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02(1 / 1)

她慢慢地喝了口水,讓瓶子在手裡滾來滾去。待她安靜下來,維克多才輕輕敲了下桌子,問她道:“哪個?”她沒有回答。維克多從口袋裡掏出照片,放在兩人中間的桌子上,又問:“這個?”“你都知道答案了,還要問我,要我還怎麼信你。”可她塌下雙肩,靠到椅子背上,恢複了之前的姿勢。“我們是聯邦特工,我們是公認的好人。”“難道希特勒覺得他自己是壞人嗎?”埃迪森突然把身子挪到椅子的邊沿,“你把我們跟希特勒比?”“不,我隻是跟你們討論認知和道德的相關性而已。”他們一接到指令,拉米雷茲就直接去了醫院,維克多趕來這裡配合處理堆成小山似的報告。埃迪森負責現場,但他處理這種恐怖事件總要發脾氣。想到這兒,維克多回來看著桌子那頭的女孩,問:“疼嗎?”她摸著照片上的線條說:“疼死了。”“醫院說這得有幾年了?”“你問我?”“你得回答我。”他重複剛才說的話,不過這回帶了一絲笑意。埃迪森衝他皺起了眉頭。“醫院有很多特點,但不包括完全無能。”“這又在說什麼了?”埃迪森插嘴問。“對,這有好幾年了。”多年來他一直詢問女兒們的成績、考試和交男友之類的問題,因此積累了一些經驗。這一問一答的套路也可用於現在這場合。他一聲不吭,一分鐘,兩分鐘,他看著女孩快速但仔細地翻動著手裡的照片。要是團隊大一點話,裡麵的心理醫生們或許可以就此說上一通了,分析出幾條門道來。“他找誰來乾這事呢?”“這世上他絕對信任的人。”“多才多藝的人。”“維克——”維克多雙眼仍然盯著女孩,一邊用腳踢搭檔的椅子腿,想惹他生氣。可結果是除了女孩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之外,其他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實際上,事情不該這樣,真的是絲毫不該這樣,可是事情仿佛又就是這樣!女孩看著裹成手套一樣的手指頭邊上的紗布。“紮針的時候聲音很大的,你知道嗎?明明不是你自己選的。可不選也是選,因為還是有其他選擇的。”“死。”維克多猜。“比死還可怕。”“比死還可怕?”埃迪森的臉變得煞白,女孩看見他這樣,沒有譏笑他,卻認真地對他點了點頭。“他明白。不過話說回來,你們都沒經曆過這個,是吧?紙上寫的和實際情形可不是一回事。”“什麼比死更可怕,瑪雅?”她用指甲摳著食指上的一處新痂,慢慢揭起來,點點血珠透過紗布滲出來。“你要是知道找一套文身工具有多容易,估計會被嚇到。”到那裡的第一周,為了讓我安安靜靜地不哭不鬨,每天都會在我晚餐裡悄悄地加點什麼。那幾天利昂奈特也一直陪著我,但是其他女孩——其中好幾個做得很明顯——都遠遠地躲著我。有一天吃午飯時,我問利昂奈特她們為什麼躲著我,她說沒有為什麼,這是件很正常的事。她塞了一大口沙拉到嘴裡,然後說:“哭哭啼啼總是搞得人心煩。”這位神秘的花匠,且不管他做的其他事,他給我們的飯菜倒是極好的。“女孩子們大多不願哭,一般哭隻會在知道了要如何安頓某個女孩時。”“隻有你不哭。”“事情總得要人做。不過,如果必須要我去做的話,我也能忍住,不讓自己掉淚。”“我在你麵前沒有掉一滴淚,你該很欣慰吧。”“啊,對了。”利昂奈特插了一片烤雞肉,轉著叉子。“你從小到大哭過嗎?”“哭有什麼用?”“我該愛你呢,還是該恨你?”“決定好了跟我說,我會見機行事的。”她大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保持這個態度,但彆對他這樣。”“為什麼他非要堅持讓我晚上吃安眠藥?”“預防萬一啊,這不是外麵還有個懸崖呢。”我忍不住猜想,要有多少女孩曾經跳過崖,他才會想到采取預防措施的。那堵人造圍牆估計得有25,或者30英尺(英尺:1英尺約等於0.3048米,此處25—30英尺約合7—10米高。)高吧?人從上麵摔下來會死嗎?我漸漸地習慣了,在藥效過去之後,我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醒來,也習慣了醒來後發現,利昂奈特在床邊的凳子上坐著。可在第一周的最後一天,我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趴在一個墊著硬墊的長椅上,屋子裡布滿著濃濃的消毒水味。這不是原來的那個房間,這個房間要大一些,玻璃牆也換成了金屬牆。而且,還有彆人在這裡。剛開始我還看不到,麻醉劑效果仍很強,我的眼皮就像黏在一起,完全睜不開。但我能感覺到旁邊還有彆人。我保持呼吸勻稱,繃緊了想聽到點什麼。突然一隻手落在我光著的身子上。“我知道你醒了。”是個男人的聲音,不高不低,典型的大西洋中部氣質。其實還蠻好聽的。那隻手慢慢輕撫過我的腿、屁股,然後是脊柱溝。房間裡不冷,但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最好彆動,否則我們可能都會後悔。”我想轉頭,順著聲音麵向他,卻被那隻手按住了後腦勺,沒辦法動彈。“我不想因為這個綁住你;那樣線條就毀了。如果你覺得你沒辦法不動,我也可以給你點兒東西讓你安靜下來。再說一遍,我不想這樣。你能不動嗎?”“為什麼?”我問道,聲音輕得可憐。他把一片光滑的紙塞進我手裡。我想睜眼,但是安眠藥讓我比平常早上起床時更困。“如果你不打算現在就開始,能讓我坐起來嗎?”那隻手撫過我的頭發,指甲輕輕地撓了下我的頭皮。“可以。”他聽起來好像很吃驚,不過還是扶我坐起來。我擦了擦眼角的淚珠,開始看手裡的圖片。我能感覺到他的手還在摸著我的頭發。我想起了利昂奈特,還有那些我曾遠遠看到過的女孩子們,我其實對這些不驚訝。覺得很惡心,但一點不驚訝!他站在我身後,空氣裡充斥著刺鼻的古龍香水味,保守點估計,這香水價格不菲。我麵前有一整套文身工具,墨水在一個托盤上一字排開。“今天做不完。”“你為什麼要給我們文身?”“因為花園裡一定要有蝴蝶。”“就不能用比喻意義上的蝴蝶嗎?”他笑起來了,聲音裡透著愜意。這個人愛笑,而且不管什麼原因,想笑就笑,有點由頭就會笑起來。相處一段時間,就會了解到些事情,這是我了解到的他最大的特點了。他想要在生活中找更多樂子。“怪不得我的利昂奈特喜歡你。你還挺野的,跟她差不多。”我沒答話,沒什麼好說的。他小心地勾著手指把我的頭發攏起來放到肩後,然後拿起梳子給我梳頭。梳順了,還不停地梳。我覺得他喜歡梳頭,大概跟他喜歡文身一樣。在彆人允許的時候,給彆人梳頭是種很單純的樂趣。最後他給我紮了個馬尾,用皮筋綁住後又綰了個髻子,用發圈和發卡固定住。“現在趴下吧,請!”我照著他說的那樣趴下。趁他走動的時候,我瞄到了他的卡其褲和係扣襯衫。他不讓我麵朝他,讓我把臉緊貼在黑色皮革上,雙手可以隨意放在兩側。這姿勢不怎麼舒服,但也不是特彆難受。我繃緊了自己儘量不動,結果他輕輕地拍了下我的屁股。“放鬆,”他跟我說,“如果你繃太緊,反而會更疼,好得也更慢。”我深吸了一口氣,儘量讓肌肉放鬆。雙手握拳,然後又鬆開。每次鬆手,我就放鬆了一點點背部力量。這是索菲婭教我們的,其實主要是為了不讓惠特妮總是崩潰——“索菲婭?惠特妮?她們倆也在那群女孩裡?”埃迪森插嘴說。“對,是那群女孩子。索菲婭大概應該算是個女人。”女孩又喝了一口水,看看瓶子裡還剩多少。“其實,惠特妮也應該算是,我猜。她們都是女人。”“她們長什麼樣子?我們可以對照名字和——”“她們不是花園裡的。”女孩看著年輕特工,他的表情讓她猜不透,同情摻雜著取笑,甚至是嘲笑。“我以前過得也不好。但人生不是從花園開始的。呃,反正不是從這個花園開始的。”維克多把照片翻過來,猜著這身文身,這麼大的一片文身,再加上這麼多的細節,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做成。“不是一次就完成的。”女孩看到他盯著圖案。“他先從輪廓開始文。割完線再打霧,然後文其他細節,兩個星期就好了。文身文好了,我就變成他花園裡的又一隻蝴蝶了。上帝創造了他自己的小世界。”“說說看索菲婭和惠特妮。”維克多覺得文身可以暫時不用問了。他大概能猜到文身完成後會發生什麼,就算做一回膽小鬼他也不想接著聽下去。“我跟她們一起住。”埃迪森馬上掏出口袋裡的皮筋綁帶記事本。“哪裡?”“在我們的公寓裡。”“你得——”維克多示意他不要繼續。“給我們說說那個公寓。”埃迪森抗議了:“維克,她什麼都沒說出來啊!”“她會說的。”維克多回答說,“她準備好了就會說了。”女孩看著他們沒說話,兩隻手輪流拋著瓶子像玩冰球似的。“給我們說說那個公寓。”維克多又說了一遍。我們一共八個人,一起在餐廳打工。屋子是個很大的閣樓,沒有其他房間,所有人的床和床頭櫃都像軍隊裡那樣擺。每個床都有一邊擺架子放衣服,另一邊到床腳圍著簾子。雖然也遮不了什麼,沒什麼隱私好說,但也已經不錯了。一般情況下房租都貴得要命,但是那附近很亂,而且我們這麼多人一起住,平攤了月租不過也就是一兩晚的工資而已,剩下的日子就能隨便花錢了。有些人真的是隨便花。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有的是學生,有的是野丫頭,還有的以前做過妓女。有的人想要做自己,有的人想要獨處,各有各向往的自由。我們唯一相同的地方,是在同一家餐廳工作,住同一間屋。說實話,那裡簡直就像天堂。當然了,有時候也有小摩擦,吵架啦,打架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但是大多數都是事情過了就算了。總有人願意把衣服和鞋借給你穿,或者把書借給你讀。有人要工作,有人還要上課,但是沒事的時候,我們兜裡裝著錢玩遍整座城市。就拿我來說吧,我從小沒怎麼被人管過,這種自由太美妙了。冰箱裡總是備有麵包圈、酒和瓶裝水,櫃子裡總是備有避孕套和阿司匹林。有時候還能在冰箱裡找到剩下的外賣。社工要上門檢查索菲婭情況的時候,我們就去雜貨店采購一趟,把酒和套子藏起來。一般我們都在外麵吃,或者點外賣。打工的時候一整晚都圍著吃的打轉,我們見到公寓的廚房都跟見瘟神似的。哦,對了,還有一個醉鬼。我們就沒搞清楚過他到底住不住那棟樓,每天下午他都在街上喝酒,晚上就醉倒在我們門口。不是樓門口,就在我們房間門口,也是個他媽的變態。我們下班回來已經很晚了,他還在,幾乎每天都這樣。我們就直接上到頂樓,再從防火梯走一層下來,從窗戶進屋。索菲婭覺得醉漢可憐,不想把他送去警察局,所以房東就給我們加了一道特彆的鎖。我們同情索菲婭的遭遇——以前做過妓女——現在戒了毒癮,想要重新得到孩子的撫養權——所有人都不想難為她。那些女孩是我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我以前大概也遇到過像她們一樣的人,但是又不一樣。我以前見人能躲就躲,基本都這樣。但是我跟她們一起工作,又住在一起,所以……就很不一樣了。索菲婭激勵著我們每個人。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一年多不碰毒品了。她用了整整兩年才戒除了不斷反複的毒癮。她有兩個特彆漂亮的女兒,被一戶人家收養著。那對養父母完全支持索菲婭戒毒、重新撫養女兒的想法。基本上她什麼時候想見女兒了,他們都會讓她見。日子過得不順了,或是她的癮上來了,我們就會把她塞上出租車去看她女兒,讓她曉得自己那樣苦苦撐著是為了什麼。還有霍普和她小跟班傑西卡。霍普是鬼機靈,很活潑,傑西卡就一直跟著她,讓做什麼就做什麼。有霍普在,公寓裡就有笑聲和性愛,傑西卡想找個人爽一爽,霍普給她做了很好的榜樣。我搬進去的時候她們還都是小孩,才十六七歲。安珀也17歲了,但是跟她倆不一樣,她是個有計劃的人。她為了不被收養,還對自己獨立未成年人的身份做了公證。她還過了GED考試,但還沒想好要讀什麼專業,所以暫時在社區大學裡選讀會計。還有凱瑟琳,她要大幾歲。她從來沒有提起過來公寓以前的任何事。其實,其他的事她也不說。有時候我們硬逼著她跟我們共進退,她也會跟我們一起做點什麼,但她從沒有自己要去乾任何事。如果有人讓我們八個人麵對牆站成一排,問我們誰的動作跟彆人不一樣,每個人都會指向凱瑟琳。不過,我們也不問她。公寓裡有條最基本的規則就是不要逼問個人曆史。我們都有過見不得人的過往經曆。我剛提到了惠特妮,她會間歇性地發瘋。她是個心理學研究生,但是媽的有點神經質。她也不是特彆瘋,就是“我沒辦法承受壓力”這種瘋。放假的時候她很好,但是一到開學上課了,我們就得輪流提醒她:冷靜,彆他媽發瘋。內奧米也是學生,讀的是史上最沒用的專業。真的,我覺得她去上學無非是因為有獎學金,然後讀英語專業能讓她有借口看很多東西。不過好處是她很願意跟我們分享她讀的書。在餐廳上班的第二周,內奧米跟我提到了那個公寓。當時我到這座城市不過才三周,還住在青年旅館裡,所以每天都帶著全部家當去上班。當時我們就在那個小更衣室裡換工作服。我的全部家當放青旅裡不安全,就都放餐廳裡,這樣我起碼工作起來不分心。其他人也在那兒換衣服,因為那套製服——長裙和高跟鞋——無法穿出去。“那個,嗯……你應該挺靠譜兒的,對吧?”她直接來了這麼一句。“我的意思是,你不給勤雜工和服務員撂臉子,也不從更衣室裡偷東西。聞起來也沒什麼怪味兒。”“問這個乾嗎?”我戴上胸罩,扣上後背的扣子,再讓胸罩托起乳房。住青旅讓我臉皮變厚了,在這間所有女服務員都來換衣服的小更衣室裡就更不會覺得怎樣了。“瑞貝卡說,你就住街前麵一點兒。你知道我們幾個是一起住的吧?我們現在空出了一個床位。”“說得很對。”惠特妮把盤起來的金紅色的辮子抖鬆開來,“就是一張床。”“還有個床頭櫃呢。”霍普傻笑著說。“我們幾個聊過這件事,想問問你願不願意。租金是三百塊一個月,包水電。”我剛來沒多久,就算這樣我也知道不可能那麼便宜。“三百?三百能住個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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