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古怪什麼時候才能到頭?盧卡斯想道。他不敢相信那些骨頭和遺物又回到了他的手中,那些警察竟願意將它們交給他來看管。他輕柔地抱著那個布袋,就好像臂彎裡蜷著一個嬰兒似的。他再也不會讓人劫走這些東西。經過蓋特館屋頂那一排咧著嘴笑的滴水嘴狀雕像時,他抬起頭用新奇而謹慎的目光欣賞著它們。儘管它們早已被年月風霜侵蝕,但他還是可以看見它們額頭那惹人注意的犄角、緊握的爪子、尖利的牙齒和收攏的翅膀,他猛然想到,它們和那晚開棺時拍的影片中的那些形狀和影子多像啊。在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想法——一個他從未有過的不受歡迎的想法。有沒有可能這些奇異的生物,外表和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教堂和城堡裡的東西沒什麼區彆,其實它們是模仿什麼東西而鑄,而並非是那些獨立石匠們狂熱的幻想?有沒有可能它們是由活標本鑄成的——或許是這些生物的隔代記憶,深深根植在了每個人類的靈魂中?有沒有可能就像瑞士的心理分析學家卡爾·榮格(卡爾·榮格:瑞士心理學家。創立了榮格人格分析心理學理論,提出“情結”的概念,把人格分為內傾和外傾兩種,主張把人格分為意識、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三層。)提出的“集體無意識”,其中潛藏了人們的害怕與恐懼?孩童時期的我們難道不都是畏懼黑暗的嗎?99lib?也許吧,他想道,我們是有理由害怕的。大廳裡,一個管理員正蹲在凱斯內斯郡人的展示櫃前擰著螺絲刀;轉過身看了一眼後,他說道:“要我說,這地方就不該向市民開放,尤其是小孩。”“怎麼說?”“他們拉斷了這該死的鎖。”“有什麼東西損壞了嗎?”“你來看看。”說罷,他又轉回去替換著螺絲。盧卡斯走近了一些,看向展示櫃裡。那個古老塑像的嘴巴和眼睛依舊緊閉著,背部依舊緊緊地貼著柱子,他就是綁在這根柱子上被殺死的。那頂皮帽也在原位,暗淡的顏色混著他風化後的褐色皮膚,竟有些難以辨認。盧卡斯剛要轉身,一樣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一根鬆掉的線,垂在柱子上。他傾過身,越過那個管理員光禿禿的腦袋,更加仔細地看了一眼。“出什麼問題了嗎,教授?”“我還不確定。”他又盯向標本的另一側,那處本該拴著囚徒的線也鬆開了。無論破壞展示櫃的是誰,他的目的都是卸下這個展品,可能是故意破壞,也有可能更糟,為了盜竊。感謝上天東西還在那裡,完好無損。但盧卡斯不由得懷疑這次奇怪的犯罪也許和遺物竊取並沒有多大關聯,反而和那次閱覽室裡破壞西蒙的研究資料的事情有些聯係。“大廳應該隨時上鎖的。”管理員一邊收拾著工具一邊說道。“但學生和老師們整天都要進進出出的。”“給他們鑰匙。”他緩慢地直起身子說道。對於給前門配幾百把鑰匙這種不切實際的事情,盧卡斯並沒有做什麼評論。他向樓上的實驗室走去,有人在等他。門已經開了,德蘭尼從顯微鏡旁抬起頭,直直地盯著那袋骨頭,盧卡斯在電話中已經告訴過他了。“事情太奇怪了,”他認真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勃蘭特。”“我也是。”盧卡斯說著,將包放在了工作台上。“他到底為什麼會做這種事情?”即使麵對德蘭尼,盧卡斯也不能將他所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也許他以為自己取得了什麼重大發現,想要走捷徑得到終身職位吧。”“通過竊取那些連戰略情報局都嚴密關注的文物?這讓我懷疑他是不是有點神誌不清了。”“我可不這樣認為。”“我的意思是,他有的時候還是挺討人厭的,但我還是希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要再發生在彆人身上了。”但德蘭尼隻知其一。盧卡斯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他幾小時前,自己在莫色爾大街所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細節,這非明智之舉。是雷·泰勒,那個聯邦調查局特工急急忙忙地將他拖出教室,驅車趕往愛因斯坦家的。教授在院子裡,穿了一件運動衫以及一條淩亂的褲子,手裡握著一根未點燃的煙管。“這真是一件傷心事,”愛因斯坦說著,“傷心事。”但直到盧卡斯被領進車庫時,他才理解了教授指的是什麼。那些丟失的骨頭和遺物散落在泥地中,除此以外還有兩個東西——一把鑿子和一把破舊的榔頭。向後看去,兩堆搖搖欲墜的硬紙箱中間,他看見了一個穿著標明“驗屍官”字樣夾克的人蹲在屍體身邊。“是勃蘭特那家夥,對嗎?”泰勒問。盧卡斯點了點頭,但他已經快認不出來了——這看上去更像是一層人皮,而不是一具真實的屍體。“這是其餘那些丟失的東西嗎?從大學裡?”環顧一圈,盧卡斯回答道:“是的。”“把它們都拾起來,列一份清單,也給我複印一份。幫我一個忙——換一個安全的地方,把它鎖起來。”努力地將視線避開角落裡那具死狀慘烈的屍體,盧卡斯把東西都撿了起來——包括那個曲柄手杖——並裝到了帆布袋中,上一次看見這個袋子還是掛在勃蘭特的肩上。在穿過院子回去時,他被愛因斯坦攔住詢問道:“你還是會來聊聊天的,對嗎?下午就挺好的。”他眼中染上了一層更加憂鬱的色彩。“在這種時候,應該談些彆的事情。藝術……音樂……那些高尚的東西。”“我保證。”盧卡斯答應道。“也許,”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說,“你還可以給我帶點你的煙?”“當然可以。”他回道,愛因斯坦拍了拍他的手臂,點了點頭,便緩緩地拖著腳向紗門走去,海倫正為他留著門。“這裡,”德蘭尼走向一個綠色金屬櫃,接著打開了櫃門,這個櫃子大概是平常櫃子的兩倍寬,牢牢地固定在牆上。“你可以把那些東西藏在這裡,”他說道,“這裡是我用來存放那些要交給麥克米倫的報告和放射性碳的實驗數據的地方。它上麵有一個掛鎖,實驗室的門鎖還連接著它的插銷。”“你是不是還睡在這裡?”“有的時候會。”儘管本來是在開玩笑,但是盧卡斯對這個回答絲毫不意外。他把包放了進去,那根手杖的曲柄從袋子的一端伸了出來,一直頂到最頂層的擱板。德蘭尼重新鎖上櫃子,固定好鐵掛鎖後,又拽了一下確認是否鎖好了。“西蒙怎麼樣了?”“我今天早上給她打了電話,她似乎還沒有平靜下來。”“誰能呢?先是父親溺死在了浴缸裡,現在自己又在圖書館裡被一個怪人追。她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了。順便問一句,他們查出是誰在她的閱覽室裡搞破壞了嗎?”“還沒有。”盧卡斯原本懷疑安迪·勃蘭特,但如今他知道自己猜錯了。當泰勒探員意有所指地問他,明明有那麼多地方可去,為什麼勃蘭特偏偏來到——而且被公交車撞了以後,身負重傷——愛因斯坦的家,盧卡斯回答說也許隻是運氣。“運氣,”泰勒答道,“從這裡到華盛頓路有上百個車庫,他偏偏選在這裡死?”盧卡斯依舊在內心的懷疑中掙紮著。難道勃蘭特也像沃利·格雷格一樣,想要攻擊教授?還是——這地方和他家也很近——有沒有可能勃蘭特正準備趕往他的公寓,想要讓知道他秘密的盧卡斯·安森永遠地閉上嘴巴?接下來的一兩個小時裡,盧卡斯和德蘭尼檢查了一遍最新的數據——放射性碳實驗似乎每時每刻都在改善,但這些東西對麥克米倫上校來說有多大用處尚不清楚。這時清潔工走進來清理垃圾簍,並保證會在幾分鐘後把門鎖上,他們又確認了所有重要的東西都鎖在了綠櫃子中,便下樓去到展廳了。正當盧卡斯停下腳步,將外套的衣領立起來時,他瞥到了凱斯內斯郡人,它被遠遠地鎖在了展示櫃中;底座上的低光照亮了它,一刹那間,他那塵封了幾個世紀的雙眼似乎睜開了一條縫隙。校園裡十分安靜,隻有禮堂的鐘聲回響著,簡直就像片荒地,除了幾個行色匆匆的學生,大概是去食堂吃晚餐,或是去圖書館學習。慶幸的是盧卡斯看到了市區的燈火,漸漸地又看到了納索旅館,更感欣慰,窗戶中透著琥珀色柔和的光亮,一圈圈的炊煙徐徐地從酒吧的煙囪中飄散出來。“在你上樓之前,我大概是沒辦法哄你和我一起喝一杯了。”德蘭尼說。盧卡斯心中已經有了其他計劃,笨拙地尋找著婉拒的話語。“得了吧,老兄,我都看穿你了。”“也許我們倆可以一起下來找你。”盧卡斯回道。“我就不作這個指望了,”德蘭尼穿過大廳時說道。“希望她已經從圖書館那件可怕的事情中緩過來了。”盧卡斯也希望如此,老朽的電梯帶著他到了頂層以後,他輕輕叩門——兩下,接著又兩下。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儘管如此,他還是聽見了貓眼蓋滑開的聲音,接著門鎖才被轉開。門隻開了一半,她催促道:“快點——進來。”盧卡斯閃進門中,想要擁抱她,但她猛地關上門,旋上鎖。接著又瞄了一眼貓眼,扭著頭想要看到走廊中儘可能遠的地方。“相信我,外麵沒有彆人了。”盧卡斯安慰她。她看上去,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似乎狀態比昨晚更糟了。昨晚送她回房後,他看著她吃完安眠藥,隻脫了鞋子,和著外衣睡進被子以後才離開。“你今天出去了嗎?”他問。“為什麼這麼問?”“因為你看起來需要一些新鮮空氣。”她白襯衫的扣子鬆開了,裙子皺巴巴的,臉色蒼白憔悴。“這房間裡也需要一些氧氣。”窗戶旁那張小小的寫字桌上全是資料和圖紙,客房服務的手推車靠在暖氣片旁邊,一隻黑色蒼蠅——應該是這個季節的最後一隻了——在一個臟碟子和一個倒扣的銀蓋旁邊盤旋著。盧卡斯走向窗邊推開窗戶,這時他注意到原本塞在下麵的一張索引卡飄了進來。他從地毯上把它撿了起來,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標記——一個傾斜的鑽石,一道斜線穿過中間——用鉛筆畫的,並且劃了三道下劃線。“不,彆那樣。”她說著,將卡片塞了回去,拉下窗戶,緊緊地壓住它。但他之前是在哪裡看到過那個標記?“你認出來了嗎?”她緊張地問。“那個標誌?”接著他記起來了,打了一個響指。“在石棺的蓋子上刻的也是這個,就在我們移開的最後一根鐵鏈的正下方。”西蒙點了點頭。“那是個古代標記,我們從墳墓裡搬出的那堆科普特卷軸上也出現了這個。我父親正在研究它們,那時他還沒……”為了防止她順著想法繼續想下去,盧卡斯插了一句,“所以它代表了什麼意思?”“這代表了一種控製的力量。”“所以這是一個封印?”“對。”現在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們打開石棺時損毀了封印。”“是的。”環視了一圈亂糟糟的房間,他問道:“除了這個食物手推車的香味,你還想留住什麼?”“我想要留住——想要保護——我們獲悉的一切。首先就是我父親的藍色文件夾中所收集的一切。”“你覺得誰會過來搶走它?”“殺死他的那個東西。”他知道她對她父親的死因仍有懷疑,但他從未聽過她如此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在他去世以前,他一直在研究這些資料,”她說,“因此,它們才會被偷走。”他沉默不語,不想再說出什麼話徒增她已有的壓力了。“它們還透露出了凶手的姓名。”“你父親寫下來了?”他懷疑地問道,“甚至在事情還沒發生之前?”“他不需要寫,它就在那兒。”“什麼?”“吾名群魔,吾等眾多。”儘管他記不起來精確的出處了,但盧卡斯認出了這句話。“馬可福音第五章第九節,”她說,“這一節講的是耶穌將不潔的靈魂逐出那格拉森瘋子的身體,他常常出沒於墳墓旁,用鋒利的石頭砍傷自己。”“嗯,我知道那一節。”盧卡斯說。“但你記得被耶穌逐出那瘋子體內的魔鬼怎麼樣了嗎?”“就我所記得的來說,他們好像進入了豬的身體。”“惡魔是能夠這樣做的。”“附在豬身上?”“他們可以附在任何東西身上。他們可以像虱子一樣,從一個宿主跳到另一個宿主身上。我父親正試圖證明這一點。事實上,他們不得不那麼做。為了能在這世上活動,他們必須找到一些物質形態來依附,否則他們脫離了軀體就發揮不了作用了。”推車上的蒼蠅慢悠悠地在茶杯邊緣打著轉兒,接著落在了另一隻剛從茶托下爬出來的蟲子的旁邊。“那些豬被他們搞瘋了。”西蒙繼續說著。“整群豬衝下了懸崖,溺死在了海裡。”盧卡斯想起了剩下的故事,接著講了下去。“聖安東尼是一個豬倌,”西蒙說道,就像在陳述一個無可辯駁的推理一樣。“我們打開的棺材正屬於他。”盧卡斯有些難以跟上她的思維,也猜不到她想說的是什麼。他隨意地揮了揮手,驅趕一旁的蒼蠅,它們很快便飛走了,不一會兒就又折了回來。現在變成了三隻。它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們已經把這些惡魔——不管它是什麼——放出來了,”她直直地望著他說道。“除非衝下懸崖,溺死在海洋中,否則它們會一直逗留在世間,直到把它們過去的痕跡全部抹掉。”“好吧,”盧卡斯說道,他的語氣十分審慎,“但它是怎麼做到的?”她皺著眉頭,就像一個老師,教了一個連簡單課程內容都理解不了的學生。“通過偷回自己的骨頭,這隻是個開始,”她豎起一根手指。“通過燒毀那卷膠卷,”說完豎起第二根,“通過除掉一些人,比如我父親”——第三根——“還有殺死自己的宿主,在他們失去用處以後。”安迪·勃蘭特。“最後,把我引出閱覽室,在圖書館裡追著我跑,想要借此嚇死我,再把我收集在那兒的所有證據撕毀。”盧卡斯覺得大腦都有點分裂了。一方麵來說,他一直以來都隻相信合理的事物、那些他認為符合自然和宇宙規律的事物、一切經驗主義可證明的事物。他從來不是那種相信超自然現象的人,也不相信透視、心靈遙感、占星術,以及一切與所謂的神秘學相關的東西。但另一方麵,西蒙累積了越來越多實質性且有說服力的證據。如果他願意的話,他還可以補充更多,比如說,勃蘭特的屍體——整個被吸乾了,就像是被丟棄的水果一樣。(這個細節他並沒有告訴西蒙。)除此以外,還有他在儲藏室裡看到的一切……和從那個莫名其妙自焚了的膠卷中看到的。“暫且先接受你的假設,”他說,“是什麼讓這隻惡魔,這個不潔的靈魂留在了這裡?在這麼一個偏僻的地方,一個小小的大學城裡?”他自己有了些模糊的想法,但還不想說出來。他不想讓自己的觀點影響西蒙。“這裡有什麼東西?”“與其問這裡有什麼,還不如問問自己誰在這裡。那樣就簡單多了。”確實。“沃利·格雷格攻擊的是誰?”她說,“勃蘭特死的那晚去的是哪裡?”現在他知道了,她確實和他的思路相同。“但為什麼是愛因斯坦?”“這正是我一直在問自己的。”她手指飛快地翻閱著桌上的幾頁紙,好像答案就在那上麵的某處,而她忽略了似的,她又問:“你為什麼會派自己的手下去殺一個所有時間都花在研究那些沒幾個人看得懂的公式上的老教授?”盧卡斯想到自己第一次拜訪愛因斯坦那天,在他的書房盧卡斯看見過一封信,是用白宮的信紙寫的——那封信來自總統,上麵警告道:“我擔心他們快要成功了。”不用費多大腦筋就能猜到愛因斯坦,一個智慧絕不止於當下那些重大發現的人,一個更大程度上被視作偶像而非科學家的人,是根本不可能退休,停止所從事的工作的。也許他參與戰爭的程度比人們預想得要高得多?有沒有可能有人在隱秘地利用他的天資,意圖扭轉美國的劣勢?隻有那些最高級彆的政府圈子——比如總統辦公室——才了解實情吧。但如果這是真的,有沒有可能正是因為這樣,德軍才會想在第一時間得到石棺?他們知不知道那裡麵暗藏了一個幽靈,強大到可以作為終極武器——他們可以用它來對抗地球上唯一一個可以阻礙他們統領世界計劃的人?難道這從始至終都是他們的計劃?他們會不會是故意發的那些電報,將石棺留給希特勒,因為知道這些信件會被破譯,知道戰略情報局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奪回這個石棺,然後他們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美國會在哪裡利用剛剛起步的同位素研究來證實它的真偽?勃蘭特來到這裡,難道不正是為了將實時發現傳送回去的嗎?難道這裡不正是它最有可能被打開的地方嗎?借此,惡魔正好被放了出來,留在了敵方陣營。盧卡斯的腦海中縈繞著各種可能的計劃和場景、問題和難題,就像他小時候曾去過的科尼島上的鏡屋一樣,令人摸不著方向。“我想找到這殺死我父親的東西,”西蒙平靜而堅定地說,“我要找到它,不論它藏在哪裡,我都要殺了它。”她烏黑而炯炯有神的眼眸中隱現出一絲堅決的寒光,盧卡斯覺得一些故事書的女主角大概就是這種眼神吧,一個阿拉伯公主,跨坐在一匹高貴的駿馬上。“我需要你的幫助,盧卡斯。”他能提供什麼幫助,他不知道。你要如何擒住,甚至殺死,一個如時間般久遠的靈魂?但他並不想阻止她——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他不聲不響地將她摟在了懷裡。“任何事情,”他說,“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最初,她就像一個哨兵似的僵硬著,無動於衷,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氣憤和決心當中。“我會在你身邊的,西蒙。”他向她保證道。他感覺到懷抱中的人放鬆了下來。“永遠都會。”她幾乎快融化在他的懷裡了,頭倚在他的胸口,所有的力氣很快消失殆儘,她就像在自由落體的過程中被他接住了似的。“我需要你,盧卡斯。我太需要你了。”她說的並不隻是那個石棺,他知道,因為這也正是他的想法。他需要她。他關掉了床邊的台燈。這一次,他們做愛的過程中不再隻有熾熱,更添溫柔。這一次,他不再扯掉襯衫的紐扣,不再撕扯絲襪,也不再用他的須茬刮擦她的臉頰。這一次他讓自己慢慢地脫下她的衣服,去親吻並欣賞每一寸裸露的肌膚。天哪,他想,她真是一個奇跡。從未有過一刻像此刻一樣,讓他渴望摘掉那黑色的眼罩,讓他渴望擁有兩隻眼睛把她看個遍。當他倚在她身上,親吻著她的乳房,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臂,以至繃帶都要崩開了。“噢,盧卡斯,我剛剛是不是弄痛你了?”“沒有。”“你確定嗎?”他用一個吻讓她安下心來,接著又一個,讓自己迷失在了這純粹的刺激中。在這裡不需要追捕惡魔,沒有裝著骨頭的石盒,沒有關於地雷、戰爭和流血的惡夢。所有的那些——他親眼見證的恐懼,那些徘徊在他身側的——都消失了。現在隻有這些,她黃褐色的手臂與他的交纏在一起,她的頭揚著,閉著雙眼,雙唇微張,頭發鋪散在潔白的枕頭上,她的呼吸如他一般灼熱地起伏著。隻有這一刻——他想要的都在這一刻了。結束後,西蒙將雙唇貼近他的喉嚨,低聲說了些阿拉伯語。“這是什麼意思?”“明早再問我吧。”她說完,翻了個身,便進入了安穩沉寂的夢鄉。盧卡斯躺在她的身邊,他的身體就像賣力運轉的引擎一般冷卻了下來。除了暖氣的噝噝聲和樓下大廳隱約傳來的關門聲外,整個屋子都十分安靜。他的手指在她背後微微隆起的地方上下輕撫著,思緒也四處飄散著。身上的汗水蒸發著。他一定是睡著了,因為之後——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隱約感覺到臉上癢癢的。把它拂開時,他聽到一陣蒼蠅的嗡嗡聲。幾分鐘過後,他又感到發癢,又一次把它拂開。又一次,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起來把這該死的蒼蠅拍死,他是絕對睡不好的。他睜開眼,但眼睛睡得有些迷蒙,隻有外麵的路燈發散著點點光亮。在儘量不打擾西蒙的情況下,他摸向床頭燈的開關。他的手胡亂地摸了一圈,依舊找不到它,但當他摸到後,他立刻抽回了手指。那按鈕的觸感就像絲絨一樣柔軟……而且是活的。他驚醒了,坐了起來,腿伸下床邊。屋子裡嗡嗡聲不斷,在睡夢中他一直誤以為這是賓館周圍的噪音。走向窗戶,他猛地將窗簾掀開,外邊的光能讓他看清燈罩的輪廓了,他再次把手伸下去摸索開關——一下子就找到了,於是打開了台燈。燈光照亮了一些,卻讓事情更糟糕了。他的腦子甚至沒法跟上他所看見的場景:整個房間像一鍋開水一般沸騰著。牆壁和天花板被眾多爬來爬去的蒼蠅覆蓋,黑壓壓一片,中間透著幾縷藍綠色的光芒,它們彙集成了一大片起伏的表麵。桌子也被一大群蒼蠅包了個嚴嚴實實,像鐵砧一般烏黑厚重,甚至連桌腿和抽屜都看不見了。蠅群似乎不喜歡光亮,變得有些不安,翻騰著,湧動著,嗡嗡亂撞著。盧卡斯悄悄地推了推西蒙裸露在外的肩膀。她睡得太沉了,竟毫無反應。他更用力地晃了晃她,悄聲說道:“西蒙,醒醒。”“怎麼了?”她咕噥著。“快起來,去浴室裡。”同時他也祈禱著那裡彆有那群蒼蠅。“鎖上門。”“為什麼?”她說著,頭微微抬離了床墊幾英尺。“照做就是了。”接著環視一圈,她一定看清了周圍可怕的景象。他聽見一陣急促的吸氣聲,發現她的脊背因為恐懼有些僵硬。“彆發出聲音,快去。”她挪到床的另一側,但被撒落在地上的衣服絆倒了。接著整個蒼蠅群就像一個有機體一般,齊刷刷地飛離了牆麵和天花板,襲向西蒙裸露的身軀,她尖叫著。盧卡斯跨過床。她整個趴在了地上,想要拚命地拍打著它們,但它們太多了,而且太頑固了。一隻胳膊夾著她,他拖拽著她向浴室走去,把她推了進去。她雙手捂著頭逃到立柱盆下麵,就在他剛準備跟進去時,門重重地甩在了他臉上,幾乎快弄斷了他的鼻梁。“盧卡斯!”回答她幾乎是不可能了——現在那群蒼蠅已經攀上他了,附在他的臉頰和嘴唇上,並迫使他閉上了自己那隻完好的眼睛。他什麼都看不見,隻得在床腳邊搖晃著後退,摸索著通向過道的房門。但整麵牆都被蒼蠅占領了,他根本摸不到把手。就在他張嘴喘氣的瞬間,嘴就被一大群蒼蠅堵住了。他把它們吐了出來,抹了把眼睛,低下頭,踉踉蹌蹌地穿過房間,無意間撞到了客房服務的推車,便用力把它推向了床頭櫃。儘管燈光依舊亮著,但台燈翻到了地上,沿著它參差不齊的邊沿滾來滾去,還散發著不祥的光亮。那把木頭寫字椅也沒能幸免,但盧卡斯拿起了它並扔向窗戶,玻璃都被砸碎了。椅子“吧嗒”一聲掉落到了安全出口處,窗簾被夜風卷得上下翻騰著。窗框下壓著的那張索引卡片打著旋飛走了,仿佛一隻拍打著翅膀的蝙蝠。風並沒有吹進屋內,反而一陣漩渦似的抽走了屋內的空氣,把原本包裹著盧卡斯,在他的肩頭、頭頂、臂下以及兩腿間翻湧的那群蒼蠅像一陣黑色旋風一樣卷走了。他所能做的隻剩下保持直立的姿勢。一到沐浴在月光下的街麵上,那群蒼蠅不約而同地離開了大部隊,四散了開去。盧卡斯將頭埋在膝蓋之間,費勁地深吸了一口氣。他聽見浴室門被用力地砸開了,接著他便感覺到西蒙的手臂環住了他。“你還好嗎?”窗簾沙沙作響,翻倒的台燈發散著異樣的光亮,他們就這樣待著,緊握著彼此的手,赤裸的,涼颼颼的,孤寂的,一如當初被驅逐的亞當和夏娃一般。藍色文件夾殘破的部分被風吹落到地板上,停在了西蒙的腳踝邊上。儘管彼此都未發一言,盧卡斯依舊知道西蒙在想什麼。就像她所預言的,他們古老的對手穿上了它無數偽裝之一,並拜訪了他們。他還知道,這並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