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軲轆響(1 / 1)

獵人筆記 屠格涅夫 4658 字 16天前

葉爾莫萊走進小屋對我說:“我向您報告件事。”這時候我剛吃過飯,躺在行軍床上。這次獵鬆雞倒相當順利,可是很累人,所以想稍稍休息一下,再說,又正是七月中旬,天氣熱得可怕……“我向您報告件事:咱們的霰彈全用光了。”我從床上跳了起來。“霰彈用光了!哪會呢!咱們從村子裡出來時,不是帶了大約三十來俄磅嗎?整整一袋子呢!”“那倒是;還是挺大的一袋,該夠兩個星期用的。可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呢!說不準袋上有裂口,反正霰彈沒有了……隻剩下十來粒了。”“那咱們現在怎麼辦?前麵正有幾處最對勁的地方——咱們本指望明天能打到六窩鳥呢……”“那就讓我到圖拉跑一趟吧。離這兒不算遠:隻有四十五俄裡地。要是您讓我去,我就一口氣奔去,帶一普特霰彈回來。”“那你什麼時候去呢?”“馬上就去也行呀。乾嗎要耽誤呢?不過得租兩匹馬才行。”“怎麼得租馬!自己的馬乾什麼呀?”“自己的馬跑不了啦。轅馬的腿瘸了……瘸得厲害!”“什麼時候瘸的?”“就在前兩天——車夫牽它去釘過鐵掌。鐵掌倒是釘上了。大概是碰上一個二把刀的鐵匠。眼下它的一隻蹄子不能踩地了。是一隻前蹄。它一直縮著這條腿……像狗一樣。”“那怎麼辦?至少把那個鐵掌卸了吧?”“沒有,沒有卸;應該把它立刻卸下來才是。大概釘子釘進肉裡了。”我吩咐把車夫叫來。葉爾莫萊的確沒有瞎說:轅馬的一隻蹄子真的不能著地。我立刻囑他把那塊鐵掌卸下來,讓馬站在濕地上。“怎麼樣呀?讓我租馬去圖拉嗎?”葉爾莫萊纏著我問。“在這個荒僻地方難道能租得到馬嗎?”我不禁懊惱地喊起來……我們所逗留的這個村子很偏僻荒涼;這裡的所有村民都挺窮;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間雖談不上乾淨但還算略微寬綽一點的農屋。“能租到,”葉爾莫萊帶著一向坦然的神情回答說,“您說這個村子荒僻是真的;不過這地方以前住過一個農人。人很聰明!很有錢!他有九匹馬。那個人已經死了,如今是他的大兒子在當家。這個人很笨很笨,可是還沒有把老子的財產糟蹋光。我們可以向他租馬。您讓我去找他來。聽說,他有幾個弟弟都挺機靈……可他還是他們的頭。”“為什麼是這樣呢?”“就因為他是老大呀!當弟弟的就得聽他的!”這時候他對一般當弟弟的人進行了過激的、難以形諸筆墨的評論,“我去叫他來。他是個老實巴交的人。跟他有什麼不好說話的?”當葉爾莫萊去找“老實巴交的人”的時候,我想到了,我親自去一趟圖拉不是更妥當嗎?第一,我有過經驗教訓,我很信不過葉爾莫萊。有一回我派他上城裡買東西,他答應在一天之內把我所交代的事全部辦好,沒料到他竟去了整整一個星期,把帶去的錢全花在喝酒上了;而且他是坐競賽馬車去的,卻走著回來。第二,在圖拉我有一個相識的馬販子;我可以向他買一匹馬來代替瘸了腿的轅馬。“就這麼定了!”我心裡想,“我親自去一趟;路上還可以睡睡覺,我這馬車是挺平穩的。”“叫來了!”過了一刻鐘之後葉爾莫萊一麵喊著,一麵闖進屋來。他後邊跟著進來一個大個子莊稼人,穿著白襯衫、藍褲子和樹皮鞋;他高度近視,長著淡黃頭發,棕黃色尖形胡子,又長又粗的鼻子和咧開著的嘴巴。他看起來的確像個“老實巴交的人”。“您跟他說說吧,”葉爾莫萊說,“他有馬,他願意出租。”“是的,是這樣,我……”這個莊稼漢用稍顯沙啞的嗓音囁嚅地說,抖了抖他那稀疏的頭發,用手指擺弄著拿在手上的帽子的邊,“我,就是……”“你叫什麼名字?”我問。這莊稼漢低下頭,像是在思索。“問我叫什麼名字嗎?”“是呀,你叫什麼名字?”“我的名字叫——菲洛費。”“喂,是這樣,菲洛費老弟,我聽說你有馬。你去牽三匹馬來,把它們套在我的四輪馬車上——我的車子是很輕便的——由你趕車送我去一趟圖拉。現在夜裡有月亮,很明亮,趕起車來也涼快。你們這一帶的路怎麼樣?”“路嗎?路倒沒什麼。從這兒到大路總共隻二十來俄裡。不過有一處地方……有點不好走,彆的沒什麼。”“什麼地方不大好走呢?”“有條小河,得蹚水過去。”“怎麼,您要自己到圖拉去?”葉爾莫萊問。“是的,我親自去。”“那好吧!”我的忠實仆人搖了搖頭說。“那也好!”他又說了一聲,啐了一口,就出去了。去圖拉這件事對於他來說顯然已毫無吸引力了;這件事在他眼裡已顯得沒有意思了,無所謂了。“你熟悉路吧?”我問菲洛費。“我們怎麼會不熟悉路呢!不過,隨您吧,我是說,我不能……因為這樣突然……”原來葉爾莫萊前去雇菲洛費時,曾對他聲明過,要他不必顧慮,會付給他這傻瓜錢的……就光有這句話!菲洛費,雖然按葉爾莫萊的說法是個傻瓜,卻不滿足於這樣一句話。他要我給五十盧布——這價很高;我還他十盧布的低價。我們便討價還價起來。菲洛費起先硬堅持,後來開始讓價,但仍咬得很緊。這時候葉爾莫萊進來待了一會兒,他就告訴我說:“這傻瓜(菲洛費聽見了,就低聲說:“瞧,他老喜歡這樣損人!”)根本不懂換算錢。”他還順便向我提起一件事:大約二十年前,我母親曾在兩條大路交叉的熱鬨地段開了一個旅店,就是由於被派去經管這旅店的那個老仆人的確不懂得怎麼換算銀幣銅幣,結果把那旅店搞得徹底虧損,關門了事,那個老仆人隻知道數多就是好,比如,把二十五戈比的銀幣當作六個五戈比的銅幣付給彆人(原先一個二十五戈比銀幣等於五個五戈比銅幣。從一八四三年起,銀幣與銅幣的比價變了:規定十戈比銅幣隻等於三戈比銀幣。所以那位老仆人把二十五戈比銀幣當作六個五戈比銅幣付給彆人,吃虧甚大。),同時還使勁罵人。“你呀,菲洛費,真是個菲洛費!”葉爾莫萊終於這樣喊了一句,出去時還氣衝衝地把門砰的一聲帶上。菲洛費半句也沒有頂他,似乎心裡意識到,叫菲洛費這個名字確實不大得體,一個人有這樣的名字該受人奚落,雖然實際上這得怪那個牧師,大概在行洗禮的時候沒有好好酬謝那個牧師,所以就給取了這樣的名字。不過我最後還是跟他講定了,給二十盧布。他便回家牽馬去,過了一個小時,他牽來了五匹馬供我選擇。這些馬都算不錯,雖然鬃毛和尾巴顯得亂些,肚子老大,繃得像鼓似的。菲洛費的兩個弟弟也跟著他來了,他們一點也不像他。他們個子小,黑眼睛,尖鼻子,確實給人“機靈”的印象。他們話說得很多,又說得很快,正像葉爾莫萊所說的,“哇裡哇啦”,可是他們都聽老大的。他們把我的四輪馬車從敞棚下推出來,便動手套車,忙活了一個半鐘頭,一會兒把挽繩鬆開,一會兒又把它拉得緊緊的。兩個弟弟定要讓那匹“灰斑馬”駕轅,理由是“它下坡走得穩”;可是菲洛費卻決定:用蓬毛馬!於是就把蓬毛馬套上駕轅了。他們在車子裡放了不少乾草,並把那匹瘸腿的轅馬的馬軛塞在座位底下備用,如果在圖拉買到新馬,可以給它配用……菲洛費還跑回家去一趟,回來時穿著他父親的肥大的白長袍,戴著高氈帽,穿著上了油的靴子,挺得意地登上了駕車台。我坐上車,看了看表:已十點一刻了。葉爾莫萊竟沒有前來跟我道聲再見,而是去揍他那隻叫瓦列特卡的狗;菲洛費扯了扯韁繩,朝馬尖聲地吆喝:“嘿,你們這些小家夥!”他的兩個弟弟從兩旁跑過來,朝兩匹拉梢馬的肚子各抽了一鞭,馬車便啟動了,出了大門,轉到馬路上;那蓬毛馬本想跑回自家的院子,可是菲洛費給了它幾鞭,以示教訓,就這樣我們的車子便跑出村子,走在密密的小榛樹叢之間的十分平坦的路上了。夜晚寂靜而明朗,最適宜於駕車趕路。風兒時而在榛樹叢中簌簌作響,搖動著樹枝,時而完全停息下來;天上有的地方出現一些停住不動的銀色的雲;月亮高高地掛著,把周圍照得清清楚楚。我舒展地躺在乾草上,本想睡上一會兒……可是一想到那個“不大好走”的地方,便振作了一下。“怎麼樣呀,菲洛費?離要蹚水的地方還遠嗎?”“到要蹚水的地方嗎?還有八九俄裡。”“八九俄裡,”我想,“沒有一小時到不了。可以睡一會兒。”“菲洛費,這條路你很熟悉吧?”我再次問。“這條路怎麼會不熟悉呢?又不是頭一回走……”他還說了幾句什麼,可我已經沒有去聽他話……我睡著了。有時候自己想睡一個小時,到時候往往會自動醒了,而這一回使我醒來的卻是我耳邊響起的雖很微弱但很奇怪的撲哧聲和咕嘟聲。我抬起頭來……好奇怪呀!我仍然躺在車子上,在離車邊不過半俄尺的地方竟是一片灑著月光的水麵,蕩漾著細碎而清晰的漣漪。我往前麵一瞧:菲洛費正低著頭,躬著背,活像個木偶似的坐在駕車台上;再前麵一點,在潺潺的流水上邊,是彎彎的馬軛、馬頭和馬背。一切都呆然不動、了無聲響,仿佛陷在魔法的控製中,仿佛在夢中,在神奇的夢中……多麼怪呀?我掀開篷布朝後麵一瞧……原來我們是停在河中央呀……河岸離我們有三十來步!“菲洛費!”我喊了一聲。“什麼事?”他回答。“什麼什麼事?真有你的!咱們這是在哪兒呀?”“在河裡。”“我知道是在河裡。就這樣子咱們會很快淹死的。你就這樣蹚水過河嗎?啊?你睡著了,菲洛費!說話呀!”“我搞錯了一點兒,”我的這位車夫說,“定是走偏了,我搞錯了一點兒,現在得等一會兒。”“怎麼個得等一會兒呀!咱們要等什麼呢?”“讓這匹蓬毛馬細細認一下路。它往哪兒轉,咱們就該往哪兒走。”我在乾草上坐起來。轅馬的頭在水麵上一動不動。在皎潔的月光下,看見它的一隻耳朵忽前忽後地稍稍動著。“它也睡著了,你的蓬毛馬!”“不,”菲洛費回答說,“它這會兒是在嗅著水呢。”一切又沉寂下來了,唯有河水依然發出微弱的汩汩聲。我也發呆了。月光、夜色、河水,還有困在河水中的我們……“是什麼東西在沙沙響?”我問菲洛費。“這聲音嗎?是蘆葦裡的小鴨子……興許是蛇。”驟然轅馬晃動起腦袋,耳朵也豎了起來,打起響鼻,並開始轉動身子。“嘚兒——嘚兒——嘚兒——嘚兒!”菲洛費頓時放聲吆喝起來,欠起身子,揮動鞭子。馬車立刻離開了原來位置,橫截著水浪向前衝去,接著晃晃悠悠地走動起來……起初我覺得是在往下沉,往深處去了,然而經過兩三次震撞和下陷之後,水麵似乎突然下降了……水麵越來越低,馬車升出了水麵——已經看得見車輪和馬尾巴了。此時這幾匹馬激起了又猛又大的浪花,這些浪花在淡淡的月光下像金剛石一般,不,不是像金剛石,而是像藍寶石一般四處飛濺——馬兒們快活而齊心協力地把我們拉到了沙地的岸上,然後奮力地邁著又濕又亮的腿,沿著大路往坡上跑去。我心裡想:“菲洛費現在會不會說:‘我說的對吧!’或者諸如此類的話?”但他什麼也沒有說。所以我認為沒有必要去責備他的疏忽大意了,於是就躺倒在乾草上,又想睡覺了。可是我睡不著——不是因為沒有打獵而不覺疲累,也不是因為經曆這場虛驚而驅散了我的睡意,而是因為我們來到了一處景色如畫的地方。這是一片遼闊、寬廣、濕潤、茂盛的草地,這裡有許多小草場、小湖泊、小溪、小河灣,那些小河灣裡長滿了柳樹和灌木叢,屬於地道的俄羅斯風光,是俄羅斯人最喜愛的地方,就像我們古老傳說中的勇士騎著馬來射白天鵝和灰鴨子的地方。被車馬壓平的道路像一條黃絲帶似的蜿蜒著,馬兒輕快地奔跑著——我不願合上眼睛,我要欣賞一番!這一切在溫情的月光下如此輕柔、如此和諧地從車旁掠過。菲洛費也為之感動了。“我們這兒把這一帶叫作聖葉戈爾草地,”他轉過頭對我說,“再往前去就是大公草地;像這樣的草地在全俄羅斯也找不到第二處了……多麼美啊!”此時轅馬打了一聲響鼻,顫抖了一下……“老天爺保佑你……”菲洛費莊重地小聲說。“多麼美啊!”他又說了一遍,歎了一口氣,然後曼聲地喊了一下。“很快就要開始割草了,這兒能割到多少草呀——不得了!河灣裡的魚也多著呢。多肥的魚呀!”他像歌唱似的說著,“一句話:活著多帶勁呀。”他突然舉起一隻手來。“嘿!瞧呀!那湖上……是不是停著一隻蒼鷺呀?難道它在夜裡也捕魚?啊哈!原來是樹枝呀,不是蒼鷺。看錯了!月亮總是讓人看錯東西!”我們的馬車就這樣跑著,跑著……眼看就到了草地的儘頭,這兒出現了一片片小樹林和一片片耕地;路旁的一個小村莊裡閃爍著兩三處燈光——到大路隻有五六俄裡地了。我睡著了。我又不是自己醒來的。這一次是菲洛費喚醒我的。“老爺……喂,老爺!”我稍抬起身來。馬車停在大路中央的平地上;菲洛費在駕車台上向我轉過臉,眼睛睜得老大(我著實感到驚奇,沒想到他的眼睛有這樣大),嚴肅而神秘地嘟噥說:“有車軲轆響……車軲轆響!”“你說什麼?”“我說:有車軲轆響!您彎下身聽一聽。聽見了嗎?”我從車子裡伸出頭去,屏住呼吸,確實聽到後麵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輕微的、斷斷續續的聲響,像是車輪滾動的聲音。“聽見了嗎?”菲洛費又問一次。“嗯,是的,”我回答說,“有輛馬車在跑。”“您還沒聽見……聽!那是……車鈴聲……還有口哨聲……聽見嗎?您把帽子脫下來……會聽得清楚些。”我沒有脫下帽,而是側過耳朵去聽。“嗯,是的……可能是。不過這有什麼呢?”菲洛費轉過臉,朝著馬。“來的是輛大車……沒有載著東西,軲轆是帶鐵皮的,”他說,一邊抓起韁繩,“老爺,這是壞人來了;這裡,圖拉附近,攔路搶劫的……多著呢。”“瞎說什麼!你憑什麼認定這一定是壞人呢?”“我說的不會錯。帶著鈴鐺……坐的又是不裝貨物的大車……還能是什麼人呢?”“那怎麼辦,到圖拉還遠嗎?”“還有十五六俄裡地,而且這兒沒有一戶人家。”“那就趕快走,千萬彆耽擱。”菲洛費揮一下鞭子,馬車又跑動了。雖然我不相信菲洛費的話,可是再也睡不著了。萬一真的是這樣,那怎麼辦?我心裡出現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我在車子裡坐起身來(在這之前我是躺著的),開始朝四處張望。在我睡覺的時候,湧來一層薄霧——不是罩向地麵,而是騰向天空;它浮在高處,月亮在霧中懸著,變成一個淡白的點,好像隱在煙氣裡。一切都變暗淡了、模糊了,雖然低處還較為清楚。四周儘是平坦而陰沉的地麵:田野,無有儘頭的田野,有些地方是灌木叢、溝穀——接著又是田野,大多是長著稀稀的雜草的休閒地,空曠……死氣沉沉!連一隻鵪鶉的叫聲也聽不到。我們就這樣走了約半個來小時。菲洛費不時地揮動鞭子,吧嗒嘴唇,可是無論他還是我都沒有說一句話。此時我們爬上了一座小丘……菲洛費停住車,立刻又對我說:“有車軲轆響……車軲轆響,老爺!”我又從車裡探出頭去;不過就是在車篷裡麵也能聽得見:那大車輪子的滾動聲、人的口哨聲、鈴鐺聲,以至馬蹄的嘚嘚聲,雖然還很遠,這會兒都聽得很清楚了;我甚至聽到了歌聲和笑聲。風的確是從那邊吹過來的,但毫無疑問,那些陌生的過路人與我們已近了一俄裡,也許已近了兩俄裡。我和菲洛費對視了一眼,他隻是把帽從腦後向前額拉了拉,立刻又俯向韁繩,揮鞭抽打馬。幾匹馬快步跑了起來,可是沒有持續多久,又換成小跑了。菲洛費繼續鞭策它們。總得逃脫呀!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為什麼起先對菲洛費的疑慮不以為然,而這一回卻突然便相信跟在我們後麵的準定是壞人……我沒有聽到什麼彆的聲音:還是那些鈴鐺聲,還是那輛沒有載貨物的大車的響聲,那種口哨聲,那種亂糟糟的喧鬨聲……可是這會兒我已經不再懷疑了。菲洛費說的不會有錯!就這樣又過了二十來分鐘……在這個二十分鐘時間裡,除了自己這輛車子的軋軋聲和隆隆聲外,我們已經聽到另外一輛大車的軋軋聲和隆隆聲了……“停車吧,菲洛費,”我說,“反正一樣是完蛋!”菲洛費怯生生地吆喝一聲馬。幾匹馬頓時便站住了,似乎很高興能休息一下。天哪!那鈴鐺簡直就在我們的背後猛響著,那大車的隆隆聲中還帶點叮叮聲,有人在吹口哨、叫喊、唱歌,馬兒打著響鼻,還有嘚嘚響的馬蹄聲……追上來了!“糟——了!”菲洛費拖著腔輕輕地說,躊躇地咂下嘴,吆喝一聲,又抽起馬來。就在這一刹那,仿佛有什麼東西猛然衝來,響起了狂喊聲、轟隆聲,一輛大型的搖搖晃晃的大車由三匹矯健的馬拉著,如旋風似的驟然追上我們,並跑到了我們的前頭,立即換成了慢步,擋住了去路。“正是強盜的做法。”菲洛費嘀咕說。說真的,我嚇呆了……我朝著霧蒙蒙中灑著月光的半黑半亮的地方緊張地打量起來。在我們前麵的大車上,不知是坐著還是躺著五六個穿著襯衫,敞開上衣的人;有兩個人頭上沒有戴帽子;幾條套著長靴的粗腿耷在車邊的木杆上搖來晃去,手臂胡亂地舉起來放下去……身子一顛一顛的……顯而易見,這是一夥醉鬼。有幾個人在亂喊亂嚷;有一個人吹著口哨,那聲音很尖很脆,另一個人在謾罵;在駕車台上坐著一個穿短皮襖的大漢,他在趕車。他們讓車子慢慢地走著,似乎沒有注意我們。有什麼法子呢?我們也隻好跟在他們後邊慢慢地走著……真是無可奈何。我們就這個樣子走了四分之一俄裡。這種等待真令人難堪……逃脫、自衛……哪兒行呢!他們有六個人,而我手上連一根棍子都沒有!掉頭往後跑呢?他們會馬上追上來。我想起了茹科夫斯基(瓦·安·茹科夫斯基(一七八三——一八五二),俄國詩人。)的一句詩(他在詩裡寫到了卡明斯基元帥的被害):強盜的斧頭多卑鄙……要不然就用臟裡吧唧的繩子勒住喉嚨……往陰溝裡一扔……讓你在溝裡哼哼、掙紮,像一隻落在套索中的兔子……唉,糟透了!而他們的車子依然慢慢吞吞地走著,他們也沒有注意我們。“菲洛費,”我悄悄地說,“試試看,往右靠,裝作從旁超車的樣子。”菲洛費試著讓車子靠右邊走……可是他們也立刻讓車子往右靠……無法超過去。菲洛費又試著讓車子靠左邊走……他們還是不讓他超車。他們甚至笑了起來。這表明,他們不放我們過去。“沒錯,就是強盜。”菲洛費轉過頭小聲對我說。“那他們還等什麼呢?”我也小聲地問他。“就在前麵有一個窪地,小河上有一座橋……他們會在那邊乾掉我們!他們常常是這樣的……在橋的附近。老爺,這事是明擺著的!”他歎著氣接著說,“不見得會放我們活命;因為他們主要是想滅口。我隻可惜一點,老爺,我這三匹馬要丟了,我那兩個弟弟得不到了。”這時候我真感到驚奇,到了這個份上菲洛費還是念念不忘自己的馬,老實說,我已經顧不到他的事了……“難道他們真的要殺人?”我心裡反複在想,“為了什麼呢?我把我的全部東西給他們就是了。”那橋越來越近,看得越來越清楚了。我們前麵的那輛馬車仿佛飛騰似的奔跑起來,跑到橋邊,一下子停住了,停在路上稍稍靠邊的地方,像被釘住了似的。我的心猛地往下沉。“唉,菲洛費老弟,”我說,“我和你都得死了。原諒我吧,算是我害了你。”“哪能怨您呢,老爺!命中注定的,是逃不了的!”菲洛費又對轅馬說:“喂,蓬毛馬,我忠實的馬兒,往前走吧,夥計!出最後一把力吧!反正是一樣了……老天保佑吧!”隨之他趕著三匹馬大跑起來。我們離那座橋,離那輛停著不動的可怕的大車越來越近了……那大車上像有意安排似的一切都靜了下來。一點動靜也沒有!梭魚、鷂鷹、一切凶禽猛獸在獵物靠近的時候都是這樣悄悄等候的。我們終於走到與那輛大車並排了……那個穿短皮襖的大漢突然跳下車,徑直朝我們走過來!他什麼也沒有對菲洛費說,可是菲洛費立刻自動地勒住馬……車子停下了。那大漢把兩隻手按在車門上,把他的毛發蓬鬆的頭伸向前邊,咧著嘴,用緩慢而平穩的聲音並以行話的方式說了下麵一番話:“尊敬的先生,我們是出席一個體麵的宴會、出席一個婚禮回來的;就是說,我們給一位好夥計辦了婚事,把他安頓得好好的;我們這夥哥們兒都很年輕,膽子很大,我們喝了好多的酒,但是沒有東西可以醒醒酒;您是否願意賞光,給我們一點小錢,好讓我的哥們兒每人再喝上半瓶酒?我們會為您的健康乾杯,會記住您這位好先生的;要是不願意——那就休得見怪了!”“這是怎麼回事?”我心裡想……“是開玩笑?……是耍弄人?”大漢低著頭,仍然站著。正在這一會兒,月亮從霧裡爬了出來,照亮了他的臉。這張臉在得意地微笑著——眼睛和嘴唇都在微笑。看不到那臉上有威脅的表情……不過整張臉似乎很警覺……他的牙齒是那麼白,那麼大……“好的,好的……請吧……”我趕忙說,同時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從中取出兩個銀盧布;那時候在俄國還通行銀幣,“請收下吧,如果不嫌少的話。”“多謝!”那大漢像士兵似的喊了一聲,他那粗大的手指一下抓走——不是整個錢包,而隻是那兩個銀盧布,“多謝!”他抖了抖頭發,便跑回那大車旁邊。“哥們兒!”他喊道,“那位過路的先生賞給咱們兩個銀盧布!”那車上所有的人一下哈哈大笑起來……那大漢爬上了駕車台……“祝您好運!”我們頃刻就看不見他們了!三匹馬一鼓勁,大車便轟隆隆地跑上了山坡——那輛大車在天與地之間晦暗的交界線上再次閃現了一下,就下了坡不見了。接著車輪子聲、叫喊聲、鈴鐺聲都聽不見了……隨之是死一般的沉靜。我和菲洛費沒有一下子回過神來。“唉,真會開玩笑!”他終於說了一句,一邊摘下帽子,畫起十字來。“真的,開玩笑,”他又說道,他朝我轉過身,滿是歡天喜地的樣子,“這家夥準是個好人,真的。喏——喏——喏,小夥計們!快點兒跑呀!你們平安無事了!咱們都平安無事了!就是他這家夥不讓我們超車過去的;是他趕的車嘛。這小子真逗。嘚兒——嘚兒——嘚兒——嘚兒!快些跑吧!”我沒有言語,可我的心情也變好了。“我們平安無事了!”我默默地反複說,並且在乾草上躺了下來,“僥幸地打發了!”我甚至有些羞愧起來,為什麼我竟想起茹科夫斯基的那句詩。我腦子裡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菲洛費!”“什麼事?”“你娶老婆了嗎?”“娶了。”“有孩子了嗎?”“有孩子了。”“剛才你怎麼沒有想到他們呢?你心疼你的馬,怎麼沒有心疼你的老婆孩子呢?”“為什麼要心疼他們呢?他們又沒有落到強盜手裡。可我腦子裡一直在惦念他們,現在還在惦念呢……確實是這樣。”菲洛費沉默了一會兒,“說不定……就是為了他們,老天爺才保佑咱們的。”“也許那一夥人不是強盜呢?”“那怎麼知道呢?難道能鑽到彆人的心裡去嗎?俗話說,‘人心難測’嘛。信上帝總是好些的。不……我總是惦記著自己的家……嘚兒——嘚兒——嘚兒,小家夥們,快些跑呀!”我們快到圖拉時,天差不多已經大亮了。我迷迷糊糊地躺著。“老爺,”菲洛費忽然對我說,“您瞧,他們都在酒館裡呢……那就是他們那輛大車。”我抬頭一瞧……可不,正是那夥人,還有他們的大車和馬。在酒館門口突然出現那個麵熟的穿短襖的大漢。“先生!”他喊道,一麵揮動帽子,“我們正用您賞的錢喝酒呢!喂,趕車的,”他向菲洛費點點頭,接著說,“剛才大概讓你受驚了吧?”“真是個蠻有趣的人。”在離開酒館二十來俄丈的時候,菲洛費說。我們終於到了圖拉;我買了霰彈,順便買了些茶葉和酒,還從馬販子那裡買了一匹馬。到中午我們便動身往回走了。菲洛費由於在圖拉喝了些酒,變得特彆愛說話,甚至還給我講了些故事;當我們經過原來聽見有大車響聲的地方時,菲洛費忽然笑了起來。“記得嗎,老爺,我那時一直對您說:‘有車軲轆響……車軲轆響……車軲轆響!’”他好幾次使勁地揮著手……他覺得這句話挺有意思。當天晚上我們回到了他的村子裡。我把路上所遇到的虛驚告訴了葉爾莫萊。這時候他並沒有喝醉酒,可是他沒有說半句同情的話,隻是哼了一聲——是稱讚呢還是責備,我想,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過了兩三天,他挺高興地告訴我一個消息,就在我和菲洛費去圖拉的那天晚上,也在那條路上,有一個商人被搶了,還被殺害了。我起初不相信這個消息,可是後來不得不信了:區警察局長騎著馬去調查,可見確有其事。我們所遇到的那夥勇猛之徒莫非就是參加了那場“婚禮”回來?他們,用那個開玩笑的大漢話來說,所好好“安頓”的是否就是這個“好夥計”呢?我在菲洛費的村子裡又逗留了五六天。我每次一遇到他,就要對他說:“怎麼樣?有車軲轆響嗎?”“那個人真逗。”他每次都這樣回答我,自己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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