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下界(1 / 1)

格薩爾王 阿來 2730 字 2天前

說蓮花生大師離開嶺噶,心裡卻又生出了悔意。他並不怕那些妖魔邪祟,之所以產生倦怠之心,反而是因為那些蒙昧無知的百姓。那次他久等菩薩不至,離開天庭,回到自已修行之地不久,就傳來了神子崔巴噶瓦將下界到嶺的消息。這麼一來,他要再次返回乾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已經不可能了。但他畢竟去過那地方,那地方的人民在他離開之後,仍在傳說他的種種事跡。大師知道,這是他們對沒有充分聽從他的開示,他離開時也沒有真切挽留而表達的後悔之意。他說:“我跟那個地方已經結下了不解之緣。”有聲音就問:“如何就是不解之緣?”大師笑而不言,但他看見百年之後,嶺的那些雪峰,那些藍汪汪的湖岸邊已經聳立起很多巍蛾的寺院。那些寺院的殿堂中,大多供奉著自己泥胎金身的塑像,接受著豐富的供養。但他沒有回答。他發問的是共同修行的上師湯東傑布。蓮花生大師對湯東傑布說:“看來,要請你讓嶺噶人知道神子將要降生在他們中間了。”“為何你不親自前往?”“因為我後悔自己回來。”湯東傑布笑笑,答應了朋友的請求。過了很多很多年,嶺國消失了,但在嶺國曾經存在的地方,產生了一個戲劇之神,也叫做湯東傑布。兩個湯東傑布是不是同一個人,沒有人考究過。但湯東傑布當時的做法倒是頗具戲劇性。他身子未動,能量巨大的意念已經到達了嶺噶,要讓人能夠預感到他的到來。那時的嶺共有數十個部落,這些部落首領中位高德重、眾望所歸者是老總管絨察查根。人們並不認為他是部落首領中最傑出的那一個,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對於世俗事務最樂此不疲、最津津有味的一個。這天太陽剛剛落山,老總管就睡下了。他很累,但睡不著。部落間的征戰,家族成員間因為權力而起的齟齬,都在激發他已然開始衰老的身體中潛藏的鬥誌。法力高強的蓮花生大師離開嶺噶更讓他深感遺憾。於是,好些日子他都不去人們喝酒作樂的場合。他總是問自已,嶺真的要孽債深重而長沉苦海,水遠受不到神光的照耀嗎?隨著這天的太陽沉人西邊蒼茫迷離的地平線,他讓自己的意識漸漸模糊,沉入了睡眠。但他很快就覺得光芒刺眼,剛剛西沉的太陽閃爍著奪目的光芒升上了東方的天空,如一麵金輪在天空中旋轉。旋轉不停的金輪中央,一支金剛許從太陽中央降下,直插在嶺噶中央的吉傑達日山上。那天象真是奇異啊!太陽還高掛天空,銀盤般的月亮又升上了天頂。月亮被眾星環繞著,和太陽交相輝映的光芒照耀了更大片的地域。老總管的弟弟森倫也出現在他夢中。森倫手持一柄巨大的寶傘。寶傘巨大的影子覆蓋了一個遠比嶺的疆域還要廣大許多的地區。東邊達到與伽地交界的戰亭山,西邊直抵與大食分野的邦合山,南方到印度以北,北方到了霍爾國那些鹹水湖泊的南岸。然後,一片彩雲飄來,彩雲之上,是上師湯東傑布來到了嶺噶,他一邊從天空中飄逸而過,一邊對老總管說:“老總管不要貪睡,快起身,若要日光耀嶺噶,我有故事與你聽!”老總管待要問個仔細,上師駕著彩雲已經飄然而過,降落在東邊草原儘頭的瑪傑邦日山上。絨察查根從夢中醒來,立即感到神清氣爽,心裡的鬱結之氣一掃而空,立即吩咐下麵快快去神山迎候湯東傑布上師。“回總管話,上師的修行之地在西邊!”老總管隻好把原委告訴他們:“我剛才做了一個夢。這夢嶺噶人祖宗三代都沒敢想到過,這夢嶺噶子孫三代也難做到。真不知我們這些黑頭藏人是否能消受!上師也出現在夢中,快快迎請上師前來把夢圓!”“上師真的要來?”“上師已經來到嶺噶了!他降臨在了瑪傑邦日神山之上。牽上最好的馬匹,備好最舒適的肩輿,快快前去迎接!”老總管派出快馬,派出群鳥一樣歡欣的信使,分彆到長、仲、幼三係各部落,請眾首領務必於本月十五日,日月同時出現於天空,雪山戴上金冠之際,來老總管城堡處聚集。其時,湯東傑布上師不等迎接,已經手持一根藤杖來到了總管城堡跟前,並在那裡作歌而唱,但華麗馬隊和漂亮的肩輿都經過他直奔東山去了。馬隊激起的塵土,和馬背上勇士們尖銳的嘯叫淹沒了他。等到塵土散儘,馬隊已經去得很遠了。他又開始作歌而唱,這才引來了在城堡議事廳中安排諸事已畢的老總管。老總管何等眼力,一看此人相貌奇崛,那手杖的藤條更是采自仙山,便前去動問他可是智慧無邊的湯東傑布上師。上師起身背對城堡像要離開。老總管沒有追趕,隻是口誦起古老的讚詞:“太陽是未經邀請的客人,若不以溫暖的光芒沐浴眾生,徒然運行有何用?甘霖是不請自來的客人,若不能滋潤遼闊田野,駕雲四布有何用?”上師轉身麵對站在城堡莊嚴大門口的老總管,哈哈大笑:“機緣已到!機緣已到!”他聲音不大,卻早已傳達到天庭,傳到相距遙遠的蓮花生大師耳朵裡去了。聲音傳到天庭,大神知道,神子崔巴噶瓦天神的壽命要暫時終止了,便召集眾神來為他做最後的加持。聲音傳到蓮花生大師耳朵裡,讓他心寬不少,便安坐下來,替嶺的未來多有祝禱。那時,上天救助人間有各種不同的教法,大神說:“既然有佛教一派的蓮花生已與嶺噶民眾修下了緣分,就讓佛教成為嶺噶永遠的教法吧!”當下就差人把佛教所奉的神靈都請到跟前來。這是天上,而在地下,老總管把湯東傑布請人城堡中,在議事廳上,深深拜伏於上師座前:“昨天夜裡,上師就經過了我的夢境,今天就請上師為我,更為陷於苦海的嶺噶眾生詳解此夢境。”湯東傑布笑了:“好吧,誰讓我不小心就從人夢境中經過了呢?不過,縱使我有些許法力,也不能在口焦舌燥之時為人詳夢吧。”老總管一拍腦袋:“水來!”下麵就端上來潔淨清冽的泉水。“不,奶!”老總管又揮手。上師小口地嚼飲甘泉,又大口喝下一碗牛奶,說:“這麼長的路,雖不是一步步走過來的,腹中真也有些空落了!”“再來一碗?”“罷了,還是來說說你的夢境吧。”老總管端端正正地在上師下首坐下,俯首道:“愚臣請上師開示!”上師就朗聲起誦:“嗡!法界本來無生死,“啊!偏是可憐生死相因之眾生!“哞!我來釋你神奇的夢,老總管請仔細聽!”原來老總管夢中所見升上東山的太陽,象征嶺噶將為慈悲與智慧之光所照耀;飛墜而下的金剛杵,象征將有一個從天而降的英雄,將在老總管所轄的領地上誕生。這個英雄最終將建立一個偉大的稱為嶺的國,森倫出現在這個夢中,並手持寶傘,象征他就是那個天降英雄在凡間的生身父親,傘影所籠罩的廣大地區,就是他英雄的兒子所建之國的廣大疆域。聽了上師這番講述,老總管直感到眼前雲開霧散,滿眼光明。此時此刻,嶺噶各部落的首領正率眾翻越高聳的山脈,越過寬闊的河流與湖沼,從四麵八方絡繹而來,聚集到老總管的城堡跟前。威嚴的城堡高聳在一彎箭弓似的山脈臂彎裡,從西北方浩蕩奔流而來的雅礱江水正好在山灣前拉出一條筆直的弦,弓與弦之間,是百花盛開的平整草灘。老總管城堡前的草灘上人喊馬嘶,彩旗密布,各部落紮營的帳幕布滿了草灘。人們穿戴節慶的盛裝,猶如百花爭豔。營帳麵對河流圍出一個巨大的半圓,拱衛著中央的議事大帳。那議事大帳,高聳如一座皎潔的雪山,覆蓋其上的金頂,猶如朝陽般閃爍奪目的光芒。大帳內部,排列好了金座銀座,一個個英雄座上都鋪著增加英雄威儀的虎豹之皮。有人登上城堡高處,吹響了召集眾頭領議事的螺號。大帳中,先是各部落頭領各安其位,然後各部落的千戶與百戶相繼人座。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在上座,年輕勇武之士居下首。正是:人有頭、頸、肩,牛有角、背、尾,地有山、川、穀!眾人轟轟然按序入座已畢,老總管向大家講述自己所夢的吉兆和湯東傑布上師的圓夢之言。喜訊從議事大帳閃電一樣傳布到萬眾之中,嶺噶的人們頓時一片歡騰!老總管眼神炯炯地掃視一遍帳中的眾人,神色變得嚴肅而凝重了:“大家都應該聽說了,走出嶺噶,無論東西南北,那裡的眾生都已建立起自己的國,王宮壯麗,秩序井然。哲人在學堂裡傳布沉思之果,田莊長出豐美的蔬果,牧場溢出的奶仿佛不竭的甘泉。可是,嶺噶人卻還在煎毛飲血,還掙紮在外在與內在妖魔的惡法下麵。所以如此,不是神沒有眷顧我們,而是我們的所作所為,不夠讓神來眷顧的資格!今天,嶺的人,特彆是我們這些安坐於這大帳中,決定著許多子民命運的人都應該自省了!”大家都點頭稱是,俯首默然去省看自己內心去了。卻也有人,比如達絨部的首領晁通不以為然,嘀咕道:“那也是為首者該負最大的責任,如果是我做嶺噶的總管……”其他部落的首領有些輕蔑地製止了他:“咄!”“你用如此腔調,我是一匹牲口嗎?”“你是人,就該按老總管的吩咐反躬自省。”各部落子民們並不知道議事大帳裡所起的波瀾,隻是在為神界終於要來幫助結束下界的紛亂與悲苦而縱情歡呼。數萬人眾的歡呼聲直衝雲霄,到達了天庭。天庭正門那裡彩雲的幔幕都被歡呼聲衝激開來。大神說:“崔巴噶瓦下界的時候來到了。”他吩咐人召來了崔巴噶瓦,讓他看見下界嶺噶萬眾歡騰的情形:“年輕的神子啊,下界的悲苦激蕩了你內心的慈悲之海,看吧,你很快就要降生到他們中間,你將成為他們的王。”崔巴噶瓦俯瞰下界,流下了感動的淚水:“我看到了。”大神平和的表情變得凝重了:“也許你隻看到了外麵,但沒有看到裡麵。”“裡麵?大神是說躲在陰影和山洞裡的妖魔邪祟嗎?”“不僅如此,還有那些議事大帳裡麵,所有人的內心裡麵。”崔巴噶瓦本是個無憂無慮的人,在天界生活,飄來飄去連身子的重量都感覺不到,有點憂慮都全是因為偶然發現了另一世界的悲苦,但大神這麼一說,倒把一粒懷疑的種子播在了他的胸間。大神說:“也許我不該告訴你這些,我隻應該讓更有法力者給你儘量多的加持和灌頂,讓你去迎接未來的人間考驗。孩子,世間有了疫和病,草木藥物沒有閒居的權利。現在我要你端坐不動,閉眼不看,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可以接納各種法力的巨大容器就可以了。”閉眼之前,他看見天庭的大神已經把法力無邊的西天諸佛都聚集起來了。毗盧遮那佛,從額頭上發出了一道光,光芒遍照十方,把那個萬法之始的“嗡”字,變成一個八幅金輪,在神子頭頂旋轉一陣,就直接從他額際鑽人了身體中去了。他被告知,有了些加持,無論身處於如何汙穢醜陋的環境之中,都能保持身心潔淨而不墮人惡道,這是對一個將去到下界的神靈的最基本的安全保護。喜現佛又移步上前,從袓裸的胸口發出一道光,這道光在空中懸停半晌,化作一枚金剛杵鑽人了神子的胸口,仙女們上來用寶瓶中的甘露替神子潔淨身體,他因此可以避免沾染世間的業障。吉祥莊嚴寶生佛也來了,他從肚臍間發出一道光,把儘量多的福分與功德聚集起來,化作一個燃燒的寶瓶,鑽人了神子的肚臍。因此,他將與世間那些暗藏的珍寶有了相見之緣,他將發掘出許多珍寶,助益他在人間建立一個國泰民安的國家。作為未來的國王,他將需要這樣的機緣。上天的佛們真的能把一切都化成光,讓他們身體的任意部位發出任意的光。阿彌陀佛從喉頭發出了一道光,這道光能把一切語言的能量化成一朵紅蓮,如果誰承受了這道光,就得到了人間對六十種音律的使用權。但佛沒有把一切都變成光,隻是把一個凝結了神靈們對未來美好誓言的金剛杵,降到了神子的右手,佛說:“親愛的年輕人,拿著這個,因為它代表了讓你不會忘記拯救眾生的誓言。”“我怎麼會忘記呢?”“不然,不然,也許到了下界,就是……”不空成就佛又來到了跟前,說,“要是年輕人不忘記他的誓言,做出一番事業時,那些容易輕狂而又具有野心的眾生中,有些人就要對你生出嫉妒之心了,那麼,”這個長相頗為幽默的佛從胯間發出一道光,鑽人神子身體同樣的部位,“孩子,這是一種力,可以讓你免受嫉妒之火的傷害,當然這也是一種權,使事業無邊的權!”嗡!神子身上已經聚集了一切福德與法力,他站起身來時,本以為身體裡灌注了那麼多的東西,會非常沉重,不想卻是那麼輕盈。因為他站起時用力過猛,連雙腳都差點脫離了踩著的玉階,使整個身體飄浮起來。他心中也有些微遺憾,天庭裡那麼多路數不同的神仙,給他加持的卻偏偏隻是佛家一路,但他隻是望了大神一眼,話到嘴邊卻沒有發聲為言。大神卻笑了:“神也是各管一方,嶺噶本該就是佛光沐浴的地盤。”“隻是……”“隻是什麼?說來聽聽。”神子低聲說:“隻是我以為另外一些神會好玩兒一點。”大神朗聲大笑,轉臉對剛剛傾全力加持後有些虛脫,正倚坐於玉階之上休息的眾佛說:“聽見了吧,我想他是說你們過於正經了一點。”眾佛合掌,不動嘴唇卻都發出同樣渾厚的聲音:“嗡——”大神說:“現在回到你父母和姐姐身邊去吧,這一彆,又要很長時間了。我和他們還有事要忙,要替你在嶺噶挑選一個有來頭的好人家!”眾佛說:“這件事,就讓給蓮花生大師去辦吧。”這個意念立即就傳到蓮花生大師修行的山間洞窟了。大師走出洞窟,盤腿坐在一個可以極目眺遠的磐石之上。他閉目凝思,把右手兩個手指交疊起來,做一個手勢,嶺噶所有的景象就源源不絕在眼前顯現。神子崔巴噶瓦的降生之地就選在了中嶺與下嶺交界之地。那個地方,天如八幅寶蓋,地如八寶瑞蓮,河水的波浪拍擊著高原上那些渾圓山丘的崖石堤岸,仿佛在日夜吟誦六字真言。地方的風水一目可見。而無論在天界還是凡間,一個有來曆的家族與有功德的父母才是最重要的。大師首先考量最古老的六個氏族,但迅即就被否定了。他又在腦海裡把藏地最著名的九個氏族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果然其中有一個穆氏生活在嶺噶。這穆氏一家有三個女兒,幼女名叫江穆薩,出嫁後生了個兒子叫森倫,這個人天性善良,器量寬宏,完全夠資格做天降神子的生身父親。大師掐指算來,父係是穆族,母係就該是龍族。也就是說,天降神子的母親要在高貴的龍族中去尋找。那個高貴的女性居於龍宮之中,正是龍王嬌寵的幼女梅朵娜澤。想那龍宮也是水族們的天堂,龍女出宮,也如神子下降到凡間一般。為了廣大嶺噶藏民的福祉,龍王割愛將女兒嫁到嶺噶與森倫做了人間夫妻,還陪上了豐厚的嫁妝。於是,一切機緣成熟,神子崔巴噶瓦便自動結束了在天界的壽命,準備降臨到苦難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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