亂吧?”這句話,像是微風吹醒了睡著的火種,一股烈焰頓時在晁通心中騰騰竄起:“我看你還是讓開道路為好,你區區幾千兵馬,豈是我達絨部數萬雄兵的對手!”“為了得到嶺國的王座,我看你真是要犯上作亂!”此時那股烈焰已在晁通心中燃成了熊熊大火。一看丹瑪前後隊伍的旗號,他就知道,拱衛王城的精兵差不多全都在此了。而各部兵馬前來,最快也要三五天時間。此行本是為了送信,並隨國王遠征伽地,不想卻遇此良機,既然你說我反了,我就反了吧!想到此,立即口吐狂言:“我就是反了,又能將我怎樣?”那狂妄的姿態,激怒了丹瑪,他不答話,便放馬直奔晁通而去。兩人大戰幾十回合,未分勝負。眼看天已黃昏,晁通還不肯罷休,還是兒子東讚拍馬上來,將他和丹瑪隔開,和父親回到自己陣中。東讚勸父親:“我看不是丹瑪擋道,是國王對你放心不下,不讓我部兵馬靠近王城,父親何必硬要通過,就派兒子一人一馬把信送到國王手上便罷。”晁通罵道:“格薩爾!我好心率兵前來助你,你不好酒好茶款待,反倒派心腹大將把我攔在半道,你說我反了,好,我今天就反了!”東讚力勸父親:“就算現時王城兵微將寡,誰不知格薩爾天神下界,神通廣大……”“他有神通,難道我晁通就沒有神通?!如果你是我的兒子,怎麼甘心屈居他人之下?!”東讚也不再言語,還是晁通緩緩開口:“我這是將錯就錯。成,是天賜良機;不成,我也有話向格薩爾解釋,是他丹瑪不讓路,定要與我拚個你死我活。明天一早,全軍準備大戰,得手後,就直攻王宮,不成,你再把伽國來信給格薩爾送去不遲。”可是還在半夜,就起了彌天大霧,早上起來,達絨部在濃霧中布好兵馬,隻待紅日升起,驅散霧氣,就要發兵衝鋒。無奈格薩爾已經施展遮天大法,濃霧經久不散,大中午時還如黃昏一般。雙方隻好紮住陣腳,除了小小的騷擾,無法發動真正的進攻。晁通設壇,要驅散大霧,與格薩爾鬥法,但四周山神與水中龍王都來給格薩爾助力,可憐晁通空耗了許多力氣,卻未見絲毫的效果。第二天,格薩爾又變換了法術,晴天麗日下,借來風神雷神與雹神之力,降下冰雹,將剛剛排列成陣的達絨部兵馬驅散。第三天,後麵傳來密報,紮拉王子率領的大軍已經上路,晝夜兼程,三日內就可到達。晁通想,三天之期,至多可以戰勝丹瑪,定然無法攻克王宮。於是,自己避戰不出,讓東讚執伽國書信請丹瑪讓路,讓他獨自一人去麵見國王。丹瑪便同東讚去見國王。路上,丹瑪好奇地問東讚,如何不出來為他父親助戰。東讚道:“如若達絨部真的要反,我還不傾力出戰?”丹瑪想不清楚事情原委,說:“你小子還是自己向國王解釋吧。”國王見了東讚,也不讓他難堪,收了信,給了賞賜,說:“各部兵馬不日間都會齊聚王城,是非曲直,再讓眾人評判吧。”東讚還是辯解不已:“父親收了信,隻是因立功心切,才未領王命便啟動兵馬。”國王說:“也許起初是這樣,後來就不是這樣了。”“那也是因為丹瑪逼迫……”格薩爾說:“我並未為難於你,就是因為明了一切原委,你先回去,三日後與你父親一同前來吧。”三日後,各部兵馬陸續到達。晁通自縛前來請罪,再三申辯,自己並無反意,隻因丹瑪步步進逼,才舉兵相向,交戰之中,不免也說了些忤逆狂言。格薩爾道:“如若沒有丹瑪力戰,如若不是我施行幻變之術,如若不是各部兵馬接令後火速前來,想必你已經高居在這黃金王座上了吧!如若你做了國王,會將我怎麼辦?殺頭?關入黑牢?還是如當年一般將我流放到荒郊野外?”晁通以額觸地,高叫:“還是請我王看了伽國書信再來處置我吧!如果此次出征你用不上我,要殺要剮,我都毫無怨言!”國王冷冷一笑,叫人展讀書信。書信打開,卻不是三五行字,密密的文字寫滿了三張薄絹,殿上殿下,無論大臣與術士,竟沒有一個人認得這異國文字。國王叫人先把晁通押入地牢之中,等人譯出書信再作區處。首席大臣說道:“要是嘉察協噶生母在世,認出這字就不在話下。”話音剛落,殿上殿下便響起如風穿洞穴一般的聲音:“嗚——”“嗚——”這是發自眾人口中的譏刺之聲。首席大臣已經一百多歲了,年老體衰,比起過去,他於朝政已經有些懈怠了。國王微微皺起眉頭:“難道嶺國與伽國來往貿易,竟沒有出現個把一條舌頭能說兩種語言,一雙眼睛能讀兩種文字的人?就像辛巴麥汝澤,既能講霍爾語,也能講我嶺國的語言。”老將丹瑪上前一步,又退回去了。國王的眼光便落定在他身上。丹瑪自己沒有說話,把王子紮拉推到國王跟前。國王笑了:“難道你已經習得異國的語言?”王子紮拉說:“我知道兩種人該有這種本事。廟裡專心譯經的喇嘛,還有那些往來兩國的商人。”格薩爾說:“正是如此,領馭一方土地與人民的人不需要學會所有的本事,卻要知道什麼人具有這樣的本事。快快著人召他們進宮來吧。”退朝之時,他又轉身問首席大臣,“我會在太陽落山之前,知道書信裡說的是什麼嗎?”智慧的喇嘛和精明的商人來到宮中,用不同的風格譯出了同一封書信。喇嘛的譯本文辭優雅,藻飾豐富,商人的譯本簡單直接,明白如話。但不論風格如何,都準確地轉述了信中的陳述。國王當即發下旨意,將來嶺國的文書,要讓這兩種風格並存,既要深奧典雅,也要明白如話。但是,事與願違,一千年過去了,然後又有幾百年過去了。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越來越多地轉人內心的省悟與自我觀察,因此之故,藻飾優雅的風格蔚為大觀,明白如話的民間風格卻消失於無形了。這是後話。當大家看到兩種不同的翻譯陳述出同一個事實時,首席大臣便急急帶著人去宮中向國王稟報了。在宮中那些幽暗曲折的通道中穿行時,首席大臣還特意走到一個向西洞開的窗戶前向外張望了一下,看見通紅的落日距離山頭還有整整一匹馬身的距離。寫這封書信的伽國公主:“大伽國公主泣拜於天降英雄雄獅大王格薩爾座前……欲知所求之事為何,敬容細述原委。”原來,那幅員廣闊、人口眾多的伽國皇帝也是上天所封,國中內臣萬千,封疆領牧的外臣更是不計其數。宮中已有妃嬪一千五百人,但對皇帝噶拉耿貢來說,都不能完全稱意,因此一直沒有冊封皇後。很長時間,沒有一個皇後母儀天下,使得舉國上下十分不安。但是,宮中眾多美貌的嬪妃已經窮儘了這個國度陰性的精華,大臣們便隻好籌劃著從其他途徑來為皇帝尋找一個皇後。因此也尋遍了鄰近那些按年上貢方物的臣屬之國,皇帝仍然不能稱意。大臣們覺得隻有下到龍宮,才能迎娶到一位出身高貴、美麗聰慧的美人。這裡剛剛起意,馬上就有人打探到消息。東海龍宮有一個美麗無比的公主名叫尼瑪赤姬,剛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其美貌言語難以形容,如果將她迎娶,皇帝定能稱心如意。這個國家前所未有地遇到一個如此內向,如此沉溺於內心與情感而不問政事的皇帝。大臣們商議停當後,甚至沒有報告皇帝,迎親隊伍就帶上黃金、寶石、白銀、銅器、檀香木,還有大象、孔雀、飛龍和鳳凰,乘上大船向東海而去。這些人其實沒有走到龍宮。因為皇帝一味沉溺於內心,伽國與龍宮斷絕往來已經很多年了。他們並不知道龍宮裡其實沒有一個待嫁的公主。他們得到的消息,不過是想入主伽國作亂人間的妖魔們想出的一個計策。想不到,這個計策如此輕易就成功了。大船在海上才航行了九天,就到達了妖魔們布置下的假龍宮。龍王痛快地答應了伽國的求親使者,並給尼瑪赤姬公主陪嫁了深海中眾多的珍寶。大宴三天後,假公主、侍女和海底的奇珍異寶隨求親使團一起浮上海麵。帆鼓滿順風,不到三日,就回到了海岸。這位公主,皮膚白皙光滑,賽過剛出水的海螺,麵目賽過任何一朵剛澱放的花朵,走路的姿態,猶如微風輕拂水波。如此絕色的美人,當然立即就占領了皇帝的心靈。除了耳鬢廝磨,床笫纏綿,皇帝最大的心願,就是在出宮公祭天地歲時的時候,能夠攜著這位絕色的皇後,讓他眾多的子民也看到自己美麗的伴侶。他希望,子民們能把皇帝擁有這樣美豔的皇後當成自己的幸福與驕傲。春天來了,風染綠了宮牆外的柳樹,祭拜土地神與五穀神的日子到來了,可尼瑪赤姬卻不肯走出宮牆。她問皇帝:“我漂亮嗎?”“漂亮這個詞難以形容你的風姿與容貌。”尼瑪赤姬垂下淚水:“夫君啊,我這種言辭不能形容的美麗,上天隻讓你獨享,而不能讓你的百姓看見。”她告訴皇帝,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都是最嬌貴最脆弱的,任何陌生人驚羨的眼神與讚美的語言對她都會構成嚴重的損毀,“夫君啊,他們的目光對我是眼魔,他們的言語對我是口魔,暴露在他們的眼目與口舌之下,就像把一朵花棄置在寒風與嚴霜之下!”皇帝隻好獨自前往。往後,皇帝就不肯再出席類似的活動了,隻與皇後隱居於後宮之中不理朝政,由隨侍公主而來的幾位龍女,向大臣們傳達皇帝的旨意。大多數時候,龍女們傳達的都是任意編造的謊言。因為妖魔魅亂於宮廷,這個國家的大地上出現許多災異的現象。湖泊乾涸了,鳴聲嘹亮的鶴群遷移到彆處,甚至連宮廷畫師畫在絹帛上的鶴都振翅而去了。雄偉的山峰攔腰崩折,河流改道。一些地方的人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水源,而在另一些地方,大水淹沒了道路、城鎮與村莊。皇帝與妖後生下的公主阿袞措長到十三歲時,這個國家的災難已經非常深重了。大臣們慢慢明白,這些災變都是由於女妖魅亂於宮闈的結果。他們才知道,皇後尼瑪赤姬不是來自龍宮,而是由九個魔女的氣血化合而成的,便借公主十五歲的成人禮,籌劃了一個盛大的慶典,同時祈求上天的幫助。為了收回妖女在人間的壽命,天神、龍神與念神下界。三個神分彆扮成跛子、瞎子和啞巴,趕著一頭牛一頭驢出現在京城。三個人來到王宮前的廣場,把牛和毛驢的尾巴拴在一起,開始了他們的表演。啞巴翩翩起舞,瞎子放聲高歌,跛子變起了戲法。舞蹈、歌唱、戲法,人們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整個京城都轟動了。廣場上的喧鬨與歡呼直達宮中,三天三夜後,尼瑪赤姬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給頭臉蒙上紗巾,趁黃昏登上了可以俯瞰廣場的城樓之上。這時一股風吹來了,揭去了尼瑪赤姬頭上障人眼目的輕紗,已經挨近地平線的太陽放射出最後一縷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城樓,尼瑪赤姬豔麗無比的容貌暴露在成千上萬人麵前。那麼多眼光同時投注到她身上,驚歎讚美之詞從那麼多張嘴中噴湧而出。這個美貌的妖女,這個修煉未至最高境界的妖女中了眾人的口魔與眼魔了。就像寒風與嚴霜落在嬌豔的鮮花之上,回到宮中的尼瑪赤姬從此一病不起。皇後得了病,不再見人,連公主也隻能在規定的日子裡前去探望。這天是可以探望的日子,公主進宮去探望母後,隻見寢宮中簾幕深垂,其間彌漫著甘甜的藥香。隔著幾重簾幕,她聽見父皇問母後:“為讓你病體康複,我張榜征集了全國的名醫,國庫裡的銀錢財物花去不少,作為賞賜,可你的病體為何不見好轉?”母後飲泣:“夫君,我這個病,就是花去全國的所有銀錢,也不會好轉了。”“那就沒有一點辦法了嗎?”“我已中了你百姓的眼魔與口魔,所以必須死去一次。如果皇帝真的不願舍棄我,那就在我死後,按我的辦法做,我定能死而複生,再伴君王!”“自打與你親近,我就不可能再愛上彆的女人,你真的能死而複生,使我夫妻再享恩愛嗎?”皇後告訴皇帝,隻要遵她囑咐,依計而行,她定然能死而複生。她告訴皇帝,等她死後,屍身要用上等絲綢包裹,放置於一間光線無法透進的密室之中。“皇上請下令把太陽關進金庫,月亮關進銀庫,把星星關進螺庫;天上不能見飛鳥,水中不能有遊魚,空中的風也不能吹動。”她說一共需要九年時間,處在黑暗死寂的空間。用三年恢複血脈的流動,用三年生長肌肉,再用三年強壯筋骨。複活以後,她將更加美麗,而且獲得永生,與皇帝共享沒有儘期的歡樂。皇帝發問了:“你獲得了永生,我呢?我會死去,我不能永遠得到你,你又會屬於另外的皇帝嗎?”“我會幫助你的。”“幫助我獲得永生嗎?”皇後的語氣無力而空洞:“是的,我會幫助你獲得永生。”皇帝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不由悲從心起。皇帝這種表現,讓皇後很不放心,但她已經命懸一線,隻好繼續往下交代:“我死之後,枷國還要斷絕與嶺國的所有交通與貿易,所有通向嶺國的橋梁要砍斷,渡口要封閉。我死去的消息也要嚴加保密,這消息千萬不能傳到嶺國去。”“為什麼?”“這消息要是讓格薩爾知道了,會來焚毀我的屍身,那我就再也不能複生了!切記,切記!”公主阿袞措把這一切都聽到了耳裡。不幾日,皇後就死去了。好長時間,公主陷人了無比的悲傷。但是父王的悲傷比她更甚十倍百倍,每天晚上,他都在那間密室中,睡在皇後旁邊,用自己的體溫使皇後的屍體不致太過冰涼。從此,伽國失去了太陽,失去了月亮,甚至失去了夜晚微弱的星光。整個國家就這樣陷人了黑暗。鳥不再鳴叫,花不再開放,人們也不再歌唱,百姓苦不堪言。公主這才知道自己的生母原來是個禍害人間的妖女。如果任其複活,這個國家不知將還要蒙受怎樣的災難!思前想後,這個善良的姑娘決定除掉妖屍,拯救百姓,讓伽國重見天光。最後,還是與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們商量,想起用鴿子送信的辦法,請求嶺國國王格薩爾的幫助。於是,才有這封在黑暗裡用金線繡於黑絹上麵的書信來到了格薩爾麵前。令人難解的是,信中寫道,要滅此妖屍,需要綠、白、紅、黃、青各色鬆耳石編成的發辮,這些發辮是一個名叫阿賽的羅刹頭上的頂戴,這些鬆耳石編成發辮結在羅刹頭頂上,隨他一起修行已經很多很多年了。格薩爾問到底多少年了,答說起碼已經有三百年了。更奇怪的是,很多人都知道這羅刹的存在,卻又沒有人知道該去哪裡尋找他。這時,卻聽到晁通得意揚揚地在地牢裡作歌而唱:“想知道雨水什麼時候下來,去問問天上的雲團。雲團飛得比鷹翅還高,知道阿賽消息的人卻身陷於國王的地牢!”晁通唱第一遍的時候,所有人都露出了冷笑。當他一遍又一遍唱下去,在國王詢問眼光的逼視下,他們臉上的笑容變得尷尬了。沒有人和那個術士打過交道,更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晁通卻還在一遍遍作歌而唱。格薩爾笑了:“我沒有殺掉這個該死的罪人,原來是要派上這個用場。”隨即派人把那個打人黑牢的家夥帶到他跟前。“罪人,那羅刹真的頂著一頭鬆耳石辮子?如今他隱居在什麼地方?”“尊敬的國王,繩子緊縛著雙手,我的舌頭也很緊張。”“死到臨頭還巧舌如簧,你不是一個膽小鬼嗎?這時怎麼反倒不害怕了?”“真正死到臨頭,怕也沒有什麼用處了。特彆是想到侄兒要去伽地收妖伏魔,還用得上我,更沒有理由害怕了。”“你的意思是說,沒有你,我就不能完成功業嗎?”晁通的眼珠在眼眶中轉得碌碌有聲,說:“我隻是說有了晁通,事情會變得容易一些。”“來人,把繩子給他解開!”一解開繩子,晁通便拜伏在地:“謝國王再生之恩!”打箭爐是一個老地名,朝廷大軍進剿異域時,把此地當成後方。此地本也是異域,但占領以後,軍隊便在此開爐造箭,從而得到這個名字。當弩機營的兵勇把箭矢都射進了不肯降伏者的肉身,使他們筋斷骨折,流儘鮮血時,大軍回營,這地方又變了名字,叫做康定。之後又是百多年過去,此地已經是一個熱鬨的邊城。旅遊者在城裡穿行,登山者在戶外用品店中對裝備作最後一次補充。集市上,農夫出售蘑菇與藥材,牧人出售乾胳與酥油。城中心最大的酒店張掛著紅色的布幅:祝賀格薩爾學術討論會隆重召開!因為這個大會,正在草原上四處流浪的晉美被人從某個偏僻之處找出來,讓一輛吉普車拉到了這個酒店。在會上,他再次和最初發現他的學者相逢。那天晚上,他在晚會上為學者們演唱格薩爾伽國伏妖中的一章《梅薩妃木雅智取法物》。老學者即席用漢語和英語替專家們翻譯。接下來,他還參加了半天學者們的會議,但沒太聽懂他們的說話。進午餐時,他一直在張望頭頂上那盞巨大的吊燈。當他看那燈,人們就都看著他,使他不好意思多看。後來,他發現從酒杯中可以看見那燈燦然的倒影。學者問他:“老看這個乾什麼?”他說:“這麼多玻璃……我害怕掉下來。”“夥計,不是玻璃,是水晶。”他睜大了眼睛:“這麼多水晶?”“你會為這個吃驚?你的演唱裡,不是說格薩爾每征服一個敵國,打開寶庫時,它們不是像洪流一般奔湧而出嗎?”“那是故事裡,可這是真正的……”當他說到這裡,圍桌而坐的專家們來了興趣:“聽聽他說什麼?仲肯認為故事裡才會有那麼多水晶或寶物?他的意思是在現實中不會有這麼多?”“也就是說他並不認為故事是真的?”一個坐在另一張桌子上的教授也坐了過來:“看來不是隻有我在質疑故事的真實性。這麼有名的仲肯自己也不以為故事是真的!”他扶住晉美的肩膀,“說唱大師,請告訴我,你為什麼不相信故事是真的!”晉美漲紅了臉:“我沒有不相信故事是真的!”“可你剛才那句話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聽出來你的意思是,那些事隻在故事裡是真的!”“我不是說故事,我隻是說……”晉美不敢說下去了,抬頭去看吊燈上結成瓔珞狀的串串水晶。他想,自己的意思好像是說故事裡那麼多寶貝可能不是真的,又好像是說,故事裡的水晶也不能一直流傳下來,然後做成這麼多光閃閃的構造複雜的燈盞。他顯得結巴了,“我,我,不是說故事……”還是老朋友幫助他擺脫了尷尬的處境:“我們儘可以讓討論複雜,還是讓他隻知道演唱吧。”老學者拉著他離開了餐桌,下了寬大的樓梯,來到城中那條奔瀉而下,很是喧嘩的河邊。河上清新冷冽的風讓他清醒了不少。晉美說:“我不喜歡那些人。”學者笑了:“你沒有想到我們為格薩爾開會,卻還在爭論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吧。”晉美從嗓子深處哼了一聲,表示同意這個說法。“看來我不該讓你攪到這些事情中來,我隻是提議請你來為專家們好好演唱一次。”“我想回去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順著這條喧騰的河水所來的方向舉目西望,他知道,峽穀儘頭的那座山峰背後,就是廣闊的康巴大地,寬廣的草原,雄峙的雪山,寶石藍的湖泊。大路越過山口,然後就像一棵巨樹分枝一樣分出眾多的道路,通向一個個穀地中的村莊與高地上的牧場。講故事的人就像一隻鳥,在不同的枝頭間飛來飛去,然後,停在某一個枝頭婉轉歌唱,世世代代,故事就這樣在人群中四處流傳。他對學者說:“你知道那些地方,翻過山是木雅,再往西,寬廣的阿須草原,是格薩爾出生的地方,有珠牡沐浴的湖泊,然後是兵器部落,北上是鹽湖,順大江而下,是門國的峻嶺與高山。”“我們相遇有十好幾年了吧,我老了,你也該安頓下來了。”學者告訴他,這次不隻是請他來演唱,他這樣的民間藝人也是國家的寶貝,在這次會議上,專家委員會將認定他為民間文藝大師,有了這個稱號,政府會給他一套房子,每個月還有工資,有公費醫療,“差不多跟乾部一樣。”“我?像乾部一樣?”“國家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要把你這樣的人當成寶貝。”學者有些動情:“我們並不是整天開會,開會時也不光在討論你不喜歡的那種問題。算了,我不說了,再說就是你不明白的話了。但是,這麼多年來,我心裡都一直牽掛著你。”“你讓我上了廣播電台。你把我的聲音錄下來,又讓我自已聽見。”學者笑了:“可是你逃跑了。”晉美想起了當年的尷尬事,沉默半晌:“那個姑娘為什麼一進播音間就那樣說話?”“我知道,她工作時的聲音使你迷惑了。”“後來我想,也許珠牡說話就是這樣的吧。”“她要是知道你這麼說,會高興的。”“她討厭我,下賤的我冒犯了高貴的她。”“那人也很後悔,她說如果還能遇見你,一定要代她表示歉意。”“她真這樣說過嗎?”“好了,這些事情都過去了。我老了,要退休了。這時我就想,四處奔波的人,雙腿也會慢慢失去力量,應該安定下來了。你願意安定下來嗎?”“我不知道。”“走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們過了橋,穿過一段曲折的街道,在一座灰色的水泥樓房幽暗的樓梯間按響了門鈴。開門的是一個手持一串佛珠的老太太。她對著學者露出了滿麵笑容。晉美在幽暗的門道中看到她閃閃的金牙。她扭頭大聲說:“貴客來了,煮茶!”來到客廳中的燈光下,晉美認出了她,就是和他在廣播電台一起演唱過的央金卓瑪。如今她已經是一個麵容平和的肥胖老太太了。央金卓瑪也認出了晉美。她的臉沉下來,嘴唇緊緊閉攏,遮住了閃閃發光的金牙。央金卓瑪隨即又大笑起來,把正在煮茶的丈夫叫過來:“看看,這就是那個從電台跑掉的家夥。”老太太又轉臉對晉美說,“我告訴過他你是誰,晉美。”緊張感消失了。“多麼好的仲肯啊,我們總是聽見你四處演唱的消息。”老頭彎下腰,恭敬地用額頭去碰觸晉美隨身攜帶的六弦琴,“你還在一遍又一遍地演唱英雄故事,神是多麼愛你啊!”“神愛所有的人。”“除了從錄音機裡,我從沒聽見過她親口演唱。”央金卓瑪說:“我為你唱過。”“那隻是一些段落,不是完整的故事,神已經從你腦子裡把故事收回去了。”晉美確實知道,神並不總是給一個藝人完整的故事,即使給了完整的故事,也隻借他們的口演唱一段時間,再後來,這些人就要將這些故事淡忘了。晉美問央金卓瑪是不是遇到了這種情形。央金卓瑪說:“從廣播電台回來後,我就在文化藝術館,每天對著故事搜集者的錄音機演唱。”她從頭到尾演唱了一遍,錄了很多盤磁帶。其中一盤磁帶壞掉了。貓從架子上把磁帶弄到地上,把裡麵的帶子拖出來,恣意玩耍。帶子被貓拖到煮茶的爐子上燒毀了。他們決定最後再回頭來補錄這個缺失的片斷。當那個時刻到來時,她突然發現,腦子裡空空如也,故事不再浮現。連續三天,腦子裡麵像是陰沉的天空,一片灰色,沒有出現一個人,一匹馬,一座山,一個湖。把故事給她的神,又把這一切收走了。三個月後,搜集者又來了,還是空手而歸。一年以後,兩年以後,他們又來過,依然失望而歸。央金卓瑪笑了,再次露出了口中的金牙:“神也是愛我的,不然,一個農夫之女,怎麼會什麼都不用乾,還拿著國家的工錢舒舒服服待在家裡喝著熱茶。晉美,你看,我長得有多胖!衣食無憂,什麼都不乾,怎麼會不長胖呢?醫生讓我多走路,多爬山,我沒聽他的,要是那樣,我就留在村子裡種地,飼養牲畜就好了。神讓我享福,神是愛我的。”說完這席話,老太太累了,坐在軟和的椅子上,她說:“你們喝茶,我要休息一下。”話音剛落,她就睡著了。他們又閒坐了一會兒,就準備起身了。剛剛站起身來,老太太突然睜開了眼睛:“晉美,不來個正式的告彆,你就想再次悄悄離開嗎?親吻我一下,吻一個老太太你用不著害羞。”兩個人的額頭碰觸到一起。茶爐上水開了,濃烈的茶香在並不寬敞的室內彌漫開來。老太太在晉美耳邊說:“神還在你身上,我又聞到了他的味道。”在會上待了兩天,晉美突然問學者:“我最後也會變成她那種模樣嗎?”“我不知道。我想你也不知道。”“我不要成為這個樣子,我不會成為這個樣子。”晉美之所以如此堅定,是想起了自己那些夢境,不是神來入夢,是還在故事裡的格薩爾進人自己的夢境,“格薩爾好多次都到我夢裡來過。”“好多仲肯都這麼說。”“不是神,是當國王的格薩爾。”學者沉吟一陣:“因此你相信故事永遠也不會離開你。”“格薩爾還在夢裡問我,接下來他要乾些什麼。”“因此你很得意。”“我沒有告訴過他,故事也是一種秘密。”“對我來說,你的這些經曆才是一種無解的秘密。”“它發生了。”“可為什麼以這種樣子發生?”“神要讓我知道他的故事。”“可為什麼是這樣的方式?對於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來說,這聽起來太不可思議,甚至過於荒唐了。”“你不該這麼說。”“我們是老朋友了,才與你談一談我心中的疑問。”晉美感到,這麼談下去有種危險,那就是讓他冒犯這個故事,讓被冒犯的故事離開他。他感到故事正準備起身,將要離開。他說:“我要離開了。”“我為你做了那麼多安排!”“對不起,我真的要離開了。故事已經不高興我了。”他一邊說,一邊拔腳開走。一有行動,腦子裡的故事又安定下來。晉美長籲了一口氣,這才回頭張望,看見學者頂著一頭斑駁的白發目送他遠去。他聽見自己說,“我該跟這個好人好好告彆一下,但是,我知道不能這麼做。好的,隻要你不離開我,我願意遠走天涯。我不能沒有故事而在房子裡天天煮茶。”學者在身後喊道:“你要去哪裡?”“木雅!”其實他隻是聽說過山那邊就是木雅舊地,卻不知道到底哪裡是木雅。順著公路走了一段,他就走進了蜿蜒在杜鵑樹叢中的隱約小路,回望身後,邊城簇擁的建築消失不見了。樹木清新的氣息和樹下枯枝敗葉腐爛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讓他感覺到自己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而水晶吊燈亮晃晃的是另一個世界。到底哪個世界更為真實呢?他不知道。但是,這個樹與樹相連,夾峙著一條蜿蜒小道的世界更讓他心安,因為熟悉而心安。在路旁草稞下築巢的雲雀被他驚動了,從他麵前,像被拋石器拋出的石塊一樣,直端端地衝上雲霄。起風了,風吹動著樹,吹動著草,一波一波的綠光翻沸不已,向著遠方奔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