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裡是花匠的大兒子,可重要的是,最終的繼承人是戴斯蒙德。沒過多久,我們就知道了他繼承了多少他父親的東西。我回過頭看紮拉,但被花匠擋住了。我越過戴斯蒙德傷心的目光,直接走了。我把食盤還回廚房——然後愉悅地享用了洛蘭的抽泣,還有她一英寸長的雞窩頭——有幾個女孩邀請我過去,但我沒答應,回了自己的房間。大概過了半小時,牆落下了。紮拉病得太重了,花匠沒辦法來場最後的幽會了,況且戴斯蒙德也在。我蜷在床上,看著劇本,空白處的每一條筆記都讓我多了解了菲麗希緹·法靈頓一點。大約早上三點的時候,堵住我門口的牆移開了。也隻有那麵牆——可以眯著眼看到旁邊兩邊的門洞,那是瑪蘭卡和伊瑟拉的房間。依然看不到展示櫃,門洞上的牆還在原地關著。她們已經在那兒幾個星期了,每次我睜開眼沒看到屍體,就感覺快活了一點點。我用手指夾著書,準備好要應付走廊裡的花匠,他肯定是一手解皮帶,滿眼是欲望。但等著我的卻是戴斯蒙德,他淺綠色的眼睛旁滿是淤青,雙眼中露出的是幾個月來我沒見過的憂慮。他抓著玻璃牆支撐著自己勉強站著,雙膝也彎著,仿佛隨時都可能在搖晃中跪倒在地。我仔細地合上書,放到書架上,在床上坐直。他蹣跚地走了進來,最後終於狠狠地跪在地上。他把臉埋在手裡,又突然拿開手,像是那雙手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似的盯著。他周身彌漫著一陣酸得嗆人的化學製劑味,也就是我每次走到金銀花附近會聞到的氣味。然後他彎腰倒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冰冷的金屬地麵,整個身體都不斷顫抖。大概過了十分鐘,他才說話,聲音嘶啞殘破。“他跟我保證說會照顧好她。”“是。”“可是他……他……”“讓她免除了痛苦,還防止她腐敗。”不帶感情。“……殺了她。”那麼也不完全像他父親。我脫了衣服,跪在他麵前,給他解開襯衫。他很嫌惡地看了我一眼,一下把我的手打掉。“我幫你洗澡——你熏死人了。”“甲醛。”他吐出兩個字。這回老老實實地讓我脫了衣服,跟在我後麵跌跌撞撞地被我拉到房間裡麵洗澡。我打開花灑,用熱水把他澆了個透。後麵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情色意味。就像索菲婭的女兒們快睡著的時候,我給她們洗澡一樣。我告訴他往前靠,抬手,閉眼,他就照做,可是完全麻木,像是聽不懂話的機器人。我的洗發水和沐浴露都是果味的,香氣襲人,在我給他從頭到腳洗好之後,唯一剩下的化學味來自他的衣服。我用毛巾把他裹起來,再用他的一隻鞋把他的衣服推到外麵的走廊裡,然後才回來把我們兩個弄乾。還要一直幫他擦臉——洗澡的時候沒看見,他的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他給她打了什麼東西,讓她睡覺,”他輕輕地說,“我以為我們要把她運到外麵的車上,但是他打開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房間。”他突然打了個冷戰。“她剛睡著,他就給她穿上一個橘黃的裙子,再把她放在一個做防腐的桌子上,然後他……他鉤住……”“求求你彆跟我講細節。”我平靜地說。“不行,我一定要說,因為總有一天他也會這麼對你,是不是?這就是他留住你們的方法,把屍體防腐處理了,你們就能永生不老。”又是一個冷戰,因為抽泣而破聲,但他繼續說著。“他站在那裡給我說明所有的步驟。他說,我總有一天也能獨立完成。他說,愛不隻是歡愉;他說,我們也要願意做那些難以下手的事。他說……他說……”“好了彆說了,你還在抖呢。”他任憑我帶他走到床上坐著,幫他蓋好毯子,我坐在他旁邊,雙手抱膝坐在毯子上。“他說,如果我真的愛你,我不會讓其他任何人的手來照顧你。”“戴斯……”“他給我看了一些其他人。我以為……我以為他隻是把她們扔回大街上了!我不知道……”他徹底崩潰了,哭得連床都跟著顫抖起來。我在他後背上劃著圈地撫摸他,他哭得快喘不上氣了,可我也沒有更多辦法再安慰他了,因為他還不知道真正的真相呢。紮拉是因為骨頭感染了,他以為所有受傷的人都自殺了,或者完全放棄了自己,所以才死了。他不知道這些人的態度或是年齡的問題。而在他被打擊得接近崩潰的狀況下,我也沒法親口告訴他這些。我不能利用一個被擊垮了的他。我需要一個勇敢的他。我當時覺得他永遠都不會。過了幾分鐘,他才能說出話來:“她自己挑了玻璃櫃。他逼我把她扛過去,教我怎麼擺她的姿勢,怎麼把玻璃完全封好,然後才能倒樹脂進去。在他關上玻璃櫃前,他……他……”“跟她吻彆了?”他哭得打嗝,點頭的時候像在抽動。“他對她說愛她。”“他就是這麼理解的,按他的方式愛她。”“你怎麼能忍受跟我在一起?”“有時候我真的忍不住,”我承認。“我一直在跟自己說,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你還不明白你父親和哥哥做了多少缺德事,有時候我隻能用這樣的方式勉強跟你在一起。但是你……”“請你告訴我。”“但你沒膽量,”我歎了口氣。“你知道把我們困在這裡是不對的。你知道這是違法的,你知道他強奸我們,現在你也知道了他會殺了我們。在這裡的一些女孩,她們的家人可能一直在外麵找她們。你知道這是不對的,可你卻不報警。你說過,你要為了我學會更勇敢,可是你沒有。我也真的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知道這一切……把這些事都挖出來……就是要逼死我母親。”我聳聳肩。“假以時日,也會逼死我的。懦弱膽怯可能是人類的天性,但它更是一種自我的選擇。你知道這座花園卻不報警,把我們留在這裡過一天,就是你一次次地重複自己的選擇。事實就是這樣,戴斯蒙德。你不過是假裝不下去了罷了。”他又開始哭,或者說還在哭,他被震驚得天翻地覆無力招架。天還沒亮,他一言不發地躺在我的床上,等到第一縷陽光照進花園,他才拿起自己滿是甲醛味的衣服站起身走了。之後的幾周他隻來過花園一次,沒跟我說話。他隻是看看牆升起來後,凝固了的鬆脂裡麵的紮拉。牆都升起了,整個夏天裡曾經模糊不清的現實,也終於被擊碎,在耳邊陣陣回響。我們是蝴蝶,我們短暫的生命會在玻璃櫃裡結束。“等一下,我記得你說過是因為基莉。”埃迪森說。“是說過,沒錯。我馬上要說到她。”“哦。”她用拇指撫摸著小藍龍的脖子,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基莉是四天之前來的。”我兌現對紮拉的承諾是需要一定時間的。我告訴花匠原委之後,他已經同意了要給我們買一整套《仲夏夜之夢》,可是他要求事情“按規矩來”。他定了各種服裝,又給了福佑一箱彩陶,差不多有她人那麼重,讓她給每個人做花冠。我們大家都分好工了,也訓練了一些女孩發音。有些姑娘讀過一兩部英文戲劇,但大多數姑娘還沒經曆過這種袒露自己的方式。我跟內奧米一起生活了將近兩年時間,她喜歡穿著內衣,趁刷牙的時候,在公寓繞圈兒地念她的獨白。沒錯,就是刷牙的時候,所以她刷起牙來沒完沒了。到晚上了,花匠讓洛蘭安排了一場晚宴,地點是小河的兩邊。我們坐的椅子很奇怪,像是軟墊椅子,又像懶人沙發,都是亮色,每個人還有一條半透明的絲綢長袍,也是五顏六色,不過頭一次跟我們背後的顏色沒什麼關係。我讀的是海倫娜,花匠給我的是一件森林綠和青苔綠的長袍,還有一層深玫紅色的點綴。因為這層點綴,福佑給我搭配的是玫瑰花冠。大多數女孩在戴花冠的時候都把頭發披下來了,不過是因為我們那天晚上可以這麼乾。我們一起準備的時候差點就要笑出來了。我們是為了紮拉才做這件事的,但是花匠卻把它融入了自己的想象。即使他明白我們這麼做的原因——我很肯定他是清楚的,可他還是覺得我們這樣隻能表示,我們在他的溫柔嗬護下生活得多麼幸福,感恩戴德地想要為他表演一出戲劇來取悅他。那個男人有一種讓人驚歎的才能,就是隻看到自己想看的事。他都沒注意到,洛蘭買了一頂假發,假裝她還有一頭長長的秀發供他把玩,變態賤人。他還說服了戴斯蒙德來參加。我猜戴斯蒙德因紮拉的死,挺煩躁的。戴斯蒙德像他爸爸,但是他沒繼承他爸爸的全部思想。戴斯蒙德從這件事中隻能讀出“謀殺”二字,可是他依然沒有行動。花匠看到兒子整整一周一句話都不說,還玩失蹤,終於忍不住,在早飯前來到我房間。“戴斯蒙德看起來很不對勁,”我快要醒了的時候他說,“你們兩個吵架了?”我打了個哈欠。“他需要點時間消化所經曆的紮拉的事。”“可是紮拉很好。她再也沒有痛苦了。”他看起來真的很困惑。“你說你要照顧她的時候,他以為你說的是帶她去醫院。”“那也未必太傻了,那是會被問出很多問題的。”“我現在做的不過是在解釋他的狀況。”“是,沒錯。謝謝你,瑪雅。”這中間的幾周裡,他們父子之間一定進行了好多場談話,雖然我不知情,但是戴斯蒙德當晚出現的時候看起來像是根本沒睡過覺的樣子。他那天肯定要在課堂上做陳述,因為他穿了襯衫打了領帶,配著卡其褲。一定是。但是等我們看到他時,襯衫的第一顆扣子解開了,領帶也鬆了,袖子卷起來,不過跟平時比,這打扮還算比較正式,我有一瞬間覺得他鬆石綠的襯衫很襯他的眼睛,這個一閃而過的想法讓我自己都有點厭惡自己。他無法直視任何女孩,特彆是我。我事先跟福佑說了大家的討論結果,那天要用一個假的巧克力豆曲奇來騙洛蘭。結果她聳聳肩,說我太心慈手軟了,要她做可毫不留情。用彩陶假裝成曲奇是她的點子,我沒同意。朗誦會開始得很順利。輪到我讀紮拉的筆記,之前卻沒太多注意那些文字——如果你聽到被牙膏攪和的“生存還是毀滅”,你應該不會多麼在意——但這次讀的是一部很有趣的戲,而且我們在能誇張的地方都誇張了。福佑讀的是赫米亞,在一個我們之前商量好的場景裡,她真的從小河那邊朝我撲了過來,惹得花匠捧腹大笑。瑪蘭卡正在讀淘氣鬼的台詞時,前門猛地被打開了,艾弗裡肩扛一個小包裹出現在門框裡。瑪蘭卡停下來看著我,白孔雀蝶麵具裡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起身走到她旁邊,看著艾弗裡慢慢跑進花園。過了一會兒,花匠和戴斯蒙德也站到我們身邊。“我給咱們帶來一個新的!”艾弗裡說,笑容裡洋溢著喜悅。他卸下肩頭的包袱,放在沙子上。“我找到了她,抓住了她。看!父親!看看我為咱們找到了什麼!”花匠忙著看自己的大兒子顧不上彆的,我就跪下來,用顫抖的雙手拉開外麵裹的毯子。幾個女孩尖叫起來。媽的!他媽的!操他媽的!裡麵的女孩子連青春期都沒到。她的太陽穴下麵流了一道又一道血,厚厚地蓋住半邊臉,血下的皮膚已經開始淤青,我拉開她身上的毯子,含淚看到她身上其他的淤青、抓痕和指印。大腿旁邊的血更多,浸透了衣服。媽的,她的內褲上還印著粉色和紫色的花體“星期六”,一看就知道是小姑娘穿的。我腦子裡很不合適宜地提醒自己,那天是星期四。.99lib?她很小,四肢修長,應該還在長身體、竄個子的時候。她很漂亮,那種還沒到青春期的好看,紅棕色的馬尾辮也亂了,可她真的太小太小了。我用毯子重新包住她,藏住血跡,緊緊地抱住她,完全無話可說。“艾弗裡,”花匠也被震驚了,小聲說,“你到底乾了什麼?”我完全不想聽他們倆講話。丹妮拉幫我扶著女孩的頭,我把她抱起來。“福佑,你有後背的那條裙子,我們能用一下嗎?”她點點頭,飛也似的跑回房間。丹妮拉和我快步走回房間,把女孩的衣服脫了,把臟衣服丟進洗衣道,然後給她清洗乾淨。我必須要把她大腿上的血跡洗乾淨,再小心地往上麵噴水,把一些分泌物和撕碎的組織碎片衝掉;丹妮拉卻隻顧著在馬桶九九藏書旁嘔吐。她回來的時候,用顫抖的手擦擦嘴,吐出幾個字:“她下麵連毛都沒長。”不僅下麵,腋下也沒長毛,胸部沒長,屁股沒有,這完全就還是一個孩子。丹妮拉扶著她,好讓我幫她洗頭。正好福佑拿著裙子來了——這件是唯一一個她大概能穿且能夠蔽體的衣服了,雖然有點兒大——然後我們就把她擦乾,穿好衣服,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既然她來了,你覺得……”連福佑都說不出口。我搖搖頭,檢查著女孩的手,發現有好幾個指甲都劈了。她肯定反抗了。“他們不準動她。”“瑪雅——”“他們不準動她。”一聲痛苦的怒吼撕裂了花園上空,我們都嚇了一跳。這不是女人的聲音,所以我們都沒動。其他女孩聽到聲音都嚇得跑到我的房間裡,大家擠成一堆,最後我隻能讓她們回去。我們完全不知道這個孩子什麼時候會醒,睜眼的時候本來就痛,再看到二十多號人盯著她一定會被嚇壞了。隻有丹妮拉和福佑留下了,丹妮拉躲在女孩身後,不會讓小孩一下子就看到她的臉。不過我右邊的牆旁邊的書櫃不能完全擋住利昂奈特。福佑拉著我洗手間的床簾,使勁拉起來一直拉到頭,然後用書架上的幾本書固定住。如果你知道她在那裡的話,你就能認出她的頭發,她的脊椎曲線,不過乍一眼看不出來。我們就等著。福佑快去快回,拿了幾瓶水,又從膽小怕事的洛蘭那裡坑來幾片阿司匹林。雖然阿司匹林也隻是暫時有用——能夠消解下藥之後欲裂的頭痛,不過她主要是另外一種疼了——但還是能起一點點作用的。然後花匠來了。他看了一眼牆,又看到了床簾,然後看了看床上的女孩,他點點頭,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個小遙控器,搗鼓了大概一分鐘,兩邊的牆就落下了,隻留下門口的那個門洞。“她怎麼樣了?”“昏迷。”我簡短地回答他。“她被強奸了,頭部受到重擊,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傷痛。”“有沒有顯示她叫什麼的信息?或者從哪裡來的?”“沒有。”我把她的手交給福佑,自己走到房間那頭,站在這個臉色蒼白,瞬間滿麵愁容的男人麵前。“沒人可以動她。”“瑪雅——”“沒人,沒有任何人能動她。不準文身,不準做愛,什麼都不行。她還是個孩子。”我很驚訝,他居然點頭了。“我把她交給你照顧。”丹妮拉清了清嗓子。“先生?她還沒醒過;她難道不能被送到彆的地方嗎?留在醫院門口什麼之類的?她什麼都不會知道。”“我不能肯定她見沒見過艾弗裡,”他的聲音透著沉重。“她必須留下。”丹妮拉咬著嘴唇看向彆處,手裡還捋著女孩的頭發。“我覺得你最好還是走吧。”我淡然地說。“我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醒。最好還是不要有男性在場。”“當然了,好的。如果……如果她有什麼需要的,你會跟我說的吧?”“她需要她的媽媽和她的童貞。”福佑插嘴說。“她需要安全地在家裡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