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工人夜學(1 / 1)

恰同學少年 梁曉聲 4262 字 2天前

一暑假剛過,1917年秋,護法戰爭爆發了,護法軍進軍湖南,北洋係軍閥傅良佐所率駐湘守軍節節敗退,安靜了沒幾天的長沙城裡,又是一日亂過一日。這天孔昭綬正在教務室召開全體教師會議,討論一師為普及平民教育而辦工人夜學的事,他這個想法由來已久,卻一直騰不出空來,好不容易這回打出了招生廣告,不料十多天過去,才七個人報名,眼看夜學就要成了泡影,無奈之下,隻得找了老師們共同來分析原因。美術老師黃澍濤翻著辦公室裡的報紙,頭一個便直搖頭:“時局如此啊!校長,如今就連我們學校都朝不保夕,更何談什麼工人夜學?”的確,看看那堆報紙,哪張上麵不是一個個觸目驚心、火藥味十足的大幅標題:《段祺瑞拒絕恢複約法,孫中山通電護法討段》、《黔滇桂粵宣告獨立 護法軍誓師出征》、《湖南戰事急報:湘南護法軍兵進衡陽》、《衡山告急,傅部守軍昨日增援耒衡前線》、《湖南督軍傅良佐令:長沙即日實施宵禁》……方維夏也不禁歎了口氣:“辦夜學,普及平民教育,這件事本該是我們師範的責任。原指望譚督軍在湖南,湖南還安穩一點,我們這些搞教育的,也可以做點實事,可這才安穩了幾天?唉!”其他老師同樣是七嘴八舌:“要說時局,確實是亂,可夜學辦不起來,也不能說都是時局所致吧?”“可我們的招生廣告打出去那麼久了,才七個人報名,這樣的學校,怎麼辦得起來呢?”“依我看,這幫出苦力做工的人,他就沒那個讀書上進的心思!你們看看,讀書不要錢,課本全免費,連筆墨紙張都是免費送,這樣的條件,上哪找去?這就是請他們來學嘛。你請他他都不來,還有什麼好說的?”聽著老師們的各抒己見,孔昭綬對自己當初的想法也有些動搖了:“這麼說來,倒真是我們估計錯了,這個工人夜學,工人們真的不感興趣?”“我看,結論不必下得這麼早吧?”始終沒有開口的楊昌濟突然說道, “要說夜學辦不起來,是因為工人天生的不求上進,那有一件事我就想不明白了。我記得校長最初產生辦工人夜學的想法,來源於看見毛澤東在街邊教人認字。毛澤東是什麼人?一個師範學生而已,為什麼他教人認字,有人跟著學,而且學得認認真真,而我們,以一所師範學校的力量,提供比他那一根樹枝當教鞭、一塊泥地作黑板好得多的辦學條件,反倒還招不來學生了,這能說得通嗎?”所有的老師都靜默了,這個問題顯然極有說服力。“所以,招不來學生,我相信,責任不在工人,一定是我們的方法有不周之處。我的意思,還是先找潤之談談。”毛澤東被孔昭綬叫進了教務室,一聽來龍去脈,當即就拍了胸脯:這個工人夜學,一定會大受工人們的歡迎!校長要是不信,可以把工人夜學交給我們學友會來辦。“你們來辦?”一旁的袁吉六一臉的不信,“你們自己都還是些學生娃娃,還辦學校?開玩笑!”看看老師們似乎都沒有信心,毛澤東擺開了理由,說五年級的師範生上講台當老師也就是沒多遠的事,現在接手工人夜學,等於給大家一個教育實習的場所,也給大家一個接觸社會、鍛煉自己的機會嘛。他的這個觀點得到了老師們的一致認可。孔昭綬也當場點了頭,答應把工人夜學交給學友會來辦,但也有個條件:“十天內必須招到至少40個學生。”接了軍令狀,毛澤東回到學友會事務室,馬上把學友會的成員統統召集起來,開了一個緊急會議。“這四年多來,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麼才能改變我們這個千瘡百孔的社會,才能拯救我們這個內憂外患的國家。過去,是讀書、求學,可光靠書上道理有用嗎?你讀一萬本書,不還是擋不住湯薌銘的那一營兵?我也想過,一個人不行,我們結交朋友,我們組成團體,可中國這麼大,靠幾個讀書人來使勁,靠個把小團體,就能變過來?照樣不行!這次暑假遊學,給我的觸動更大,一個土財主,就能騎在那麼多佃戶頭上,為所欲為,為什麼?因為讀書人隻有那麼幾個,因為中國真正多的,是農民工人老百姓,他們愚昧,他們老實,他們動不起來,你書讀得再多,你是一幫學生,翻不了天。所以,要解決中國的問題,喚醒民眾,肯定是件非搞不可的事。我們這些青年組成的團體,也隻有眼睛向下,盯著最廣大、最底層的國民,才能真正成就一點事情。”他這一番開場白,頓時贏得了大家的一片認可之聲。毛澤東趁熱打鐵,在小黑板上畫著一幅簡單的地形示意圖,把以第一師範為中心,往南到猴子石,往北到西湖橋,十裡範圍內集中的黑鉛廠、印刷廠、紗廠、鑄鐵廠等大大小小十幾家工廠全標了出來,這才宣布道:“這些工廠加起來,少說也有兩千工人。而我們的任務,是十天內,從這兩千工人裡頭,招到40個學生。大家說,敢不敢攬這個活?”“當然敢……沒問題。”學友會的骨乾們七嘴八舌,嶄新的挑戰令每一個人的眼中都閃著躍躍欲試的光芒。“好!說乾就乾!”毛澤東當即給大家分配了任務,“招生廣告我來擬;子暲、昆弟,你們負責聯係警察所,請他們幫忙,把廣告儘可能貼遍每條街;李維漢、羅學瓚,你們負責準備報名表,接待報名;其他的人跟周世釗一起,收拾教室,準備課本、資料。”他伸出手來:“大家一起攢把勁,也讓孔校長和全校的老師看看,我們這些師範生,不光會吃乾飯!”學友會所有成員的手,緊握在了一起。二毛澤東的筆頭向來快,第二天,便擬好了一份大白話的《工人夜學招生廣告》,那廣告原文是這樣的:列位大家來聽我說幾句白話:列位最不便益的是什麼?大家曉得嗎?就是俗話說的,講了寫不得,寫了認不得,有數算不得。都是個人,照這樣看起來,豈不是同木石一樣?所以大家要求點知識,寫得幾個字,認得幾個字,算得幾筆數,方才是便益的。雖然如此,列位做工的人,又要勞動,又無人教授,如何能做到這樣真是不易得的事。現今有個最好的法子,就是我們第一師範辦了一個夜學。這個夜學專為列位工人設的,從禮拜一起至禮拜六止,每夜上課兩點鐘,教的是寫信、算賬,都是列位自己時刻要用的。講義歸我們發給,並不要錢。夜間上課又於列位工作並無妨礙。若是要來求學的,就趕快於一禮拜內到師範的號房來報名。廣告擬好後,學友會的一部分同學立刻就拿去油印。很快,這份招生廣告就在警察的幫助下,貼滿了一師周圍的街邊牆上。其他同學搬桌椅,打掃衛生,很快把工人夜學的教室也布置好了。可是沒想到,一晃眼過去了一周,總共才隻有三個人報名!而街邊的牆上,路人經過,也似乎都懶得多看那招生廣告一眼。“按說廣告也貼得夠多了,怎麼就沒人來報名呢?”無奈之下,毛澤東也隻能決定再請警察幫一次忙,多貼一些廣告出去。但這次求上門去,卻就沒有上次那麼好說話了。“什麼,還貼?”警察所的警目把他們帶來的招生廣告往桌上一扔,“你當我們警察所是你第一師範開的?”毛澤東說著好話:“貼公益廣告不是你們警察所的責任嗎?”“你跟我講責任?”警目眼睛一橫,“弟兄們貼了一回就夠對得起你們了,還一而再再而三?你以為我這幫弟兄專門給你當差的?”一旁有個年輕警察有點看不下去了,插嘴道:“長官,要我說,人家辦夜學,也是做善事,能幫咱們還是幫幫吧。”“你是吃飽了撐著了,還是他發了你薪水給了你餉?”警目瞪著自己的手下,把那疊廣告往毛澤東手裡一塞,“給我拿回去,我這兒不侍候!”“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當警察,就要為社會服務嘛……”蕭三還想說點什麼,毛澤東把他一拉,“子暲,跟這種人有什麼好說的?求人不如求己。走!”幾個人隻得自己上街去貼廣告,直貼到日頭偏西,還剩了一半的街道不曾貼完,正在發愁時,那個年輕警察卻與好幾個同事趕了來,手裡都還拿著糨糊桶、刷子之類。看看毛澤東他們一臉的詫異,那年輕警察笑了笑:“我們剛下差,反正沒什麼事,就來幫個手——哎,還剩幾條街?”望著他和善的笑容,一股暖流驀然湧上大家的心頭,毛澤東用力點了點頭:“東邊南邊我們都貼過了,這兩邊還剩幾條街。”那年輕警察便抱起了一疊廣告:“行,這邊你們貼,那邊歸我們,動手吧。”說罷,帶著警察們就走。毛澤東追了兩步,問:“哎,你叫什麼?”“郭亮。你呢?”“毛澤東。”郭亮和毛澤東就這樣認識了,雖然隻是匆匆一麵,隻是相互一揮手,雖然兩個青年都不曾想到,他們今後的命運,會那樣緊密聯係在一起。三第二次廣告貼出去之後,從早等到晚,整整兩天,還是沒有人來報名。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毛澤東著實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件好事情,可為什麼就做不成呢?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傍晚,他照例來到了水井旁,光著膀子開始了冷水浴,這一刻,他隻想借冰涼的井水,來刺激一下自己,讓自己的思路開啟起來,他幾乎是機械地一下一下往身上淋著水。一桶水很快見了底。剛打上一桶水,兜頭淋了個從頭到腳,楊開慧卻氣喘籲籲地跑來了:“潤之大哥,我知道為什麼沒有工人報名了!”楊開慧是剛剛發現的原因。下午她和蔡暢一起放學回家,兩人邊走還邊在幫哥哥們分析,為什麼夜校招不到工人,卻聽到路邊傳來了一個聲音:“搞什麼名堂,怎麼又把貨送錯了?”兩個人轉頭一看,原來是一輛送貨的板車停在布店門口,車上堆著標有“萬源紗廠”的貨箱,布莊的老板正敲著工人手中的一張單子直嚷嚷:“你看看這寫的什麼,再看看我的招牌——康和唐都分不清,你認不認識字?”開慧突然站住了,饒有興趣地看著。“趕緊把我的貨送來,我這兒客人等著要呢!”老板轉身氣呼呼進了店,剩下兩個工人在那裡大眼瞪小眼。開慧湊了上去問:“兩位師傅,什麼字弄錯了?我們能不能看看啊?”工人的手裡,是張送貨單,上麵寫的是“唐記”布莊,布莊的招牌上卻是“康記”。蔡暢說:“這是唐記,不是康記啊。”“看上去也差不多,我們哪分得那麼清?”一個工人說,“唉!這眼看就要天黑戒嚴了,來回七八裡,再送怎麼來得及呀?”開慧問:“兩位師傅,你們不認識這兩個字嗎?”一個工人說:“做工的,還不都是半個睜眼瞎子。”另一個工人也說:“真要識字,還能吃這種虧嗎?”聽了這話,開慧趕緊跟工人們說起了工人夜學的事,卻不料兩個工人一臉茫然,全不曾聽說這回事,開慧問明了原因,恍然大悟,這才匆匆趕來,找到毛澤東。“你知道為什麼沒有工人報名嗎?因為他們不識字、不認識廣告上的字!”毛澤東這才醒悟過來:“你是說,工人根本不認識廣告上的字?”“是的。我也是聽那兩個工人說了才知道,他們不光是看不懂,就算認識幾個字的,也根本沒敢去看廣告。”“那又為什麼?”“我們的廣告不是請警察去貼的嗎?警察在工人眼裡,就是衙門抓人的差役,工人以為貼什麼抓人的告示,怕惹麻煩,都躲著走,根本沒人敢去看。就算有人看了,也不相信真有這種免費讀書的好事。我碰上的那兩個工人,就怎麼都不肯相信,以為我跟他們開玩笑呢。”“原來這樣。”毛澤東點了點頭,略一思考,突然一揮拳頭,“我有主意了!”四第二天工人下工時分,萬源紗廠的門口,兩麵銅鑼當當直響,引得熙熙攘攘的路上,正在下班的工人們都奇怪地望了過來。一幫學生帶著鑼鼓嗩呐,各種各樣的樂器,在路邊拉開了場子。原來毛澤東等連夜排了一個節目,想以這個方式來說服工人參加夜學。領頭敲鑼的,正是毛澤東和向警予,兩人一邊敲鑼一邊唱和:“哎,都來瞧都來看。”“看稀奇看古怪。”“看劉海砍樵出新段。”“胡大姐路邊談戀愛嘍。”一旁,張昆弟、羅學瓚、蕭三等一幫子鑼鼓嗩呐洋鐵碗,滴滴答答伴奏聲大作。這《劉海砍樵》本是長沙一帶最受人歡迎的花鼓劇目,如今被弄出了這番新鮮舉動,著實令人好奇,當下呼啦一下,眾多工人頓時把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警予鑼槌一抬,身後樂聲止住,她團團一抱拳:“列位工友,有道是故事年年有,今年特彆多。今天我們要講的,便是這《劉海砍樵》的故事。”“列位要說了:《劉海砍樵》誰沒看過?有什麼新鮮的?”毛澤東接著和她一唱一和。“我告訴列位:有!”“怎麼個有法?”“且看我們的小劉海進廠當工人!哎,劉海呢,劉海,劉海!”“(花鼓腔白)來噠咧……”但聽得笛子、嗩呐……花鼓調子的伴奏大起,音樂聲中,蔡和森一身短褂、草鞋,背著雨傘、包袱,突然從觀眾群中鑽了出來。蔡和森:“(唱)小劉海啊我彆了娘親,不上山來我不進林。(白)都說那做工比砍樵要好,我也到工廠(唱)來報個名哪咦呀哎嗨喲。”觀眾們的一片笑聲中,警予手一背,挺胸腆肚,裝起了工廠老板:“叫什麼?”蔡和森:“(白)劉海。”警予:“哪個劉,哪個海?”蔡和森:“(白)劉海的劉,劉海的海。”毛澤東:“老板是問你名字怎麼寫的?”蔡和森:“(白)冒讀過書,搞砣不清。”觀眾又是一片笑聲。警予:“你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蔡和森:“唉,(唱)自幼家貧喪了父親,上山砍樵養娘親。我也有心把學堂進,無衣無食哪有讀書的命。”毛澤東“當”的一聲鑼,衝觀眾:“可憐我們小劉海,論人才,原本也做得個紗廠的工頭。”警予:“怎奈大字不識一個,隻好先做了個送貨的小學徒。”毛澤東:“一進工廠整三月。”警予:“家中急壞了胡秀英。”音樂聲中,斯詠一身花紅柳綠,嫋嫋婷婷出了場:“(唱)海哥哥進城三月掛零,秀英我在家中想夫君。不知他做工可做得好,為什麼一去就無音訊?”她秀美的扮相與清脆的嗓音,一出場便博來了一片叫好聲。“大姐,”開慧紮兩根衝天辮子,打扮成個小丫頭,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劉海哥來信了。”斯詠:“(唱)一塊石頭我落了地,小妹你快把書信念與我聽。”開慧打開手上的信:“胡……胡圈圈?”斯詠湊上來一看:“哎喲,胡大姐嘍。”開慧:“這明明是兩個圈圈,哪裡是大姐嘛?——還畫都畫不圓。”斯詠:“(白)海哥哥不會寫大姐,畫兩顆臠心代替我啦。”四周觀眾哄堂大笑。開慧:“哦,(念)胡大姐,我在城裡丟了命……”“啊?”斯詠、警予、毛澤東等齊聲,“什麼?”開慧:“(念)我在城裡丟了命,一天到晚被雨淋,彆人有命我無命,圈圈——哦不對——大姐有命送命來,若是大姐也無命,劉海我就不要命。”斯詠作焦急狀:“(白)這可如何是好?”毛澤東、警予、開慧齊聲:“趕快進城看看啊!”音樂聲中,斯詠、開慧退場。這番新奇有趣的路邊活報劇,一時間贏來了觀眾無比熱烈的掌聲與叫好。叫好聲中,王老板夫婦也正好走出廠門,叫著仆人王福,讓他備轎,那叫王福的仆人卻正踮著腳擠在人群外看戲,聽見老板叫他,趕緊跑來,一臉的興奮地說:“老爺,好看啊,表小姐在那兒演戲,演得可好了。”“表小姐?”王老板夫婦眼都瞪圓了,夫婦倆走到人群後麵,踮起腳來,果然正看到人群之中,斯詠與蔡和森一身戲裝,一副久彆重逢狀,演得正來勁。開慧一拉斯詠:“大姐,劉海哥挺好的,沒出事啊?”蔡和森:“(白)哪個講我出噠事?”開慧:“你自己信裡寫的嘛。(拿出信來念)我在城裡丟了命——這不是你寫的?”場子一旁的警予舉起一塊大牌子,上麵是一個老大的“命”字。蔡和森接過信:“(白)哎喲,我寫的是‘我在城裡丟了傘’嘞。”斯詠、開慧:“傘?”場子另一旁的毛澤東舉起了另一塊大牌子,上麵是老大一個“傘”字,與警予舉的牌子呼應著。蔡和森:“(白)對呀。(念信)‘我在城裡丟了傘,一天到晚被雨淋,彆個有傘我無傘,大姐有傘送傘來,若是大姐也無傘,劉海我就不要傘。’”斯詠:“(白)哎喲,海哥哥嘞,你硬把我臠心都嚇跌噠咧。”開慧:“你看你這個劉海哥,(念板)我大姐,在家裡,一天到晚想著你。聽說你城裡丟了命,大姐她心裡好著急。”警予與毛澤東齊聲:“嘿!胡大姐她心裡好著急!”開慧:“她賣了鴨,賣了雞,倒空了米缸賣了米。湊錢到城裡把你看,原來你隻是丟了傘。”警予、毛澤東:“嘿!原來他隻是丟了傘!”這一段唱下來,有情節、又生動,把四周的圍觀的人全逗得大笑不止。斯詠:“(唱)海哥既然平安無事,秀英也算放噠心。三月工錢先把我,回家買米養娘親。”蔡和森:“唉,(唱)提起工錢我眼淚汪汪,三個月辛苦我白忙一場。”斯詠:“(白)這又為何?”蔡和森:“(念板)上前天送貨我出噠廠,要貨的布老板他本姓唐。劉海我自幼讀書少,一個唐字我看成噠康。跑出城外十幾裡,把貨錯送到康記布莊。等到我再往城裡跑,太陽落山見月光。天一黑城裡戒噠嚴,唐老板的生意塌噠場。廠裡頭怪我送錯噠貨,兩個月的工錢全扣光。”毛澤東與警予一人一塊牌子,上麵寫著大大的“康記布莊”和“唐記布莊”,生動地配合著他的念白,四周的工人們就算不認識這兩個字,也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得又是一片哄笑。開慧:“這才兩個月工錢,還有一個月的呢?”蔡和森:“(念板)昨天我送貨又去結賬,有個老板他冒得名堂。一共他要噠三次貨,每回欠廠裡八塊光洋。三八是好多我又算不清賬,隻怪我細時候冒進學堂。他一看我算賬不裡手,硬講三八是一十九。一下就少收噠五塊錢,廠裡頭又要扣我工錢。學徒一個月才四塊五,賠光噠下個月我還要補。認錯一個字,算錯一回賬,三個月的工錢全泡湯啊全啊全泡湯。”斯詠:“(白)海哥哥,你明曉得冒讀過書,廠裡何式還喊你去送貨嘍,未必冒得彆個噠?”蔡和森:“(白)大姐,你有所不知——(念板)廠裡的工人有三百整,劉海我水平已經算蠻狠。鬥大的字,還認得幾籮筐,我就算廠裡的狀元郎。換噠彆個更不得了,認字算數都摸風不到。寫個一字他當扁擔,寫個二字以為筷子一雙。”斯詠:“(白)那要是三字咧?”蔡和森:“(念板)寫個三字他更眼生,還以為兩雙筷子跌噠一根。”這一段又讓四周的觀眾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蔡和森:“(念板)講得出口,寫不得,彆個寫噠又認不得。廠裡的規矩隨老板講,扣你的工錢冒商量。一世人做噠個睜眼瞎,人不讀書就把虧吃。做工的生來命最苦,千苦萬苦隻因冒讀得書。列位工友都在此,你們講我講得是不是?”滿場的笑聲戛然停了,一番話深深地引起工人們的共鳴,許多人都在默默地點頭。斯詠:“(唱)聽罷海哥話一場,秀英我心裡好淒涼。人不讀書遭白眼,夫受欺淩妻亦無光。千事萬事先放下,海哥你今天就上學堂。”蔡和森:“(白)我也想讀嘞,隻是學堂這樣貴,做工的哪裡讀得起嘍?再說我隻晚上有空,白天還要做事,大家講,我這個書何式讀得成器嘍?”“誰說你讀不成書?”一旁的警予與毛澤東突然插了上來,“我們給你指條路怎麼樣?”蔡和森、斯詠、開慧:“(白)哦?願聽端詳。”警予:“眼下就有一個機會:第一師範新辦了工人夜學,專門方便列位工友讀書學知識。”毛澤東:“每天晚上兩節課,不耽誤你白天要做工。”警予:“你若擔心晚上戒嚴,夜學還發聽講牌。”毛澤東:“憑牌就能暢通無阻,軍警一概都放行。”蔡和森、斯詠、開慧:“當真?”警予、毛澤東:“當真。”蔡和森、斯詠、開慧:“果然?”警予、毛澤東:“果然。”蔡和森:“(白)但不知學費好多?”警予:“免費夜學,一文不收。”毛澤東:“課本筆墨,按人發放。”警予:“如今夜學正招生。”毛澤東:“要想報名你趕緊去。”眾人:“對,要想報名你趕緊去!”“當當啷當,當當啷當……”觀眾的一片叫好與掌聲中,伴奏的張昆弟、蕭三等人打起了快板,走上前來,加入演員中,眾人齊聲:“嗨,嗨,這正是——“劉海砍樵的新故事,工人也要學知識。”“學寫字,學算術,學了加減學乘除。”“能讀書,能算賬,我們和彆人要一樣。”“莫說人窮沒人管,我們工友人窮誌不短!”毛澤東扯開了嗓子:“列位工友,我們第一師範的工人夜學正在招生,過幾日就正式開課,有願意讀書學知識的,現在就可以向我們報名!”“我報名……我也報……”呼啦一下,上百工人們爭先恐後湧了上去,頓時將負責報名的張昆弟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望著那一張張渴盼的臉,一雙雙爭搶著報名表的手,毛澤東興奮得與蔡和森、開慧用力一擊掌。轉身,他又一把握住斯詠的手,用力一緊。“謝謝你,斯詠!”緊緊握著毛澤東的手,斯詠一時似乎也不知該如何表達成功的喜悅。就在這時,她驀然一呆:湧上前來的觀眾群後麵,露出了王老板夫婦,兩口子臉色鐵青,正狠狠地瞪著人群中的斯詠!迎著那兩雙氣得簡直要噴血的目光,斯詠不由得一慌,她下意識地正要放開毛澤東的手,想想,把頭一揚,反而更緊地握住毛澤東的手。“潤之,”蔡和森拿著一疊報名表擠過來,“不行呀,人太多了,昆弟他們忙不過來,你這邊再開一個報名點吧。”“要得,交給我了。開慧,斯詠,來,一起幫個忙。”“好!”斯詠一把抓過毛澤東手中的報名表,仿佛示威般迎著王老板夫婦的目光,拉開了嗓子,“後麵的工友們不要擠,這邊也可以報名,請大家一個一個來,人人都能報……”幾十名工人一下將她與毛澤東等圍住了。一向很注意保持風度的王老板,這個時候都快要被未來兒媳給氣瘋了,他拉住同樣目瞪口呆的王夫人,顫抖著嘴唇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走!”1917年11月9日,第一師範工人夜學正式開學。因為是第一天上課,也因為毛澤東的軍令狀,孔昭綬帶著楊昌濟、方維夏、徐特立、袁吉六等先生特地來看教學效果。遠遠的,他們就看到了一塊“工人夜學”的牌子掛在教室外麵,不用說,大家都知道那是毛澤東的手筆。站在窗外,他們看到教室裡講台一側掛著課程安排的粉牌:“今晚授課:第一節,國文,毛澤東;第二節,算術,陶斯詠”。毛澤東穿著一件灰白的長衫,頗有教師的風度,正在教工人讀:“我是一個工人。”擠得密不透風的教室裡,130多名工人捧著簡單的油印課本,神情專注地跟著讀:“我是一個工人。”“我為我們的中國做工。”“我為我們的中國做工。”……孔昭綬點點頭,目光投向了袁吉六:“仲老,如何啊?”望著眼前的盛況,袁吉六徹底服氣了:“袁某是老了,對他們年輕人,不服不行啊!”幾個老師也紛紛斷定,這個毛澤東,以後準是個好老師啊!那一刻,隻有楊昌濟卻搖了搖頭,心中暗想:老師是個好老師,就不知道這門教書的本事,他用不用得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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