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爾莫萊和磨坊老板娘(1 / 1)

獵人筆記 屠格涅夫 3850 字 2天前

傍晚時分,我偕同獵人葉爾莫萊一道前去打“伏擊”……我的讀者大概不是人人都了解什麼是伏擊。那就聽我說說吧,先生們。春天裡,當日落前一刻鐘光景,您帶上槍到小樹林裡去,不帶狗。您就在樹林邊上找個地兒,觀察一下周圍,檢查一下子彈火門,跟同伴交換交換眼色。一刻鐘過去了。夕陽下去了,可林子裡還是亮堂的;空氣清潔而明澈;鳥兒在饒舌地啁啾著;嫩草閃著綠寶石般的歡快光澤……您就等著好了。林子裡漸漸昏暗下來;晚霞的紅光緩緩地滑過樹根和樹乾,越升越高,從幾乎光禿的樹枝移向發愣的、沉沉欲睡的樹梢頭……接著樹梢也暗下來了;紅彤彤的天空漸漸地變藍了。林子的氣息也漸漸濃烈起來,微微地散發著暖洋洋的潮氣;吹進來的風一到您近旁便停住了。鳥兒們就要入睡——不是一下全都睡去,而是分批分類地睡去:最先安靜下來的是燕雀,過一會兒是知更鳥,接著是白鳥。林子裡越來越黑了。樹木連成了黑壓壓的一片;藍藍的天上羞答答地出現了第一批星辰。各種鳥兒全都進入了夢鄉。唯有赤尾鳥和小啄木鳥仍在困倦地啼喊……過不多一會兒它們也沉默下來了。在您的頭上又一次響起了柳鶯清脆的歌喉;黃鸝在一處悲悲切切地叫喊,夜鶯初次啼囀了。您正等得心煩,突然——但隻有獵人才明白我的意思——突然在沉寂中響起一種奇特的嘎嘎聲和沙沙聲,聽到一陣急促而有節奏的鼓翼聲——一隻山鷸姿勢優雅地側著長長的嘴,從容不迫地從黑洞洞的白樺樹後飛了出來,迎著您的射擊。所謂的“伏擊”指的就是這個。就這樣,我和葉爾莫萊一起前去伏擊;不過請原諒,我先得向諸位介紹一下葉爾莫萊。此人是個四十五六歲的漢子,瘦高身材,細長鼻子,低腦門,灰眼睛,一頭亂發,兩片帶嘲笑神情的寬嘴唇。無論嚴寒酷暑,他都穿著一身淺黃色土布外衣,還係著一條寬腰帶;下穿藍色燈籠褲,頭戴羔皮帽,這帽子是一個破落地主一時高興送給他的。他那腰帶上係著兩個袋子:一個係在前邊,巧妙地紮成兩半,一半裝彈藥,一半裝子彈,另一個係在後邊,是用來裝野味的;而所用的棉屑,葉爾莫萊是從自己那頂仿佛取之不儘的帽子裡掏出來的。本來他用賣野味賺的錢不難為自己購置彈藥袋和背袋,可是他壓根兒想不起去買這類用品,仍然照老辦法裝彈藥,他能避免霰彈和火藥撒落或混合的危險,其手法之高超常令觀者為之驚歎不已。他的槍是單筒的,裝有火石,並有強度“後坐”的壞習性,所以葉爾莫萊的右腮總是比左腮腫大。他是如何使用這支槍射中獵物的——即便機靈人也想象不出,可是他能射中。他有一條獵狗,取名瓦列特卡,是個怪得出奇的造物。葉爾莫萊從來不喂它。“喂狗乾什麼呀,”他自有道理地說,“再說,狗是種聰明的畜生,它自個兒會找到吃的。”此話確實不假:瓦列特卡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樣雖然讓不相乾的過往生人也大感吃驚,可是它依然活著,而且還挺長壽;儘管它境況可憐,可它一次也沒有逃走過,從來沒有表示過想要離開主人的意思。隻有過一回,那是在它的青春年華,為了談情說愛而離開過兩天;不過它很快就不再乾這種蠢事了。瓦列特卡有一個最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對世上的一切都持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無所謂的態度……倘若這裡談的不是狗,那麼我就想用一個詞去說明:“悲觀失望。”它常常坐著,把它那短尾巴蜷在身子底下,雙眉緊蹙,不時地哆嗦幾下,從來不見它露出笑容(大家知道,狗是會笑的,甚至笑得挺可愛)。它那副長相奇醜無比,凡是閒來無事的仆人總不放過機會把它的儀表刻毒地嘲笑一番;可是對於所有這些嘲笑以至毆打,瓦列特卡都以驚人的冷靜態度忍受下來。有時候由於那些不單單是狗所特有的弱點,它把自己的饞嘴巴探進暖和而香氣撲鼻的廚房那扇半開半掩的門裡,廚子們便立刻丟下手頭的活,對它大喊大罵,並去追趕它,這給廚子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行獵時,它一向不知疲累,嗅覺又極靈敏;不過,如果偶爾追到一隻被打傷的兔子,它就會遠遠地躲開那個用各種懂得和不懂得的方言大罵的葉爾莫萊,躲在綠叢林裡的陰涼處,美美地把兔子吃個精光,連骨頭都不剩一根。葉爾莫萊是我鄰近一個舊式地主家的下人。那些舊式地主不喜歡“鷸鳥”,而愛吃家禽。隻有遇到特殊情況,如逢生日、命名日或選舉日,舊式地主家的廚子們才烹製一些長嘴鳥做菜肴。俄國人都有一個特點,每當自己不知道怎麼做的時候,就來了勁頭,那些廚子就是這樣,他們一來勁便想出高招,調製出奇離古怪的菜肴,使得大多數賓客隻能好奇地欣賞端上來的美味,可怎麼也不敢去嘗一嘗滋味。葉爾莫萊按吩咐每月要為主人家廚房供應兩對鬆雞和山鶉,其他的事便不用他管了,他想住哪兒就住哪兒,想怎麼過就怎麼過。人們都不要他乾活,把他看成百無一用的人——就像奧廖爾人所說的,是“廢物一個”。不用說,正是依照他那種不拿東西喂狗的規矩,人們也不供給他火藥和霰彈。葉爾莫萊是一個怪得出奇的人:如鳥兒一般無牽無掛,貧嘴長舌,從表麵看懶懶散散,笨裡吧唧;他非常貪杯,不愛在一地久居,走起路來兩腳磨磨蹭蹭,身子東搖西晃——就這樣磨蹭和搖晃,一晝夜卻能走五十來俄裡路。他經曆過各種各樣的險遇:曾在沼地裡、樹上、房頂上、橋底下宿過夜,多次被人關在樓閣、地窖和棚屋裡,失掉了狗、貼身穿的衣服,被人長時間狠揍過,然而,時隔不久,他又回來了,也有衣服穿,還帶著槍和狗呢。不能管他叫快樂的人,雖然他的心情幾乎是蠻不錯的;總的說來,他像個怪人。葉爾莫萊喜歡跟上等人侃上幾句,特彆是在酒酣之時,但他侃不多一會兒,抬起屁股就走。“你往哪兒去呀,死鬼?深更半夜的。”“到恰普利諾村去。”“你跑十來俄裡去恰普利諾乾啥呀?”“到那邊莊稼漢索夫龍家過夜。”“就在這兒過夜吧。”“不,不行。”就這樣葉爾莫萊帶著自己的瓦列特卡在黑夜裡穿過一處處叢林,越過一道道水溝,匆匆地趕路,而那個莊稼漢索夫龍沒準連門也不讓他進,還可能擰他的脖子,不準他來打擾規矩人家。話說回來,葉爾莫萊的某些能耐卻是無人可及的,比如他善於在春汛時捕魚,赤手撈蝦,憑嗅覺找到野味,誘招鵪鶉,馴養獵鷹,捕捉那些會唱“魔笛”和“杜鵑於飛”(夜鶯迷們都熟知這些名稱,它們是指夜鶯歌聲中美妙的段子。——作者原注)曲段的夜鶯。唯獨馴狗這一行他乾不來,他缺乏耐心。他也有妻子。每星期他去會她一回。她住在一間歪歪斜斜破爛不堪的小屋裡苦掙苦紮,艱難度日,今天不知明天能否填飽肚子,總之,受儘苦命的煎熬。葉爾莫萊本是個心地溫厚、無所掛心的人,可是對老婆卻很粗暴而無情,在家裡愛擺臭架子,顯得嚴厲可怕——他那可憐的婆娘不知如何討好他,他一瞪眼,她便嚇得發抖,把剩下的最後一分錢都給他打酒喝。當他神氣十足地躺在炕上熟睡的時候,她便像奴婢似的給他蓋上自己的皮襖。我也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無意中流露出來的陰沉的凶殘勁:他在咬死被射傷的鳥兒時的那種臉部表情使我很厭惡。葉爾莫萊從來沒有在家裡待過一天以上。到了外邊,他又變成了“葉爾莫爾卡”(葉爾莫萊的卑稱。),方圓一百俄裡內人家都這樣稱呼他,有時他本人也這樣稱呼自己。最卑賤的奴仆都覺得自己比這個流浪漢優越,也許正因為這樣緣故,對他倒是蠻友好的。農人們起先為了尋開心,跑去追逐他、逮住他,就像對待野地裡的兔子似的,過後又發慈悲而放了他,一聽說他是個怪人,就不捉弄他了,甚至還給他麵包吃,跟他閒聊……我就是帶著這樣一個人同去打獵,與他一起到伊斯塔河畔一個很大的樺樹林裡去伏擊。俄國有許多河流跟伏爾加河很相似:一邊是山,另一邊是草地。伊斯塔河也是如此。這條小河像蛇一樣蜿蜒著,奇特異常,沒有半俄裡是直溜的。在有的地方從陡峭的山岡上放眼望去,十幾俄裡長的小河,以及堤壩、池塘、磨坊、圍著爆竹柳的菜園和茂密的果園,都可一覽無遺。伊斯塔河中的魚多得沒法數,尤其是大頭(天熱的時候農人們在灌木叢下用手去逮)。一些小濱鷸一邊啁啾著,一邊沿著那些流淌著冰涼而清澈泉水的岩石岸邊飛來飛去;野鴨子向池塘中央遊去,小心翼翼地四下顧盼;蒼鷺停歇在一些河灣裡懸岩下的陰影處……我們伏擊了近一小時,獵到兩對山鷸,希望在日出之前再碰碰運氣(早晨也可以伏擊的),便決定到最近處一家磨坊去歇宿。我們走出叢林,下了山岡。河水滾著深藍色的波浪;空氣變濃了,彌漫著夜晚的潮氣。我們敲了敲大門,院內有幾隻狗一齊叫了起來。“誰呀?”響起一個沙啞的、睡意蒙矓的聲音。“是打獵的,想借宿一下。”沒有回答。“我們會付錢的。”“我去對老板說說……噓,該死的畜生!……怎麼不死呀!”我們聽到那雇工進屋裡去了;他很快就回到大門邊。“不行,”他說,“老板不讓進。”“為什麼不讓?”“他害怕;你們是打獵的,弄不好把磨坊給燒了,你們帶有彈藥呢。”“瞎說!”“前年我們的磨坊已燒過一回:有幾個牲口販子來過夜,不知怎的把房子給燒了。”“怎麼,夥計,總不能讓我們在外頭過夜吧!”“那隨你們的便了……”他走開了,靴子噔噔噔地響。葉爾莫萊朝他罵了一通臟話。“咱們到村裡去吧。”最後他歎口氣說。但到村子還有兩俄裡地呢……“就在這兒過夜吧,”我說,“就睡在外頭,夜裡還暖和;給點錢,讓老板給咱們送些麥秸來。”葉爾莫萊順從地同意了。我們又敲起門來。“你們要乾什麼呀?”又傳來那個雇工的聲音,“說過了,不行。”我們向他說明了我們的要求。他去跟老板商量了一會兒,便和老板一起轉回來。小門嘎的一聲開了。老板露麵了,他是個高個子,肥肥的臉,公牛般的後腦勺,滾圓的大肚子。他同意了我的要求。離磨坊百來步遠的地方有一個四邊通風的小敞棚。他們把麥秸和乾草給我們送到敞棚裡。那雇工在河邊草地上擺好茶炊,蹲下身子,儘心地去吹那生火的筒子……炭火閃爍著,清楚地照亮了他那張年輕的臉。磨坊老板跑回去喚醒妻子,終於他自己提出讓我到他房子裡過夜;但我寧願在外邊露宿。老板娘給我們送來了牛奶、雞蛋、土豆、麵包。茶炊很快就燒開了,我們便開始飲茶。河麵已是霧氣騰騰,沒有風;秧雞在四周咕咕地啼叫;磨坊的水輪邊發出微弱的響聲,那是輪翼上的水點往下滴,水從堤壩閘門裡滲漏出來。我們生起一小堆篝火。葉爾莫萊在灰燼上烤著土豆,我趁機打了一會兒盹……一陣壓低的輕聲細語驚醒了我。我抬頭一瞧:那磨坊老板娘正坐在篝火前一個倒放的木桶上同我的獵伴在聊天。我早先從她的穿著和舉止言談中已看出她是某地主家的女仆——她不會是農婦,也不會是小市民,不過直到這一會兒我才看清她的臉容。看樣子她有三十來歲;清瘦的麵容還留有當年姿色的遺韻;我特彆欣賞她那雙憂鬱的大眼睛。她的兩肘支在膝上,手托著臉。葉爾莫萊背朝著我坐,不時往火堆裡添些木柴。“熱爾圖希納那邊的牲畜又鬨瘟疫了,”磨坊老板娘說,“伊萬神甫家已死了兩頭母牛……願上帝保佑!”“你們家的豬怎麼樣?”葉爾莫萊沉默了一會兒後問道。“都活著呢。”“能給我一隻小豬崽就好了。”老板娘一時不答話,稍後歎了口氣。“和您一起來的是什麼人?九九藏書”她問。“一位老爺,柯斯托馬羅夫村那邊的。”葉爾莫萊往火裡扔了幾根樅樹枝;樹枝立即劈劈啪啪地響了起來,一股濃濃的白煙直撲他的臉。“你丈夫乾嗎不讓我們進屋?”“他怕。”“瞧那胖樣,大肚皮……小鴿子,阿麗娜·季莫費葉夫娜,給我一小杯酒吧!”老板娘站起身,消失在黑暗中。葉爾莫萊低聲地哼起歌來:“我去找情婦,”“鞋子都磨破……”阿麗娜拿著小酒瓶和小杯子回來了。葉爾莫萊欠一欠身,畫了下十字,一口氣喝乾了酒。“棒極了!”他說了一句。老板娘又在木桶上坐下來。“怎麼,阿麗娜·季莫費葉夫娜,你還老是有病?”“可不。”“這怎麼回事?”“夜夜咳嗽,可折磨人啦。”“老爺看來睡著了,”葉爾莫萊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彆去找郎中,那會更糟。”“所以我沒有去。”“上我家串串門吧。”阿麗娜埋下了頭。“到時候我把家裡那婆娘趕走,”葉爾莫萊繼續說,“真的。”“您最好把老爺叫醒,葉爾莫萊·彼得羅維奇:瞧,土豆烤熟了。”“讓他好好睡吧,”我的忠實仆人冷靜地說,“他跑累了,睡得很香。”我在乾草上翻起身來。葉爾莫萊站起來,走到我身旁。“土豆烤熟了,吃點吧。”我走出敞棚;老板娘從木桶上站了起來,想要走。我跟她聊了起來。“這磨坊你們租下很久啦?”“去年三一節那天租的,一年多了。”“你丈夫是哪兒人?”阿麗娜沒有聽清我的問話。“你丈夫是啥地方人?”葉爾莫萊提高嗓門,重複了一遍。“是彆廖夫人。他是彆廖夫城裡人。”“你也是從彆廖夫來的?”“不,我是地主家的人……以前在一個地主家乾活。”“誰家的?”“茲韋爾科夫先生家的。現在我自由了。”“哪一個茲韋爾科夫?”“亞曆山大·西雷奇。”“你是不是做過他妻子的婢女?”“您怎麼知道的?我做過。”我懷著雙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瞅了瞅阿麗娜。“我認識你那家老爺。”我繼續說。“您認識?”她低聲地答話,低下頭去。該對讀者說一下,為什麼我會如此同情地瞅著阿麗娜。我在彼得堡的時候,一個偶然機會使我認識了茲韋爾科夫先生。他當時身居要職,以博識和乾練聞名。他有一位胖乎乎的夫人,她有些神經過敏,愛哭鼻子,可又很凶,是個平庸而又討厭的女人;他也有一個兒子,是個地道的又嬌又蠢的公子哥。茲韋爾科夫先生本人的長相也令人不敢恭維:那張近乎四方形的寬臉上狡猾地瞪著一雙鼠眼,翹著一隻又大又尖的鼻子,鼻孔朝外翻;剪得很短的白發像鬃似的戳立在他那布滿皺紋的前額上邊,兩片薄嘴唇不停地顫動著,甜膩膩地微笑著。茲韋爾科夫先生常叉開兩腿站著,把那雙胖胖的手插在口袋裡。有一次我和他兩人坐馬車出城。我們談起來。作為一個閱曆豐富的能乾人,茲韋爾科夫先生便教導起我來,要我學走“正路”。“恕我直言,”他最後尖聲尖氣地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對各種事情不假思索,便做出判斷和解釋;你們很少了解自己的祖國。你們,先生們,對俄羅斯很不熟悉,就是這麼回事……你們全隻讀德國人的書。比如說,您現在跟我談這談那,喏,比如談仆人問題……很好,我不爭論,這一切都很好;可是你們不了解他們,不了解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茲韋爾科夫先生大聲擤了下鼻涕,嗅了嗅鼻煙。)比如,有一件小趣聞,我來對您說說,這可能會讓您感興趣。(茲韋爾科夫先生咳了一下。)您是知道的,我的太太是什麼樣的人:比她更善良的女人,恐怕是難以找到的,這您也是承認的。她使喚的丫頭過的可不是常人的日子——簡直像在天堂……但是我的太太給自己立下一道規矩:不用結過婚的女仆。那樣的女仆確實不合適:一個女仆有了孩子後,就有這事那事,哪兒還能好好服侍太太,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呢?那樣的女仆會顧不上這些,她已經沒有這份心思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嘛。事情是這樣的:有一次我們乘車經過我們的村子,這事有些年頭了——怎麼對您說呢,說實話——早在十五六年前吧。我們看到村長家裡有個小姑娘,是他的閨女,模樣標致極了;而且您要知道,那儀態裡還帶有嬌媚勁。我太太就對我說:‘科科(您知道她是這樣稱呼我的)把這個小丫頭帶到彼得堡吧,我很喜歡她。科科……’我說:‘好吧,帶去吧。’那村長嘛,不用說,就向我們下跪道謝,您明白,他做夢也想不到有這樣好運……當然囉,那小丫頭還不懂事,大哭了一陣。開頭這的確會讓她害怕:要離開爹娘的家嘛……總之……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她很快就跟我們處慣了;起初讓她和女仆們一處住;當然,得調教她。您猜怎麼著?……這丫頭的長勁可驚人了;我太太對她簡直喜歡得不得了,可疼她啦,終於撤了其他幾個女仆,讓她來當自己的貼身丫頭……看到了吧!……也該為她說句公道話:我太太壓根兒沒有過這樣可心的丫頭;她那麼殷勤、恭順、聽話,簡直樣樣都稱人的心。可說實話,我太太對她也太寵了;給她穿得漂漂亮亮,讓她與主人吃一樣的飯菜,喝一樣的茶……嘿,真教人難以想象!就這樣她在我太太身邊伺候了十來年。忽然,有一天早上,您想象一下吧,阿麗娜——她的名字叫阿麗娜——沒有稟報就走進我的辦事室裡——撲通一聲便跪在我麵前……坦白地說,我容忍不了這個。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該忘記自己的身份,不是嗎?‘你有什麼事?’‘老爺,亞曆山大·西雷奇,請您發發慈悲。’‘什麼?’‘請許我出嫁吧。’說實話,我很驚訝。‘你是知道的,傻丫頭,太太身邊沒有彆的丫頭呀!’‘我會照常服侍太太的。’‘瞎說!瞎說!太太是不用出嫁的丫頭的。’‘馬拉尼婭可以接替我。’‘彆說三道四了!’‘隨您怎樣吧……’說真的,我驚呆了。對您說吧,我是這樣的人:我敢說,沒有什麼像忘恩負義一樣讓我感到這樣強烈的痛恨的了……反正對您說說不要緊,您知道我太太是什麼樣的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善良是無法言傳的……哪怕是魔鬼,也會憐惜她的。我把阿麗娜轟出房去。我思謀著她沒準會醒悟的,要知道,我不信人會那麼壞,會以怨報德。您猜怎麼著?半年後她又為同一件事來求我。我,說真的,非常氣惱,把她趕了出去,並嚇唬她,說要去告訴太太。我火極了……可是還有令我吃驚的:過了不多日子,我太太眼淚汪汪地來找我,她十分激動,簡直讓我嚇壞了。‘出什麼事啦?’‘阿麗娜……’您明白……您明白……這事我羞於說出口。‘不會吧……會是誰呢?’‘是仆人彼得魯什卡。’我肺都氣炸了。我這個人哪……就不愛含糊……彼得魯什卡……沒有錯。懲罰他也行,不過,依我看,他沒有錯。阿麗娜嘛,唉,唉,還有什麼可說呢?當然,我立刻吩咐把她的頭發剃了,給她換上粗布衣服,把她遣送到鄉下去。我太太失去了一個可心的婢女,但這也無可奈何:家裡總不能被搞得一團糟。爛肢不如一下截去好……唉,唉,現在您自己想想吧,反正您是了解我太太的,這,這,這……終究是個天使呀……她就是舍不得阿麗娜嘛,阿麗娜明明知道,而她就不顧羞恥……不是嗎?您說說……啊?還能說什麼呢!總之,毫無辦法。至於我嘛,這個丫頭的忘恩負義也使我痛心,難過了好一陣子。不管怎麼說……這種人沒有良心,無情無義!你無論怎樣喂狼,狼總是眼瞧樹林……且當作後事之師吧!不過我僅是想向您說明……”茲韋爾科夫先生沒有把話說完,便轉過頭去,用外套把自己裹得更加嚴實,剛強地抑製著不由自主的激動。這一會兒讀者大概已會明白,我為什麼那麼同情地瞅著阿麗娜了。“你嫁給磨坊老板已很久了嗎?”我最後這樣問她。“兩年了。”“怎麼,老爺允許您啦?”“人家替我贖了身。”“誰?”“薩韋利·阿列克謝維奇。”“他是什麼人?”“是我男人。(葉爾莫萊不出聲地微笑一下。)莫非老爺對您說起過我?”阿麗娜稍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一句。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的問話好。“阿麗娜!”磨坊老板從遠處喊她。她站起身走了。“她丈夫人好嗎?”我問葉爾莫萊。“還可以吧。”“他們有子女嗎?”“有過一個兒子,可夭折了。”“怎麼,磨坊老板喜歡上了她,是嗎?……他替她贖身花了很多錢吧?”“這不清楚。她識字;乾他那一行,識字……總是……很有用的。所以她被看中了。”“你跟她早相識啦?”“早啦。我從前常去她主人家。他們的田莊離這兒不遠。”“仆人彼得魯什卡你也認得?”“彼得·瓦西利耶維奇嗎?當然是,認得。”“他現在在哪兒?”“當兵啦。”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她的身體似乎不大好?”我最後問葉爾莫萊。“會有什麼好身體呢……明天這場伏擊興許很好。現在您就好好睡一覺吧。”一群野鴨嘎嘎地叫喚著,掠過我們的上空,我們聽到,它們是降落在離我們不遠的河麵上。天色已經全黑了,也開始變涼了;樹林裡夜鶯在嘹亮地啼囀。我們鑽進乾草裡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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