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今天的現場勘查快收尾了,晚上會讓警衛轉一圈兒。他們說明天準備開那些箱子。”“收尾了?”他轉了轉手腕,看了下手表,快十點了。“我的天。”“維克……我們還不能放了她。她隨時都可能再消失。我不信她沒參與到這件事裡來。”“我知道。”“那你為什麼不逼緊點兒?”“因為她太聰明了,她會把問題甩給我們,”——他突然大笑起來——“而且她還很喜歡耍這種小聰明。讓她用自己的方式說吧;無非是多花點時間,這個案子也是少有的不必限時偵破的案子。”他身子向前,雙手扣在一九-九-藏-書-網起放在桌麵上。“犯罪嫌疑人狀況不好,可能連今晚都熬不過了。她是我們了解花園裡基本信息的最佳人選了。”“在她說實話的情況下。”“她實際上也沒跟我們說過謊。”“我們都知道,一個帶著假身份證的人通常都不是什麼好人,維克。”“她應該會告訴我們為什麼她要用假的。”“不管怎樣都是非法的,我還是不信她。”“給她點兒時間。也能給我們一點時間,看看其他女孩恢複了之後會說些什麼。我們把她留在這兒越久,其他女孩可能說話的幾率就越高。”埃迪森皺著眉頭,但還是點了點頭。“她真氣人。”“有些人願意將破壞保持原狀。而有些人會把他們的碎片撿起來拚在一起,露出鋒利的那一麵。”埃迪森翻了個白眼,把身份證又倒回證物袋裡。他把每張照片都正麵朝上整齊地摞好,在桌邊整了整,排齊。“我們已經連續奮戰三十六個小時了。我們需要睡覺休息啊。”“是……”“那我們拿她怎麼辦?我們又不能讓她消失,可是帶她回醫院,讓參議員看到了又……”“她待在這兒,我們找幾塊毯子來,看能不能找到個簡易床,等天亮了再繼續。”“你覺得這樣好嗎?”“總比讓她走了好。如果我們讓她待在這裡,不把她放拘留室裡,那就還算是審問期間。就算是金斯利參議員到了,她也不能在審問期間插手此事。”“我們就這麼耗著?”他把飯後的垃圾收起來,一股腦兒塞進一個袋子裡,塞到紙袋都撐爆了,垃圾沿著撕裂的縫隙冒了出來。他走到了門口,說:“我去翻翻看有沒有簡易床。”猛地拉開門,就看到英納拉和伊芙回來了,他皺著眉頭大步走開了。伊芙衝維克多點點頭,回了觀察室。“真是一個讓人開心的人。”英納拉乾巴巴地說,到桌子那頭的凳子上滑坐下去。臉上的煤煙痕跡和臟東西都清理掉了,頭發也乾乾淨淨的了,在腦後盤了一個大髻。“他有他的用處。”“那你的意思,不會讓他也去跟受害的女孩子談話吧。”“他處理犯罪嫌疑人更有一套。”他默認了。女孩臉上浮現出微笑的影子。維克多想找點兒東西拿在手裡,可是埃迪森已經硬是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打包帶走了。“告訴我們在花園裡是什麼樣的。”“什麼意思?”“一天一天的,也沒什麼特彆的事發生。感受怎麼樣?”“無聊死了唄。”她乾脆地回答。維克多捏了捏鼻梁。不,說真的,就是很無聊。一般情況花園裡大概會有二十到二十五個女孩,不包括洛蘭,她算什麼?除非他外出了,否則花匠每天至少“臨幸”我們中的一個,要是他不用工作或者不用花時間陪家人和朋友的話,一天可能要兩到三個,也就是說一周的時間一遍都輪不過來。艾弗裡對我和吉賽爾做了那件事之後,他隻準他一周來花園裡一次,還要在他的監督下,雖然他總是藐視這條,找機會就想擺脫他爸。持續的時間反正也不長。廚房七點半開始提供早飯,我們要在八點前吃完,好騰出時間讓洛蘭打掃乾淨。想不吃都不行——她會盯著我們吃飯然後跟花匠彙報——但是一天裡會有一頓飯是可以“吃不下”的。如果你第二次說吃不下的話,她就會到你房間去搜查。早飯後——除了一周兩次早晨的維護時間,我們是躲在牆後的——到十二點之前我們都可以隨意,午飯也是半小時的時間。一半的女孩會回到床上去,好像白天睡覺能讓她們快點走似的。我一般都是跟利昂奈特學,就算是她去了玻璃櫃後,也還是跟那些需要聊天的女孩聊一聊。瀑布下麵的山洞成了辦公室。到處都有攝像機,麥克風,不過瀑布雖小,水流的撞擊聲還是可以讓外麵聽不清楚裡麵說了什麼。“他能讓你們這樣?”維克多覺得難以置信。“我跟他解釋了之後,就沒問題了。”“跟他解釋了?”“對。有一天晚上他跟我一起吃飯,問了我這事,大概是揣測我們是不是要搞反抗起義什麼的。”“你怎麼跟他解釋的?”“我說出於一些女孩的精神健康考慮,她們需要一些類似隱私的東西,隻要能讓蝴蝶們都健康,又有什麼鬼關係?嗯,我當時說得更文雅一點。花匠喜歡優雅的。”“你跟那些女孩聊天——都聊什麼?”有一些就是發牢騷的話。她們聽了很不安,也很害怕,還有的就是很生氣,她們需要和人聊天,這樣可以幫她們把情緒都排解出來。她們會走來走去,要麼發脾氣,要麼衝著牆捶打,但最終,即便打得手疼和心痛,至少可以讓她們暫時不會毀掉自己。她們跟福佑很像,不過沒她那麼有種。福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管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想說就說。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說過,花匠從來不要求我們愛他。我猜他想讓我們愛他,隻是從不這樣說。我覺得他很珍視她的誠實,就像他也很看重我的直白一樣。有些女孩需要安慰,這點我很在行。她們偶爾哭一下,我能忍耐,或者來到花園的第一個月,她們哭也沒問題,但是要是一直哭一直哭,周周哭,月月哭,年年哭……呃,那我基本就沒耐性了,隻會告訴她們自己去解決吧。或者,如果我哪天特彆寬宏大量,我會把她們送到艾薇塔那裡。艾薇塔是美國人,她背後的翅膀是淺橘色和暗黃色,翅尖有精細的黑色花紋。艾薇塔很貼心,但人不是很聰明。我不是諷刺她,事實就是這樣。她的理解能力大概隻有6歲的樣子,所以花園對她來說每天都很新鮮。花匠半個月或者一個月才來找她一次,因為她不明白他想乾嘛,每次又都很害怕,艾弗裡根本就不準靠近她。每次花匠來了,我們就很擔心她是不是要去玻璃櫃裡了,但是花匠很是珍惜她單純的貼心。她貼心到,你去找她,哭喊到眼珠都爆出了,她還是會抱住你抽泣,發出笨笨的聲音,直到你不哭了;她會聽你說著掏心窩子的話,自己卻一句都不說。對那些女孩來說,能看到艾薇塔陽光的微笑,心情就會好了一半兒。對我來說,在艾薇塔身邊隻會讓我難過,但是當花匠來找她後,她就會來找我,她是唯一一個即使流淚我也總會原諒的人。“要我們找一個專門服務特殊人群的律師去醫院嗎?”女孩搖了搖頭,“她半年前就死了。事故。”“辦公室”十一點一刻關門,有一群女孩會在走廊裡跑過來跑過去。要是洛蘭在的話她就會惡狠狠地盯著,雖然她也不反對,因為這是我們唯一的運動了。花匠不會給我們啞鈴單車之類的東西,怕我們用來自殘。然後是午飯,下午直到晚上八點都是我們的自由時間。可是那個時候也是無聊的時間。與瀑布下的山洞相比,我更常去的地方是崖頂,很少有像我這樣的,喜歡爬到靠近玻璃頂的地方,那也是自由活動範圍的儘頭。大多數女孩都更想要假裝天空遙不可及,這樣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會大一些,我們去外麵也就沒什麼可能了。如果她們能從中獲得心理安慰的話,我是不會跟她們理論的。但是我自己喜歡上麵這塊地方。有時候,我還會爬到樹上,伸出雙臂用手按著玻璃頂。我喜歡提醒自己,在這籠子外麵還有一個世界在等著我,即使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它了。之前,利昂奈特、福佑和我有時候會在下午一起四仰八叉地躺著曬太陽、聊天、讀書。利昂奈特會折會兒紙動物,福佑會玩花匠帶給她的黏土,而我則朗讀戲劇、和詩歌。但是有時候我們也會走到主層去,水流到了那裡被分開了,形成像是叢林裡那樣的雨林瀑布,我們跟其他女孩一起待在那裡。有時候我們一起讀書,或者聊一些沒那麼敏感的話題,但是無聊的時候也會玩遊戲。那些天大概是花匠最開心的時候了。我們都清楚,到處都有攝像頭,晚上你會看到那些閃著紅光的小眼睛,但是我們玩遊戲的時候,他就會進來,在瀑布邊的石頭旁看著我們,露出溫和的微笑,一臉美夢成真了的樣子。我覺得大概是因為我們實在太無聊了,所以就算是看到了他,我們也不會馬上分開回房間自己玩自己的。半年之前,有一次我們大概十個人在一起玩捉迷藏,輪到了丹妮拉捉人。她得站在花匠旁邊數一百個數,因為隻有那個地方沒人想去藏,也是唯一一個她不會輕易聽到我們躲藏時發出聲音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這中間的邏輯,但是他好像就算這樣跟遊戲沾了點兒邊,也高興得不行。輪到我躲藏時,我每次幾乎都是爬到樹上去,主要是因為我有兩年爬防火梯的經驗嘛,所以我會比彆人爬得更高更快。她們可能很輕易地發現我,但是卻沒辦法抓到我。艾薇塔很怕高,也很怕密閉空間。牆落下來的時候她總要有人陪著,一個人她就很害怕。艾薇塔從來不爬樹,但那天是個例外。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想爬,特彆是我們都能明顯看出她爬到六英尺高的時候有多害怕,但是就算我們在下麵一直對她喊沒關係的,去彆的地方藏也行,她還是堅持,說:“我可以勇敢起來,我可以像瑪雅一樣勇敢。”花匠站在丹妮拉旁白看著,很擔心,每次有誰做反常的事他都會這樣。丹妮拉數到九十九個數,就停了,給艾薇塔更多時間藏起來。如果聽到了她的聲音,我們每個人都會等的。丹妮拉沒有轉過身,也沒把手從文著圖案的臉上拿下來,默默地等著大家藏好。艾薇塔大概花了十分鐘,最後還是勉強爬到了十五英尺高的地方,找了一處樹枝坐好。我在她旁邊的一棵樹上,看到她的眼淚大顆地往下掉,但她看著我,臉上帶著顫抖的微笑,說:“我可以勇敢起來。”“你很勇敢,艾薇塔。”我跟她說,“你比我們所有人都勇敢。”她點了點頭,然後看了兩腳之間的地麵,好像很高。“我不喜歡在這上麵。”“想讓我幫你下來嗎?”她又點了下頭。我小心地從樹枝上站起來,轉身開始往下爬,隻聽到身後的拉文納大聲地喊:“彆!艾薇塔!等著瑪雅來!”我立刻轉頭,隻看到艾薇塔在樹枝上搖晃得厲害,完全站不穩,然後樹枝也彎曲了,隨後就是啪的一聲,樹枝斷了,艾薇塔尖叫著掉了下去。大家趕快跑出來,她的頭在掉落時撞到了一根樹枝,隻聽到“砰”的一聲,就再沒聲兒了。她掉進了池塘裡,濺出來很多水,可是人沒動。我用最快的速度搖搖晃晃地爬下樹,樹乾劃破了我胳膊和腿,沒看見一個人走近她,連花匠也沒動。她們都盯著池塘裡的女孩,看著血從她淺金色的頭發上滲出來。我跑進水流中,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拉到我身邊。花匠終於跑了過來,顧不上他的華衣美服,幫我把她從水裡拉上岸。艾薇塔那雙可愛的藍色眼睛睜得大大的,可是搶救已經沒意義了。砰的那響聲,也是她脖子折斷的響聲。死亡是花園裡一件奇異的事,明明時時刻刻都在威脅著我們,但我們卻不會親眼看到。女孩子們被帶走了,走廊裡的展示櫃又多了一副翅膀。對大多數女孩來說,這是她們第一次親眼看到死亡。花匠用顫抖的雙手撫平艾薇塔臉後的濕頭發,撞到樹枝的後腦,發絲亂糟糟的,我們都靜靜地盯著他看,不是艾薇塔,是他,因為他哭了。那種哭叫抽泣,他整個身體都跟著抽動,閉著眼睛,不看這突如其來的痛苦,他把艾薇塔緊緊抱在胸口,身子前後搖動,血染紅了袖子,水濕透了他的衣褲。那個時刻,他像是把我們的眼淚都哭乾了。聽到尖叫聲,其他房間裡的女孩,還有在花園彆處的那些都跑了過來,一共二十二個,都眼睜睜靜悄悄地看著捉到我們的人,為那不是他殺的女孩而哭泣。她拿起那堆走廊裡拍的照片,一直翻到想要的那張,放在桌上給維克多看。“他把她的頭發重新梳了,蓋住傷。接下來的一整天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也沒人見過他,然後牆就落下了,牆落下的第二天她就出現在玻璃櫃裡,而他也直接睡在了她麵前,眼睛又紅又腫。他整整一天都沒有離開她。就在前幾天,他從她的玻璃櫃旁走過時還上去摸一摸,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每次經過都會習慣性地摸一摸。就算玻璃櫃被蓋上了,他也會在那個部位摸一摸。”“她不會是唯一一個意外死亡的吧?”她搖了搖頭。“不是,從長計議的話就不是。但是艾薇塔……她太甜了,也太天真了,她完全不能理解這件事情的惡處。那些事就算是發生在她身上,對她的影響也不大,她依然那麼純潔。我覺得,她算是我們當中最幸福的一個人,因為她完全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埃迪森衝進來,一隻手拖著簡易床,刮擦聲刺耳,另一隻手抱著毯子和薄枕頭。他把東西放到靠裡麵的一個角落裡,喘著氣衝搭檔說:“剛接到拉米雷茲的電話,那個兒子死了。”“哪一個?”這幾個字說得輕飄飄的,輕柔但飄忽,還摻雜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維克多都不確定他是否真聽清了她說的話。他看了眼女孩,女孩的眼睛則盯著埃迪森,一直用指甲摳手指上的紗布,直到上麵又滲出一朵紅花。埃迪森也同樣被震驚了。他掃了一眼維克多,見他聳聳肩,不知所措地回答說:“艾弗裡。”她抱著自己,把頭埋在臂彎裡。維克多猜她大概是哭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臉上沒有一滴淚。她這種表情從未見過,也無法說清楚是什麼表情,但絕不是悲傷。埃迪森衝維克多做了耐人尋味的表情,但是維克多猜不透女孩究竟在想什麼。折磨她的人死了,不是該開心嗎?或者,起碼該鬆口氣?也許她開心,但掩飾住了,不讓這情緒流露。她看起來的的確確是一副認命的樣子。“英納拉?”她淺棕色的眼睛掃到了簡易床,兩隻手開始都縮到紗布下麵了。“這是讓我睡覺的嗎?”她無精打采地說。維克多站起來,示意埃迪森出去。埃迪森沒說話,默默把照片、證物袋都收走了,不出一分鐘,屋裡隻剩下維克多和那個他可能永遠也看不懂的受傷的孩子。他也不解釋,把吱嘎作響的簡易床打開,在離門最遠的角落放好了床,不管誰進來,女孩的床和門都隔著一個桌子,又把毯子當成床單鋪好,把另一張毯子放在床腳,枕頭堆在床頭。鋪好了床,他蹲到女孩的椅子旁,一隻手輕輕放在她的背後。“英納拉,我知道你累了,所以現在你睡覺吧。明早我帶早飯給你吃,還有更多問題要問,也許還會給你帶來點兒關於其他女孩的新消息。但是,我走之前——”“一定要今晚問嗎?”“小兒子知道花園的事嗎?”她咬著嘴唇,直到血滴到了下巴上。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拿了一張紙巾給她,然後走向門口。“戴斯。”他一隻手還在門上,轉身看到她緊閉著雙眼,臉上表情痛苦不堪,不知如何描述是好。“你說什麼?”“他叫戴斯,戴斯蒙德。他知道花園裡麵的事,也知道我們的存在。”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維克多清楚作為特工,他應當利用這個機會,在她最脆弱的時候乘勝追擊。但是他想到如果自己的女兒們痛苦地坐在那裡,他是不會再追問的。“技術室裡會有人值班,”他輕輕地說,“需要什麼,就告訴他們。好好睡吧。”突然爆出一個破裂般的聲音,可能是笑聲吧,反正維克多不想聽第二遍。他把身後的門輕輕的“哢噠”一聲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