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學校裡沒有多餘的辦公室了——為了保留燃料以備軍用,許多教學樓都關閉了——西蒙隻得以在主圖書館地下室的一間小閱覽室中工作。這閱覽室大概是衣櫥的大小,灰色金屬牆邊固定了一張灰色金屬桌,周圍還有幾個灰色金屬書架。為了讓這狹小的空間變得舒適一些,她在牆上掛了一些全家福,這些照片都已經褪色,且邊緣都有些泛卷了。房間的滑動門打開後通向一條長長的幽暗的走廊,門的兩邊還有幾堆書,從地麵一直堆到了天花板,除此以外,就隻有一扇鞋盒大小的窄窗了。倚在座位上,伸了伸手臂,她又翻了翻桌上堆著的那幾冊積滿了灰塵的書、專著和一些學術刊物。這些都是父親研究過的東西,儘管看著他瀏覽過的文章,翻著他翻閱過的資料對她來說是一種慰藉,卻也令她發狂。在這些書裡,就存在著答案——石棺內容的答案,它所蘊藏的力量的答案,甚至還有他父親死亡之謎的答案。然而,隻要那個重要的藍色文件夾依舊下落不明,西蒙就會一直對她父親“意外死亡”的這個裁決存疑,而且她下定決心,無論用什麼方法,無論答案是否符合邏輯,她都一定要找出來。無論她有多疲憊——有幾次她發現自己竟然對著虛空發呆——也沒有放棄繼續查找下去。在一本老舊的皮裝書中,她發現了幾張小紙條,上麵是父親獨特的筆跡,他似乎打算第二天再從那裡繼續研究。她把每張小紙條都收進一個單獨的活頁夾中,然而其中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父親抄寫的一則預言,摘自基督教最早出現的聖人所說的一段話;這本書來自約翰·威瑟斯彭的私人圖書館,他是十八世紀曾掌管學校的一位校長,一名蘇格蘭牧師,同時還是一名神學家。雖然其中的有些話聽上去有點《啟示錄》的風格,那些話無一例外地指向“神聖的荒漠隱士”,很顯然就是埃及的聖安東尼。“在那片貧瘠的、蛇蠍橫行的沙漠,毀滅的種子可能已經種下,正逐漸發芽。”因為書有些生黴的緣故,下麵的幾行被汙跡覆蓋了,根本認不清楚,而且看上去她父親也放棄分析這些句子了。但接下去是這樣的“……從沙漠上升起,就像一道焰柱劈了下來,灼瞎了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的雙眼,燒光了這片土地上生命賴以生存的一切,直至十世,不得重生。”這後麵又少了一兩句話,再接著便是,“甚至連雲層都燃燒了起來。”這段文章除了有些詩意以外,和大部分的教父文學彆無二致,都是早期的先知和可憐的聖徒發出的警告和末日的預言。在文章的底部,她父親潦草地寫著“聖安東尼之火?”。儘管西蒙知道這個詞指的是皮膚病,通常與豬倌有關,但她還是不敢確定父親會不會發現了第二個、可能更為重要的意義。還有一件事情,也逐漸明了了。她父親一定注意到了惡魔轉世這個觀點。他摘錄了一段《羅馬禮書》中的天主教文字,其中介紹了重要的驅邪儀式和實施辦法,還有許多來自印度和埃及的秘傳資料。除此以外,她還發現了幾篇摘自《光明篇》的文章,那是一本猶太教的隱秘教材,主要介紹的是卡巴拉(卡巴拉:與拉比猶太教的神秘觀點有關的一種訓練課程。這是一套隱秘的教材,用來解釋永恒而神秘的造物主與短暫而有限的宇宙之間的關係。)課程。文章中描畫了惡魔是如何鑽進受害者的靈魂中的,怎麼通過念誦三遍《聖經》的詩篇91將它驅逐出去;當大主教用羊角號吹奏音樂時,那聲音將會“讓人周身搖顫”,並且將惡魔的靈魂震散。即使是穆斯林,也有自己處置遊蕩惡靈的方法。先知穆罕穆德(穆罕穆德:政治家、宗教領袖,穆斯林認可的伊斯蘭先知,廣大穆斯林認為他是安拉派遣到人類的最後一位使者。)曾經指引他的信徒《古蘭經》(《古蘭經》:伊斯蘭教一部節文精確而詳明的經典。)的最後三章——誠篤、黎明和人類——並飲用滲滲泉(滲滲泉:位於沙特阿拉伯王國麥加聖寺內克爾白天房東南側的一眼清泉。)的聖水。九九藏書網這些信仰中——甚至包括印度教——沒有一個會質疑黑暗力量是否真的存在,或它們是否真的可以從一個活體跳到另一個活體身上。惡魔被視作寄生生物,極容易改變且頑固,寄宿在靈魂當中,西蒙讀著讀著,發現她的父親正嘗試著用某種方法把這些資料聯係在一起,為此他畫了很多的箭頭,還做了很多批注和交叉引用。僅僅是看著父親的筆記出現在書中夾著的這些紙片上,就足以堅定她的決心了——要完成父親剛剛開始的事業。無意間,她注意到自己正牢牢地握著頸間那個圓形的吊墜。她剛準備開始研究——他寫的“封印/薩圖努斯(薩圖努斯:羅馬神話中的農神,土星和星期六也以他的名字命名。)/牽製”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在下麵劃了三條線呢?——便感覺自己聽見走廊上有些聲響。是圖書館手推車的輪子刮擦著地麵的聲音。她之前申請從特藏館調閱一張二十世紀美索不達米亞(美索不達米亞:古希臘對兩河流域的稱謂,意為“(兩條)河流之間的地方”,這兩條河指的是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裡斯河。)的地圖,心想圖書管理員終於把東西送來了。但那聲音卻經過了門口,於是她打開門,向走廊上探了探頭,但那手推車早已隱入書架之中了。她唯一可以看見的隻有一個身著長大衣的背影——矮小而神秘,低沉著頭——沿著走道推著手推車。“停一下!”她叫道,“你那裡有沒有什麼東西要給我?”那男人推著車消失了,她又叫道:“你那裡有我要的地圖嗎?”還是沒有回答。西蒙有些惱火,穿上桌下蹬掉的鞋子,嘀咕著關上了房間門,也沒顧得上密碼鎖便急急地追了上去。除了她這間房間以外,隻有儘頭處的那間閱覽室的小窗戶裡透著些許光亮。當她尋到手推車消失的書架儘頭時,早就沒了它的蹤影了。她停下來仔細聽了聽,似乎還能聽見手推車的輪子在書架深處的走廊上摩擦的聲響。在四十瓦的燈光下,這書架像是沒有儘頭;實際上,普林斯頓的圖書館是國內最大的開放性圖書館之一,館藏書有近兩百萬本,儘管平常她都因此慶幸,但此刻她隻希望這裡再小一些就好了。每次她覺得自己看到了手推車的一角,它則會又一次地消失在這迷宮之中,為此她不得不到另一條走廊上繼續尋找。那個管理員要麼就是聾了,要麼就是太遲鈍,也有可能兩者他都占了。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沒有得到回應。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白費力氣,也許她應該回去,出門時再重新向主樓層的館長申請一次。一個學生,埋頭看著書,頭也不抬地走過她的身旁。接著,就在她即將放棄的時候,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就像在戲弄她一樣,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些。越走越近,就像是在陰暗的地下海洋中潛遊似的,從一片光亮處移到另一片,徘徊在死角周圍和一排排聳立的書架後。西蒙一邊走一邊瞟著書名,大部分都是外語。有些書已經非常老舊了,連書脊上的字都已經模糊不清了。他們看上去像在1746年建校時就已經擺在這兒了,現在卻依舊被傳閱著,真是個奇跡。盧卡斯某次和她開玩笑說,他曾在借閱卡上發現過喬治·華盛頓(喬治·華盛頓:美國傑出的資產階級政治家、軍事家、革命家,美國開國元勳、首任總統。)的名字。自從那夜他來過她酒店的房間後,她就一直努力地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工作上。有時她能忘記那件事,就半個小時,或者再久一點點。儘管她已經非常努力了,她還是抑製不住自己去想旅館的那個夜晚。在此期間,時間會飛快地流逝,而她心裡隻能浮現出他將她抱起,放在床上的畫麵;也隻能感受到他的手撕碎她的衣服,愛撫著她的身體的感覺。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不,她心裡想,這也不是真的,她根本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當她轉身走向另一個空空的走道時——毫不意外——在那裡她隱約聞見了泥土的氣息。就像是剛剛被翻過的泥土。“你好?”她轉著身,衝著周遭的空氣問道,“能聽見嗎?”在書架的儘頭,她看見什麼東西突了出來,於是匆忙奔去。“啊,原來在這兒。”直到她走近才發現,那並不是手推車,而是圖書館放置在這裡的一個踩腳凳,為了方便那些矮一些的閱覽者的。最後她走入了一個死角。地下室到了儘頭,她的耐心也是。轉過身向回邁去,她似乎看見一個人影閃過。“你好?”她試探道。那個身影還在移動,卻還是沒有回答。她透過書頂看向另一側的走廊。“你好?”這次,她依舊沒有得到回應,但某樣東西阻止了她繼續追問下去。阻止她繼續暴露自己的位置。她儘可能躡手躡腳地溜進旁邊的走道上。每當確認沒人後,再悄悄溜到旁邊的走道上去。但她仍然能感受到另一個活物的存在,而且就在附近。草皮的味道愈加明顯了。她踩下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但腳後跟還是弄出了些聲響。她甚至聽見了他的呼吸聲。一陣牙齒碰撞的聲音,就像是某個東西嘴裡塞滿了牙齒一樣。她突然想到那幅古老的蝕刻上攻擊聖安東尼的野獸。倚在書架的一端,她脫下了一隻鞋子,接著另一隻,拿在手中,慢慢地向通往主樓層的樓梯移動過去。那沉重的呼吸又來了,比之前更近了。她彎下身子,從書堆的縫隙中瞄了一眼隔壁的走道。什麼東西在移動著,身影陰暗而模糊,背對著她。她低伏下身子,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她的嘴突然像在撒哈拉沙漠時一樣乾燥——她沿著兩架書間狹窄的走道,一寸一寸地挪著,在她以為已經離那東西夠遠了以後,她轉身又瞥了一眼。在一疊地圖的上麵,有一雙眼睛正盯著她。臉頰凹陷,表情陰鬱,滿臉土色。她拔腿就跑。鞋子也被甩在了身後,她衝到走道儘頭,向左轉了個彎,經過另一個走道,又拐向了右側。她還能聽見腳步聲——還是爪子?——緊緊地追隨著她。她拚命地跑著,急切地尋找著自己的方向。迎接她的會是樓梯還是死胡同?她隱約感覺到自己太過驚慌了,那個追逐者似乎並不是衝著她來的——隻是在耍弄她,像貓捉老鼠一樣。想要借此把她嚇死。她的手肘突然撞到一卷書冊,整個人失去了平衡,襯衫的袖子被金屬書架鋒利的邊緣刮破了,許多書被撞得散了一地。她在一本書上滑倒了,又立刻重新站了起來,她腳底出了太多汗,都黏在了地麵上。這時,一個紅色的出口標誌出現在了眼前,箭頭指向樓梯和電梯處。不知怎的,那追逐者竟超越了她。在看見他若隱若現的影子前,她已經感覺到他就藏在她和樓梯間的某一處。這該死的東西就像有分身術一樣。她又改變了路線,開始向閱覽室逃去,至少在那裡她可以關上門,把他鎖在外麵。她突然衝向靠牆一側更寬一些的走廊中,順著走廊匆匆跑過一個又一個書架,這些書架怎麼都長一個樣子,終於到了一處拐角,她的閱覽室就在前麵,還亮著燈。但她倏地停下了腳步,一口氣都不敢喘。閱覽室裡已經有人了。那東西怎麼會無處不在?透過拉門上的窄窗看去,她看見了某個東西在移動,還有紙和書被撕碎的聲音。屋內的燈光便搖曳著,因為那個闖入者在放著台燈的桌前徘徊著,完成著他的破壞任務。轉過身,她又向著反方向的樓梯間跑去,料想到那個身影可能再次出現堵住她的去路,但這次沒有。她雙手顫抖著,推開防火鋼門,爬了進去;就在她剛上到第一段樓梯的中間時,身後的門“咣當”一聲關上了,她低著頭,就像以前見過的那些運球的橄欖球運動員一樣,好不容易到達了一處拐角時卻迎頭撞上了什麼人,也可能是什麼東西。她抬起頭,一臉驚恐,這時那東西抓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定在了那裡。她剛要叫出聲就聽見他開口道:“等一下!”她終於看清了對麵是誰。“怎麼了?”盧卡斯問,抓她的力道不由得重了些。她鬆了口氣,整個人重重地倒向他,害得他差點摔下欄杆。“怎麼了,西蒙?”一個文件夾——藍色的——從他臂下滑落,紙張散落在了樓梯上。“你跑什麼?”她回答不上來;她還是沒法呼吸。她轉過頭看了看樓梯下麵。“你的鞋子呢?”她所能做的隻是緊緊地靠著他,等待著防火鋼門被再次打開的聲音。但是並沒有。“西蒙,說話。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她要怎麼解釋?她沒有說話,反而抓住他的胳膊,拖著他繼續向樓上走,全然不顧他的抗議——“等一下,我得把那些紙拿回來”——向著燈光和安全的主閱覽室走去。當他們終於安全以後,她在就近的桌子旁的一張椅子上癱了下來。一些學生因為這樣的喧鬨有些惱怒,紛紛抬起了頭。盧卡斯在她身旁蹲了下來,握著她的手,低聲安慰著。一個圖書管理員匆匆趕來詢問發生了什麼。盧卡斯為難道:“我也不清楚。”西蒙也是,儘管她已經回過神了,心跳也慢了些了,然而不管自己多麼不想承認,但在她心中,某個可怕的想法已經開始成形了。是閱覽室裡發生的破壞讓她想到的。某個人,或是某個東西,似乎想要抹掉自己的印記,想要消滅這幾世紀來累積的那些證據。但為了什麼呢?難道它要製造新的、更可怕的災難來進行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