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有一次偶然走進一個農婦的木屋,她剛失去她心肝寶貝般的獨子,然而使我們大為驚訝的是,她居然非常平靜,甚至還挺快活。“請彆管她,”她的丈夫說,顯然注意到我們的驚訝,“她現在已經麻木了。”李特維諾夫此刻也同樣是“麻木”了。他登上旅程的最初幾個小時,心裡就是這樣的平靜。雖然他已經完全毀了,而且萬分不幸,然而卻得到了休息,經曆了最近一周來的焦急與苦痛,經曆了所有這一次又一次落在他頭上的猛烈打擊之後得到了休息。他本來就經不起這種風暴,風暴偏偏猛烈地打擊他。他此刻什麼也不再指望,也儘量不去回想——尤其是不願去回想;他要回俄國去……總得有個棲身之處呀!但是再也不去做出什麼計劃,特彆是牽涉到他本人的計劃了。他已經不認識自己了,他不理解自己的行為,正像他失去了真正的“我”,而且一般說來,他很少參與這個“我”。有時他覺得他是在搬運自己的屍體,唯有當無法醫治的心靈創傷的痛苦的痙攣偶爾掠過腦海,才使他想起,他仍然有著生命。有時他覺得簡直不能理解,一個男子——男子漢!——怎麼能讓一個女人,讓愛情……來左右自己。“可恥的軟弱!”他低聲說,抖抖大似乎在不停地變幻,到處都有新人的形象,一些現象追趕著另一些現象,而實質上,始終還是老一套;一切都匆匆忙忙急著奔向什麼地方——然而什麼也達不到,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另一股風吹來——一切又奔向相反的方向,在那邊,同樣是一場孜孜不倦、激動興奮,然而卻是——毫無必要的遊戲。他想起了近年來他耳聞目睹的轟動一時的事……煙,他悄聲說,煙。他想起在古巴廖夫,在其他地位或高或低、思想或先進或落後、年紀或老或少的人們那裡,一場場熱烈的爭論、清談與叫囂……煙,他一再說,煙和蒸汽。最後,他回憶起那次值得紀念的野餐,還回憶起另一些國家要人的議論與言談——甚至連波圖金的全部說教……統統是煙,煙,如此而已。那麼自己的願望、感情、嘗試和夢想呢?他隻能對之不抱任何希望了。而在此刻,火車奔馳著,奔馳著,拉施達特、卡爾斯魯厄、伯魯撒冷早已統統留在後麵。鐵路右邊的群山,起初推遠了,退到遠方,然後又移近了,隻不過沒有剛才那麼高峻,覆蓋的樹木比較稀疏……火車來了個急轉彎……海德堡到了。車輛駛進站台,響起報販的叫賣聲,他們出賣各種各樣的甚至俄國報刊。乘客在座位上忙碌起來,然後走到站台上。但是李特維諾夫卻沒有離開自己的角落,繼續坐著,低垂著頭。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眼睛:是賓達索夫的那副嘴臉伸進了窗口,而身後——也許這不過是他的錯覺吧?——不,這是真的,全是巴敦的熟麵孔:這裡有蘇漢奇柯娃,有渥羅希洛夫,還有龐巴耶夫,他們全都朝他走來。賓達索夫高聲喊叫:“畢沙爾金在哪兒?我們等著他呢,不過也沒有關係。出來吧,小子,我們一塊去找古巴廖夫。”“是的,老弟,是的,古巴廖夫等著我們呢,”龐巴耶夫附和著,一直往前走,“出來吧。”若不是心頭那死沉的負擔,李特維諾夫就要發脾氣了。他瞟了賓達索夫一眼,默默地掉過臉去。“對您說,古巴廖夫在此地呢。”蘇漢奇柯娃尖聲叫嚷,眼珠子快跳出來了。李特維諾夫仍然紋絲不動。“喂,聽著,李特維諾夫,”龐巴耶夫終於說,“此地不光是古巴廖夫一個,有整整一批最最傑出、最最聰明的年輕人,俄國人——全都從事自然科學,全都有最高尚的信念!天哪,哪怕是為了他們,你也該留下來。此地還有,例如,那位……嗐!名字忘啦!不過,這位可簡直是天才!”“嗐,彆理他,彆理他,羅斯吉斯拉夫·阿爾達裡奧內奇,”蘇漢奇柯娃插嘴了,“彆理他!他們瞧瞧,他是個什麼人;他一家子都這樣。他有一個姑姑,起初我以為她是個聰明人,前天我跟她一起到此地來的。她剛從此地到巴敦去的,瞧,已經又回來啦——我又跟她同路到這兒來,盤問了她半天……你們信不信,從這個驕傲的女人嘴裡一句話也問不出來。討厭的貴族!”可憐的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竟然成了貴族!她能料到會有這樣的羞辱嗎?但是李特維諾夫一直默默無言,轉過頭去,把帽子蓋到眼睛上。火車終於開動了。“總得說句告彆的話吧,你這個石頭人!”龐巴耶夫叫了起來,“這真不像話!”“廢物!傻瓜!”賓達索夫號叫起來,火車越開越快,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罵人,“守財奴!廢物!窮得叮當兩響的鄉巴佬。”最後一個名稱,不知道是賓達索夫當場發明的呢,還是從彆人那裡轉手而來的,總之它使得旁邊那兩個從事自然科學、最最高尚的年輕人大為欣賞,因為幾天以後,這個名稱就出現在當時在海德堡出版的,名叫《A tout venant je crache》(法語:《曆史事實》。)!或是《上帝若不泄露,連豬都不會來吃》(這是一句俄國諺語,意思是《誰都不知道》。)的俄文定期刊物上。可是李特維諾夫仍舊一再念叨著原來那個字:煙、煙、煙!他想,現在海德堡有一百多個俄國留學生,他們學的是化學、物理、生理——彆的方麵聽也不願聽……可是過上五六年,這批名教授的講座上連十五個人也沒有了……風向一轉,煙就朝另一方一擁而去……煙……煙……煙!將到夜半,他經過凱塞爾。難以忍受的愁悶和沉沉黑夜一起朝他猛烈襲來,他縮在車廂的一角哭起來。他久久地流著眼淚,這非但不能使心頭輕鬆,反而更加變本加厲地撕裂著他的心。而就在此刻,在凱塞爾某旅舍裡,發著高燒的達吉雅娜躺在床上,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守在她身旁。“達妮雅,”她說,“看在上帝麵上,讓我發個電報給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吧。讓我去吧,達妮雅!”“不,姑姑,”她回答,“不必了,彆怕。給我點水,很快就會好的。”果然,一周以後,她恢複了健康,於是兩位女士又繼續自己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