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03(1 / 1)

她的皮膚散發著烏木的光澤,經淺灰色的床單一映襯,極像是藍黑色,頭發剃光後,臉型像是活生生從埃及金字塔的牆壁上拓下來的。利昂奈特去世後的那幾天,我發狂一樣地想要找點事來做,不管什麼事都行,但是我和福佑和利昂奈特不同,我不想也不會做什麼東西。我讀書,讀很多書,但是我自己寫不出東西。福佑埋頭做軟陶,爐子裡都是她塞進去的小雕像,後來有一半兒都在她發脾氣的時候毀了,可我連這種發泄渠道都沒有,不管是做東西還是毀東西。三天後,花匠帶來一個新的女孩,再沒有人像利昂奈特那樣和藹與優雅地給她作介紹,其他女孩看她還不適應,也不想搭理她,我不知道利昂奈特做這件其他人想都沒想過要做的事有多久了。喬安娜去世之後的幾天裡,我在想我要——如果有的話——對她的選擇負多大責任。如果我給她介紹現狀的時候再婉轉溫和一些,如果我同情心強一點,再多安慰她一下,或許她可能會繼續守著她媽媽說的那種希望。也許不會。也許第一眼看到花園,第一次意識到無法改變事實,就已經意味著她生命的結束。可是我已經沒機會問她了。所以我一直跟著新來的女孩,用我最大的耐心陪著她,收起所有尖刻的冷言冷語,可是她哭的次數太多了,我的耐心也都用完了,有時候福佑會在我撐不住的時候過來幫幫我。福佑不是自己過來——完全反過來——她把艾薇塔送過來。我很希望自己能在很多方麵變好點兒,變成艾薇塔那樣又甜又真誠的人。她做完第三套文身之後那天,我陪了她整整一夜,一直等到飯裡的安眠藥起了作用。平時,我會直接走掉的,但是那天我發現了一些不對勁兒,我想在她不知情的時候查驗一下。所以聽到她發出沉穩的呼吸聲,看到她身體完全放鬆時,我並沒動作,等藥效再發揮一會兒,我要確保她睡熟了。大概在她睡著一小時以後,我把書放在了一邊,把她的身體翻過來。她喜歡仰躺著睡,但是文身的時候她會側臥,以免剛受傷的地方被壓到。圖書館裡的那本蝴蝶書——上麵有利昂奈特在書的邊角空白處留下的筆跡,有蝴蝶名稱的目錄,以及各個蝴蝶在大廳裡的具體位置——讓我知道了花匠給她選了鐮刀橘尖蝶。這種蝴蝶的翅膀大部分是白色的,兩個前翅的尖端是橙色。不知道為什麼,他喜歡給膚色較深的女孩子選白色或淺黃色的蝴蝶,我猜想大概是擔心深色不顯色吧。女孩文身的橙色部分已經完成,現在在做白色的部分,但是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我現在不用驚動她,就能好好地低著頭仔細看。她的背上有很多地方腫起來了,像是文身底下長了鱗片一樣,白色的部分有很多可怕的大水泡,橙色的翅尖部分也一樣可怕。我發現,她的脊椎骨旁邊,連著黑色的邊框和脈絡的部分也起了泡。我取下一個耳釘——花匠沒收走——然後小心地戳破了一個小水泡,流出來的大多是無色液體,但是我再按了一下,一種奶白色的東西就流了出來。我在洗手池裡把耳釘洗乾淨,再把耳朵上的另一隻耳釘也取下來,我想這該怎麼辦。我不確定她這是對墨水起反應,還是對針頭起反應,但這肯定是過敏反應。當然這不像花生過敏那種即刻要人命,但文身部分好像也不會自己愈合,繼續感染下去可能也會像組織胺反應那樣導致死亡,反正洛蘭心情好的時候是這麼跟我們說過。當然了,她心情好時,就肯定是我們受苦的時候,那次她是在給福佑拔腳上的碎片,福佑那個疼啊,她當時肯定爽。我想不出好辦法,隻能回到女孩身邊,想看看各個部位的反應到底有多嚴重。我才仔細查看了橙色部分和白色部分的一半,然後我就覺得有點不對。花匠來了。他斜倚在門洞旁,拇指搭在壓紋卡其褲的口袋上。女孩們睡覺的時候,花園裡的燈就全關了,大家都不知道晚上會不會被捕蝶人臨幸。利昂奈特安慰新來的女孩的時候,他從沒動過她,不過,我不是她。“你看起來很擔心啊。”他沒打招呼,直接來了這麼一句。我指了指女孩的後背。“她恢複得不好,好像無法愈合了。”他一邊往房間裡走,一邊開始解袖扣,然後把墨綠色的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淺綠的眼睛在墨綠的映襯下散發著寶石般的光芒。他溫柔地用手按了按女孩的後背,發現了背後的水泡,臉上的表情慢慢由關心變成了深深的悲傷。“每個人的文身反應都不同。”我本應該感到悲傷,憤怒,或者困惑。可我隻剩下麻木。“你要對沒做完翅膀的女孩怎麼樣?”我靜靜地問。他立刻給了我一個體貼的表情,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她們都被好好地葬在房子下麵。”埃迪森咆哮出來,抓過筆記本問道:“他說沒說在哪裡?”“沒說,但是我猜想,那地方挨著河。有幾次他來花園的時候,鞋子上有泥,臉上掛著哀怨的表情,他還會給福佑帶河邊的石頭過來,給她的雕塑做底基。不過我從樹上看不到。”他把鋁箔紙團成一團,扔向單向鏡。“找人到河岸邊去搜,看看有沒有墳墓。”“你可以說‘請’嗎。”“我交代他們任務,又不是請他們幫忙。”他咬牙切齒地回答道。她聳聳肩。“吉利安乾任何事都會說請,瑞貝卡也是,就算是給我們分派工作區域。不過,那大概就是我喜歡給吉利安打工的原因。他讓整個工作環境都變得很舒服而且受人尊重。”她還不如直接一巴掌打在他臉上。維克多看到埃迪森的怒火從領口一路燒上臉,便扭開頭去,免得笑出聲來,或者說免得讓他看到自己在笑。“光是那些沒做完翅膀就死了的姑娘嗎?”他很快問。“不是。如果她們意外死了,翅膀也毀了,他就不會展示翅膀,屍體也就進不了玻璃櫃,艾弗裡會把她們埋了,那之前還會用鞭子抽,抽到傷疤把文身蓋住了才罷休。”她輕輕地摸了摸脖子。“吉賽爾。”“你們就談了那麼多,是嗎?”“不是,不過你已經知道後文了。”“沒錯,不過我還是想聽你說下去。”他的回答跟對女兒們的手段如出一轍。她揚起了一條眉毛。跟利昂奈特一樣,我常從醫務室借個高腳凳過來守在女孩旁邊。坐在床邊大概也可以,不過這樣能給她多騰點空間,給她留一點自己的領地。花匠從不能理解什麼領地問題。他會坐在床頭,背靠著床頭板,把女孩的頭放在大腿上,然後用手摸她剃光了的頭。就我所知,在女孩文身完全做好之前,在女孩沒有被他先強奸之前,他從不去她的房間。畢竟,隻有做了,她們才是他的。不過那個時候,他不是來看新女孩的,而是找我談話。他看起來也並不著急。我把腳拿到座椅上來,在小小的高腳凳上盤著腿,把書攤開放在膝蓋上,靠讀書填補這空蕩蕩的空間,等他伸過手來慢慢合上我的書,我才拿正眼瞧著他。“你觀察我家人多久了?”“差不多從翅膀做好的時候開始吧。”“可是你什麼都沒說過。”“沒跟你提過,也沒跟其他人提過。”就算是利昂奈特和福佑也沒有,雖然我想過,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沒說。也許把他想成我們的捕獲者更容易吧,加上個家庭就……呃,就好像錯得更離譜了。光是錯上加錯這點已經夠煩人的了。“你看到我們的時候在想什麼?”“我覺得你妻子病了。”我幾乎沒跟花匠說過謊;我也隻會說真話。“我覺得她怕艾弗裡,但是又不想表現出來,我還覺得她更偏愛你們的小兒子。我覺得她很珍惜你們一起散步的時間,隻有那時候她才會得到你的全部關注。”“從那幾棵樹上就得到了這些結論?”謝天謝地,我覺得他看起來像是覺得好笑,沒彆的意思。他換了個坐姿,讓靠著床頭櫃的背更舒服些,一隻手墊在腦後當墊子。“我說錯了?”“沒錯。”他低頭看了眼腿上的女孩,又回頭看我。“她得了心臟病,有好幾年了,目前還沒嚴重到要做心臟移植的地步,但是生活質量大大下降了。”所以她妻子也是某種蝴蝶了。“這是其一。”“她確實偏愛小兒子。她特彆喜歡他,他成績很好,對人和善禮貌,鋼琴和小提琴也演奏得很好聽。”“其二。”“我忙著照顧花園和生意,她忙著慈善項目和籌劃,我們經常不在一塊兒。隻要在市裡,我們就會騰出下午的時間一起散步,這對她的心臟也有好處。”“其三。”除此之外,剩下的一個理由總是最難的,哪個父母都不願承認這一點。所以他也沒有。他沒說,也就是用沉默證明了事實。“瑪雅,你對所有事都如此細心觀察嗎?不管是對人、對圖案、還是對事情。你能比其他人解讀到更多的涵義。”“隻是注意了而已,”這我承認,“但我沒讀出什麼更多涵義。”“你觀察了我們在溫室裡散步,然後就得出了那麼多結論。”“我沒想著有什麼涵義,不過是注意了一下身體語言而已。”靠著身體語言,我才在鄰居還沒有動手動腳的時候就發現他是個戀童癖,才早在他摸我或是讓我摸他之前就知道了。我觀察他看我和周圍小孩的方式,觀察到跟他住一起的那個領養的孩子臉上的淤青。我對他要下手這件事早有準備,因為我知道自己躲不過的。身體語言也告訴我要警惕給外婆除草的那個人,警惕我學校裡那些想打人就會上來打人的孩子。身體語言比警燈好用多了。身體語言也告訴我,雖然他當時極力想表現出放鬆的樣子,但是他沒做到。“不要告訴任何人,知道嗎。”他這才好了。雖然還不是徹底放鬆,但是他體內的那分緊張大部分都消失了。除了精蟲上腦的時候,他稱得上是個很自製的人。“我們不知道他們……那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是嗎?”“嗯。”他小聲說。“有些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思緒也似乎中斷了。“我永遠不會傷害埃莉諾。”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我現在知道他妻子的名字了。“那你兒子呢?”“戴斯蒙德?”他好像一瞬間愣住了,然後搖了搖頭。“戴斯蒙德跟艾弗裡不一樣。”那個時候,我腦子裡隻剩下“感謝上帝”這幾個詞。他抬起女孩的頭,從床上下來,向我伸出一隻手:“我想請你幫個忙,可以嗎。”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問我話還要移動身體,但是我老老實實地站在那兒,牽住了他的手,把書留在高腳凳上。女孩到明天早上才會醒,我其實沒必要一直守在她床邊。他帶我走過走廊,隨意地摸著路過的每個展櫥。如果我有心想問,可以讓他說出每個女孩的名字,每一個名字,每一隻蝴蝶,他都熟悉,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我永遠都不想知道。我以為他要把我帶回房間,但是他轉了個彎,帶我進了瀑布後麵的洞穴裡。除了玻璃頂上透過的月光,和水落下時折射的點滴光芒,洞穴裡一片漆黑。哦,還有攝像機一閃一閃的紅眼睛。我們在黑暗和寂靜中待著,隻聽到瀑布、水流撞擊在裝飾的岩石上發出的聲音。根據早我一年過去的皮婭的猜測,池塘下麵有管道,一邊抽水一邊注水,讓水平麵一直保持同樣的高度,同時又把水輸送到懸崖上的小池塘去,然後形成瀑布。她的話是對的。我不會遊泳,所以也沒去池塘底下查看過究竟。皮婭喜歡搗鼓東西,研究裡麵的原理。牆升起來露出玻璃櫃裡的喬安娜的時候了,皮婭去了池底,回來說邊上現在也有感應器了。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很好奇什麼東西吸引你來這裡,去崖頂我還能理解。開闊、自由、高度給你帶來的安全感。不過這個地方……這個洞能給你什麼?”在這裡,我完全可以信口開河,他媽的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根本不用擔心報複的事,因為瀑布的水聲能掩蓋裡麵的聲音,外麵的麥克風捕捉不到。但是他想要的是我個人的東西,想要找到他所謂的我賦予涵義之類的東西。我想了大概一兩分鐘,差不多還是實話實說,我說:“這裡沒什麼隱含的意思,沒有鬱鬱蔥蔥生機盎然,也沒有朝不保夕萎靡不振。隻有石頭和水而已。”在這裡,我跟女孩們麵對麵,膝碰膝,更容易想象我們沒遇上蝴蝶這些事。那些巴結的人,眼睛旁會文上像狂歡節麵具一樣的翅膀圖案,不過她們到了潮濕幽暗的洞穴裡,也會覺得這一切無非是夢幻泡影。我們會把頭發放下來,背靠著岩石,不去想什麼鬼蝴蝶的事。就這麼靜靜地待著。所以這裡也是有幻想的,不過是我們自己的幻想空間,而不是他創造出的幻想牢籠。他鬆開我的手,把我頭上編發的發卡都取了下來,頭發蜷曲著落到我的腰間,蓋住了翅膀。他從沒做過這樣的事,不過他給我們梳頭的時候不算。可之後,他任憑我的頭發就那麼散開著,把我的發卡子塞進了他襯衫胸前的口袋。最後他說道:“你跟彆人都不一樣。”這話不全對。我的脾氣跟福佑一樣,隻是我忍著,不發作而已。我跟利昂奈特一樣沒耐心,但是我儘力不表現出來。我讀書的時候像紮拉,跑步的時候像格萊妮絲,跳舞的時候像拉文納,編出的頭發像海莉。每個人身上都有我的一點點影子,隻有艾薇塔的天真和單純在我身上沒有。我唯一真正特殊的地方是,我從未哭過。沒有人能做到這點。他媽的旋轉木馬。“你隻在單子上寫你要的書,從沒過分要求其他東西。你幫助其他女孩,聽她們傾訴,安慰她們。你替她們保守秘密,也答應保守我的秘密,但你自己沒有什麼讓人保密的事。”“我的秘密已經是我的老朋友了;如果現在出賣它們,我會覺得自己是個很差勁的朋友。”他低沉的笑聲回蕩在洞穴裡,然後消失在瀑布中。“我不是想聽你的秘密,瑪雅;你之前的生活隻屬於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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