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去不回的觀世音菩薩終於從那座水晶之塔後轉了出來。來到天庭正門,菩薩說:“咦?人怎麼不見了?”但他是菩薩,沒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事情。驚疑的神色剛爬上眉梢,嘴角卻已顯現出釋然的笑紋,說:“這人還是個急脾氣,等得不耐煩了。隻可惜,他把麵見大神的機會錯過了。也罷,也罷,看來也是機緣未到。”於是,他又轉身回去麵見大神。大神微微一笑,說:“原來我想,索性就讓他先做個人間領袖,率領眾生斬妖除孽,蕩平四方,或許他們就能自己建造起一個人間天國。現在看來,是我的想法過於浪漫了。”菩薩相機進言,大致意思是說,失望的不該是大神,而應該是那個叫做嶺的妖魔橫行之地,因為種種孽障而失去了建立人間天國的機緣。而且,下界之地是那麼廣大,應該有地方讓大神放手去做同樣的社會實驗。“修行到你這個地步,也能說出這樣糊塗的話來?”大神深感遺憾地歎了一聲。“嗡!”這所有讚頌與詛咒的起始之聲,從大神口中發出時,菩薩心中感到了一種深刻的震蕩。這也是一聲召喚。片刻之間,天庭中的眾神都齊聚到了大神的四周。表示大神存在的那片強烈氣息動蕩一下,眾神腳下的五彩祥雲就蕩開去了。下麵依然是雲霧翻沸,那顏色卻是悲淒的灰與哀怨的黑了。大神再動蕩一下,於是,下界的情形展現了: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陸地飄蕩在海洋之間。海洋分割的一塊塊陸地,也就是他們常說的所謂東西南北,上下左右的一個個瞻部洲的情形映現在眾神麵前。在一塊大陸上,上萬的人排成方陣,彼此衝殺。另一個大陸上,很多人在皮鞭驅使下開挖運河。又一塊大陸上,那麼多的能工巧匠集中起來,為活著的皇帝修築巨大的陵墓。熱鬨工地的四周,病餓而死的匠人的荒塚已經掩去了大片的良田。在另一片陸地幽深的叢林中,一個人群正在追蹤另一個人群,把其中的落伍者烤食了,把剩下的肉乾充作繼續追蹤的長路上的乾糧。還有一些似乎是想逃離大陸,他們的船被風暴吹翻在海上。海中比船還壯大的魚騰躍而起,把掙紮在水中的活人一口就吞下肚去。大神說:“你們看看吧,那些地方都建立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國。看看,國與國怎麼互相征戰,看看國怎麼對待自己的子民。”“崇高的神啊,嶺也要建立一個國嗎?”“也許他們自己願意這麼想,但那隻是試圖建立一個國,還不是真正的國。”“所以您才想……”“想讓他們試試,看看能不能夠建立一個不一樣的國。”大神沉吟半晌,“看來,人的曆史隻有一種,沒有辦法找到第二個方向。有魔鬼的時候,都需要我們的護佑與幫助。等到驅除了魔鬼,建立起一個又一個的國,他們又該互相廝殺了。”然後,大神把嶺噶的畫麵呈現在大家麵前。悲苦混亂的情形,使得眾神不由得歎息連連。大神再開口時,眉目間帶上了責怪之情:“我不相信這情形要經我點撥,列位才能發現。”眾神受到委婉的責備,臉上都做出特彆憐憫的神情。偏偏一個無名之輩,一個年輕人,起初一臉憐憫的神情,這時卻顯得悲憤難平了。大神讓年輕人來到跟前,說:“你們都不如這神子為下界飽受苦難的眾生憂憤那麼真切!”神子的父母一步搶到玉階之前,把神子擋在身後:“犬子定力不夠,喜怒常形於色,讓大神錯責眾神了!”大神沉下臉:“退下!”又換了一副臉色,“年輕人,你到我跟前來。”神子擺脫父母的阻擋,上前到了大神跟前:“崔巴噶瓦聽從大神差遣!”“你看那下界苦難……”“小臣隻是心中不忍。”“好個不忍!讓你下界斬妖除魔,救眾生於苦難,你願也不願?”崔巴噶瓦沒有答話,但他臉上堅定的神色說明了一切。“好。隻是你要想好,那時你不再是神,也是下界的一個人,從出生到長大,經曆一樣的悲苦和艱難,怕也不怕?”“不怕。”“也許你會褪儘神力,與凡人一樣墮入惡道,再也難回天界!”神子的母親和姐姐已經淚水鏈漣了。“甚至你連曾在天界生活的記憶也會失掉。”神子替母親拭去淚水,兄長一樣把姐姐攬人懷中,在她耳邊堅定地說:“不怕!”父親把神子攬人懷中:“親愛的兒子,你令父親在眾神麵前享受了前所未有的驕傲,你也把蘸著毒藥一樣悲苦的刀插進了我的心房!”“父親,為嶺噶苦海中的凡人祝福吧!”“是的,我祝福你將來的子民,我願意用全部的法力來加持你,讓你事業圓滿,讓你身處危難境地時,呼喚幫助的聲音能從嶺噶傳到天界!”天庭的大總管說,當崔巴噶瓦下到凡間,眾神都發願請求讓大神再賜給他父親一個同樣勇敢的兒子。當父親的拉著夫人立誓:“恰恰相反,為了記住這個兒子,為了讓他不會失去返回天界的力量,我們立誓不再用更多的精氣神血孕育出新的子息!”牧羊人晉美在夢中流下了感動的淚水。早上醒來,他發現四周的荒草上霜針閃爍寒光。腮邊的羊毛毯上,結起了一串晶瑩的冰珠。他不知道那是自己淚水的凝結。他摘了顆冰粒含進口中,牙齒並沒有感到冰的冷冽,舌頭卻嘗到了裡麵帶著苦澀味道的鹽分。他記起了夢境,知道那是自己的淚水。他又放了一顆冰粒在舌尖之上細細品嘗。這是水中、岩石中、泥土中都有的味道。羊群就常常把頭湊到岩縫中舔食其間泛出的鹽霜。每年人們都要到北方的湖泊中去搜取那美麗的晶體,這種味道鑽進身體裡,人就有了力氣。要是吃食中缺少了鹽,一個個村莊會像陷入夢魘一般而了無生氣。高原早晨的寒氣總是凜冽的,但他不隻是感到冷。他想起村子裡的降神師。人們有什麼問題想不明白,比如一頭牛或者一個人的魂魄丟失了,不知能不能找回來,就請他到家裡來問上一問。降神師吃喝夠了,就弄暗燈光,念動咒語,然後渾身顫抖,表示有知曉一切的神靈附體到了他的身上,要借他的口給凡間的眾生一些有用的指點。降神師像個木偶一樣地搖晃僵硬的身子,用非人間的濁重聲音說,牛回不來了,被三頭狼吃掉了,那個失魂落魄的人,走過河邊時,冒犯了某種邪祟,隻要去施舍些供品,說上一些好聽的話,就又會生龍活虎了。神靈離開時,降神師就像根僵硬的木頭一樣倒在地上。但晉美隻是顫抖,這是另外的一種神靈附體。草原上把從夢中得到英雄故事的人稱為神授之人,是神靈在夢中把故事告訴他們的。有時候,神靈就是故事裡的主角,就是下到凡間成就了偉大事業,建立了偉大嶺國的神子崔巴噶瓦本人。但是牧羊人晉美卻隻在夢境中看到故事徐徐展開,而沒有神靈來親自宣喻。小時候,村子裡來過一個瞎眼的說唱藝人,他在夢中所見的那個叫格薩爾的金甲神人更加乾脆,用一把利刃切開他的肚子,然後把一卷卷書塞進他腹腔。瞎眼的說唱人都記不起來神人有沒有把他切開的肚子縫上,他隻知道自己在磨坊的嘩嘩水聲中醒來,肚子上沒有傷口。他知道自已並不認識書卷上的任何一個字,但他的腦子已經天上地下,轟轟然奔跑著千軍萬馬。他想重新睡回到夢境裡去,也許授予他故事的神靈就該顯形了。但是毛驢走過來,用嘴把他蒙住腦袋的羊毛毯子拉開。毛驢叫了一聲。晉美說:“我想再睡一會兒。”毛驢又叫了一聲。“夥計,我想再睡一會兒,你明白嗎?”毛驢還叫。“你的叫聲那麼難聽,神是不會喜歡的。”毛驢一使勁,把毯子整個從他身上拉下來。晉美隻好站起身來:“好吧,好吧。”他和自己的毛驢起程上路往回村的路上去了。他那隻總是迎風流淚的左眼真的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蒙上右眼,毛驢、路、山脈都從眼前消失了,隻有一些五彩的光斑,一串串絡繹而來,從陽光所來的方向。放開右眼,所有一切都又曆曆在目。每天,他還是趕著羊群上山,等待那個一定會來的奇跡出現。但是,每一天都跟往常一樣,山峰上的冰雪日漸融化,雪線一天天升高,山下承接融雪之水的湖泊日見豐滿。可是那曾經打開過的夢境之門卻總不開啟。他閉上眼睛,嘴裡念誦叔父教給他的萬聲之源。他閉上右眼,用正在瞎掉的左眼迎接東方蜂擁而來的光,看見那些光在眼前幻化為種種絢麗的色彩,這時他就念動那個詞:“嗡!”他還在心頭用意念描摹那個字母:“嗡!”但是,那些旋轉不停的彩色光斑中沒有湧現神靈的形象。他隻好繼續放羊。晚上下了山,發現村子裡有人家在偶爾有汽車駛過的公路邊開了一個雜貨店,出售溫和的啤酒和暴烈的白酒。初夏的黃昏,男人們就聚集在雜貨店前的草地上,往胃裡灌酒,讓腦袋膨脹,讓身子輕飄,然後開始歌唱,唱那些廣播裡流行的歌,然後,也有人唱起那部英雄故事的片斷:“魯阿拉拉穆阿拉,”“魯塔拉拉穆塔拉!”“今年丁酉孟夏初,”“上弦初八清晨間,”“嶺鳴將有吉兆現,”“長係高貴的鳳凰類,”“仲係著名的蚊龍類,”“幼係鷹雕獅子類,”“上至高貴之上師,”“下至氓然之百姓,”“會聚一堂期佳音,”“嶺鳴將有吉兆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