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 / 1)

“你看起來美!”艾米叫道。西蒙站在主臥的落地鏡前,卡普托太太又一次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確認裙邊蓋住了絲綢襯裙。“感覺怎麼樣?”卡普托太太問道,站在她的身後望著鏡子中的西蒙。她沒有選擇傳統的白色長裙,反而穿了一件夏季洋裝,奶油色,雪紡材質,上麵還點綴著小巧的紫色和白色的丁香花,還有一雙配套的緞麵鞋——皮革依舊很難弄到——還是最流行的魚嘴樣式。“感覺棒極了,”西蒙回答道。最後朝給裙子做了些裁剪的卡普托太太綻開了笑容。“還沒完呢,”她說著,從桌上拿起一頂拖著蕾絲麵紗的白色頭冠。小心翼翼地將它戴在西蒙的黑發上以後,她最後一次用手摸了摸裙子扇形的袖口,撫平上麵的褶皺。“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新娘。”西蒙臉頰泛起了紅暈——這些稱讚讓她更緊張了——但她必須得承認的是,她從未有過這樣被人寵愛的感覺。奶油色的衣服完美地襯映著她黃褐色的皮膚,她還知道自己的深色眼眸中一定閃爍著喜悅和對這一天的期待之情。“我現在該做些什麼呢?”她盯著牆麵上的鐘表問道,“距離婚禮開始還有一個小時呢。”“把蜜月旅行的東西收拾好吧。”“已經收好了。”西蒙說完,指了指門後的那個破舊的棕色行李箱。她和盧卡斯準備在曼哈頓待上一個多星期,她一直想要去那裡看看。“好吧,那接下來,就站在那裡好了,”卡普托太太笑著說。“不可以坐下,也不可以過度地伸展四肢,什麼都不能做。就假裝自己是個雕像。”“那我可以到前廊上去假裝雕像嗎?”“待在陰涼處就行,”卡普托太太提醒道,“你不想把自己搞得汗流浹背吧。”外麵不光陽光明媚,而且十分炎熱,新澤西一如往常,九*九*藏*書*網又悶又濕,時不時穿插著幾聲蟬鳴。在莫色爾大街的對麵,婚禮舉行的地方,她可以看見愛因斯坦屋前的籬笆上用鮮紅的玫瑰作了裝飾——毫無疑問這些花是海倫的點子——她還可以聽見小提琴的旋律,在這夏日的微風中飄蕩著。這一切都像夢境似的。如果一年前誰告訴她,她會嫁給一個退伍的美國教授,而且還是在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在美國的家中舉行儀式,她是斷然不會相信的。即使是現在,她也很難相信,但現在她就在這裡,看著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停在了街對麵,放下了盧卡斯的父母和姐姐。她之前隻見過他們兩三次——在昆士蘭到他們家中拜訪時——但他們完全由衷地擁抱了她。尤其是他的媽媽,非常同情這個如今失去雙親,且獨居異鄉的英埃混血女孩。盧卡斯最後一個下車,安分地將視線避開寄宿公寓,領著他們走過人行道,邁上前廊的台階。他昨晚和家人一起住在了納索旅館,這樣可以避免在婚禮前見到新娘。前門打開了,西蒙聽見了海倫歡迎他們的聲音。最後一個詞“檸檬水”也隨風飄散了。一隻蒼蠅“嗡嗡”地圍繞在她頭旁邊,在驅趕它的時候,她的心也不禁煩躁了起來。自從那夜旅館發生的噩夢之後,她就對飛蟲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唯一一個可以理解去年秋天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情的人就是盧卡斯。他是她的倚靠。他是唯一一個願意理解——理解——那些事情的人。除此以外,還有誰會相信呢?而那個石棺……自從它被裝進直升機的貨艙運離校園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了。她生命中最重大的發現——一個可以使任何一個考古學家聲名遠揚的發現——如今已經是一個掩埋在撒哈拉沙漠之下某個墳墓中的秘密了。然而就它目前造成的傷亡來看,既使它消失了,她也絲毫不會難過。“你好!”街對麵傳來一聲招呼聲,接著她看見了阿黛爾·哥德爾。她穿了一身亮紫色的裙子,戴著一對金色的圓形耳環,正和庫爾特悠閒地向教授家走去,同時向她興奮地招著手。既使今天這樣的天氣,庫爾特都要在脖子上圍一圈圍巾。“Du bist s!”阿黛爾大聲地誇讚著,“你看起來真美!”西蒙揮了揮手回應過她後,便轉過了身,這時紗門突然打開了,艾米穿著白色無袖連衣裙,係著一根粉紅色的腰帶,一蹦一跳地跑進了門廊。“慢一點,”卡普托太太斥道,“花童要保持乾淨整潔。”最後又看了一眼西蒙後,她說道:“也許我們該走了。”西蒙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挪動腳步。她似乎在等,在等著某樣讓她這一天變得完整的東西,但她知道這一刻永遠不會來的。她想要她的父親環著她的手臂,護送著她走過陽光斑駁的街道,將她送進另一個她深愛的男人的臂彎中。儘管她非常幸福,她心中仍然有一塊空缺著,而這一塊,隻有他才能填補。“怎麼了?”卡普托太太問。“真希望我父親也能在這兒。”“我確信他如果知道你嫁給了盧卡斯這樣的男人,一定會非常高興的。”“我知道,我真的非常幸運。”握住她的手臂,西蒙說道,“托尼這周給你回信了嗎?”“昨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從太平洋的某個小島上寄來的,信件審查員還把名字塗掉了。但他在信中說了,他很好,在地勤組工作。”她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半空中。“德軍已經投降了。日本人為什麼還不呢?”“他們會的,”西蒙安慰著她,“我敢保證不會太久的。”“希望如此吧,”她說,“彆談戰爭了。今天的主題隻有和平、愛與和諧。”“為了和平、愛與和諧。”西蒙說,勾著她的手臂走下前廊台階,穿過安靜的街道。屋內,海倫將西蒙帶到了前廳,那兒愛因斯坦搖搖欲墜的樂譜架立在巨大的鋼琴旁,期間卡普托太太則跑去了後院,確認艾米沒有製造出什麼混亂。西蒙聆聽著賓客的談話——隻有十幾個人是他們的朋友和同事,其他的則是盧卡斯的家人——這時愛因斯坦拖著腳走進了屋內。他身穿一件淩亂的泡泡紗套裝,翻領上彆著一支歪著的紅色康乃馨。腳上,依舊沒有穿襪子套著那雙莫卡辛鞋,還有他那蓬鬆的白發,就像被攪成了泡沫的棉花糖。對她來說,他簡直就和電影明星一樣英俊。“是我的榮幸,”他說著,握住她的兩隻手,“能夠由我將這麼一位美麗的新娘交給新郎。”他的皮膚就像麂皮一樣柔軟,在他隆起的額頭下,那雙垂下的黑色眼睛中充滿了和藹與慈愛。“應該是我的榮幸,教授。”海倫把頭探出門外說道:“時間到了。”接著幫她將薄紗拂下,蓋住了西蒙的眼睛。她聽見花園傳來婚禮進行曲的旋律,是那群總聚在前廳的弦樂團表演的。愛因斯坦彎起了胳膊,她便勾住了。途中他們經過了廚房,那裡擺著一盤又一盤的食物,上麵還蓋著蠟紙,烤箱裡好像還在烤著什麼。時鐘滴答作響。海倫拉住敞開的門,他們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台階,接著穿過了賓客中間的走道,現在他們所有人都站在了那些從學校裡借來的白色木頭椅子旁邊。普林斯頓大學的校長和他的妻子正站在最後一排微笑致意。牧師的聲音響起:“是誰將這位女士托付給這位男士的?”愛因斯坦清了清嗓子,鄭重地回答道:“是我。”鬆開自己的手臂,他又重複了一遍,“是我。”海倫輕輕在一張座位上拍了拍,他便退到了那裡。就在盧卡斯走到她身邊時,她感覺自己找到了避風港。陽光可能會被陰翳掩蓋,但隻要盧卡斯在她身邊,她就有了安全感、滿足感……和愛。她抬起頭看著他,儘管她發現他的領帶依舊歪著,她也隻能忍著不去把它理正了。還有一生的時間可以沉溺在這種衝動之中。牧師開始讚頌這段神聖的婚姻,“這是上帝創立的一個光榮的時刻,向我們宣告著一個神秘的結合……”但她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她的耳朵就像被棉花球塞住了似的。他繼續念著——細說著愛的結合,婚姻的責任,夫妻相互間的愛與理解——西蒙繼續享受著這地方帶給她的溫暖而舒適,這片讓她被愛包圍的神聖的地方。感覺到盧卡斯的雙手正摸索著她的雙手,她將手指穿過他的指縫之間,她透過頭紗朝下望了一眼,看見手邊根本沒有任何東西。他的雙手依舊在他身前交叉著。那一刻,她感到非常疑惑,但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受到驚嚇。那一下觸碰非常柔軟,微風飄蕩,拂動著頭頂的罩篷,她敢肯定自己聞見了那熟悉的味道,是父親那淡淡的帶著土耳其煙草味和那甜茶的香味。儘管她知道其他人一定會說那不過是她在做夢,可能是花園裡各種各樣的花香,但西蒙自己清楚極了。她的父親就在那兒,他在祝福著她的婚禮。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著轉,接著她輕聲說了一句:“我愛你。”聽見了她的低語,儘管那牧師還在囉嗦著,盧卡斯握住了她的手,取代了那雙無形的手。在牧師的要求下,盧卡斯向前跨了一步,拿出一個粉色緞麵軟墊,戒指被一根安全彆針固定在了上麵。伴郎將它們拆下,艾米則在一旁前前後後興奮地轉著圈。“這兩隻戒指,”牧師宣布道,“它們將見證你們婚姻的誓言,代表了永恒和持久的愛的承諾。”轉向盧卡斯,他又說道:“請跟我念。”接著她聽見了那句亙古流長的誓言——“永遠”和“無論貧窮或富有,無論健康或疾病”——當戒指戴上她手指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在牧師向她重複了一遍誓言後,她拿起了另一隻戒指,將它戴在了她的新郎的小指上;他的無名指受了傷,再也無法恢複了。仰起頭看向他,她永遠忘不了那束穿過頭頂蕾絲的陽光,他的臉沐浴在光影之中,他眼罩的絲綢表麵閃著光,他蜷曲的黑發在頭頂迎風招展,還有鬢角自那次雷暴天的襲擊後長出的些許白發。他的臉頰上有一處微小的傷痕,一定是早晨自己刮胡須時留下的。她想要吻一吻那處傷痕。“祝願上帝使之結合的人,”牧師念道,“沒有人可以將他們分開。我以新澤西州授予我的權利宣布,你們正式結為夫妻。”接著停頓了幾秒,補充道,“你可以吻你的妻子了。”盧卡斯掀起了她的頭紗,彎下身子,快速且矜持地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阿黛爾·哥德爾起哄道:“於是他這麼做了,這一次他的手環住了她纖細的腰肢,將她勾向自己,下麵響起一陣哄笑聲和稀稀拉拉的掌聲。在她邁上走道時,她聽見弦樂團開始演奏了。就在他們十指緊扣,轉身麵對著賓客時——愛因斯坦在鼓著掌,濃密的胡須下是濃濃的笑意——許多轎車橫衝直撞地穿過小道,一路喇叭轟鳴,伴著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停在了車庫門前。一群手中抓著紙筆的闖入者擠了出來,有些人脖子上還掛著相機,衝進了花園中。他們所有人都有記者證,有些粘在他們的軟呢帽上,有些則夾在他們被汗水浸濕的西裝夾克的翻領上。她的婚禮?這些記者要來破壞她的婚禮?他們就像一群吵鬨的橄欖球運動員一樣向愛因斯坦襲去,用胳膊肘將賓客推開,急躁地將凳子踢開,他們所有人都叫嚷著原子彈,和一些她從未聽過的奇怪的地名。“我們在廣島投射了一枚。”一個記者喊道。“您是什麼反應?”另一個人詢問道,他的紙筆早就已經就位了。“您事先知道嗎?”閃光燈猛地閃了一下,教授愣住了,搖搖晃晃地向後倒去。海倫本能地衝過去保護他。“如果沒有您的發現,它是不可能被製造出來的,”第一個人又問,“聽到這種說法,您是什麼感覺?”“看這裡!”一個攝影師高聲叫道。“不,看這裡,教授!”“您有什麼想說的嗎?”愛因斯坦看上去有些手足無措。“您是不是想著我們終於打垮了小日本?”“五角大樓說我們可能殺死了近十七萬五千個日本人,就那麼一擊。和你想的一樣,對嗎,教授?”人們都困惑了。音樂停了,賓客散了,一整排的椅子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被他們擠倒了,他們向愛因斯坦靠近著,圍在他的身旁。“您認為他們什麼時候會投降呢?”在西蒙的眼前,她隻看到她的婚禮毀了。就連婚禮的罩篷也被推搡的人群擠撞得鬆開了,隨風飄走了。盧卡斯握著她的手,手臂環住她的肩膀。愛因斯坦低著頭,他的紅色康乃馨掉在了地上,踩在了那群記者的腳下,海倫將他護送回了屋內,狠狠地將門甩在了那群記者的臉上……但這根本阻止不了他們,他們跑向窗邊,大聲地喊著自己的問題。一個攝影師甚至爬到了後院的樹上,想找一個拍得到屋內景象的角度,但樹枝折斷了,他摔到了地上,痛苦地呻吟著。沒有人注意到他。其他人回到了小路上的車內,打開了收音機,她和盧卡斯就站在那裡,在一片混亂中,他們倆都被無視了,她聽見了杜魯門總統的聲音。“日本人在珍珠港挑起了戰爭。如今他們必須加倍地償還。一切還沒有結束。”卡普托太太蹲在草坪上,目瞪口呆,緊緊抓著艾米,認真地聽著廣播。“武器就是原子彈,”杜魯門繼續說道,“它利用了宇宙間最基本的力量。”西蒙看見廚房窗戶旁的人影被猛地拽開了。“太陽的能量正是從中汲取的,而這種能量已經被釋放出來了,用來對抗那些將戰爭引向遙遠東方的那些人。”釋放了,西蒙心想,就像惡靈,再也不會被控製。“願主保佑我們。”盧卡斯說完,手臂擁她更緊了些。教授樓上辦公室的窗簾也拉得緊緊的,整座房子都像是為葬禮做著準備,而不是婚禮。西蒙也突然有這樣的感受。隔壁房中的收音機中放著“星條旗永不落”,她還能聽見他們狂喜時的喊叫聲。狗吠叫著。某個人哭喊著,“他們活該!”不可否認,這會終止戰爭——哪個國家能站出來與太陽的力量抗衡呢?卡普托夫人,依然蹲著,她摟著自己的女兒,高興地抽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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