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忍受苦難的祖國——”“你這俄羅斯人民的國度!”法國有一句俗話說:“乾漁夫、濕獵人,一副倒黴樣。”對於捕魚我曆來不感興趣,所以,漁夫在晴朗的好天氣裡會有什麼感受,在陰雨天氣裡捕到大量魚時的快樂能消除幾分被雨淋濕的不快,我就無法評判。可是對於獵人而言,下雨確實是一種災難。我同葉爾莫萊有一回到彆廖夫縣去打鬆雞,恰好遇上這樣的災難。從大清早起雨便下個不停。為了避雨,我們什麼招沒有使過呀!我們把橡皮雨披差點披上了頭,躲在樹下,想少挨點雨澆……這種雨披妨礙射擊就毋需說了,還惡作劇地讓雨水漏了進來;而站在樹下起初倒像是淋不到雨,可是後來樹葉上的積水猛然一瀉而下,根根樹枝都朝我們身上澆水,仿佛從雨漏裡下來似的;一股冰涼的水流灌進了領帶,順著脊背直往下淌……正如葉爾莫萊說的那樣:沒有比這更糟的了。“不行呀,彼得·彼得羅維奇,”他終於喊道,“這樣可不行!……今天是沒法打獵了。一澆雨狗鼻子就不靈了;槍也打不著火了……他娘的!真不走運!”“怎麼辦好呢?”我問。“這樣吧,我們到阿列克謝葉夫卡去。可能您不清楚,那邊有一個屬於您家老太太的田莊;離這兒七八俄裡地。就在那邊歇一夜,明天……”“再回這兒來?”“不,不回這兒……阿列克謝葉夫卡那邊地方我熟……好些地方打鬆雞比這兒強!”我也不質問我的這位忠實的同伴為何起先不直接帶我前去那些地方,就在這一天我們好歹到了我母親的那個田莊,說真的,在這之前我沒有想到有這樣一個田莊。這田莊裡有一間廂房,已經很破舊了,無人居住,因而很乾淨;我在這裡過了挺安適的一夜。第二天我一早就醒來了。太陽剛剛升起;天空中沒有一絲浮雲;周圍閃耀著強烈的雙重光輝:新鮮的朝陽和昨日大雨後呈現的光輝。人家在替我套車的時候,我就到那個從前一度是果園,如今已荒蕪了的小花園裡遛遛彎,這個小花園以它芬芳而滋潤的草木叢從四麵包圍著那間廂房。在清新的空氣裡,在明朗的天空下是何等的愜意呀,雲雀在那裡飛翔啼唱,撒下了它們銀珠般的嘹亮歌聲!它們的翅膀想必沾滿露珠,它們的歌聲似乎也沾濕了霧水。我甚至脫下帽子,鼓起我的全胸膛歡快地呼吸著。在那不深的溪穀的斜坡上,在籬笆旁,有一個養蜂場;一條窄窄的小路通向那裡,彎彎曲曲,宛如蛇爬,小路兩旁長著密密麻麻的雜草和蕁麻,在它們上邊聳著不知來自何處的深綠色大麻的尖莖。我順著這條小路前去,來到了養蜂場。它的旁邊有一間由籬壁隔成的棚子,人稱冬季蜂房,是冬天裡擱蜂箱用的。我往那半開半掩的門裡一瞧,裡麵黑咕隆咚,可很幽靜,也很乾燥,透著薄荷和蜂蜜花的香氣。棚角裡搭有一副床板,上麵躺著一個蓋著被子的小不點兒的人體……我便想離開這裡……“老爺,老爺!彼得·彼得羅維奇!”我聽到一個微弱、緩慢而嘶啞的聲音,宛如沼地上苔草發出的簌簌聲。我停下步。“彼得·彼得羅維奇!請過來呀!”這聲音重複了一遍。我聽到它是從棚子角落裡,從那張我曾注意到的床板上傳來的。我走近一看——我驚呆了。我麵前躺著一個活人的身軀,可是這像是什麼呢?腦袋全乾癟了,呈單一的青銅色,活像古書中畫的聖像;鼻子窄得如刀刃一般;嘴唇幾乎看不見了,不過牙齒倒很白,看得出那雙眼睛,頭巾下露出幾綹頭發,披在額門上。在下巴頦旁邊,在被頭褶子上,有兩隻也是青銅色的小手在那裡挪來挪去,細柴棍似的手指在慢慢地摸索著。我更定神地瞧了瞧:那張臉孔非但不醜,還很漂亮——然而顯得可怕,異乎尋常。我看到這張臉——金屬般的兩頰正在使勁……使勁浮出微笑,可又浮現不出,使我感到這張臉更加可怕了。“您認不出我了嗎,老爺?”這聲音又輕輕地說;這聲音像是從那微微顫動的嘴唇裡蒸發出來似的。“哪裡認得出來呢!我是盧克麗婭……記得嗎,在斯帕斯科耶您家老太太那裡的輪舞……記得嗎,我還是領唱的呢?”“盧克麗婭!”我喊了一聲,“這是你呀?哪兒會呢?”“是我,老爺,是我。我是盧克麗婭。”我不知說什麼才好,驚得發愣地瞧著這張黝黑的死板的臉和那雙凝視我的明亮而沒有生氣的眼睛。真的是她嗎?這個乾屍般的女人竟然是盧克麗婭,竟然是我家全體仆人中第一號美人,那個苗條、豐滿、紅潤、愛笑而又能歌善舞的姑娘!盧克麗婭,聰明可愛的盧克麗婭,我們那裡所有的年輕小夥都追求過她;當時是個十六歲的孩子的我,也在偷偷地觀賞她。“哎呀呀,盧克麗婭,”我終於說道,“你怎麼變成這副樣子了呀?”“遭了大災大難了呀!您可彆嫌我,老爺,彆瞅著我的不幸而厭惡我——請坐在小桶上,坐近點,要不您聽不清我的話……瞧,我的聲音變得這麼細了……我能見到您,真是高興得很哪!您怎麼上阿列克謝葉夫卡來了呢?”盧克麗婭的話音非常微弱,然而沒有停頓。“是打獵的葉爾莫萊帶我上這裡來的。還是請你給我講一講……”“講一講我遭的災難?好吧,老爺。我出了這事已經很久了,有六七年了吧。那時候我剛剛嫁給了瓦西利·波利亞科夫——你記得嗎,那個體格端正、頭發鬈曲,替您家老太太管理餐室的年輕人?那時候你已經不在鄉下,您到莫斯科上學去了。我同瓦西利非常恩愛,我一直忘不了他。事情發生在春天:有一天夜裡……離天亮已經不遠……我睡不著。一隻夜鶯在花園裡唱得可甜啦……我忍不住了,便起了床,走到台階上去聽。夜鶯在啼呀,唱呀……忽然我覺得有人在喊我,像是瓦西利的聲音。喊聲輕極了:‘盧莎(盧莎係盧克麗婭的愛稱。)!……’我朝一旁瞧了瞧,可能由於我沒全睡醒的關係,我踩了個空,從高高的台階上直滾了下去,砰一聲跌倒在地上!看起來我傷得不很重,因為我能很快爬了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隻是我的身體裡邊——內臟裡邊——像有什麼斷裂了似的……讓我喘喘氣……歇一會兒……老爺。”盧克麗婭停下不說了,我驚訝地瞅著她。特彆令我吃驚的是,她在講她不幸的遭遇的時候幾乎是愉快的,沒有唉聲歎氣,一點沒有怨言,也不指望彆人的同情。“從那時候起,”盧克麗婭接著說:“我開始消瘦,虛弱下來,我的皮膚變黑了,走路也困難了,後來兩條腿全動不了啦,既不能站,也不能坐,隻好老躺著。不想喝,也不想吃:身子骨越來越糟了。您家老太太發善心讓我去看醫生,送我進醫院。可是我這個病怎麼治也不見好。甚至沒有一個醫生能說得出我害的是什麼病。他們對我什麼方法沒有用過呀,用燒紅的鐵鉻我的背,把我放到冰塊裡冰,通通不管用。後來我這身子骨就僵硬了……這樣一來,那些先生們便認定我的病是沒法再治好了,而主人家裡又不能收留我這個殘廢人……結果,把我送到這裡來了,因為這裡有我的幾個親戚。您看到了,我就這麼活著。”盧克麗婭又靜默下來,又竭力裝出微笑來。“可是,你的情況真不得了呀!”我感歎了一聲,我不記得還說了什麼,隨後問了一句:“那麼,瓦西利·波利亞科夫怎麼樣了呢?”瞧我問得多蠢。盧克麗婭的眼睛稍稍轉向一旁。“波利亞科夫怎麼樣嗎?他很悲傷,難過了好一陣子,以後就同彆的姑娘結婚了,那姑娘是格林諾耶村的人。您知道格林諾耶村嗎?離我們這兒不遠。她叫阿格拉費娜。他原先是非常愛我的,可是他究竟是年輕人嘛,總不能老是單身。我還哪能做他的伴侶呢?他找的這個媳婦人很好,很善良,他們已有了孩子。他在一個鄰近的人家裡當管家,是您家老太太允許他自由的,感謝上帝,他現在日子過得挺滋潤。”“你就這樣老躺著嗎?”我又問。“我就這樣躺著,老爺,已經躺了六七年了。夏天裡我就躺在這兒,躺在這個小籬笆棚裡;到天冷了,我就被搬到澡堂的更衣間去。我就去那兒躺著。”“誰來服侍你、照料你呢?”“這裡也有好心的人。他們沒有丟下我。我也不需要很多照顧。吃嘛我吃不了什麼,水嘛,水就在這杯子裡盛著:裡麵總是存著乾淨的泉水。我自己夠得著這杯子。我的一隻手還能動。這裡有一個小丫頭,是個孤兒;她常常來看我,真感謝她。剛才她還來過……您沒有碰見她嗎?這小丫頭長得挺俊的,皮膚又白。她給我送花來了;我可喜歡花啦。我們這兒沒有種花——從前有過,後來就不見了。不過,野花也是挺好的,比家種的花還香呢。就拿鈴蘭說吧……可好啦!”“你不寂寞、不難受嗎,我可憐的盧克麗婭?”“那有什麼法子?我不想說假話,起先難受得很哪,後來習慣了,硬挺過來了,也就不在乎了;還有人比我更不幸呢。”“這話怎麼講呢?”“有的人還沒有安身的窩呢!還有的人是瞎子,是聾子!而我,感謝上帝,眼力還挺好,耳朵也什麼都聽得見。田鼠在地底下打洞,我也聽得見。各種氣味我都能聞得出來,即使那氣味多麼細微!地裡的蕎麥開了花,或園子裡的椴樹開了花,不用對我說,我第一個先聞見。隻要那邊有點風吹過來就行。不,為什麼要抱怨上帝呢?比我更不幸的人還多的是呢。就拿這種事來說吧:有的身體好的人很容易去造孽;而罪孽自己就不來找我了。前不久阿列克塞神甫來給我授聖餐,他就說:‘你用不到懺悔了,像你這種情況還能犯罪嗎?’可我回答他說:‘腦子裡想的罪呢,神甫?’‘哦,’他說著,自己也笑了,‘這種罪不大。’”“大概我連腦子裡想的罪也不大會犯。”盧克麗婭繼續說,“因為我讓自己養成習慣了:不去想事,特彆是不去想以往的事。這樣時間就過得快些。”說實話,我聽了深感驚訝。“你老是一個人待著,盧克麗婭,你怎麼能阻止你的腦子去想各種事呢?或者你老是睡著覺吧?”“哦,不,老爺!我不是總能睡得著的。雖然說我沒有大的病痛,可是我的內臟裡常感到疼,骨頭裡也是,讓我沒法好好地睡。不……我就是這樣躺著,躺著,也不去想什麼;我隻覺得我還活著,還會喘氣——我整個就是這些了。我瞧著,聽著。蜜蜂在蜂房裡嗡嗡地響,鴿子停在屋脊上咕咕地叫,老母雞帶著小雞來啄麵包屑,或者飛來一隻麻雀呀,一隻蝴蝶呀,我都很高興。前年竟有燕子在屋角裡做起窩,在那裡生兒育女。這多有意思呀!一隻燕子飛回窩裡,喂了孩子後又飛出去。再瞧,另一隻燕子又飛回來接著喂孩子了。有時候沒有飛進來,隻是從開著的門邊掠過,那些小燕子立刻就吱吱喳喳地叫喚,張開嘴巴等著……第二年我還等著它們再來,聽說這裡有一個獵人用槍把它們射死了。他為什麼這樣貪心?整隻燕子不比甲蟲大多少……你們這些打獵的先生們心真狠哪!”“我是不射燕子的。”我急忙聲明。“有一回,”盧克麗婭又說起話來,“遇上一件蠻好笑的事!一隻兔子跑了進來,真的!可能是狗在後麵追它,它隻得往門裡直奔……就在我身旁坐了好半天,老是聳動鼻子,翹翹胡子——真像個軍官!它望著我。它明白,我不會去傷害它。最後它站起來,一蹦一跳地到了門邊,在門口回頭瞧了瞧——就是那種樣子!好笑著呢!”盧克麗婭瞧了瞧我,似乎在說,不有趣嗎?我為了讓她高興,就笑了笑。她咬了咬乾燥的嘴唇。“當然,冬天裡我感到更差勁,因為太暗了;點蠟燭可惜,再說點了乾什麼呢?我雖然識字,常常喜歡讀書,可是讀什麼呢?這裡一本書也沒有,即便有書,讓我怎麼拿著它,拿著書呢?阿列克塞神甫給我拿來過一本曆書,想讓我解解悶,可是他看到沒有用,又拿回去了。話說回來啦,雖然很暗,還是聽得到聲音,比如蛐蛐叫,或者老鼠在一處搔抓。這種時候就很好:省得瞎想!”“有時我也做做禱告,”盧克麗婭歇了一會兒,接著說,“不過這些禱告詞我知道得不多。再說,我乾嗎去打擾上帝呢?我能向他祈求什麼呢?我需要什麼,上帝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讓我扛十字架,說明他是疼我的。這一點我們該是懂得的。我念過《我們的主》《聖母頌》《受難者頌》,過後又不思不想地躺著了。這沒有什麼!”大約過了兩分鐘。我沒有去打破沉默,木然不動地坐在這個給我當凳子的狹窄小木桶上。在我麵前的這個不幸的活人像石頭似的僵化不動地躺著,她的這種悲慘情狀也感染著我:我似乎也僵住不動了。“你聽我說,盧克麗婭,”我終於開口說了,“你聽我說,我替你想個辦法。我讓人把你送到醫院去,送到城裡一家好醫院去,你願意嗎?說不定你的病還能治好。至少你不會一個人……”盧克麗婭微微地動了動眉毛。“唉,用不著,老爺,”她憂慮地低聲說道,“彆送我進醫院,彆讓我動了。我到那裡隻會更加痛苦。我的病哪裡能治得好……有一回一個醫生來,他要替我檢查檢查。我求他說:‘看在基督麵上,彆打擾我了。’他哪裡聽呀!就把我翻過來倒過去,對我的手和腳又揉又扭;他說:‘我這樣做是為了科學;我是搞科學的人,是科學家!’他還說:‘你不聽我的不行:我因為有功,脖子上掛了勳章,我是儘力替你們這類傻瓜治病的。’他把我折騰了半天,然後說了我的病名——那名字可古怪啦——過後就走了。後來整整一星期,我身上的每根骨頭都發疼。您說,我隻有一個人,老是一個人。不,不總是這樣。常有人到這裡來。我很安靜,不會妨礙彆人的。有時有些農家姑娘來這裡聊天;有一個女香客也來過,她給我講耶路撒冷,講基輔,講一些聖城的事。而我也不怕一個人待著。這樣更好,真的……老爺,彆讓我動了,彆送我去醫院……謝謝您了,您是好心,隻是彆讓我動了,好老爺。”“那就隨你的意吧,隨你的意吧,盧克麗婭。我本來是為你好。”“我知道,老爺,您是為我好。可是親愛的老爺,誰能幫得了彆人呢?誰能明白彆人的心呢?人要自己幫自己!您不大信吧,有時候我獨自這樣躺著……好像整個世界除了我就沒有彆的人了。隻有我一個人活著!我好像感覺,我突然想到……我被沉思抓住了——真是奇妙呀!”“那時候你想些什麼呢,盧克麗婭?”“老爺,這怎麼也不好說呀,是說不明白的。而且過後就忘了。那想法上來的時候,就像烏雲散開了一樣,好清新、好爽快呀,而究竟是什麼呢——搞不明白!我隻是想,要是我旁邊有人,就出現不了這種想法,除了自己的不幸之外,我就什麼也感覺不到。”盧克麗婭用勁歎了一口氣。她那胸膛就像其他肢體一樣,不聽她指揮了。“老爺,我看您的樣子,”她又開始說了,“您非常可憐我。您不要太可憐我了,真的!我舉例對您說吧:現在我有時還……您定記得,從前那時候我是一個多麼快樂的人?一個愛玩的丫頭!……是這樣吧?現在我還唱歌呢。”“唱歌?……你?”“是的,唱歌,唱些老歌、輪舞歌、占卜歌、聖歌,還有各種各樣的歌!我以前會唱的很多,現在也沒有忘記。隻是現在不唱舞曲。我眼前這種情況,唱它不合適。”“你怎麼唱呢?……不出聲地唱?”“有時不出聲,有時也出聲地唱。大聲唱是不行了,但還可以聽得清。我對您說過,有一個小丫頭常來我這兒。她是個挺聰明的孩子。我就教她唱歌,她已從我這裡學會了四首歌。您不信吧?請等一下,我馬上唱給您聽……”盧克麗婭吸了一口氣……這個半死不活的人要唱歌,這念頭在我心中不由得引起了恐懼。可是在我能說出話來之前,我的耳邊已經顫動起悠長的、難得聽清的,然而純正的聲音……隨之是第二聲、第三聲。盧克麗婭唱的是《在草地上》。她唱的時候,她那張僵化了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變化,連眼睛也死盯著不動。然而這可憐的、使勁發出的,像一縷輕煙在搖曳的微弱嗓音唱得多麼動人啊,她想把全部心曲吐個痛快……我已沒有恐懼的感覺,我的心被一種難以言表的憐惜之情鉗住了。“唉,唱不了啦!”她突然說,“沒有氣力了……我真高興看到您。”她閉起了眼睛。我把一隻手放在她的冰涼的小手指上……她看了看我,她那如同古雕像上鑲著金睫毛的深色眼瞼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這眼瞼在昏暗中閃耀起來……是淚水把眼瞼打濕了。我依然一動不動。“我真是的!”盧克麗婭突然帶著出人意料的氣力說道,眼睛張得老大,竭力想把淚水擠出眼睛,“不羞人嗎?我怎麼搞的?我很久不這個樣了……從瓦夏(係瓦西利的愛稱。)·波利亞科夫去年春天來看我那天之後,我就沒有這樣過。他坐著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倒沒有怎麼的;待到他走了,我一個人就大哭了一場!不知打哪兒來的那麼多眼淚……我們婦道人家的眼淚原是不值錢的。老爺,”盧克麗婭又接著說,“您大概帶手絹了吧……請彆嫌我,替我擦一擦眼淚。”我急忙滿足了她的要求,並把手絹留給她。她先是不肯要……說:“我要這禮物乾什麼呢?”這手絹是很普通的,但很潔白。後來她用自己瘦弱的手指抓住它,就不再鬆開了。我已經適應了我們兩人待的地方的暗黑,能夠清楚地辨認出她的麵容,甚至能看到從她那青銅色臉上泛出的微微紅暈,能在這張臉容上發現——至少我覺得如此——它昔日的秀美的痕跡。“老爺,您問過我,”盧克麗婭又說起來了,“我是不是老睡覺?我睡得確實很少,可是每次睡著時都做夢,很好的夢!我從來沒有夢見自己有病,夢裡的我總是那麼健康、年輕……有一點讓我痛苦:我一醒來,想讓身子舒展舒展,可是我全身好像被捆住了。有一回我做了一個好奇特的夢啊!要不要講給您聽聽?好,請聽吧。我夢見自己好像站在田野裡,周圍都是高高的熟了的黑麥,金燦燦的……好像有一隻棕黃色的狗跟著我,樣子凶著呢凶著呢,老是要咬我。我手上好像有一把鐮刀,不是普通的鐮刀,簡直是個月亮,是像鐮刀的時候的月亮。我必須用這個月亮割完這片黑麥。可是因為炎熱使我疲倦得很,月亮照得我眼花,我犯懶了,周圍長著矢車菊,多麼大的矢車菊呀!它們都轉過頭朝著我。我心想,我要把這些矢車菊采下來;瓦夏答應要來的,我就先給自己編個花冠吧;割麥子還來得及。我就動手采矢車菊,可是它們在我的手指間都消失了,怎麼采也沒用!我給自己編不成花冠。這時候我聽見有人向我走來,走到很近很近,他喊著:‘盧莎!盧莎!……’唉,我想:‘糟糕,來不及了!’管它呢,我就把月亮戴到頭上代替矢車菊花冠吧。我就像戴頭巾似的戴上月亮,我立刻全身閃光,把周圍的整片田野照得通亮。一看,有一個人在麥穗頂上向我飛快過來,但他不是瓦夏,而是基督自身!我怎麼會認出他是基督,這我說不上,人家畫的他可不是這個樣子的,但是我明白是他!沒有蓄胡子,個子高高,年紀輕輕的,穿一身白衣服,隻有腰帶是金色的,他向我伸過手來,說:‘彆害怕,我的打扮得好漂亮的姑娘,跟我來吧;你要在我的天國裡跳輪舞,唱天堂的歌曲。’我便緊緊拉住他的手!我的狗立刻跑到我的腳邊……可是我們一下騰空而起!他待在前邊……他的翅膀在天空中伸得老長,像海鷗的翅膀一樣,我跟著他!那隻狗隻得離開我了。這時候我才明白過來,這隻狗就是我的病,在天國裡不會有它的位置。”盧克麗婭沉默了一會兒。“我還做過一個夢,”她又開始說,“沒準,這是我的幻覺——我搞不清楚。我覺得好像我就在這個小屋裡躺著,我的已故世的父母親來到我這兒,向我深深彎腰鞠躬,他們一句話也不說。我就問他們:‘爹,娘,你們為什麼向我鞠躬啊?’他們這才說:‘因為你在這個世界上受了許多苦,所以你不但解脫了自己一人的靈魂,也替我們卸下了重擔。我們在那個世界裡會輕鬆得多。你已經減輕了自己的罪孽;現在是在替我們贖罪了。’我的雙親說了這些話,又向我鞠了個躬,便消失不見了:隻看見一道牆壁。後來我感到疑惑,我遇上的是怎麼回事。我就對神甫講了。可是他認為這不是幻覺,因為幻覺往往隻有神職人員才會有。”“我還做了一個這樣的夢,”盧克麗婭繼續說,“我夢見我好像是坐在大路旁的一棵爆竹柳下麵,手裡拿著一根削得光光的拐棍,肩上扛著一個背囊,頭上係著頭巾,真像一個女香客!我要上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拜神。打我身邊走過的全是香客;他們慢悠悠地走著,好像有些不樂意,人人都朝一個方向走;他們的臉都灰溜溜的,而且相互都很相像。我看見在他們中間有一個婦女在繞來繞去,前前後後地跑著,她比彆的人高出一頭,她的衣服很特彆,不像是我們俄羅斯人的裝束。那張臉也很特彆,陰沉沉的,很嚴厲的樣子。其他的人看起來在躲避她;她突然轉過身,直向我走來。她停下步,張望著;她那雙眼睛像老鷹的一樣,又黃又大,而且亮著呢亮著呢。我就問她:‘你是誰?’她回答我說:‘我是你的死神。’照理說我該嚇一跳,可是我不,我高興得很,畫了十字!那女人——我的死神——對我說:‘我很可憐你,盧克麗婭,但我不能帶你走。再見了!’天哪!那時候我多麼悲傷……我說:‘帶我走吧,好大娘,帶我走吧!’我的死神向我轉過身,對我說了些話……我明白她是在指定我的死期,可是我聽不懂,聽不清……她好像說是在聖彼得節(聖彼得節是舊俄曆六月二十九日。)之後……這時候我就醒了。我常常做這樣奇怪的夢!”盧克麗婭抬起眼睛……沉思起來……“不過我最難受的是:有時我整個星期睡不著一次覺。去年有一位太太路過這兒,看見了我,給了我一小瓶治失眠的藥,叫我每次服十滴。這藥幫了我大忙,我吃了就睡得著了;可是現在那一小瓶藥早吃完了……您知道嗎,這是什麼藥,怎麼可以搞到?”那位過路的太太給盧克麗婭的顯然是麻醉藥。我答應給她搞同樣一小瓶來,而我對她的那份忍耐力不能不表示驚訝。“唉,老爺!”她不讚同地說,“您這是說的什麼呀?這點忍耐力算什麼呢?您看那苦行僧西梅翁的忍耐力才真叫大呢:他在柱頭上站了三十年!另一位聖徒叫人把他埋在地裡,直埋到胸口,螞蟻叮他的臉……還有一位讀了許多經書的人給我講過這樣的故事:從前有一個國家被阿拉伯人占領了,那裡的所有居民都受到阿拉伯人的迫害和殘殺;居民們不管怎樣鬥爭,總是爭取不到自由。這時候居民裡出現了一位聖處女;她拿著一把寶劍,穿上兩普特重的鎧甲,前去跟阿拉伯人作戰,把他們趕到了大海的另一邊。她一趕走了他們,就對他們說:‘現在你們燒死我吧,因為我許過這樣的願:我要為我的人民死於火刑。’就這樣阿拉伯人把她抓起來燒死了,從這時起人民便永遠獲得自由了!這才是功勳呢!而我算什麼呀!”我聽了之後暗暗驚奇,關於貞德(貞德(一四一二——一四三一),法國女英雄。)的傳說怎麼會以這樣形式傳播到這裡。我沉默了一會兒後,問盧克麗婭:“你有多大歲數了?”“二十八……或者二十九……不到三十。算歲數乾什麼!我還要告訴你……”盧克麗婭忽然不知怎麼的輕輕咳了一聲,歎了口氣……“你話說得多了,”我向她提醒說,“這對於你的身體可能有害。”“說得對,”她非常低聲地說,“我們的談話該結束了;其實也不要緊!您走了後,我就儘量不說話了。起碼我已把心事倒出來了……”我起身向她告彆,把答應給她送藥的事重提了一下,又再次請她好好地想一想,告訴我她還需要什麼?“我什麼也不需要;一切都滿足了,感謝上帝,”她費了好大勁並很動情地說了這句話,“願上帝保佑大家身體安康!還有,老爺,請您跟您家老太太說說,這裡的莊稼人窮得很哪,求她把他們的田租哪怕減輕一點點也好!他們的地很少,出產也少……他們會祈求上帝保佑您的……我什麼也不需要,一切都滿足了。”我向盧克麗婭保證,一定實現她的願望。我已走到門口……她又叫住我。“您記得嗎,老爺,”她的眼睛裡和嘴唇上閃過一種奇特的表情,“從前我的辮子是什麼樣的?您記得嗎,一直掛到膝蓋頭!我很久都下不定決心……這樣長的頭發……可是拿它怎麼梳呀?在我這種情況下……所以我把它剪掉了……唉……好了,再見吧,老爺!我不能再說了……”就在同一天,在前往打獵之前,我和田莊的一個甲長談起了盧克麗婭。我從他那裡得知,村裡人都管她叫“活屍”,可是她沒有給村裡人添任何麻煩;也聽不見她訴苦或抱怨。“她什麼也不要求,相反,她對一切都表示感謝;應該說,她是個安安靜靜的人,真正安安靜靜的人。大概是因為前世作了孽受到上帝懲罰的,”甲長這樣下結論說,“我們就不去管這種事了。比如說,指責她——不,我們不去指責她。由她去吧!”幾個星期以後,我聽說盧克麗婭去世了。死神終於來把她召去了……時間正好是在“聖彼得節之後”。有人說,她在臨終那一天老是聽見鐘聲,雖然從阿列克謝葉夫卡到教堂一算有五俄裡多地,再說那一天又不是禮拜天。不過,盧克麗婭說,鐘聲不是從教堂傳來的,而是“從上麵”傳來的。也許,她不敢說是“從天上”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