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因為勞動節的緣故,盧卡斯可以周二才去大學報到。離開公寓時,他經過了愛因斯坦的房子,那裡的前門敞開著,微風從紗門中吹進來,同時他能聽見打字機按鍵劈啪作響的聲音,還有一個女人在用德語和某人說話。不知道他此生還有沒有可能再聽見那種語言時,皮膚會像現在一樣不再出現那股刺痛感呢?今天天氣很好,正值夏末秋初,但散步時,他需要護住一隻眼睛以防太陽光的刺激。他散步的那條路,還有納蘇街上的大多數店麵都還是老樣子,白牆中夾雜著褐色木頭的偽都鐸風格建築,大學城常見的大部分商店都在這裡了——報亭、餐館、雜貨鋪、收音機維修店和冰淇淋店。那些和他相識的店主紛紛衝出來擁抱他,並表示願意隨時為他提供免費的報紙和早餐,盧卡斯一一感謝了他們,舉起公文包表示自己得去上課了。“我們隨時都為你提供這些,”一個小飯館的店主格斯向他保證道,“現在你去教那些孩子們吧,我們正是為了他們戰鬥啊。”盧卡斯想道,即使是在希臘和羅馬藝術這樣的課堂上,也會有人提出“同盟國正是為了人民而奮鬥”這樣的觀點。“一定的。”他回答道。儘管小鎮非常古樸可愛,但還是無法和大學校園的宏偉相提並論。盧卡斯穿過一道華麗的黑色鐵門——費茲蘭道夫門,在一條通向納索堂的石子路前停留了片刻。普林斯頓大學於1756年在納索堂成立,它的牆壁由淡黃色的砂岩砌成,上麵還有獨立戰爭時留下的代表光榮的彈坑,門的兩邊守著兩隻青銅老虎,是學校的吉祥物。白色的穹頂下有一座鐘,按照慣例,新生每年在開課時都會把鐘錘偷走。學校的管理者一直都裝作看不到,而鐘錘也總會按時歸還原處。一個身著泡泡紗夾克的學生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張團結會的傳單,“老師,如果您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您似乎已經完成您的職責了。”盧卡斯瞥了一眼傳單,便將它塞進西裝外套胸前的口袋裡。與那個學生相比,他的衣著既不輕便也不考究,即使是卡普托太太也沒辦法熨平他外套上所有的褶皺,至於他的鞋子,無論他多細心地為這雙褐色布洛克皮鞋上油,刮痕和磨損的鞋跟依舊很明顯。腳下的碎石嘎吱作響,他沿著小路來到了禮堂的一側,進入了校園中一處更清淨的地方——一片被精心修剪過的寬闊的草坪、古老的樹木和一座有著豎窗、回廊和拱門的哥特式建築。盧卡斯曾聽說過這裡的建築模仿的是英國的劍橋大學,不難想象那裡的另一座建築的模樣。隔著威瑟斯彭宿舍——一座以十八世紀末管理學校的一位蘇格蘭神學家的名字命名的簡陋宿舍——的窗戶,收音機裡傳出一陣不和諧的音樂聲,是伍迪·赫爾曼的曲子《It must be jelly》,音樂伴著九月的微風,拂過每個年輕男生的腦畔——因為隻有男生才可以進入大學學習,他們都把袖子挽到手肘、把筆記本夾在腋下匆忙地尋找著第一節課的教室。儘管和他們相比,他不過大了十來歲,但對現在的盧卡斯而言,他們是多麼的年輕啊。他先去了係辦公室向克拉克夫人作自我介紹。那位管理日常事務的中年女士就是克拉克夫人,她非常忙碌,甚至在將一捆試卷塞到他手中並祝他好運前,都沒有時間抬頭向他問好。直到他到達麥考密克藝術博物館的主報告廳——一個空曠寬敞的分層階梯教室,在那裡他可以看見所有的學生,學生們也可以看見他——他才意識到很多東西已經改變了。戰爭前,這個教室是坐滿了人的,而現在兩百個座位中隻有四五十個是有人的。大部分學生看起來都是低年級的,如果這裡有高年級學生的話,他們應該大都因為哮喘、扁平足之類的原因而免服兵役了。而即便有這樣的高年級學生,如果他們的專業是土木工程,也應該被招募走了,因為部隊需要這樣的專業隊伍。剩下的這些學生,幾乎所有人都戴著眼鏡,其中一些人的鏡片都有可樂瓶底那麼厚了,大部分不是骨瘦如柴就是肥胖不堪,而且看上去身體都不是很好。盧卡斯可以想象,如果在迪克斯堡(迪克斯堡:美國陸軍軍事基地之一,位於新澤西州特倫頓市東南27公裡處,緊靠麥圭爾空軍基地。)的新兵訓練營,他的軍士長將如何對待和塑造他們。將一盒幻燈片交給那個一早就坐在放映室角落裡的老人後,他走到講台前進行了自我介紹,宣布道:“這是《藝術史:古典藝術和建築》課程的第一節課,如果誰走錯了教室,現在還可以離開。”他聽見一個學生小聲嘀咕了一句“靠!”接著收起他的書沿著走道跑了出去。每個學期的開學都至少有一個學生會走錯教室。改變的除了學生的比例外,還有他的心態,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每次走上講台或麵臨一個新的班級就會緊張的他了。一旦你經曆過空襲、迎麵而來的坦克和無處不在的中彈威脅,任何公開演講的恐懼都會很快消失。他給學生分發了課程大綱,這是剛從油印機中拿出來的,還有些溫熱呢;點了次名並且努力地將每個人的臉和他喊出的名字對上號,裡麵相當多的名字出自顯赫的美國家庭,大都是來自紐約派克大街和費城大街的東海岸精英,還有南方的貴族,許多名字都在學校的禮堂、宿舍、體育場或操場上的表揚榜上出現過。當他點完名後,其中一名學生舉起手問道:“冒昧地問一下,老師,請問您是在哪裡服役的?”盧卡斯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出,但為了繼續下麵的課程,他依舊回答了:“西歐。”“是陸軍還是海軍部隊?”“陸軍。”他不願再繼續這個問題了。他並不打算深入探討他為文物複原委員會的貢獻,他知道如果任由學生們的性子,他們可能會帶著他在花園的小路上度過這節課剩下的時間。“現在靠近窗戶的同學可以把百葉窗降下來,我們要開始上課了。”當教室的光線暗了一些後,盧卡斯示意放映員將剩餘的燈光調暗,降下教室前的屏幕並放出第一張幻燈片。燈光又暗了些,講台的右側出現了一張古典時期最著名的雕像之一——《擲鐵餅者》的圖片。“當我們討論古典藝術時,”盧卡斯講道,“我們就是在談論一個黃金時期,從公元前480年雅典崛起、希臘帝國擴張,一直到公元前320年亞曆山大大帝在巴比倫的尼布甲尼撒宮殿逝世——這是一個轉折點——這時候藝術家們已經掌握了在大理石上雕刻的工藝並創造了大量精致描刻的雕刻品。最有名的雕刻品之一就是這個——擲鐵餅者。這是雕刻家們第一次學會捕捉運動中的人們的形態,他們的雕像再也不呆板僵硬、固定在一個正式的姿勢上了,相反的,它們變得像三維空間的實體一樣鮮活、自由、毫無束縛甚至有時充滿情感。”昏暗的教室裡,他可以聽見筆尖劃過筆記本的聲音,他一幀一幀地放映著幻燈片繼續著自己的課程,簡略地補充著希臘雕塑的七個繁盛時期,從公元前1550年的邊錫尼文明到幾百年後在大陸興起的古希臘文化。幸運的是他幾乎不需要他的筆記了,他對這些材料把握十足,但他沒有考慮到在昏暗的環境下用一隻眼睛有多麼艱難。他需要把頭低到講台才能看見下一個話題,還需要反複側身才能看見屏幕上呈現的圖像。他想,下節課也許該隨身帶一隻手電筒。當學校禮堂整點的鐘聲響徹校園,放映員打開了燈,升起屏幕,靠窗的學生們拉起了百葉窗,盧卡斯眯著眼睛抬起了頭。某個穿著海藍色防風夾克和肥大的褲子的學生匆忙離開了最後一排衝出大廳。這節課有那麼無聊嗎?“我猜你們都有課程大綱了,”他喊道,“在下節課前一下前兩章——古希臘和羅馬時期的內容。我的研究室就在樓下,藝術博物館裡,今天下午我會把時間表貼在我研究室的門上。”在普林斯頓,辦公室都被稱為研究室,就像把討論會稱為訓誡一樣。班級裡一半的人都已湧到了走道上。“還有,學期結束前一定要記得,至少報名參加一次私人座談會。”隨後學生們便走光了,放映室的燈光也黯了,(那位老人有沒有出來透過氣?盧卡斯很好奇。)他在空蕩的教室裡收拾自己的筆記。不知怎的這一切似乎都不太真實,即使他現在確實又站上了講台,但依舊很難想象幾個星期前他還在躲避著子彈、在飽受戰爭摧殘的城鎮廢墟中挖掘、尋找著鐵礦井以及藏匿其中的戰利品。一旦他忘記了,他頭部彈片的傷口就會產生鈍痛感,更不用說藏在黑色眼罩下的那顆玻璃眼珠了,它們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穿過藝術博物館的大廳時,他向正在拖地的清潔工沃利揮了揮手。“歡迎回來,教授。”沃利叫道,“很高興你毫發無損地回來了。”應該說差不多毫發無損,盧卡斯想。但就這一點,他並不打算同他爭論。痛苦的回憶遠不止這些——盧卡斯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德國男孩——漢塞爾,在他的腳踩到地雷的幾秒前,他正準備拿走一塊巧克力條。文字根本無法描述出那種恐怖,以及他目睹的上千個類似的場景。如果你從未近距離目睹過戰爭,自作無畏,向戰爭叫囂並非難事,但如果你經曆過的話,很難不感到絕望。人類打著國家、信仰和思想的旗幟對彼此所做的這一切是難以想象的。學生們在外麵的庭院裡閒晃,用抽煙、聊天來消磨下一堂課前的時光。一些低年級的學生聚在一棵樹下,呆呆地盯著法恩大樓的一扇窗戶,數學係正是在這棟莊嚴的大樓中。盧卡斯好奇是什麼這麼有趣,於是追隨著他們的目光看去,是一扇裝飾著數學符號的彩色玻璃窗,窗後的座位上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是一個男人,他似乎正專注地在膝蓋上的便箋簿上寫著什麼。他腦袋周圍揚著一圈隨性的白發,這時他舉起一隻手,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濃密的胡子。“我看見他在帕默爾廣場買了一隻冰淇淋甜筒。”一個學生說。“我在華盛頓路上和他打招呼。”“他和你打招呼了嗎?”第三個人問道。“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聽見,我都不確定他有沒有看見我,因為他不一會兒就消失了。”儘管盧卡斯已經見過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某次看見他在風雪中漫步到他在高等研究院的獨立辦公室,但再次看見這麼一個用方程式挑戰並顛覆了長期以來的時空觀、且革新了物理學科的人物還是令人激動的。他已經成為一個和喬·路易斯(喬·路易斯(1914.5.13~1981.4.12):美國職業拳擊手。)、朱迪·嘉蘭(朱迪·加蘭(1922.6.10~1969.6.22):美國女演員及歌唱家。)、吉恩·凱利(吉恩·凱利(1912.8.23~1996.2.2):美國著名男演員。)比肩的偉人了,誰能想到一個科學家竟能如此有名,而且他的研究在大多數人眼中還是很難理解的。在暢斯樂·格林圖書館(普林斯讀大學的第一個專業圖書館,建於1873年,維多利亞時期哥特式建築風格,內飾豪華,主體為八邊形的穹頂建築。)的教師休息室,盧卡斯從前廳標有他名字的信箱中取出自己的信件,似乎是一些亟待完成的文書任務。接著他向休息室走去,突然一聲嘹亮的“歡迎英雄凱旋!”響起,帕特裡克·德蘭尼像個小孩一樣從皮椅上蹦了起來,給了他一個熊抱。德蘭尼所在的礦物和地球物理學係隻有他一個人,他所研究的放射性同位素與愛因斯坦的研究比起來不過是門外漢水平,儘管在這大廳之外他根本就沒什麼名氣,但盧卡斯總覺得德蘭尼的研究背後有政府資金的秘密支持。注意到盧卡斯的眼罩,德蘭尼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知道的吧?女士們都會喜歡這個眼罩的,太時髦了!”“我給你演示一下這眼罩是用來乾嘛的。”“不必了。”“為什麼?”“你難道忘了你現在是在普林斯頓,地球上唯一一個消息傳播速度堪比光速的地方。”“說到這兒,我剛剛看見那個人了。”“那位教授?”“我在法恩大樓的塔樓上看見學校宣傳他的那些事跡了。”“何樂而不為呢?他確實值得。”德蘭尼說著,便走向餐櫃並從過濾器的凹槽那倒了兩杯咖啡。“奶油還是糖精?”“不用,黑咖啡就好,謝謝。”“那就好,我這裡正巧也沒有奶油和糖精了。”他們都笑了起來,盧卡斯打趣道:“看來某人沒小心節省自己的配給券呀。”“是啊,依我看主要責任都在希特勒那個王八蛋身上。”大廳中間的桌子上雜亂地擺著滿是煙頭的煙灰缸,還有一些沾著咖啡漬的報紙。這裡的一切都沒有變,盧卡斯想著,倒向德蘭尼對麵的一個舊皮椅裡問:“大家都去哪兒了?”“所有人都變了。”德蘭尼撓了撓自己修得參差不齊的胡子,他的頭發也是自己剪的,誰都能看出這點。“現在學生少了,教職工也削減得隻剩下骨乾了,你能回來任教,的確是對你的付出最好的回報。”“我付出了什麼?”“你是我們學校英勇作戰的戰士代表。”“不再是了,我可算不上。”德蘭尼聳了聳肩表示,“可能他們認為需要一個人來銘記那些被徹底摧毀的文化成果,反正不管怎樣,你現在回來了。”直到這一刻盧卡斯才意識到自己能夠這麼迅速地被重新聘用有多麼的奇怪,難道信中引用的那句校訓——“普林斯頓是為國家服務的”,就是1902年到1910年擔任校長的伍德羅·威爾遜(托馬斯·伍德羅·威爾遜:(1856.12.28~1924.2.3):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所述的贈言,並不是原因嗎?“埃德·蘭德爾還在這裡,而且他叫我提醒你,你還欠他5美元呢。”在德蘭尼陷入談論還有誰在任職的陳詞濫調前他這麼說道。大多數留下的都是老人,他們中許多人都參加過一戰,他還向盧卡斯介紹了一下市裡的變化:“花園劇院終於有了供應充足爆米花的小賣部,賣特大號三明治的店鋪關門了。哦對了,原來是修鞋鋪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一家中國洗衣店。”生活的發展可真是有趣。瞥了一眼桌上的報紙,盧卡斯看見《紐瓦克明星紀事報》上赫然醒目的大標題——“遠洋護航艦在北大西洋遭魚雷襲擊”,下麵是一行副標題“美國範布倫號軍艦被潛水艇擊沉”。他拿起報紙瀏覽了一下頭版,那裡附著一張船側有紅十字標誌的美國蘇華德號軍艦安全抵達港口的照片。“這可真是今天的壞消息,”德蘭尼說,“你聽說那次水下襲擊了嗎?”“沒有,我今天才看見報道。”他快速地瀏覽著。“德軍擊沉了一艘護航艦,但神奇的是,載著傷員的那艘船雖然也遭受了襲擊,還是成功到達了港口。”文章中還提到了納粹的潛水艇被深海炸彈襲擊後就在蘇華德號下爆炸了,在船頭炸出了一個缺口導致船身進水了。盧卡斯把報紙翻到內頁讀完剩下的報道,他看見兩張傷員被擔架抬出船的照片,和一張船體的破洞處雜亂地釘著金屬片的照片。文中引用了蘇華德號船長的一句話:“抽水機竟然能跟上水湧進來的速度,簡直就是一個奇跡,就像上帝的手托著我們前行,讓我們不至於沉入海底。”“《日內瓦公約》的效力也不過如此,”德蘭尼抿了一口咖啡,“蘇華德號擺明了是一艘紅十字會的船隻。”在簡短的補充報道中提及了港口發生的一樁離奇意外,導致了又一個人的死亡,一個被層層保護的板條箱從貨艙升起時突然鬆動,砸落在碼頭上。在盧卡斯看來,有時你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東西都會威脅你的生命,他不知道他那次的死裡逃生是不是已經使他對死亡免疫了,真是癡心妄想!但在戰爭時期,有時希望便是你能擁有的全部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