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08(1 / 1)

我搜腸刮肚,想著怎麼回答他的問題最合適。我不想傷害瑪吉——或者說,傷害莉娜,也不想讓自己被拿去墊背。“冷靜下來了。”他隻是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我看到丹妮拉眼裡的諂媚笑意,心已經沉到了穀底。“多久?”埃迪森問。“兩周之後,”她小聲說,“你聽過那句話嗎?看過了就沒辦法裝作沒看到。那晚過後,他一看到雙胞胎,不管是哪一個,都像吃飯那天一樣,皺起眉頭。後來有一天,牆降下來了。再過了兩天,她們倆就在餐廳右邊的玻璃櫃裡展出了。”維克多遞給她一遝走廊的照片。過了一分鐘多一點,她遞回來,挑出的那張放在了最上麵。“一起?”“生死與共。”冷靜裡似乎還有一絲冷酷。同一個玻璃櫃裡,兩個女孩被並排地擺在一起,手心貼著手心。莫納拉的一根手指撫摸著文著斑點的橘色和銅色的翅膀,默默地說:“銅翅沼澤蝶。”一個女孩的頭靠在她姊妹的肩膀上,另一個也靠過來,兩人依偎在一起。看起來……“她們生前從沒這樣親密過。”她又拿過那遝走廊的照片,翻看著,臉上浮現著令人費解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她的麵前擺了兩堆照片,左邊的那疊要高出許多。她把高的那些推到桌子那頭,低一點的那疊則用手蓋住,緊扣著十指。“我認識這些女孩子,”她輕聲說,臉上的表情還是難以讀懂。“有一些我不是很熟,但有一些就像是我的一部分,總之,我認識她們。我知道他給她們所有人取的名字。利昂奈特給我們介紹了卡西迪·勞倫斯之後,還給我們交待了她進到玻璃櫃之後的事情,其他人在死前也給我們講了她們進花園前的名字。”“你知道她們的真名?”“你不覺得,從某一刻開始,她們的蝴蝶名已經是她們的真實名字了嗎?”“換個詞,她們法律意義上的名字。”“知道幾個人的。”“你如果早點說的話,我們現在都已經通知到家屬了。”埃迪森說,“為什麼不早點跟我們講?”“因為我不喜歡你。”她直率地回答說。埃迪森把照片從她手下抽了出來。女孩挑起一邊的眉毛,“你真的以為知道了就了解了,是嗎?”維克多搞不清她說這話的口氣是疑問還是嘲弄,又或者是在影射什麼彆的。“家屬應該知道真相。”“應該?”“對!”埃迪森一把推開桌子,在單向鏡前來回踱步。“有些家庭等了幾十年,不過就是為了等到親人的一點消息。如果他們能知道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消息——也能早點兒斷了念想……”女孩的目光跟著他,來回在房間裡審視著。“也就是說你還不知道。”“什麼?”“你們家走丟的那一個。你還不知道。”埃迪森的臉部表情刷的僵硬了。維克多在心底裡罵了一聲,唉,不能不承認,這個女孩太聰明了。想要激怒埃迪森不難,但是能夠看穿他的人不多。“你去看看又送了什麼吃的過來,”他交待埃迪森,“看仔細點兒。”門砰地關上了。“是誰?”英納拉問。“你覺得是誰跟你有什麼關係嗎?”“那你問我的這些又跟你有什麼關係?”這兩件事可不一樣,兩個人心裡都有數。過了一會兒,英納拉說:“我覺得就算知道了也沒用,不管我父母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能改變之前發生過的事。我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不會覺得傷心了,傷疤早好了。”“你父母離開你是有意的,”他提醒她說,“但你們沒人是故意讓自己被綁架的。”她低頭看著自己燒傷的雙手。“我覺得都一樣。”“如果索菲婭有一個女兒被綁架了,你覺得她在沒得到最終答案的時候會不再尋找嗎?”英納拉眨了眨眼。“那又能怎樣?知道她們已經死了好多年了;知道她們生前被強奸被謀殺,死後還要繼續被褻瀆,又有什麼好處?”“知道了就不會去猜,不會去擔心了。難道公寓裡你的那些朋友不會為你擔心嗎?”“人是會走的。”她聳聳肩。“但如果你有機會的話,一定會回去的。”賭一把。她沒有作聲。她有沒有想過回去?如果有機會的話?他歎了口氣,疲憊地揉了一把臉。這場辯論他們倆誰都贏不了。門啪的一聲被打到牆上,埃迪森回來了。維克多又默默地罵了一聲,站了起來,隻見埃迪森搖了搖頭,“讓我說吧,維克。我知道分寸。”大學的時候沒拿捏好分寸,上了聯邦特工的當;之後有幾次沒控製住,也讓他吃了點兒苦頭。他雖然臉上還冒著紅光,似乎怒氣未消,但維克多知道他心裡已經慢慢平靜下來了,隻剩下堅定的決心了。維克多見此又坐下來。但是以防萬一,他隻沿著椅子的邊沿坐著。埃迪森繞到桌子對麵,俯身靠近英納拉。“你以為的是一回事,實際上是這麼回事:大多數人都是被家裡人惦記著的。我對你的狗屁家庭表示抱歉,特彆抱歉。沒有孩子應該在這種家庭長大。沒人惦記你,我也覺得很難過,但是你不能為彆的那些女孩做決定,你不能說沒人想她們。”他把一個相框放在桌上;維克多沒看也知道裡麵是誰的照片。“這是我妹妹,費絲,”埃迪森說,“她8歲的時候走丟了,我們從此再也沒有她的消息,連死活都不知道。整整二十年了,我們全家都沒放棄找她,就等著消息。就算最後隻找到一具屍體,我們至少也知道了。我就不會再去專門看什麼奔三的金發姑娘,擔心我是不是就走在她旁邊然後錯過了。我媽就不會再去刷尋親網頁,想著什麼時候她能碰上。我爸也不用把攢了這麼些年的錢掛出去懸賞,能拿回家好好把破屋破牆什麼的修補修補了。我們最後終於能讓妹妹安息,也能在心裡把她放下了。”“不知道孩子的下落,隻會讓人備受煎熬。把那些姑娘從鬆脂裡弄出來要花很長時間,再去驗身份要等更久的時間。真是等不起啊!你有機會讓她們的家人把心放下,你有機會讓他們哀悼自己的孩子,然後再繼續過他們該過的生活,你有機會讓這些姑娘重回她們的家。”照片裡的小姑娘戴著亮閃閃的粉色皇冠,穿一身忍者神龜的服裝——全套的眼罩還加上了粉色蓬蓬裙——一隻手還拿著印著神奇女俠的枕頭套。小埃迪森牽著她的另一隻手,低頭笑著看她。他穿著平常的衣服,可下麵掉了兩顆牙的妹妹還是笑眯眯地看著他,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英納拉摸了摸玻璃下麵的那張笑臉。她也這樣摸過利昂奈特的照片。“他會給我們拍照片的,”她終於還是說了,“文身做好之後,前後都要拍一張照。他隻要拍了,肯定都會留著。不在他花https://園的那個套房裡——我找過一次——但利昂奈特覺得,他大概是夾在某本書裡麵,當他不在花園的時候,就拿出來解解悶兒。”她又細看了一會兒照片,然後把相框還給埃迪森。“洛特也差不多8歲。”“我去叫鑒證科,”埃迪森跟維克多說,“讓他們再去檢查一遍屋子。”然後小心地把相框夾在腋下,出去了。一陣沉默過後,英納拉輕輕地哼了一聲,打破了剛才的沉默。“我還是不喜歡他。”“可以理解,”維克多笑著說。“戴斯蒙德看過這本書嗎?”她聳聳肩。“就算看了,也沒跟我說過。”“但是在某一時刻,他發現了花園的真麵目。”“某一時刻。”戴斯蒙德在一個周四的下半夜第一次用了他的新密碼。嗯,應該算是周五了。那表示他爸爸對他放心了,之後一周左右,他就進了安全係統。在那之前近一周,他還隻能跟著他爸爸進園子。在他一個人進園子的時候,他從不問問題。他進園子有三周了,但知道的還隻是表麵而已。那個時候西蒙娜一個勁兒地惡心想吐,我就一直待在她房間,幫她用濕布敷,用水壓,可是連續三天還不見好,洛蘭那裡也瞞不住了,我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她不僅犯惡心,有些部位還一碰就疼,我預感不是什麼好事,她估計是懷孕了。這種情況有時也會發生,因為避孕措施也不可能百分百保險,但是一旦出現這種情況,玻璃櫃裡就又會多一個人,房間又會暫時空出一個床位。西蒙娜當時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處境,還以為艾弗裡又把流感帶進來了。最後她終於睡著了,一手捂著肚子,丹妮拉向我保證,說陪她到天亮。我身上還帶著那股子酸臭腐敗的味兒,自己聞著都快吐出來了。雖然我早就能隨時洗澡了,可是一想到要在那麼小的空間裡待著我就渾身不舒服。我路過房間時,把裙子和內衣塞進臟衣槽裡——福佑跟我說過,人進不去,太窄了——然後進了花園。夜間的花園是光和影的世界,置身其間,設計者最初的幻想便愈加清晰。白天裡的談話聲、運動聲、間或的遊戲聲、唱歌聲等等,掩蓋了水管排水澆花時的汩汩聲、水流入花圃中時發出的滋滋聲、還有換氣扇的呼呼聲。晚間的花園像一隻動物,剝開了虛幻的外表,露出裡麵的森森白骨。我喜歡晚間的花園,跟我喜歡原版童話故事一樣。不多不少,原本就好。隻要花匠不來找你,花園中的黑暗是距真相最近的光明。我穿過發出回聲的山洞,走進瀑布裡,讓流水洗刷掉我身上惡心的酸臭和迫近的死亡氣息。三天了,不僅要彎腰照顧人,還要在那個反人類的高腳凳上坐著,盯著看洛蘭或花匠有沒有來。我用儘最後的一點力氣,捶捶身上又酸又累的地方,又讓水淋了一會兒身體,我才攀著濕漉漉的石頭攀上崖頂,坐到了太陽石上。我把頭發上的水擰擰乾,閉上眼睛,隻管躺在石頭上,顧不上姿勢是否優雅。白天太陽的餘溫在背下的岩石上蒸騰,我一進一出地呼吸著,似乎能感覺到身體的肌肉慢慢地開始放鬆下來。“坦白,但不莊重。”我立刻坐起來,差點兒閃了腰,然後罵了一會兒這種不打招呼就來嚇人的人。戴斯蒙德站在不到十米遠的地方,手揣在兜裡,伸頭觀察綠房頂上的溫室玻璃磚。“晚上好,”我的話聽起來應該挺陰鬱的。當時,我所有的衣服要麼在房間裡,要麼該洗了,因此我蜷曲起身體想不讓他看見或是找彆的東西遮擋住身體都白搭,所以我乾脆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來看風景啊?”“沒想到還有此等風光。”“我以為沒彆人。”“沒彆人?”他重複了最後幾個字,目光相遇,他刻意不看我的其他部位。“這個花園裡不是有一群女孩子嗎?”“她們都睡了,要麼就在其他房間裡。”我回嘴說。“哦。”就一個字,然後就悄無聲息了。反正我是肯定沒義務搭訕什麼的,我就在石頭上翻了個身,往花園裡看,望著水流出去的層層波紋和池麵的點點漣漪。終於,傳來腳步踩踏石階的聲音,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我麵前突然冒出來,沒等我伸手,就掉在了我的腿上。是他的毛衣。月光下分不清毛衣的顏色,大概是酒紅色的,胸口還繡著學校的飾章。聞起來有肥皂、須後水和雪鬆的香氣,還是暖暖的,帶著男性特有的、一種在花園裡不會遇到的氣息。我把頭發挽起來,穿上了毛衣,遮好以後,他坐到了我身邊。“我睡不著。”他輕聲說。“所以你到這裡來了。”“我真的搞不懂這個地方。”“本來就是個謎,所以彆去理解。”“那你不是自願來這裡的。”我歎了口氣,朝天翻了個白眼。“彆套話了,問了你也沒辦法。”“你怎麼知道我沒辦法?”“因為你希望他為你驕傲,”一針見血,“你也明白這件事如果走漏了風聲,他就不會為你驕傲了。就這一點,你覺得我們自願不自願還有什麼意義嗎?”“你……你肯定覺得我是個卑鄙小人。”“我覺得你有可能是。”我看著他既傷心又坦誠的表情,覺得要冒一次險,來花園這麼久,這還是頭一次。“我還覺得你有可能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他沉默了很久。這是很小的一步,頂多算是試探一下的程度,但是對他來說,卻已經是驚濤駭浪了。看來贏得驕傲的吸引力已經遠遠大於辨彆是非了,一個家長怎麼能這麼深地控製住孩子呢?最後,他說了一句:“人在選擇中決定人生。”我還是不知道他到底選了哪邊。“那你選什麼,戴斯蒙德?”“我現在不做決定。”“那你就是自動選擇了錯誤的那個。”他挺起身,張開嘴想要辯白,我一抬手堵住了他的話。“不做選擇就是一種選擇。中立隻是一種概念,才不是態度。沒人能一輩子保持中立。”“瑞士就是中立國。”“放國家身上可能行。放個人身上呢?中立放縱的是什麼後果,他們知道了難道不會懊悔嗎?集中營、毒氣室、人體實驗,你覺得他們知道了這些之後還會想保持中立嗎?”“那你怎麼不走?”他開始質問。“不說我父親給了你食物、衣服和舒適的環境,你怎麼不出去,回到你從前的地方?”“你以為我們人人都有出門的密碼嗎?”他一下子泄氣了,怒火燒得快滅得也快。“他把你們困在這裡?”“收藏家不會讓他的蝴蝶自由自在地飛。那就違背他的初衷了。”“你可以試試看嘛。”“問他要東西可不簡單。”差不多一周之前他說過這話。他退縮了。他雖然看不到,但是不傻。可他揣著明白裝糊塗,惹我很生氣。我褪下毛衣扔到他腿上,毛衣順勢滑到了石頭下麵。然後輕聲說了一句:“謝謝你跟我聊天。”我快步走過小徑,走到崖邊的平台上。我隻聽他在後麵笨手笨腳磕磕絆絆地跟了過來。“瑪雅,等等。等等我!”他一手緊緊箍住我的腰,把我摟了回來,我感覺自己被憑空拉了回來。“對不起。”“你擋著我吃飯的路了。想道歉,就對食物道歉吧。彆擋道兒了。”他放開了我,但還是跟在我後麵穿過花園。過小溪的時候,他先自己跳過去,再伸出手來扶我,雖然有點兒奇怪,但又很有魅力。餐廳的大燈——連同開放式廚房裡的——都暗著,但爐灶上還亮著微弱的光,方便深夜找零食吃的人。他立刻注意到一個更大的上了鎖的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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