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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 1796 字 2天前

“還是不去想它的好,真的,”李特維諾夫走在大街上,反複這麼想,他覺得內心的不安又翻騰起來了,“事情已經決定了。她會遵守自己的約言,我隻需要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就行了……不過她似乎有點疑慮……”他搖了搖頭。連他本人都覺得他的打算很奇怪,這些打算總顯得有點勉強,不真實。老是在想同一類事是不行的:它們像萬花筒裡的玻璃碎片一樣逐漸變化著……瞧著瞧著,眼前的花樣已跟剛才的完全不一樣了。一種深深的疲憊的感覺攫住了李特維諾夫……哪怕能休息短短的一個小時……但是達妮雅呢?他心頭猛然一震,於是不再多考慮,老老實實地往回走,此刻心中隻想到,他今天真像一個球,從這個女子手裡拋向另一個女子……反正一樣,遲早都得結束。他回到旅館,還是那樣恭順地,幾乎毫無感覺地,既不猶豫也不拖延,直接去見達吉雅娜。他首先遇到的是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他看了她第一眼就明白她什麼都知道了。這位可憐的老處女,眼睛都哭腫了,滿頭蓬鬆白發襯托著的漲紅的臉上流露出慌恐、惱怒、痛苦和極端的驚愕。她本想朝李特維諾夫衝過去,但立刻停止了腳步,咬住顫抖的嘴唇,那樣的注視著他,似乎又想要懇求他,又想要殺了他,又像是想要證實: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是瘋狂,是一件絕不可能的事,不對嗎?“哦,您……您來了,來了,”她剛剛開口……鄰室的門頓時打開了——達吉雅娜邁著輕捷的步伐走了進來,她臉蒼白得像透明的一樣,然而卻很鎮靜。她用一隻手輕輕地抱著姑姑,讓她坐在自己身旁。“您也請坐,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她對李特維諾夫說,他正失魂落魄地站在門邊,“我能再一次見到您,感到非常高興。我已經把您的決定,我們共同的決定,告訴了姑姑。她完全同意而且讚同……缺乏相互的愛情是不可能幸福的,僅有彼此的尊重是不夠的(說到‘尊重’這個詞的時候,李特維諾夫不由自主地低下了眼睛),最好還是及早分手,免得日後後悔。不對嗎,姑姑?”“是的,當然。”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開始說道,“當然嘍,達妞莎(達妞莎也是達吉雅娜的小名。),若是有人不會珍視你……有人敢於……”“姑姑,姑姑!”達吉雅娜打斷了她,“請記住您答應我的事。您自己不是總對我說:真實,達吉雅娜,真實第一,還有自由。但是真實並不永遠是甜的,自由也一樣,否則我們還有什麼了不起呢?”她溫存地親吻著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的銀發,然後轉向李特維諾夫,接著往下說:“我和姑姑打算離開巴敦……我想,這樣做對我們雙方都好些。”“您想什麼時候走?”李特維諾夫喑啞地說道,他想起來,不久之前伊琳娜曾對他說過同樣的話。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正想往前挪挪身子,可是達吉雅娜輕輕碰碰她的肩,攔阻了她。“可能很快,非常快。”“您能允許我問一句,您打算上哪兒去嗎?”李特維諾夫用同樣的聲音問。“先去德累斯頓,然後,可能回俄國。”“可是您現在還要知道這個乾什麼,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叫了起來。“姑姑,姑姑。”達吉雅娜又插了進來。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達吉雅娜·彼得洛芙娜,”李特維諾夫開始說道,“請您理解,在這一瞬間我心裡該是多麼沉痛而又悲傷……”達吉雅娜站了起來。“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她說,“咱們彆談這個……請求您,即便不是為了您,也請為了我這麼做。我認識您並不是從昨日開始,因而我完全能夠想象得到您現在應該有什麼感受。但是何必要講,何必要去觸痛傷痕……(她停頓下來:很明顯,她是想克製一下心中的激動,咽下湧上來的苦淚,她終於做到了。)有什麼必要去觸動那無法治愈的傷痕呢?讓時間去醫治吧。現在我對您有個請求,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請您幫個忙,我馬上給您一封信,請您親自把它送往郵局,這封信很重要,可是我和姑姑現在沒有空……我非常感謝您。請等一小會兒……我馬上……”達吉雅娜跨過門檻的時候,不安地瞟了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一眼。但她莊嚴而傲慢地坐著,臉上一副嚴峻的神色:皺著眉,緊閉著嘴,所以達吉雅娜僅僅向她點點頭,便走了出去。房門剛在她背後關上,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臉上那副傲慢嚴峻的表情刹那間消失了:她站了起來,踮著腳跑到李特維諾夫跟前,弓著背,使勁注視著他的眼睛,聲淚俱下地低聲說了起來。“我的天哪,”她說,“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這是怎麼回事,這不是在做夢嗎?您居然拒絕了達妮雅,您不愛她了,您背叛了自己的諾言!您居然做出這種事來,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我們對您寄托了這麼大的希望!您?您?您?你呀,格裡沙(格裡沙是格裡戈利的小稱。)?……”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停頓下來,“您是在殺她呀,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她沒有等到回答,又接著往下說,小滴小滴的眼淚沿著她的麵頰流下來,“您彆看她現在裝出一副勇敢的樣子,她的性格您是知道的!她從不抱怨,從不憐惜自己,那麼彆人就該憐惜她!她剛才對我說:‘姑姑,應當保持我們的尊嚴!’可是當我預見到死亡,死亡的時候,還講什麼尊嚴……”達吉雅娜在鄰室敲了敲椅子,“是的,我是預見到死亡,”老太太的聲音更低了,“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您是被妖術迷上了,還是怎麼著?不久前您還……給她寫充滿柔情的信呢!而且,歸根結蒂,難道正派人可以這樣做嗎?至於我,您是知道的,我是一個沒有任何偏見的女子,ésprit fort(法語:自由思想的。),我給達妮雅的教育也如此,她也具有自由思想……”“姑姑!”鄰室傳來達吉雅娜的聲音。“但是諾言,就是義務,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特彆是對於具有像您,像我們這種信念的人來說!假如我們連義務都不願承擔,那我們還剩下什麼?這是決不容破壞的——這樣隨心所欲,完全不考慮到彆人!這是沒有良心……是的,這是罪惡,這算什麼自由!”“姑姑,請來一下。”又傳來她的聲音。“就來,我的寶貝,就來……”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一把拉住李特維諾夫的手,“我看,您是生氣了,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我?!我生氣了?!’他真想叫起來,但是他的舌頭說不出話來了。)我並不想使您生氣——噢,上帝!我哪兒顧得上這個!——恰恰相反,我想要請求您:再好好想一想,還來得及,不要毀了她,不要毀壞您自己的幸福,她依然會相信您的,格裡沙,她還會相信您的,什麼也不會失去,因為她是那麼愛你,任何時候,任何人也沒有這樣愛你!離開這個可惡的巴敦—巴敦,跟我們一起走吧,隻要掙脫這種妖法,而主要的是,可憐可憐吧,可憐可憐吧……”“喂,姑姑。”達吉雅娜說,聲音裡有些不耐煩。但是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不去聽她。“你隻要說一聲‘是’,”她對李特維諾夫說,“我就可以來安排……嗐,哪怕你對我點點頭!隻要點一下,就成!”李特維諾夫此刻恨不得馬上死掉,但是“是”字他沒有說出口,他也沒有點頭。達吉雅娜手裡拿著一封信出來了。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立刻離開李特維諾夫身邊,背過臉去,低低地俯身在書桌上,仿佛在仔細看著桌上的賬單和文件。達吉雅娜朝李特維諾夫走來。“喏,”她說,“這就是我剛才對您說的那封信……您現在就要去郵局,不是嗎?”李特維諾夫抬起眼睛……站在他的麵前的真像是他的審判者。他覺得達吉雅娜比以前更高、更端莊,她臉上煥發出少見的美,然而像石雕一樣威嚴、冷漠無情。她的胸部沒有起伏,一色的緊身衣服仿佛是希臘人的長袍,平直的長褶猶如大理石雕成,一直垂到雙腳,並將它遮蓋起來。達吉雅娜兩眼直望前麵,不是隻盯著李特維諾夫,她的目光,猶如石雕的眼睛,也那樣平靜而冷漠。他從這目光中讀到了自己的判決,於是彎下腰,從那隻絲毫不動地伸向他的手中接過信來,默默地走了。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朝達吉雅娜撲了過去,但是她推開了姑姑的擁抱,垂下了雙眼,她臉上飛起一片紅暈,說著:“嗯,現在趕快!”她轉身回到臥室,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垂著頭跟在她後麵。達吉雅娜交給李特維諾夫的信上寫著她在德累斯頓的一個女友的地址,這是個德國女子,她出租帶有家具的小寓所。李特維諾夫把信投入信箱,他仿佛覺得,隨同這一張小小的紙片,他已把自己的全部過去、自己的全部生命,統統投入了墳墓。他走出城去,久久地在一座座葡萄園中間的狹窄小徑上漫步。他像是無法驅趕一隻死死纏著他、嗡嗡叫的夏蠅一樣,久久不能擺脫那種蔑視自己的感覺。在這最後一次見麵時,他充當了一個極不光彩的角色……他回到旅館,稍微過了一會兒,便又去打聽這兩位女士的情況,人們告訴他,他離開後,她們馬上就叫車到火車站,乘上郵車不知上什麼地方去了。她們的行李早已收拾好,而且一清早就結了賬。達吉雅娜要李特維諾夫去寄信,顯然,就是為了要打發他走開。他又去找門衛打聽,兩位女士有沒有留信給他,但是門衛的回答是否定的,而且感到驚訝;可見,就連他也覺得可疑、奇怪,訂了一周的房間,怎麼突然走了。李特維諾夫背過身去,走開了,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直到第二天他才離開房間,他在桌前坐了大半夜,寫了又寫,再把寫好的撕掉……當晚霞已經映現,他才寫完了——這是一封給伊琳娜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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