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10(1 / 1)

答案很接近。這匹馬不是金色而是銀色雕刻的柱子,黑色的鬃毛上係著紅色的絲帶,不過也非常非常接近了。我起身跪在床上,把它放在架子上,挨著辛巴,挨著折紙動物園和其他的黏土塑像,挨著艾薇塔畫過的石頭和丹妮拉寫的詩,還有其他林林總總我在花園的六個月裡收集的東西。我不知道福佑能不能做一個黑發金膚的小女孩坐在黑紅相間的馬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轉,看著全世界從她身邊遠去。如果我開口,她一定會問為什麼,但是比起同情,那個小女孩更想要的是被遺忘。福佑洗完澡,分彆用紫色和粉色的毛巾裹著身子和頭發,最後在我身邊蜷曲著睡下了,像索菲婭的女兒似的。我枕著她的一隻胳膊,靠著牆,過了一會兒,我伸出手碰一下旋轉木馬,就看到黑紅的馬慢慢地轉遠了。他也想讓她沉浸在回憶中,不要回到談話的正題上來,不想再讓她重新經曆一次當初的傷痛。但維克多還是往前挪了挪,清了清嗓子,她淒慘的眼神飄過來,他也隻是慢慢地點了點頭。她歎了口氣,雙手合在一起放在膝蓋上。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戴斯蒙德從花園裡徹底消失了。沒用過密碼,也沒跟他父親一起來,徹底不見了。隻有福佑去問了花匠怎麼回事,用她一貫嚇人的坦白的問話方式,可是他隻是笑了笑,說不用擔心,他兒子不過是要準備期末考。我對此沒什麼感覺。不管他是藏起來了,還是故意躲著,或是在思考這其中的事情,我根本不在乎少一個來玩的大爺。這樣正好給我多一點思考的空間。畢竟艾弗裡重新回來了,也就是說要全時間段不著痕跡地防著他找那些脆弱的女孩子。又要照顧臥床的西蒙娜,這就更難了。剛過去的一周半裡,她明顯掉了不少肉,什麼東西吃進去都待不住半個小時。白天我陪著她,晚上丹妮拉來替我,我就到花園裡去,睡在太陽石上,假想周圍沒有牆,時間也不會消逝。我喜歡西蒙娜。她有意思又喜歡諷刺,從來不信花園裡的這一套但又能適應得很好。我又一次把她從馬桶裡撈出來,扶著她走,她抓住我的手問:“我是不是又要測了?”福佑說洛九九藏書網蘭已經在早飯的時候特彆問了,怕是起了疑心。“是,”我慢慢回答說,“應該要。”“會是好結果的,對吧?”“會的。”她閉上眼睛,撥開額頭上被汗打濕的頭發。“我早該想到。我見過我媽和我大姐懷孕時候的樣子,整整孕吐了兩個月。”“驗孕的時候需要用我的尿樣嗎?”“媽的我們怎麼到這個地步了!這種事居然要動用愛和友誼的力量了?”但她還是慢慢搖了搖頭。“我不想兩個人都死,咱們心裡都清楚結果是什麼。”我們倆靜靜地坐著,有些事就是沒有答案的。最後她開口說:“能幫我個忙嗎?”“要我做什麼?”“要是圖書館裡有那本書的話,你能讀給我聽嗎?”她告訴我要什麼的時候,我差點兒笑出來,不過忍住了。不是因為好笑,而是覺得這件事我能為她做到,我心裡鬆了一口氣。我從圖書館把書找來,跟她一起坐在床上,握著她的手,翻到那一頁,然後開始讀。“天冷極了,下著雪,又快黑了;那晚——是這一年最後的一個夜晚。在這寒冷漆黑的夜裡,一個可憐的小女孩光著腳在路上走著,她沒有帽子戴。”“那是什麼書?”“是一個故事,”女孩糾正他說,“安徒生,《賣火柴的小女孩》。”維克多還依稀記得這個故事,是她女兒布列塔尼還小的時候上芭蕾課學的,不過又好像把它與《胡桃夾子》和《堅定的錫兵》混在一塊兒了。“這種故事在花園裡的意義比在外麵的大多了。”那個故事讀完了,我正想讀彆的故事,卻看到洛蘭走進來了。她拿著一個托盤,上麵有雙份午餐,中間是一套驗孕工具。“你測的時候我必須在這看著。”她說。“放你的屁!”西蒙娜歎著氣坐起來,靠在床頭板上,伸手拿起水杯,一飲而儘。我把托盤上的另一杯遞給她,裡麵是果汁,她也一口氣喝下去了。午飯隻有湯和吐司,她想逼著自己吃,可怎麼也吃不下去。水終於在體內循環完畢,她抓起托盤上的驗孕棒走向馬桶,猛地拉上簾子蓋住自己。洛蘭像隻禿鷲一樣在門口徘徊,腰佝僂著,眼死盯著。西蒙娜向前探了探身,跟我對上眼,然後衝走廊裡的八婆晃了晃頭。我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開始讀《堅定的錫兵》。扯著嗓子念。夥夫兼護士憤怒地剜了我一眼,眉頭都擰到了一起,不過至少西蒙娜能好好尿尿了。一陣抽水聲,然後過了幾秒,她從簾子後麵走了出來,把濕淋淋的塑料棒扔給那個老女人。“滿意咯。去彙報唄。趕緊滾吧。”“你不想——”“不想。滾。”西蒙娜跳到床上來,上半身趴在我膝上。“可以繼續讀嗎?”我把書攤在她背上,擋住那對米切爾眼蝶的深棕色翅膀,從我們剛才停頓的地方再開始。她睡了大半個下午,時不時地醒來衝向馬桶。丹妮拉後來也過來陪了她一會兒,幫她把深棕色的頭發綰成一個優雅的造型。福佑把晚飯帶過來,在西蒙娜的發型上插了幾個黏土翠鳥花作裝飾,我吃好了,西蒙娜也撥弄夠了盤子裡的食物,福佑就把托盤拿回廚房給洛蘭了。夜越來越深,走廊裡的陰影也慢慢逼近,花匠來了。帶著一條裙子。一條純絲製的蛋糕裙,棕色和奶油色的層層疊疊襯著她微暗的膚色和背後的翅膀。一時間的寂靜讓西蒙娜抬起了頭,裙子映入眼簾,她立刻轉過臉,不讓他看到眼中的熱淚。“女士們?”丹妮拉不停地眨眼,儘量靠近西蒙娜,在她的耳廓上親了一下,然後一聲不吭地走了。西蒙娜慢慢撐著坐起來,緊緊地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肩膀裡。我也用最大的力氣緊抱住她,感到她在我懷裡顫抖。“我叫瑞秋。”她貼著我說。“瑞秋·揚。你會記住我嗎?”“我會的。”我親了親她的麵頰,不舍地放開了她。我拿著童話書走到門口,花匠輕輕地親了我。“她不會痛苦的。”他小聲說。但她會死。這時候我該回自己的房間,或者去找福佑,找丹妮拉也行。這時候我們該幾個人聚一起,假裝自己有不同的宿命,哀悼我們還沒有發生的悲劇。這時我們該等著西蒙娜死掉。但是,這一次,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燈光亮起,警告我們要在牆降下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間。我走到沙礫小徑上,察覺到花園的那頭似乎有人在暗處走動。我不知道是艾弗裡、戴斯蒙德,還是彆的女孩子,當時我也沒心情。燈光熄滅,背後的高牆發出嘶嘶聲響,最後沉重地嵌入凹槽裡,一切又恢複沉寂。我沿著小溪走入花園深處,一直走到瀑布前,找了個水濺不到的石頭,隨手把書放上去。我抱著自己的胳膊肘想要壓住胸中噴薄而出的東西,我仰頭靠著背後的崖石,盯著頭上的玻璃櫃框。夜越來越深,星在靜謐的空中閃爍:有銀色的光,有冷冷的藍,有暖暖的黃,還有一顆發著紅光,那大概是一架飛機。一道光橫穿天際,我雖然也懂科學道理——知道這隻是太空裡的碎片而已,石頭啊金屬啊或是衛星在大氣中燃儘的碎片——但我腦袋裡卻隻有那個最蠢的故事。“有人剛剛去天堂了!”小女孩說;因為她的老祖母,那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愛她的人,已經不在的那個人,以前跟她說過,當空中有星落下,就是有一顆靈魂飛上了天堂。那個傻傻的小女孩站在寒風中,靠火柴燃燒的那絲火光來抓住家的影子——那個從未也絕不會——是她的家的影子,她在火柴的幻影中慢慢死去,多麼殘忍的火光,火柴能發出光,但發不出熱。我的呼吸越來越沉重,心中似乎有千金無法撥開。呼不出,也吸不入,似乎胸口有一口氣堵在那裡,無法排解。樹葉和樹枝在遠處地發出響聲,我跪在地上,大口吸著進不來的空氣。我攥緊拳頭捶打胸口,可是除了一瞬間的錐心之痛,什麼也沒改變。為什麼就是喘不上來氣?一隻手驀地摸上我的肩膀,我轉頭立刻拍掉,卻突然手足無措。是戴斯蒙德。我連手帶腳地爬起來,穿過瀑布走到後麵的山洞裡,可他還跟在後麵,我上台階的時候腳沒有抬起來,差點絆倒,再次抬起來又給絆住了,還好他抱住了我。他把我慢慢放在地上,然後跪在我麵前,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就在旁邊默默看著。“我知道你沒理由相信我,但就這一分鐘,按我說的做。”他伸手要碰我的臉,可我又一次把他的手打掉了。他搖搖頭,把我一下轉過去,兩隻胳膊被他一手死死地箍在身後,另一隻手捂住我的口鼻。“吸氣,”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彆管吸多少,能吸一點是一點。吸氣。”我試了試,大概他是對的,還是能吸上氣來的,隻是我自己感覺不到而已。我現在能感覺到的就是他的手和我活下去所需要的空氣。“我現在做的是強迫你吸入大量的高濃度二氧化碳。”他語氣平穩。“吸氣。二氧化碳會到你的血管中替換氧氣,減緩你身體的反應。吸氣。身體受不住,或是馬上要昏倒的時候,身體本身的自然反應會抵抗精神壓力的。吸氣。”每次他告訴我怎麼做,我都試著聽他的話,很認真地去做,可是就是吸不進來氣。我不再掙紮,四肢像灌了鉛一樣重,癱倒在他懷裡。他的手一直堵在我的口鼻上。渾身上下都沉重得不行,我幾乎感覺不到胸中的千斤重擔了,他慢慢地不斷重複剛才的指令,一次又一次,然後空氣似乎一絲絲進來了。我的頭突然覺得暈極了,但我至少能呼吸了。他的手放到了我肩上,開始幫我揉肩膀和胳膊,然後繼續小聲說:“吸氣。”最後,我本能反應地跟著他做,不需要想就照做了,我閉上眼睛,不想見證無形的羞恥感。我以前從未因為恐懼出現這樣的狀況,雖然我見過其他女孩的各種反應,但我為自己做不到這麼簡單的事感到恥辱。更何況,還有彆人在場。我心裡感覺,差不多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我一旦站起來就會頭朝下直接倒下去昏倒。可我就想要站起來。戴斯蒙德用雙手緊緊摟住我。雖然不痛,但也讓我無法隨意走動。“我是個膽小鬼。”他悄聲說。“更糟的是,我想我是和父親一樣的人,但是,如果我可以這樣幫你的話,請允許我儘一份力。”如果賣火柴的小女孩也有這樣的一個人在她身後摟著她,給她一個溫暖而堅實的擁抱,用他自己的身體抱住她,她會活下來嗎?又或者他們倆會一起凍死?戴斯蒙德挪到牆邊,慢慢地把我拉過去,讓我挨著他的腿,而後讓我的臉貼著他的胸膛,聽他的心跳聲。我用仍然顫抖的呼吸測著他的心跳,不管什麼時候都能感到他心臟在收縮。他跟他哥哥的強壯外形不同,沒有那種肌肉的明顯壓迫感,也不像他爸爸那樣結實有力。他更像一個練跑步的人,身材修長,有棱有角,他溫柔地哼著歌,我聽不出是什麼,靠在他胸口也聽不清,但他的手指在我的皮膚上彈著鋼琴的和弦節奏。我們在潮濕陰暗的山洞裡坐著,衣服被瀑布淋得濕透,像兩個剛做了噩夢的孩子相擁在一起,但不同的是,我睡著了,噩夢還在。我醒來了,噩夢還在。三年半以來,每一天都做著噩夢,痛苦永遠地就在那裡,沒有什麼能夠慰藉這種痛苦。不過,我可以假裝,有幾個小時它不在。我可以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把我的幻想照射在牆上,在火光退去前享受那虛假的溫暖,然後孤獨地留在花園中。等她精神振作了一點,維克多問道:“她們不止是你的患難之交吧?她們是你的俘虜朋友。”“有一些是朋友。她們全部都是我的家人。處著處著就成一家子了。”有時候,認識彆人也是件苦差事。等他們死的時候,你會更痛苦。有時我覺得這種痛苦真是太不值了。不過,花園裡始終彌漫著孤獨和陰魂不散的死亡威脅,跟彆人接觸會讓你感覺安全一些。雖然這種感覺不會因此得到減緩,但確實會覺得安全一些。所以我明白納奇拉比福佑更擔心忘記往事。她是個藝術家,她畫了一本接一本的家人和朋友的速寫。她也會畫一些喜歡的服裝造型、家和學校的圖,還有市公園裡的小秋千,她第一次接吻的地方。她一遍又一遍反複地畫,隻要有細節記不清或是出錯了,就會恐慌。還有紮拉那個小婊子,你聽聽福佑給她起的這個外號,就知道她是個什麼貨色了。福佑一般對於彆人胡扯都是零容忍,逮到就要罵。紮拉大腦的默認設置就是刻薄。我蠻欣賞她有自己的見解,但她非得整出幺蛾子,打碎彆人賴以存活的幻想。納奇拉之類的女孩堅信,隻要自己沒忘記以前的生活,早晚還是會有再見到的一天。我每個星期都得給她倆拉架,經常是把紮拉拖到溪邊,塞進水裡,等她冷靜了再從水裡拎出來。她算不上是我的朋友,但隻要她不說話,我還是喜歡她。她和我一樣,喜歡看書。格萊妮絲不停地跑,繞著走廊無數遍地跑,花匠隻好讓洛蘭給她雙份吃的。拉文納等少數幾個人有MP3和小音箱,她可以接連跳幾個小時的舞,跳芭蕾、嘻哈、華爾茲、不穿鞋的踢踏舞,跳她多年來學過的所有舞種。碰到你正好從她身邊路過,她還會抓起你的手,拉著你一起跳。海莉喜歡給大家編頭發,她能把每個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皮婭看什麼都要弄個清楚,瑪蘭卡做的十字繡美極了。瑪蘭卡有一把小小的但非常鋒利的刺繡剪刀,花匠要她用絲帶把剪刀套在脖子上,這樣彆人就沒辦法拿剪刀傷人了。艾達拉會寫故事,埃萊妮會畫畫,有時艾達拉會讓埃萊妮或納奇拉幫她畫插圖。還有賽維特。賽維特……就是賽維特。她很難懂。她的問題不光是冷漠,她確實冷漠,也不光是安靜,她確實安靜。她的問題是,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她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來。她是利昂奈特最後一個帶的女孩。利昂奈特跟我說最後這個不用我幫了,因為賽維特那麼奇怪,利昂奈特和我都無法預料我會跟她怎麼相處。所以我第一次見到她已經是她翅膀文好的時候。她在溪邊四仰八叉地趴著,臉埋在泥土裡,利昂奈特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你乾嘛呢?”我問。她看都不看我,淺棕色的頭發差不多一半都埋在泥土裡。“水裡的死法多了,不光隻有被淹死一種,還有喝水喝到撐死,或者不喝水讓自己渴死。”我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利昂奈特。“她真是來尋短見的?”“我看不是吧。”一般情況下,應該的確不是。後來我們才明白她就是那樣的人。賽維特認得出吃了會毒死人的花,但她不會吃。她知道一千種死法,還會對玻璃櫃裡的女孩著迷,她去看那些女孩的次數都快趕上花匠了,她的這種癡迷我們一點都不想搞清楚是為什麼。賽維特是個怪丫頭。說實話,我沒怎麼跟她相處過,而她看起來也沒被注意過,她根本不在乎這些。但是我們大多數都互相認識。就算我們不分享各自過去的經曆,在一起也會很親密。不管好壞——雖然幾乎總是壞情況——我們都是蝴蝶。這一共同點是無法改變的。“你們還會互相哀悼。”不是疑問句。她動了一下嘴角,不是微笑,也算不上做鬼臉,隻能算是象征性地答話。“一直都會,不用等到有人出現在玻璃櫃裡。你每天都會為她們哀悼,她們也會哀悼你,因為我們每天都在死亡的邊緣。”“戴斯蒙德會親近其他女孩嗎?”“是,也不是。他會及時趕到。就是……”她猶豫了,目光在維克多和自己受傷的雙手間來回看了幾次,然後歎了一口氣,雙手從桌子上拿下去,合起來放在膝蓋上。“嗯,你要明白,這事很複雜。”他點點頭。“他爸爸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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