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1 / 1)

在被稱為“國家劇院”的無線電城音樂廳的巨幕上,吉恩·蒂爾尼(吉恩·蒂爾尼:美國女演員。),似乎演的是一個西西裡女孩,正要被約翰·霍迪亞克(約翰·霍迪亞克:美國男演員。)吻上,他演了一位美國少校,被委托為教堂換一個新鐘,因為原先的那個被法西斯偷走了。這部電影名字叫做《鐘歸阿達諾》,改編自約翰·赫西的暢銷,西蒙在紐約時報上一看到這個廣告,便堅持要來看。“對於一個前文物修複委員會的成員來說,還有比我更適合看這部電影的人嗎?”那天早晨晚些時候,他們在賓館用完早餐時,她這樣說道。出於種種原因,他們的所有早餐都吃得很遲。“除此以外,我還想在回家前看一看這裡著名的音樂廳。”盧卡斯是無所謂的;這是他們蜜月旅行的最後一天了,盧卡斯已經帶她領略過每一個他能想到的旅遊景點了。他們爬上了自由女神像的頂端,還乘了102層電梯到了帝國大廈的觀光平台上。他們逛過了中央公園的動物園,也走過了格林威治村的羊腸小道,他們穿過了布魯克林橋,在黑人住宅區的夜店裡享受了一場爵士表演。還有幾天,他們幾乎快住在大都會博物館了,在那裡他倆對藝術和文物的熱情都得到了滿足。不出所料,西蒙果然對畫廊裡展出的埃及展品尤為著迷,但同時她還有些生氣,她自己國家的那麼多瑰寶都被偷走了,如今陳列在這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午後場演出將近滿場,不光是因為電影剛剛上映,更是因為相對於外麵的燥熱來說,涼快的禮堂更合人們的心意。溫度一定達到了八十華氏度了,而且沒有降溫的意思。門廳突然響起“嗙嗙”的敲門聲時,西蒙正蜷在自己的座位上,肩膀靠在盧卡斯的肩膀上。觀眾席中有一個人怒吼道:“住手!我們在這裡看電影呢!”敲門聲越來越大了。兩扇門打開了,一個穿著紅色套裝、帶著編織帽的引座員低著頭走了進來。那一瞬間,盧卡斯以為著火了,但接著他便聽見引座員興奮地大叫道:“戰爭結束了!戰爭結束了!”其他放映廳的門也打開了,那些引座員也紛紛宣布著同樣的消息。當話傳到觀眾耳中時,人們興奮地蹦了起來,有些人高興地歡呼著,另外一些人抹著眼淚,與鄰座毫不相識的陌生人擁抱在了一起。西蒙直起了身板,看著盧卡斯,“你覺得是真的嗎?”一周以來,關於日本準備投降的謠言四散。炸毀廣島的原子彈後緊跟著另一個,這一枚投射在了一個叫長崎的地方。然而天皇依舊拒絕接受《波茨坦公告》(《波茨坦公告》:發表於1945年7月26日,全稱《中美英三國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這篇公告的主要內容是聲明三國在戰勝納粹德國後一起致力於戰勝日本以及履行開羅宣言等對戰後日本的處理方式的決定。),於是戰事一直拖延著。美國麵臨著對太平洋各島發起猛烈地麵攻勢的抉擇,而這一戰一旦發起,必然會造成大量的傷亡。成百的,接著上千人都湧到了大禮堂的走道上,幾近人踩著人一樣慌忙地跑出禮堂慶祝這一消息。盧卡斯和西蒙也加入了他們,像湍急的小溪中的葉子似的跟隨著人流。第六大道上,每處的火警警報器都在響著,出租車們狂摁著喇叭,職員們紛紛從高層的窗戶中探出身來,將紙張撕碎,把紙屑拋進了風中。“現在我覺得是真的了。”盧卡斯抱著西蒙說道。每個人都從他們身邊經過,向時代廣場的方向跑去,那裡有一幢高高聳起的新聞大樓,三樓裝了一個電子收報機,它會證實這個消息是否屬實的。盧卡斯摟著她,穿過人群,走到擁擠的人行道上,接著再到大街上——那裡所有的轎車和公交車都突然停住了,人們在巷子裡麵高興地起舞——最終才到達了廣場上。作為軍人常常集合的地點——那裡每個地方都有軍人守著,就連百事可樂中心也有,休假的水手們經常在那裡剃須、洗澡或給家裡寫信——那地方此時看起來就像航空母艦的甲板和一場狂歡節之間的紐帶。水手們將自己的白色水軍帽拋向空中,其他人則抓住身邊的漂亮女生就冷不防地吻上去。露天廣場上,其中一個人抓住了一個穿著白色製服的年輕護士,而旁邊一個正好帶著萊卡相機的矮個子男人拍下了這一幕。好久以後,那個水手才結束了那個吻,差點讓那女孩喘不過氣來。那個攝影迷還在繼續拍著,周圍幾個旁觀者為他們倆熱烈地鼓著掌。然而多數人的目光還是聚集在收報機上的。那幾個大寫字母在大樓上滾動著,“VJ!VJ!VJ!”擊敗了日本。接著為了防止還有人懷疑。“東京日本政府已經接受了盟軍的投降條件。”這條公告後麵還跟了六個星號,分彆代表了武裝力量的六個分支。“艾米的爸爸要回來了。”西蒙說道,已經可以預見卡普托太太和她的女兒會有多麼欣喜。“還有很多像艾米一樣的人。”“你敢相信嗎?”一個人拍著盧卡斯的肩說道,看到他的黑色眼罩後又加了句,“兄弟,你完成了你的責任!”一群小女孩在地鐵入口處高歌著,非常和諧,“美麗的美利堅。”一個穿著卡其褲的士兵,一手吊著路燈,另一隻手瘋狂地揮舞著一麵旗幟。一位老太太抽出懷中的鬱金香花束,贈予各人。廣場附近的每個酒吧內——這周圍有許多酒吧——門一打開,便會爆發出一片歡呼聲。“紐約今夜可要鬨騰了。”盧卡斯說。“就連彌散著困意的普林斯頓小鎮,今晚也會度過個不眠之夜吧。”“我們最好現在就回去取我們的行李,”盧卡斯盯著表說道,“我們的火車五點就要開了。”他們手挽著手,回頭向利順德酒店走去,他們因為有退役軍人的身份,在預定酒店時還享受了特殊優惠,再擠過慶祝的人.99lib?群向火車站走去。從那個握住盧卡斯的手不放的售票員那裡買完票,他們終於擠到了僅剩的兩個位置邊。不知道是誰遺落了一份疊好的《紐約時報》。即使在車上,狂歡依舊持續著,狂歡者們穿行在過道上,高聲大笑著、歡呼著,將雪茄和幾瓶銀色的威士忌分給眾人。直到火車離開了城市,逐漸駛入新澤西那片平坦的工業腹地,人們才回到了本來的位置上去,喧鬨也歸於了平靜。車內的空氣變得有些壓抑,於是盧卡斯儘力將那扇積滿灰塵的窗戶推開了幾英尺。西蒙解開襯衫上麵的幾顆扣子,扇動著領口想使自己涼快一些。“感覺回到了開羅,”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開口道,“到了叫醒我。”打開丟在車座上的報紙,盧卡斯在第一頁就看見了長崎爆炸的照片,讀了一遍對幾天前在那座城市上空的升騰起的蘑菇雲的詳述。“初步估計,”報紙上寫道,“死亡人數達到了四萬人。”置身那場毀滅性的爆炸中,他想著,應該是什麼樣的感覺?被這樣的人間煉獄所吞噬是怎樣的一種恐怖?“核爆點升起了一根巨大的火柱,火燒過一般的雲朵占滿了天空,甚至蔓延到了五公裡之外的區域。”然而這些文字有些眼熟,幾分鐘後他終於想起了原因。聖安東尼曾經作過同樣的描述,羅馬軍隊的潰敗正是因為一束“巨大的焰柱,空中綻開了一朵紅玫瑰似的火燒雲。”曾有一晚,西蒙讀給他聽過,那時候聽上去像是無稽之談,完全是憑空想象的,但是現在,這裡就擺著一張那東西的照片,它根本不是無稽之談,也不是憑空的想象。他想知道愛因斯坦會作何感想。在廣島被炸毀的那一天,教授退回了他的書房,一直待到黃昏,那群記者離開後,他才鼓起勇氣走到街對麵,為搞砸了盧卡斯和西蒙的婚禮而道歉。西蒙早已在樓上睡著了,還穿著婚紗——他們明早就動身去紐約——盧卡斯則剛走到門廊前,準備抽支煙。他從未見過他這樣心神不寧過。他遞給教授一支香煙,他欣然接受了,但他還是希望能邊散步邊抽,這樣就不用擔心海倫看見了。“我想在今天這種情況下,抽根煙也情有可原。”他說完,兩個人便沿著街道散起了步。儘管還是黃昏,但頭頂濃密的陰翳依舊給所有事物罩上了一層淺綠色。“日本人快要投降了。”盧卡斯說。“為什麼?”“如果他們不這樣做,就是瘋了。”“但戰爭就是這樣子的。它本身就是瘋狂的。”愛因斯坦用兩根手指夾住香煙。“根本不亞於瘋狂。”盧卡斯完全同意——他親眼見過太多了,因此有直觀的了解。殘忍的屠殺並不僅限於歐洲,也絕非隻存在於遙遠的東方。在帕特裡克·德蘭尼的追悼會上,輪到他致悼詞時,他曾想將他稱為戰爭的犧牲者。一個真正的英雄。但德蘭尼所做的研究工作仍然是機密,也沒有人能想到,他竟是被一道突降的閃電劈死的。當然愛因斯坦很清楚這點。自發生那可怕事件的秋日後,盧卡斯和愛因斯坦便成了密友,而他們在卡內基湖畔那艘小船上共同見證的事情就成了他們情感的紐帶。他們對此都守口如瓶。愛因斯坦曾含沙射影地說過自己瞥見了“惡魔的臉”,儘管盧卡斯曾發誓會保密——事實上,他仍然感覺到自己被麥克米倫上校監視著——他還是和教授分享了許多石棺的信息,來找出那古老的惡魔的起源。愛因斯坦沉浸在奇妙的故事中,問道:“莎士比亞的那句台詞是什麼來著?‘天地之大,赫瑞修,比你想象得要多出更多。’(出自《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場。)是的,就是這句。比想象得要多得多。”教授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嚴肅的表情,盧卡斯知道就連教授的宇宙論也因此受到了些令人不悅的打擊。放下報紙,盧卡斯靠向腦後皮質的靠枕上,閉上了那隻完好的眼睛。不知不覺間,車內的溫度和火車有節奏的搖擺讓他很快進入了夢鄉。他的思緒又飄回了斯特拉斯堡的鐵礦井中,那個讓他身負重傷的礦井,那個跟隨他走遍了大半個地球的石棺,還有那個因此而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女人。夢中不知道在哪裡,他感覺到,有一個圖案,一個設計圖,就在他的眼前,但又無法看清。他在睡夢中正準備抓住它,正準備參透他在這巨大的宇宙中不知不覺所扮演的角色,這時一隻手輕輕地將他搖醒了,夢境也消失了。一個身著製服的年輕而纖弱的女人開口道:“請出示一下車票。”盧卡斯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了票,在售票員打完孔後,他注意到,一隻嗡嗡作響的肥大的綠頭蒼蠅,張著彩色的翅膀,落在了他們前麵的椅背上。他想要在不吵醒西蒙的情況下把它趕走,但失敗了。“怎麼了?”她蹭著他的肩膀,咕噥道。“沒什麼,”他回答道,那隻蒼蠅卻依舊懶洋洋地在他們頭頂盤旋著,於是他將報紙卷了起來,當作武器。“繼續睡吧。”那蒼蠅又繞了一圈,接著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搓著自己的翅膀。就是這個時候,盧卡斯拍了下去。“打中了。”他得意道。但當他看向報紙,尋找自己拍中它的證據時,那兒卻什麼也沒有。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