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1)

哥德爾說道,不耐煩地用他那件粗花呢夾克的袖子擦去了黑板上的一串數字。“你是怎麼通過理工考試的。”“很簡單,”愛因斯坦倚在他的安樂椅上回答道,“我考了兩次。”哥德爾迅速地在黑板上空出的角落裡寫下了一串新的數字和數學符號,“我很驚訝這些竟然就夠了。”黑板上其餘的部分寫滿了複雜的場方程,這些是愛因斯坦這幾周研究的成果。他深知自己的計算有時需要新眼光來檢驗,但找一個這樣的人選並非易事。哥德爾,謝謝上帝,也許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數學家了——某種程度上來說,比傑出的約翰·馮·諾伊曼更純粹一些——這正是愛因斯坦費儘千辛萬苦幫助他移居美國,讓他進入普林斯頓的原因。但如果奧本海默知道哥德爾也參與了這些工作的話,他一定會大發雷霆。畢竟這是一項最高等級的機密。當哥德爾在靜靜地檢查著自己改正後的公式時,愛因斯坦走到窗邊,外麵陰雨連綿,他凝視著自己的後花園。已經入夜許久了,在小徑上那盞孤零零的路燈光照下,褐色的樹葉在舊車庫的門口打著轉。愛因斯坦和海倫·杜卡斯都不會開車,那些公共汽車都到不了的地方隻能靠朋友們接送,因此車庫就用來存放他從柏林研究所帶回來的那幾箱沒分類的文章了。“所以,你現在是怎麼想的?”哥德爾退了一步,問道,“這些難道還沒解決你遇到的難題嗎?”在門口落地燈昏暗的光線下,愛因斯坦眯著眼睛,研究著黑板上的內容。“嗯,好多了。謝謝你,我本應該自己想到的。”儘管愛因斯坦一直對自己的思維實驗引以為豪——他能夠想象出不可思議的場景,然後借此得出不同尋常的結論——但是數學是最常羈絆他的地方。一旦他有一些啟發性的見解,卻常對得出這個結論的成千上萬個解釋性步驟失去了興趣。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知道這些步驟。而此時他的大腦又開始了基於這個新見解的進一步推算——那些他本能地認為正確的新見解——然後不斷地推算下去。他聞見了樓下正燉著的意麵醬的香味,還能聽見海倫和阿黛爾·哥德爾準備晚餐並擺放餐具時交談的聲音。他瞥了一眼時鐘,將近九點了。毫無疑問,他已經很餓了。恰好這個時候,樓下傳來一聲“夠了,你們倆下來吧。這裡不是柏林——在美國我們到點兒就吃飯。”哥德爾依舊沉浸在黑板的內容當中,紋絲不動,愛因斯坦不得不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來引起他的注意。即使是如此細微的一個動作,而且還是他最親近的夥伴做出的,也讓他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我們等會再研究,”愛因斯坦細語道,“先吃點飯吧。”他領著哥德爾走下嘎吱作響的樓梯,走進餐廳,接著這個奧地利男人在座椅上如坐針氈,就像在接受納粹警察審訊一樣。他的妻子幫著海倫端上了通心粉和意麵醬,然後親自舀進了哥德爾的碟中。他像鷹般盯著她,愛因斯坦和海倫迅速地交換了一個微妙的眼神,她也清楚這對夫妻的特殊相處之道,於是刻意不再關注他們,轉身去揭開了蒸蘆筍的蓋子。儘管如此,哥德爾還是一直等到阿黛爾開始用餐時才小心翼翼地舉起叉子。“吃吧,mein strammer bursche。”她叫著他的愛稱,意思是魁梧的少年,這讓他的薄唇勾起了一絲笑容。“這醬是我用我們花園裡的番茄做的。”阿黛爾有一頭金紅色的長卷發,一點也不做作,還很開朗,而她的丈夫則拘謹得多了。但她特彆溺愛自己的丈夫,將他保護得嚴嚴實實的,一點兒也不接觸人世的那些滄桑變化。1937年在維也納的時候,他們夫妻二人從夜蝶——她表演的那間夜總會——回家時,遭到了一群衝鋒隊(衝鋒隊:成立於1921年8月3日德國納粹黨的武裝組織,隊員穿褐色製服,佩戴“卐”字袖標。)的攻擊,他們將庫爾特誤認為猶太人,她竟把他們擊退了。她用收攏的傘對他們連踢帶打,打得他們四處逃竄。庫爾特因此數月都精神不振。“你們倆工作太認真了。”阿黛爾說著,夾了一些蘆筍到丈夫碟中,切成了小塊。“我得給你們拿點玻璃珠來玩了。”她笑著說,耳環也跟著搖擺了起來。“啊,庫爾特每次都贏,”愛因斯坦說,“他算是個運動家,我可不是。”哥德爾正檢查著蘆筍,聽到這話立馬眉開眼笑;他很享受這種玩笑,這樣一來他自己不需要開玩笑就能融入進來。而且他可以清楚地知道這玩笑很有趣。愛因斯坦像父親般照顧著這個年輕同事,某種程度上和他自己的兒子——愛德華有關,他有嚴重的心理疾病。和哥德爾一樣,愛德華也有出眾的才能——他是一位技藝嫻熟的音樂家,還是一個出色的作家——但他的才能卻因一連串的神經疾病和恐懼症、擔心和妄想症而陷入了困境,一旦離開他所處的瑞士治療機構,他根本就無法生活和工作。愛因斯坦此生最歉疚的就是無法幫助自己的兒子,因此照顧庫爾特就成了一種變相的補償。“庫爾特在努力讓我相信——已經是第二次了——精神元素和物理屬性一樣,是真實存在的,”愛因斯坦說道,畢竟不能泄露他們在研究的東西,“如果我們不小心一些,他也許會用靈力讓這桌子浮起來。”阿黛爾胳膊肘頂著桌布。“他最好彆嘗試,海倫可擺出了她最好的瓷器呢。”海倫笑了,哥德爾用亞麻餐布擦了擦嘴後,又討論起另一個本體論的證明了。即使那些日子深受維也納學派(維也納學派:二十世紀影響最廣泛、持續最長久的哲學流派之一,代表了自然科學對哲學的挑戰。)影響,他也不能接受伯特蘭·羅素和他的追隨者的實證論,他們太信賴於模棱兩可的直覺了。哥德爾也曾輕輕鬆鬆地承認了,一個人的直覺不能作為證據,他的觀點和羅素恰恰相反。“我們不能通過分析直覺得出證據,恰恰是透過直覺,我們才產生了主觀臆斷。”但是最近他的想法又有所不同,聲稱世界上必然存在一個領域是我們無法用正常感官去感知的,那正是終極真理所在之處。儘管愛因斯坦並不認為這些推測具有說服力,但想要駁倒這些支持者也並非易事。話說回來,他自己又在樓上的書房牆上掛了誰的肖像呢?艾薩克·牛頓(艾薩克·牛頓(1643.1.4~1727.3.31):英國皇家學會會長,英國著名的物理學家,百科全書式的“全才”,著有《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光學》。),一個在煉金術上傾注了無數心血的人。“如果說這世界是一個由理性構築的世界,而且萬物皆有意義的話,”庫爾特說道,低下頭小心地從盤子中叉起一根意大利麵,“那就一定會存在來世這種東西。否則,它的意義是什麼呢?”“噢,庫爾特,”阿黛爾反駁道,“為什麼萬物都要有意義呢?也許我們坐在這裡,隻是為了吃一頓意大利麵,說說笑笑,以及,”她停頓了一會,重新倒滿酒後,舉起酒杯敬向主人,“喝些好酒。”“這是你說的,阿爾伯特。”庫爾特不依不饒道。“我說什麼了?”“宇宙萬物可不是上帝擲擲骰子得來的。整個宇宙可不是一場憑空隨便設計的遊戲。”“但也許他在玩其他什麼遊戲呢,”愛因斯坦辯解著,“一個我們絲毫不了解,甚至連遊戲規則我們都搞不清楚的遊戲。”“但遊戲規則——你必須承認這點吧?就說量子物理學吧。”“隨你舉什麼例子。”“你不喜歡它,是因為你不能接受那個概念——你想怎麼稱呼它?——鬼魅般的超距作用。”“一個粒子,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兩個點?不,這理論我還不太確定。”“我懶得來說服你。儘管如此,這其中一定有關聯。簡而言之,我們的問題就是沒有找出——至少現在還沒有找出——那雙讓粒子移動的無形的大手而已。”“這雙無形的手後是不是還有掩藏的軀乾?”愛因斯坦開了個玩笑,但哥德爾的思維一旦飛馳起來,再讓他分心就很難了。“現在,它們的移動看起來根本毫無邏輯可言——”“確實是這樣。”“因此你就覺得它們的狀態不太理想。”“是的。”“對這些活動在一個我們知之甚少的係統中的粒子而言,你所謂的理想狀態,也許並不是它們最理想的狀態。”“這一點我同意,”愛因斯坦說著,用叉子卷起了一大團意大利麵。“我確實不了解這個係統。這也正是為什麼我會像執矛的堂·吉訶德(《堂·吉訶德》: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於1605年和1615年分兩部分出版的反騎士。故事發生時,騎士早已絕跡一個多世紀,但主角阿隆索·吉哈諾卻因為沉迷於騎士,時常幻想自己是個中世紀騎士,進而自封為“唐·吉訶德·德·拉曼恰”,拉著鄰居桑丘·潘沙做自己的仆人,“行俠仗義”、遊走天下,作出了種種與時代相悖、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徑,結果四處碰壁。但最終從夢幻中蘇醒過來,回到家鄉後死去。)一樣,一直不停歇地探索。”“為了你的杜爾西內亞?”阿黛爾插了一句。“是啊。‘統一場理論’最終會被證明是個漂亮的理論。噢,我知道那些年輕人會怎麼想這個理論,和我的。隻要能填飽肚子,我就會繼續乾下去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還有這裡。”他用叉著麵條的叉子指向太陽穴。“我也是這麼想的,”哥德爾說,“用你的直覺。”“阿爾伯特,你快把意大利麵吃到頭發上去了。”海倫笑著說。“太遲了。”阿黛爾說著,將自己的餐巾遞了過去,幫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頭發。“你就像個孩子一樣淘氣。”海倫說,愛因斯坦笑了起來。“我想我該重新活一遍,”他說,“在小時候多學些禮儀。”“從你的理論來看,你完全可以做到。”哥德爾說著,但他還沒來得及詳細闡釋一番,餐廳窗戶處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抓撓聲,他們紛紛望過去,窗戶外麵是一雙泛著綠光的眸子。“噢,我的天啊。”海倫匆匆起身,走向門廳。“那是什麼?”庫爾特緊張兮兮道。“沒什麼,”阿黛爾安慰道,“趕快在麵變冷前吃完晚餐吧。”前門開了,一陣秋風卷進屋內,接著又關上了,海倫抱著一隻虎斑貓走了進來。“我的錯,”她說,“每次阿爾伯特去工作以後,我都會給它留一碗牛奶。”儘管他並沒有那種異常的恐懼症,但愛因斯坦大概可以猜到——庫爾特一定僵在了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盯著這隻貓,就好像它是一隻隨時會猛撲上來的老虎一樣。有什麼是這個男人不害怕的嗎?“喏,庫爾特,隻是一隻小貓而已,”阿黛爾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掌撫著他的手臂。“你還記得我在夜總會養的那隻貓嗎?你當時多喜歡它呀。”“抱歉,”海倫有些失措,“我不知道——”“你可以先把這貓抱去廚房。”阿黛爾建議道,希望能借此避免一場危機。海倫抱著貓離開期間,愛因斯坦問:“你為什麼說我的理論能幫我多學些禮儀?”“我不是這個意思。”庫爾特說道,還是心有餘悸的樣子。“所以,你覺得我還是挺禮貌的?那太好了。”“我的意思是,”庫爾特慢慢地呼吸著,緊緊地盯著自己的盤子,“如果你接受了廣義相對論的前提——”“我當然接受啦。”“——如果你可以把它和重力場聯係起來,那麼我們之前所研究的那些等式——”“繼續,繼續。”“照理說,接下來你一定會得出一個假設,時空旅行是有可能的……那麼通過這個方法,你就可以回到童年了。”“呃,我年紀太大了,不適合那些。活一次就夠了。”“我錯過了什麼嗎?”海倫重新回到座位上好奇道。“我的庫爾特正在解釋我們怎麼才能變年輕呢。”阿黛爾回答道。“那麼我洗耳恭聽。”“如果宇宙萬物都在轉動著,就像一個巨大的宇宙漩渦一樣,那麼時間必然不單單是一係列事件的線性序列,也就是說不會在第一件事情發生以後才會發生第二件,時間一定是和宇宙一樣是旋轉的,遵循著某種曲線。對吧,空間和時間的投射一定會再回到原處的。怎麼不可能呢?理論上來說,它們是一定能回到它們的原點。”“所以我要怎麼回到我的十六歲呢?”阿黛爾說,“我比較感興趣的是這個。”“你可能需要一艘火箭,”愛因斯坦也加入了討論,“而且它的速度還必須非常快。”“如果你的速度足夠快,曲線又足夠寬的話,”庫爾特說道,“照理說是能夠去到任何時間的,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噢,不,”阿黛爾說道,“未來的話,可以再等等。我可不想這麼快就老去。”“我也是,”海倫一邊收拾桌子一邊附和道,“誰想要喝咖啡?”在海倫和阿黛爾忙著準備咖啡和點心時,愛因斯坦追問著哥德爾——他並不讚同他那些結論,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它們無法憑經驗來證明,但一如往常,他非常感興趣,像庫爾特這樣機敏的人是如何從他的理論中梳理出這樣一層含意的。如果他想找出哥德爾邏輯的謬誤和漏洞的話,還是需要仔細思考一番的。庫爾特和阿黛爾準備離開的時候,已經將近半夜了,海倫忙碌了一整天,回房休息了。愛因斯坦正準備睡覺,但就像是某個規矩似的,他還是先走向了廚房,喝了一杯溫牛奶。看了一眼冰箱,他卻發現瓶子裡隻剩下了一點點了。當那隻小貓跑來蹭著他的褲腿時,他終於知道了原因,“哈,原來是你偷喝了我的牛奶。”他彎下身,用手指撓著小貓的下巴,說道:“你今晚準備睡哪兒?”他的前任妻子——米列娃就養了一隻和它很像的小貓,但現在應該已經不在了。就她從蘇黎世寄來的那些書信來看,她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每況愈下。時間從來不給人留有幻想:它是一種無情的力量,就在他準備直起身時,他感覺到它正用尖利的手指戳著他的腰背。小貓竄到了後門,在那裡等著他。“今晚很冷的。”愛因斯坦說道,但那小貓依舊停在那裡,扭著頭“喵喵”地叫著。“好吧,”他打開門,“如果你執意這樣的話。”小貓一溜煙便鑽進了院子,愛因斯坦靠在門口看著那些被風吹彎了的樹枝。落葉卷過後階,通向車庫的木門砰的關上了,轉而又開了,咯吱地響著。就在他準備回去的時候,又是砰的一聲,他猜門閂可能滑開了。如果他不把它重新搭好的話,這後半夜他都會被這噪音攪得睡不著的。扶著把手走下樓梯——每走一步,他的後背都在抗議——他慢悠悠地走過院子。一輪滿月低垂在天際,泛著金色的光芒。在車庫門口,他發現門閂確實開了。他撬開門,往裡麵掃了一眼才重新把門閂插上。那些紙盒還是堆在邊沿,周圍還有幾把生鏽的耙子和鏟子,車庫內一片黑黢黢的,幾乎看不見其他東西。“有人在嗎?”他問,“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接著他關上門,插上門閂,踩著落葉走回了後門。就在他最後一遍檢查院子,看看那隻小貓有沒有改變心意時,他似乎看見車庫汙跡斑斑的窗戶後麵閃過了一個身影。什麼東西在移動。好像什麼東西正觀察著他,但躲起來時有些晚了。那是小貓的窩嗎?好吧,既然它能進去,也就一定能自己出來的。外麵又黑又冷,實在不能在院子裡多待片刻了。明天早上他再來確認吧。現在,他隻想喝完瓶子中剩下的牛奶,然後上床睡覺。和哥德爾一起享用晚餐固然有趣,但通常都會拖到很晚。大概在睡下後幾小時的樣子,他又被狂風撞擊窗戶的聲音吵醒了,並且覺得自己聽到院裡傳來一陣尖利的聲響。他跌跌撞撞地從床上爬起來,緊緊地關上了窗戶,接著望了一眼外麵的夜色。除了車庫的門又被吹開了以外——明早他一定要告訴海倫,那門閂該換了——沒有任何不妥,於是他以為剛才的聲響不過是自己做的噩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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