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汗漫九垓(1 / 1)

恰同學少年 梁曉聲 6319 字 2天前

一1917年的暑假到了,蕭三回了老家,子升一個人待在楚怡小學自己的房間裡正看書,毛澤東卻拿著一張報紙進了門。他把那張《民報》擺在子升麵前,手指敲打著一則報道的標題:“《兩學生徒步漫遊中國》,看看人家,一分錢不帶,一雙光腳杆,走遍全國,一直走到了西藏邊境的打箭爐,厲害吧?”子升讀著報道,不禁露出了佩服之色:“還真是的啊!嗯,值得佩服。”“莫光隻顧得佩服嘍,見賢要思齊嘛!人家走得,我們為什麼走不得?當年太史公不是周遊名山大川,遍訪野叟隱老,哪來的煌煌《史記》?所以,還是顧炎武講得對,欲從天下萬物而學之,正當汗漫九垓,曆遊四宇,讀無字之大書,方得真諦!”子升不禁點了點頭:“嗯,覽山川之勝,養大道於胸,以遊為學,是個長見識的好辦法。”“所以啊,趁著放暑假,我們也出去遊,好不好?”“一個暑假,走不了那麼遠吧?”“遠的去不了,我們去近的,中國遊不完,我們遊湖南嘛。我跟你講啊,我都想好了,要學,我們就學個作古正經,跟他們一樣,不準帶一分錢,憑自己的本事,走多遠算多遠。”“那不成了討飯當叫花子?”“討飯怎麼了?一不偷二不搶,討得到也是你的本事,鍛煉生存能力嘛。話又講回來,你我總還讀過幾本書,寫得幾個字,兩個讀書人,未必還真的餓死在外麵?那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子升猶豫著。毛澤東激將他:“怎麼,不敢去啊?”“遊就遊!誰怕誰啊?我就不信我會比你先餓死。乾脆,叫上蔡和森,三個一起去。”“老蔡就算了,人家就靠暑假做事賺點錢,莫害得人家下個學期過不下去。你要是拿定了主意,我們明天就出發,好不好?”“好,我就陪你去當這回叫花子,一起走遍湖南!”第二天,倆人收拾停當準備開拔了,臨出門才發現:準備還是不充分,子升與往常一樣,一身筆挺的長衫,腳下布鞋整潔,上過油的頭發一絲不苟,手裡是結實的大皮箱;毛澤東卻一身舊得不能再舊、還打了補丁的白色短布褂,一個癟癟的布包袱挑在油紙傘柄上,腳上穿著一雙草鞋。毛澤東看著子升,大笑:“哈,你這是去走親戚啊,還是去拜嶽父老子?”子升看看毛澤東,再看看自己,也笑了:的確,自己這哪是去“叫花討飯”呀,趕緊重新換上一身舊短布褂和草鞋,找了個師傅把頭發理成極短的平頭,背著油紙傘和簡單的藍布包袱。等他打扮得和毛澤東一樣時,兩人這才開始他們的正式行程。到了江邊,正有船要離岸,毛澤東一拉子升:“走。上船嘍,不坐船怎麼過江?你又不肯遊泳。”子升看了看船,說:“這是私人的渡船,要錢的,還是多走幾裡路,到那邊搭免費的官渡吧。”“搭免費的船算什麼本事?我們出來乾什麼,鍛煉生存能力嘛,當然要舍易求難,怎麼難搞就怎麼搞。他的船要錢,我偏要不花錢去坐坐,那才是叫花子的搞法嘛。”看看子升還在猶豫,毛澤東拉起子升就走,“走嘍,你還怕他把你丟到江裡去啊?”江水如藍,船篙輕點,渡船平穩地行駛在江心。“口當啷啷”,乘客們依次將銅板投進了收錢的小工手中的那麵破銅鑼裡。擠在二十來個乘客當中,子升被越來越近的收錢聲逼得忐忑不安。身邊的毛澤東卻大大咧咧,昂頭打量著浩浩江水。銅鑼伸到了二人麵前,幫工等了一下,沒見二人有反應:“哎,交錢啦!”子升瞄了毛澤東一眼,毛澤東仰著臉看著幫工,說:“對不起,沒帶錢。”“沒帶錢?”幫工眼睛瞪了起來,“沒錢你坐什麼船?”毛澤東笑嘻嘻地說:“那我坐都坐了,怎麼辦呢?”撐船的船夫火了:“嗨,沒錢坐船你還坐出道理來了?我跟你講,一人兩個銅板,趕緊交錢!”毛澤東繼續笑嘻嘻:“老板,我們兩個是叫花子,半個銅板都沒有,你就行個好,送我們過去算了嘛。”“我憑什麼白送你們?沒錢啊,”船夫看了看他們身上,說“沒錢用雨傘頂!”“你就想得好啦,一把雨傘四毛錢,你船錢才兩分,用雨傘頂,你也想得出!”子升有些不好意思了,勸毛澤東:“算了潤之,要不,就給他這把雨傘?”“開什麼玩笑?下雨怎麼辦,你不打傘啊?你願意給,我還不願意虧這個本呢!”船夫一聽毛澤東這樣說,脾氣一下子上來了:“哎呀,你這個家夥是存心坐我的霸王船啊?!小五子,把船撐回去,讓他們兩個下去!”他真的調轉船篙,要把船往回撐。船上的其他乘客頓時急了,紛紛嚷了起來:“哎哎哎,怎麼回事,怎麼往回開?我們怎麼辦?不行不行,我還有急事。”毛澤東乘機說:“看到了吧看到了吧?這裡還有一船人,你不顧我們也要顧大家嘛。再說了,這船都走了一半了,你往回撐,湘江上又不是隻你一條船,那邊的生意不都讓其他的船搶走了?為了個幾文錢,劃不來嘍!”子升也幫著腔:“是啊,老板,你就當做回好事吧!”毛澤東:“你要是還想不通,我來幫你撐船,就當頂我們兩個的船錢,這總可以了吧?”看看滿船的人,再看看身後遠遠的江岸,船夫沒轍了:“碰上你們這種人,算我倒黴!”二下了船,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回味著剛才坐船的經過,毛澤東開心的笑聲把林間的小鳥都嚇得四處亂飛。子升白了他一眼:“坐人家的霸王船,你還覺得蠻光彩啊?”“我們是叫花子,有什麼光彩不光彩?再說了,他的船反正是過江,多我們兩個不多,少我們兩個不少,總共四文錢,他還發得財到?”“我看啊,你不是舍不得出錢,你是天生喜歡跟人對著乾。”“這句話你還真講對了。他不是犟嗎?我比他還犟,看誰犟得過誰?人嘛,什麼事都順著來,那還活個什麼勁?哎,這方麵,上個禮拜我還在日記裡頭專門總結了三句話,叫作‘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九九藏書網奮鬥,其樂無窮’。”山野寧靜,樹影斑駁,毛澤東的聲音在山衝裡響起一陣回聲。子升當然不讚成毛澤東這樣說,反駁道:“你這種話不對!人,應該是一個世界和諧的組成部分,人與自然,應該和諧,人與人,更應該以和諧互補為目標,君子周而不比嘛,怎麼能以互鬥為樂呢?”“達爾文怎麼說的?優勝劣汰!你說的清靜無為,躲到山裡當道士可以,在這個世上,它就行不通!”“反正我相信這個世界隻有和諧才能發展,那些不和諧的互鬥與紛爭,終歸沒有前途。”“事實勝於雄辯,事實證明我鬥贏了嘛,你還有什麼話說?”“好好好,我不跟你爭。”這天傍晚,兩人便露宿江邊。江水潺潺,一輪圓月亮如銀盤,鑲嵌在暗藍暗藍的夜空。月光映照下,寧靜的夜空是那樣純淨無瑕,那樣深邃無邊,仿佛要將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煩憂融化在其中……“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子升枕著雙手,躺在毛澤東身邊,遙對夜空,吟起了陳子昂的詩。毛澤東最不耐煩子升來這一手,抗議道:“莫動不動就涕下涕下嘍,清風明月,水秀山青,哪那麼多眼淚鼻涕?”“那你想起什麼?”“我想起啊?‘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怎麼,想當神仙了?”“神仙是修不成器了,不過,對著這麼好的月亮,還真是想飛上去看看。看不到嫦娥,也可以看看吳剛砍桂花樹嘛!”“那我寧願看嫦娥。”子升突然轉過了身子,撐著腦袋,問毛澤東,“哎,你說,我們在這兒看月亮,有沒有人也在看著月亮想起我們?”毛澤東會心一笑:“誰會吃飽了沒事,想你想我?不過,也難說,楊老師肯定會想我們的,我們到了前麵鎮子,給他寄封信吧?”三他們的信很快就到了正在板倉老家過暑假的楊昌濟的手上。油燈下,向仲熙正坐在楊昌濟身邊,與他看著一封信。開慧趴在一旁,急不可待問道:“爸,毛大哥信上都說了些什麼?”“也沒什麼,說了一下路上大概的經曆,再就是問候大家。”“有沒有提到我?”“有哇,最後一句:代問師母及和森、斯詠、警予、子暲、叔衡、蔡暢、開慧小妹好。”“就一個名字啊?”看到女兒嘟起了小嘴,向仲熙開導她說:“總共一頁紙,你還想他寫多少?”“那蕭大哥呢?”開慧想,毛大哥不記得我,蕭大哥該記得吧?“子升倒是來了封長信,不過信裡一大半內容是問候斯詠的,我已經叫人轉給斯詠了。”爸爸的回答,讓小開慧更失望:“一個個都不記得我,沒勁!”開慧沒有收到問候失望,斯詠收到了問候也一樣很失望。在精致的台燈下,斯詠輕輕放下了子升的長信,目光卻移到桌上那本《倫理學原理》上。她打開的扉頁,看看是那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歎息一聲,輕輕把書合上了,又抬頭望著窗外的月光在這樣的夜晚,照耀著毛澤東的,不僅僅有月光,還有如空氣一樣存在著卻看不見的母愛。在韶山衝毛家的廂房裡,一盞調得小小的、微弱的油燈光閃動著,門口,半就著油燈光,半就著月光,文七妹正在納著一隻布鞋。她身邊的小竹椅上,擺著已經做好了的兩雙嶄新的布鞋。毛貽昌來到門口,在門檻上磕去了旱煙鍋裡的煙灰。拿起嶄新的布鞋打量了一眼,他把布鞋扔回到竹椅上,想要關心妻子,但說出口的語言卻是生硬的:“半晚三更,覺不睡覺,你怕是沒累得?莫做噠。”文七妹頭沒抬,手沒停,嘴裡卻答應著:“好了,就完了。”毛貽昌在她的身邊蹲了下來,沒頭沒尾地說:“一個暑假,人影子都沒看見,做做做,做給鬼穿?”說是這麼說,他卻從口袋裡摸出了半包皺巴巴的香煙,放在鼻子下聞——毛澤東進一師後第一次回家過年給他買的煙,他居然還沒抽完!看到老婆微微地笑著看著自己,毛貽昌覺得有點尷尬,把煙往口袋裡一塞,裝起了一鍋旱煙。看到老婆又埋頭去納鞋,他想了想,含著煙嘴,把油燈調亮了些。四熾烈的正午驕陽下,毛澤東與子升到了安化縣境,來拜訪安化縣勸學所所長、學者夏默安。安化縣勸學所坐落在一片青翠寧靜的山坡旁。門人進去通報了,毛澤東和蕭子升紮在門外,看裡麵藤蘿蔓繞,綠楊依依。院子一旁,池塘青青,荷葉田裡,夏季盛開的荷花中,蛙聲句句,更襯托出這書香之地的恬靜清雅。正在看書的夏默安一身雪白的綢衫,戴著眼鏡,搖著一把折扇,他六十來歲,表情古板,是個性格執拗沉悶的老先生。聽了門人的通傳,他繼續看著書,頭也不抬地說:“不見。”大門“咣口當”關上了。毛澤東與子升麵麵相覷。子升歎了口氣:“唉,早聽說夏老先生的大名,還想著當麵求教一番,沒想到卻是閉門不納啊!”“人家飽學先生,那麼大的名氣,你講兩個毛頭學生來拜見,也難怪他沒興趣。”“也是啊,隻好打道回府了。”“打道回府?開什麼玩笑?來都來了,他不見就不見啊?”毛澤東沉吟了一會,說,“他不見,是不曉得我們有沒有真本事,值不值得見,我們寫個帖子遞進去,讓他也看看,我們不是個草包。”很快,兩個人寫的一首詩送進了勸學所內,送信的年輕門人給夏默安讀了出來:“翻山渡水之名郡,竹杖草履謁學尊……”夏默安的頭突然抬起來了,手一伸:“拿來我看。”詩遞到了他的手上。紙上,子升漂亮的字體,首先已讓夏默安眉心微微一挑,他繼續讀:“途見白雲如晶海,沾衣晨露浸餓身。”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說:“請他們進來。”進了門,毛澤東與子升正襟危坐,有些局促地看著對麵的夏默安。夏默安還是那樣麵無表情,眼睛盯著手裡的書:“蕭子升,毛澤東?”“是。素仰夏老先生大名,所以特來拜見。老先生的《默安詩》深得唐宋大家之意,遣詞凝練,立意深遠,《中華六族同胞考說》更是洋洋灑灑,考證古今,學生在長沙,就早已心向往之……”夏默安根本沒理子升的讚譽,隨口打斷:“省城呆得好好的,為何出來遊學啊?”講了半截話就被打斷了,子升被弄得一噎。毛澤東不像子升那樣文縐縐的,他大聲回答:“遊學即求學。”“哦?有書不讀,窮鄉僻壤,山澤草野,有何可求?”毛澤東依然大聲回答:“天下事,事皆有理,儘信書,不如無書。有字之書固然當讀,然書中不過死道理,世事洞明皆學問。故學生二人,欲從山澤草野,世間百態中,讀無字之大書,求無字之真理。”夏默安的頭終於抬了起來,臉上,也現出了笑容:“上茶。”兩杯清茶擺在了毛澤東與子升麵前。窗外,綠楊輕拂,鳥鳴聲聲。夏默安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突然提起筆來:“老夫有一聯,請二位指教。”他揮筆寫下,將上聯移向毛蕭二人這邊,上聯是“綠楊枝上鳥聲聲,春到也,春去也。”子升不禁與毛澤東交換了一個商量的目光。窗外,蛙聲陣陣,毛澤東的高個子使他恰好能將一池碧水,夏日荷花,一覽無餘。“晚生鬥膽一試。”毛澤東拿起筆,在紙的另一半上寫了下去。一副對聯頃刻已成,呈現在夏默安麵前。“清水池中蛙句句,為公乎,為私乎?”夏默安讀出下聯,黯然半晌。移目窗外,鳥鳴蛙聲,相映成趣,這上下聯與眼前景象,當嵌合得天衣無縫,而下聯的立意之深,也顯然遠超上聯。他突然轉頭向外,提高了嗓門:“準備晚膳,收拾客房!”轉向毛蕭二人,一揖手,臉上已滿是敬意:“兩位小學弟,如蒙不棄,今晚便留宿寒舍,與默安暢論古今,對談學問,談他個痛快,意下如何啊?”五拜彆了夏默安,第二天,毛澤東與蕭子升進了安化縣城,這縣城雖不大,卻是街道古樸,店鋪毗接,一派質樸的祥和。雖是一路同行,子升卻仍然保持著清潔整齊,遠不似身邊的毛澤東,衣服皺巴巴的,腳下沾著泥點。“嗯!”毛澤東使勁地吸了吸鼻子,“好香啊,紅燒肉,肯定是紅燒肉!”子升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對麵恰好是一家飯館,掛著“醉香樓”的招牌。子升問:“嘴饞了?”“二十幾天嘴巴就沒沾過油,未必你不饞?”“饞有什麼用?還不是白饞?”毛澤東咽了一口唾液:“也是啊,再大方,也不會有人給叫花子打發紅燒肉啊!哎呀,越聞越流口水,走!離它遠點!”兩人正往前走,隻聽“乒乒乓乓”,一家新開的店鋪前,一串鞭炮正在熱烈地炸響,門上是嶄新的招牌,兩旁是嶄新的對聯,店老板打躬作揖,正在接待到賀的街坊。“來去茶館?”路過的毛澤東也看著熱鬨,“這是新開張啊。”子升眉頭皺了起來:“哎,你看那副對聯,平仄不對啊。”毛澤東一看,對聯寫的是“有茶有酒,香飄滿樓”,不禁頭一搖:“何止平仄?根本不是那回事嘛。”這話卻讓店老板聽見了,他一拱手:“兩位,我這副對聯對得不好嗎?”毛澤東:“你這個,不是對得不好,隻怕連對聯都算不上。”店老板:“哎喲,你看,我也沒讀過什麼書,這副聯是請彆人寫的,見笑了,兩位既然是行家,就請賜一副聯怎麼樣?”毛澤東一拍巴掌:“你算找對人了,我這位朋友對對聯的本事,長沙城裡都是有名的。”店老板一聽,越發客氣起來:“原來是省城來的秀才啊?那更要請你們留個墨寶了。”他一個勁地向子升拱著手,“這位先生,幫個忙幫個忙。”子升一時盛情難卻,也便拿出了筆墨,店老板也趕緊裁來了紅紙,子升仰頭看看“來去茶館”的招牌,略一沉吟,落下筆去,一副對聯一揮而就:為名忙,為利忙,忙裡偷閒,喝杯茶去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旁邊的觀眾們一片嘖嘖稱奇聲,就算看不出意思好壞,子升的一手字也已令大家歎為觀止。店老板雙手捧上了一個紅包:“這位先生,多謝多謝,謝謝先生了。”子升趕緊推讓:“這怎麼好意思?”店老板:“些許心意,權作潤筆,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子升還想推辭,毛澤東伸手把紅包接了過來:“老板的心意,我們也莫講客氣了。”紅包裡倒出的,居然是兩塊光洋!站在街拐角,毛澤東和蕭子升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滿街毗接不斷的各種店鋪,眼睛都亮了。兩人當下就用這兩塊大洋買來紅紙,租用了一個 “代寫書信”的字攤,抄來一些比較像樣的店鋪的名稱,開始“做生意”了,對聯由子升寫,討錢的事情由毛澤東去做。他們的“生意”果然還不錯,子升揮筆如雲煙,毛澤東則一家家店鋪跑去,一個下午,眼看著滿街漸漸都換上了子升寫的新對聯,對聯攤子前,看熱鬨的路人也越擠越多,子升的構思和書法成了當街最精彩的表演。便在這時,隻聽得一陣吆喝:“讓開讓開,都讓開!”一個剽悍的家仆扒開了圍觀的人群擠了進來。子升停住了筆,抬起頭,看到人群外停著一乘轎子,一個六七十歲、一身長袍馬褂,翹著稀疏的山羊胡子的乾癟老頭,正昂著腦袋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這人顯然來頭不小,圍觀的人們都趕緊退讓,幾個士紳忙不迭地點頭哈腰:“丁老爺……丁老爺好……”老頭眼睛斜也沒斜那些討好打招呼的人一下,徑自來到攤前,斜睨著寫好的兩副對聯。看著看著,他昂得高高的腦袋突然低下了,神情一下子專注起來,拿起了一副對聯,架起掛在胸前的眼鏡,仔仔細細,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仿佛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般,目光轉向了子升。子升問:“這位老先生,這對聯有什麼不妥嗎?”老頭沒答他的話,卻冒出一句:“你多大了?”“晚輩今年22歲。”“22歲?”老頭又打量了子升一眼,問,“從哪裡來?”“長沙。”“蕭菩薩,寫完了沒有?”毛澤東風風火火,一步衝進人群,“那些我都送完了,收獲不小啊!”他“嘩啦”一聲,把一大堆光洋、銅元堆在了桌上,忙不迭地收拾著剩下的對聯:“剩下這兩副趕緊送掉,我們好好吃一頓去!哎,不好意思啊!”他順手把老頭拿在手裡的那半副聯扯了過來。那名悍仆登時就要發作,老頭卻用目光製止住了仆人,他皺著眉頭,打量了毛澤東一眼:一身皺巴巴,草鞋、褲腳上還沾著泥點的毛澤東,與文雅潔淨的子升實在不像一路人。“在這兒等我啊。”毛澤東又急匆匆地衝出了人群。子升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老先生,我這位同學性子急,失禮了。”老頭:“這是你同學?”子升:“是,我們一道遊學,路經貴縣,行囊拮據,故出此下策,讓老先生見笑了。”老頭瞄了桌上那堆錢一眼,再看看桌上筆墨與子升白淨秀氣的手,搖了搖頭:“可惜了。”他大咧咧地出了人群。子升全然摸不著頭腦:“這位是誰呀?”一名士紳對他說:“他你都不知道?丁德庵,我們安化有名的丁老爺,兩榜進士,做過翰林的。”子升愣住了。直到毛澤東回來,他還沒從剛才的驚訝中緩過來:“想不到是位進士翰林,這回我們真是班門弄斧了。”毛澤東隻顧數著錢:“你管他翰林不翰林?他又不請你去做客。再說了,你那手字,未必會比翰林差。走走走,紅燒肉兌現。”兩人剛剛起身,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這位先生,請留步。”兩個人回頭一看,剛才那名跟著老頭的仆人正恭恭敬敬地向子升拱著手,後麵還跟著一乘小轎:“我家老爺看了先生的字,對先生的書法十分佩服,專程叫我來請先生過府做客,談書論道,請先生務必賞光。”子升不禁有些驚喜:“丁老爺客氣了,晚輩怎麼敢當?”“先生就不必客氣了,我家老爺最喜歡的,就是有本事的讀書人。請先生賞個臉吧。”子升動心了:“潤之,不如咱們去一趟?”不等毛澤東開口,那個仆人先搶著:“對不起,我家老爺隻吩咐了請先生,沒提彆的人。”“這樣啊……”子升不禁有些為難。毛澤東倒是無所謂:“哎呀,人家請你你就去嘛,反正我又不想見什麼翰林。我吃我的紅燒肉,飯館裡等你啊。”他徑直向醉香樓走去。六仆人將子升引入一扇朱漆大門,門上銅釘閃亮,門外鎮府石獅威風凜凜,家丁排列,氣勢逼人。古色古香的丁府書房裡,兩壁皆書,精致的文房四寶,排列在檀木書桌上。正南牆上,掛著一個清朝官員的畫像,提著“故中丞丁公樹卿老大人遺像”,兩旁掛著“詩禮傳家”的中堂、“仁義鄉裡,忠烈遺澤”的對聯,和“林隱鄉居圖”等等字畫條幅,芝蘭盆景,點綴其間,處處透著顯赫的家世和歸隱農田的文人雅致。“老先生原來是為國儘忠的丁中丞大人後人?”子升不由肅然起敬,“晚生真是失敬了。”“哪裡哪裡。”提到家世,丁德庵顯然頗為自得,“丁某不肖,愧對先祖遺澤,倒是這詩禮傳家的祖訓,未敢輕忘,但求守幾畝薄田,溫幾卷舊書,處江湖之遠而獨善其身而已。”他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雖說隱居林下,老夫倒是最喜歡跟肚子裡有真才的讀書人交朋友,今天有幸一睹蕭老弟的書法,頗有漢晉古雅風範,令人耳目一新啊!”“雕蟲小技,貽笑方家了。”丁德庵卻話鋒一轉:“隻不過……”子升趕緊站起身:“老先生指教!”丁德庵揮手讓他坐下:“以如此書法,竟當街賣字,不免有辱斯文了吧?”子升道:“晚輩倒是記得,昔時板橋先生亦曾將字畫明碼標價: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扇子鬥方五錢。可謂書生亦須作稻粱之謀,子升愚鈍,困於行旅,隻好鬥膽學樣而已。”丁德庵吃了一驚,倒笑了起來:“如此倒是老夫拘泥了。哎,蕭老弟書倒是讀得很雜呀,連這些野趣雜典也記得,不容易。”“當著老翰林之麵,晚輩豈敢談讀書?”“哎,要談要談,讀書人不談讀書,難道還談種田挑糞那些下賤之事麼?對了,老夫近日,正在重讀老莊二經,不知蕭老弟對這兩本經熟嗎?”子升道:“也略讀過。”“以你之見,此二經,曆代注解,誰的最好?”“晚輩淺見,注道德經,無過於王弼,注南華經,無過於郭象。”丁德庵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子升他顯然又高看一眼了。“方才看老弟的對聯,構思奇妙,老夫平時也好對句,正好擬了幾副上聯,還請指教一二如何?”丁德庵說著,起身踱了兩步,手指室內花草盆景:“我這上聯曰:室有餘香謝草鄭蘭寶桂樹。”子升幾乎是張口就來:“晚輩對:身無長物唐詩晉字漢文章。”丁德庵不由得點頭,他略一思索:“這句難一點:勸君更飲一杯酒。”子升思索了一陣:“晚輩對:與爾同銷萬古愁。”“嗯,以李白詩對王維詩,上下嵌合,天衣無縫,好,好,好!”丁德庵也頗有了知音之感,情緒上來了,“老夫還有一聯,是三十年前翰林院的同仁出給我的,當時滿朝翰林無人能對,一時而稱絕對,蕭老弟大才,今日老夫獻醜,請教方家了。”他來到書桌前,鋪紙提筆寫下了上聯,“出題之人,原是遊戲文字,故意要弄出副絕對來,老弟若是為難,也不必放在心上。”“‘近世進士儘是近視’,四個詞讀音全同,詞性各異,還是個全仄聯?”子升思索著,這副聯顯然讓他一時無從下手,沉吟中,他無意間又看見牆上那幅中丞遺像,突然靈機一動:“晚輩倒是可以鬥膽一試,不過這下聯要從老先生的先祖大人那兒來。”丁德庵扶著眼鏡,讀出子升的下聯:“‘忠誠中丞終成忠臣’?對得好,對得好,對得太好了!”他猛然向子升一揖手,“蕭先生大才,德庵佩服!”七“潤之,”辭彆了丁府,子升興衝衝進了醉香樓,看見毛澤東,他一臉的興奮莫名,“太可惜了,你沒去真是太可惜了!這位丁翰林真是位雅人,學識過人,淵博風雅,不見一麵真是可惜了。”他拉過長凳坐下,將一封光洋往毛澤東麵前一放:“你看看,這是人家奉送的儀程,一出手,就是二十塊光洋,大方吧?”見毛澤東隻是“哼”了一聲,沒有接腔,子升不禁愣住了,這才發現氣氛不對,毛澤東的身邊,還站著互相扶持著默默抽泣的父女二人。看著子升不解的眼光,毛澤東義憤地告訴子升:“那位丁德庵的田,不管你豐年災年,那是一粒租子都不能少。這幾年,年景不好,這位老爹欠了他十擔穀的租還不上,利滾利,驢打滾,就算成了一百多擔的閻王債。這位老爹進城來求他姓丁的寬限寬限,他卻看上了老爹的女兒芝妹子,逼他拿芝妹子抵債,芝妹子還不滿十四歲,居然要去給他七十歲的人做第十三房,他也下得了這個手啊!”“爹……”芝妹子撲進父親懷裡,父女二人抱頭痛哭。子升一臉的難以置信:“怎麼會是這樣?”酒樓的老板歎了口氣,證實道:“你們兩位是外鄉人,不曉得底細,這位丁老爺,那是我們安化最大的一霸,家裡的田,數都數不清,光佃戶都有好幾千。這種事算得什麼?他家裡逼租逼債,哪年不要逼出幾條人命哦?”一位食客道:“丁德庵丁德庵,安化人人都喊他‘丁刮乾’,不把你刮得乾乾淨淨,他從來就不會鬆手的。”其他圍觀的人或是麵露不忍,或是默默點頭,丁德庵的惡劣,顯然為大家所公認。子升簡直不敢相信:“滿口禮義詩書,道德文章,居然……居然為人如此卑劣!”“他不在腦袋上貼個仁義道德,還貼個我是壞蛋啊?我告訴你,越是這種道貌岸然的讀書人,越不是個東西!”毛澤東轉向那父女倆,“我說,這個租,你們也不用交了,田是你種的,憑什麼給他交糧?”老農卻直搖頭:“不行啊,丁老爺養了家丁,家裡又有人做官,欠他的債不還,一家人活活打死的都有啊!”毛澤東火了:“他打你?你不曉得打他?他再養家丁,未必比你們幾千佃戶還多?你們幾千人,一人一根扁擔,衝到他家去,吃他的大戶,你看他還耍什麼威風?”子升急了:“潤之!你這不是鼓動人家聚眾鬨事嗎?”“聚眾鬨事怎麼了?跟這種土豪劣紳,就是不能客氣,大家一條心,誰怕誰呢!”“可你這不是搞暴動嗎?真要驚動了上麵,吃虧的還不是這些農民?”“那你說怎麼辦?”子升略一沉吟,起身,向圍觀的眾人抱了個拳:“各位先生,這對父女的遭遇,大家也都看在眼裡。我這兒呢,倒是有個主意,希望能幫他們一把,隻是要有勞各位一起幫個忙,不知大家肯不肯?”八丁府書房,丁德庵正在欣賞子升寫的那副對聯,仆人一把推開了房門:“老爺,大喜了!”丁德庵邊扣馬褂最上頭一顆扣子,邊匆匆邁出大門。門前的情景讓他愣住了:黑壓壓一片都是縣城裡的商號老板和街坊們,簇擁著正中的一塊匾,五六個吹鼓手還在起勁地吹吹打打。子升上前一步,手一抬,鞭炮、鼓樂齊止。子升朗聲:“安化各界商民代表,為感本縣世家丁氏詩禮教化,表率鄉裡,特向丁老夫子德庵先生獻匾。”丁德庵一時樂得合不攏嘴:“哎喲喲喲……這怎麼敢當……怎麼敢當?”子升依舊大著嗓門:“老先生不必過謙,丁氏一門,既承忠烈遺澤,又秉仁義家風,道德廉恥,無所不備,高風亮節,澤被閭閻。晚輩受安化鄉民之托,特書此匾,唯求略表全縣鄉親敬慕仰仗之情於萬一也。”他伸手掀去匾上蒙的紅綢,露出了“造福桑梓”四個大字,與此同時,鑼鼓、嗩呐各色樂器同時大作。喜出望外之下,丁德庵隻顧一個勁地抱拳拱手:“哎喲喲,這個這個……德庵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就在他伸手要接匾之際,人群中的毛澤東悄悄向旁邊一讓,一推躲在身後的那父女二人,父女二人一頭撲了出來,撲通跪在丁德庵腳下,拚命地磕頭:“丁老爺,您行行好,我求求你了,行行好啊,丁老爺……”丁德庵措手不及,嚇得倒退出兩步,兩邊的家丁一看不對,當場就要衝上來,毛澤東卻搶先扶住了那老農,扯著嗓子:“喲,這位老伯,您這是乾什麼?有話慢慢說,丁老爺可是大善人,萬事都有他老人家做主。”子升也上前來:“對對對,有丁老爺在,不管什麼難處,您放心大膽地說。”看看四周人群,丁德庵趕緊用眼睛瞪住了家丁們。那老農抬頭欲訴,看見丁德庵和身後氣勢洶洶的家丁,嚇得又把頭低下了,他女兒急了,頭一揚:“我、我們是丁老爺家的佃戶,年景不好,欠了老爺的租還不起,老爺他、他……”毛澤東:“老爺他怎麼了?”女孩:“老爺……我爹說丁老爺要我去做小。”丁德庵的臉登時掛不住了。毛澤東:“胡說八道!丁老爺怎麼會是那種人呢?”子升:“就是嘛,丁老爺是什麼人?讀書人,大善人,怎麼會乘人之危呢?丁老爺,您說是不是?”當著眾人,丁德庵的臉不禁漲得通紅:“嗯,對呀,老夫什麼時候說過那種話了?簡直……簡直一派胡言!”毛澤東:“聽到了吧?人家丁老爺根本沒有那麼想。你這個當爹的也是,欠債還不起,可以來求丁老爺寬限嘛,就算免了你的債,那也是丁老爺一句話的事,怎麼能拿女兒來抵債,這不是敗壞丁老爺的名聲嗎?”子升:“這話說得是啊。丁老爺的為人,安化全縣上下,誰不知道?你看看你看看,‘造、福、桑、梓’,你有難處,丁老爺還能不幫嗎?”人群頓時一片附和之聲。子升笑吟吟盯著丁德庵:“丁老先生,您的意思呢?”丁德庵的目光,從子升笑吟吟的臉,轉到毛澤東,轉到父女二人,再轉到眼前黑壓壓的人群和那塊嶄新的匾上,他這才醒悟過來,眼前這一幕原來是專門給他下的圈套。“那個……啊,不是欠了點租嗎?我丁某人怎麼能逼佃戶的租呢?那個那個……來人啦,把他家的借據找出來,還給人家。”他身邊的仆人似乎還不敢相信:“老爺?”“快去!”“丁老先生的慷慨仗義,真令晚輩五體投地啊!”接過了仆人拿來的借據,子升轉手將那塊匾捧到了丁德庵眼前,“那,以後呢?”“以後……”丁德庵一咬牙,“以後的租子,也減半,一律減半。”毛澤東趕緊扯開了嗓門:“老人家,丁老爺的話你聽見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他可是親口答應,把你家的債全免了,還減了一半的租,丁老爺可是要麵子的人,他說話,一定算話,你該放心了吧?”顫抖著手接過那張借據,父女二人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麵,兩人同時重重磕下頭去,泣不成聲:“謝謝蕭先生,謝謝毛先生……”子升與毛澤東趕緊攔住了父女二人:“怎麼成了謝我們呢?謝謝丁老爺!”父女二人這才想起來,趕緊給丁德庵磕下頭去:“謝謝丁老爺!”“免了,免了免了。”丁德庵捧著那塊匾,笑得比哭還難看。九離了安化縣,那一路,毛澤東與蕭子升還在為白天發生的事爭執著,農民的疾苦,讓兩個人的心情都無法平靜。“一個芝妹子,我們救得了,可還有成千上萬個芝妹子,她們怎麼辦?”毛澤東思考著。“人力有時而窮,我們也隻能救一個是一個。”子升也隻能這樣回答。“不,這是不負責任!你那一套仁義道德,你那一套溫柔敦厚,解決不了農民的問題,也消滅不了這個社會的黑暗!”“可社會進步需要時間,完全的公正、完全的平等隻能是不現實的空想。”“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有完全的公正、完全的平等?”“人終歸是有私欲的嘛。”“那我們就打破這個黑暗的現實,那我們就消滅這些無恥的私欲,把一切的不合理、一切的不公正、一切醜惡的人醜惡的事統統埋葬掉,這個世界自然會迎來大同。”“你那是理想主義,隻會破壞社會的和諧。”“不公平不合理的所謂和諧,我寧可它統統被砸碎!”夕陽映在他們一樣年輕的臉上,讓他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心裡深深的疑惑。這滿心的疑惑一路困擾著兩個年輕人,直到五天後,他們來到了寧鄉溈山寺。這溈山寺的住持證一和尚乃是佛門有名的大德,兩人便專程登了門,想聽聽佛門中人對這俗世中的不平有何見解。進了證一的禪房,卻見一床一幾,此外便是四處堆積的書,把間禪房襯托得倒更像一間書房。那證一和尚年近七十,一身青衣短褂,如果不是光頭上燙著戒疤,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個和善的老農。聽二人講明來意,證一隻是微微一笑,道:“佛門講的是出世之理,二位施主的困惑,卻是人間之事,隻怕和尚是幫不上啊。”子升便道:“出世之理,亦由世上來,所謂萬理同源,無分佛門與世俗,還請大師不吝指教。”證一沒有答話,停了一停,端起茶壺,說:“先品新茶吧。”他將壺中茶水向子升麵前原已倒好茶的杯中倒去,杯中水滿,很快溢了出來。子升趕緊道:“大師,水溢了!”證一倒茶的手停住了:“水為什麼會溢?”“這……因為杯中已經有茶了。”“是啊,舊茶不傾,新茶又如何倒得進去呢?我佛門禪宗,於此即有一佛理。”證一放下茶壺,鋪開紙,提起筆,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將紙轉了個邊,麵向蕭子升和毛澤東,寫下了:不破不立。證一解釋道:“所謂魔障所在,正見難存,舊念不除,無以證大道,不除舊,則無以布新,是當以霹靂手段,棄舊而圖新也。”毛澤東一拍巴掌:“此言正合我意!佛門普度眾生,與我輩欲拯救國家、民族,道理本來就一樣,隻有驅除腐惡,儘掃黑暗,徹底打破這個舊世界,才能迎來真正的光明,才能建立普遍的幸福,正如鳳凰自烈火中涅槃,重得新生!”子升卻不能接受:“可是新難道一定要從舊的廢墟上才能建立嗎?舊世界的問題,我們為什麼不能徐圖改良,為什麼一定要毀滅舊的一切,這樣的新,代價不是太大了嗎?”證一想了一想,徐徐道:“兩位所言,一則疾風驟雨,一則和風細雨,老衲以為,若無疾風驟雨,當頭棒喝,則魔障難除,然先賢亦曰:飄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疾風驟雨,終難長久,破舊以驟雨,立新以和風,相輔相成,原是缺一不可的。取彼之長,補己之短,則新可立,道可成。”說罷又提起了筆:“老衲贈二位施主各一個字吧。”他先寫下一個“動”字,轉過來移到子升麵前: “蕭施主和風細雨,君子氣節,獨善己身足矣,但欲圖進取,變世道,化人心,還須振作精神,勇於任事,以動輔靜。”證一又寫下一個“靜”字,轉過來推到毛澤東麵前:“毛施主驟雨疾風,洶湧澎湃,以此雄心,天下無不可為之事。但世事無一蹴而就之理,施主於翻天覆地中,亦當常記,一動須有一靜,一剛須有一柔,有些時候,是要靜下來方好的。”子升和毛澤東互相看了一眼,都似乎有所領悟,但又似乎並未領悟得透徹,看看證一已然收了茶具,有起身送客之意,隻得道了一聲:“多謝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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