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特維諾夫在伊琳娜家裡遇到的客人真不少。屋角的一張牌桌旁坐著三位上次去野餐的將軍:肥胖的、愛激動的以及謙遜的,他們正在玩牌,無論是發牌、拿被吃的牌,還是打梅花,出方塊時那副不可一世的派頭,沒有一句人類的語言能夠描繪出來……完全是一副國家要人的派頭。aux beois(法語:資產者。)跟他們不同,打牌的時候總要說點小故事,講些俏皮話,將軍老爺們卻隻在最必要的時候才講上幾個字。胖將軍隻有在兩次分牌之間才精力充足而清晰地說:“Ce satané as de pique!”(法語:這個見鬼的黑桃愛司!)在眾多的女客中,李特維諾夫認出幾個參加野餐的貴婦,不過也還有些是他未曾見過的。其中有一個老得像馬上就要散架似的,可她仍扭動著裸露的、可怕的、暗灰的雙肩,而且,還用扇子半遮著嘴,那兩隻全然是死氣沉沉的眼睛懶洋洋地乜斜著拉特米諾夫,他對她很殷勤:上流社會非常尊重她,因為她是葉卡傑琳娜女皇王朝最後的一個女官。窗旁,打扮成牧女的是Ⅲ.伯爵夫人,“黃蜂女王”,她的周圍簇擁著一群年輕人,其中有一個著名的富翁,美男子費尼可夫,他那傲慢的舉止、非常平坦的頭顱,以及臉上那副酷似布哈拉汗國的可汗或是羅馬的哈利奧加帕爾(布哈拉汗國是16世紀中亞細亞境內建立的封建國家,1868年隸屬俄國。1920年後成立布哈拉蘇維埃人民共和國。哈利奧加帕爾(203-222),羅馬皇帝,荒淫無度的暴君。)的冷酷的、獸性的表情,使他非常突出。另一位貴婦,也是一位伯爵夫人,由於她簡短的名字“麗莎”而著名,她正跟長著一頭金色長發、臉色蒼白的“招魂師”在交談。一旁立著的紳士,也是臉色蒼白,長發,意味深長地微笑著:這位紳士也相信招魂術,但他還搞預言,他根據《啟示錄》(《啟示錄》是《新約》的一部分,講的是有關世界末日的預言。)和猶太傳經預言各種奇事,可是沒有一次應驗——但他並不在意,還繼續不斷做出預言。那位惹得波圖金大發雷霆的天才正坐在鋼琴後麵,一隻手漫不經心地彈奏著和聲,d'une main distraite(法語:漫不經心地。),心不在焉地打量著周圍。伊琳娜坐在長沙發上,兩旁是珂珂公爵和X.夫人,她曾是有名的美人,全俄羅斯的才女,可是很早以前就變得乾癟瘦小,身上一股植物油和走了味的毒藥的味道。伊琳娜見到李特維諾夫立刻漲紅了臉,站了起來,等他走過來,便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她身上是一襲黑色紗衣,綴著隱約可見的金飾,她的雙肩透出暗白色,也是蒼白的臉上刹那間布滿紅暈,閃耀著勝利的美,但也不僅僅是美:一種隱蔽的、近乎嘲弄的喜悅,在她半張半閉的雙眼裡閃現,在她唇邊和鼻翼旁微顫……拉特米洛夫走近李特維諾夫,跟他客套幾句,完全不帶平時的玩笑態度,然後將他介紹給三兩位貴婦:形容枯槁的老婦、黃蜂女王、伯爵夫人麗莎……她們相當欣賞他。李特維諾夫雖然並不屬於她們這個小圈子……但他長得不錯,甚至很好看;他那年輕動人的麵貌引起了她們的注意。不過,他並不會牢牢吸引住這種對他的注意,因為他不善於交際,而且覺得有些不安,何況此刻胖將軍正死盯著他瞧呢。這呆滯沉重的目光仿佛在說:“哎喲!文人!自由思想者!終於爬到我們這兒來了,請遞過小手來吧。”伊琳娜替李特維諾夫解了圍,她非常巧妙地把李特維諾夫安排在屋角,靠門,在她稍後一點的地方。她每次跟他說話都要朝他回過頭來,於是他每次都能欣賞她那美麗的頭頸的曲線,吸著她那美發散發出的幽香。一種深深而平靜的感激之情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他不能不承認這微笑、這眼神表示出來的正是感激之情,而他自己心頭也激起這同樣的感情,他覺得又慚愧,又甜蜜,又恐懼……同時,她似乎一直想說:“嗯,怎麼樣?他們怎樣?”尤其當在場的什麼人說了什麼鄙俗的話,做出什麼鄙俗的事的時候(而在晚會上這種情況發生了不止一次),李特維諾夫更能清楚地聽到這個無聲的問題。有一次,她簡直忍不住了,高聲笑了起來。伯爵夫人麗莎,是個極其迷信的婦人,愛好一切不平常的東西,她正在跟那個金發招魂師大談特談什麼尤瑪,自己會轉動的小桌,自己會奏曲子的手風琴等諸如此類的東西,最後她還問他,有沒有什麼動物能接受催眠術。“至少有一種動物是可以的,”珂珂公爵從遠處應聲回答,“您總認識米裡萬諾夫斯基吧?他們當著我的麵把他催眠催睡著了,他還打呼嚕呢。真的!”“您真惡毒,mon prince(法語:我的公爵。)。我說的是真正的動物,je parle desbêtes(法語:我說的是動物。)……”“Mais moi aussi,madame,je parle d'ue……”(法語:不過,夫人,我說的也是一個動物。)“真正的動物也行的,”招魂師插話道,“譬如說蝦吧:它們非常敏感,很容易使它們直挺挺地昏厥過去。”伯爵夫人大為驚訝。“什麼?蝦!真的嗎?哦,這可太有趣了!我可真想見識見識!路仁先生。”她掉過臉去,對一個年輕人說,這人有一副新雕的木偶那樣僵板的臉孔,還有一個僵硬的領子(他因為尼阿加拉河(北美河流,為美國與加拿大的國境線。)和努比亞尼羅河(指流經努比亞的尼羅河。)的水珠曾經濺濕過他這副冷麵孔和這個硬領子而聞名,雖說他對自己的遊曆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他愛的也隻不過是俄國的俏皮話……),“路仁先生,勞駕您替我們弄一隻蝦來。”路仁先生齜著牙笑了一笑。“是要活的,還是要快點?”(路仁在此地說了一句俏皮話;他用了同一個詞,既有“活生生”的意思,又可以解釋為“活躍”“靈敏”。)他問。伯爵夫人不懂他的意思。“mais oui,蝦,”她又重複一遍,“une écrevisse(法語:哦,是的,一隻蝦。)。”“怎麼,要什麼?蝦?蝦?”Ⅲ.伯爵夫人厲聲地插進來說。維爾第先生沒有來使她很生氣:她簡直弄不明白為什麼伊琳娜不邀請這位最可愛的法國人。這個老古董早就糊塗了,再加上耳聾,隻能搖搖頭。“Oui,oui,vous allez voir(法語:是的,是的,您馬上就能看見。)。路仁先生,勞駕……”這位青年旅行家鞠躬告退,但立刻就回來了。他身後跟著一個笑得咧開了嘴的侍者,手裡端的盤子裡盛著一隻黑色的大蝦。“Voici,madame(法語:它到了,夫人。),”路仁揚聲說道,“現在可以動手術了(蝦與癌在俄語中為同一個詞,路仁在此處說的是俏皮話。)。哈,哈!哈!”(俄國人說了俏皮話,總是自己先笑的。)“嘻、嘻、嘻!”珂珂公爵是個愛國者,而且是一切國粹的保護人,因此也就寬容地笑了起來。(請讀者們不要驚訝,也不必生氣:當你坐在亞曆山德拉戲院的池座裡,為周圍的氣氛所感染,誰能保證自己不會對一些更糟糕的俏皮話鼓掌呢!)“Merci,merci,”伯爵夫人喃喃地說,“Allons,allons,Monsieur Fox,montrez nons a.”(法語:謝謝,謝謝。來呀,來呀,福克斯先生,做給我們看看。)侍者把盤子放在一張小圓桌上。客人們微微地挪動了一下,有幾個伸長了頭頸,唯有圍著牌桌的幾位將軍仍然不動聲色,保持著原來莊重的姿勢。招魂師搔亂了自己的長發,皺皺眉頭,走近小桌,雙手開始在空中比劃起來:大蝦昂然豎起,向後倒退,高舉兩隻大鉗。招魂師又重複了一次,而且加快了動作,可大蝦依舊昂然不動。“Mais que doit-elle donc faire?”(法語:它究竟應該怎麼樣?)伯爵夫人問。“Elle doa rester immobile et se dresser sur sa quiou.”(法語:它應當一動也不動,而且依靠尾巴豎立起來。)福克斯先生美國口音很重地回答說,在盤子上痙攣地抖動著十指。可是催眠術不起作用,蝦仍然在爬動。招魂師宣稱他精神不濟,悻悻地離開了小桌。伯爵夫人開始安慰他,說即便是尤瑪先生有時也會遇到類似的失敗……珂珂公爵證實了她的話。《啟示錄》和猶太傳經的專家偷偷地走近小桌,用手指朝蝦迅速而有力地一指,他也想來試試自己的運氣,但是沒有成功:這隻蝦一點昏厥的跡象都沒有。於是把侍者叫了進來,命他把蝦拿走。他仍舊是笑得咧開了大嘴照辦,聽得見,他在門外忍不住笑出聲來……後來在廚房裡über diese Russen(德語:把這幫俄國人。)大加嘲笑。當人們對蝦施用法術的時候,天才音樂家繼續彈著憂鬱的曲調,可是他不知道會有什麼效果,於是彈起了自己那曲永遠不變的華爾茲,當然囉,他受到了很多恭維話。X.伯爵,我們這位無與倫比的天才音樂家(見第一章),為好勝心所驅使,也來“說”了一段他自己創作的小曲,其實是原封不動地剽竊了奧芬巴赫(奧芬巴赫(1819-1880),法國作曲家,古典小歌劇巨匠。主要作品有《地獄裡的奧菲士》。)。小曲裡有一個俏皮的疊句:“Quel oeuf?quel boeuf?”(法語:什麼樣的雞蛋?什麼樣的公牛?)幾乎使全體貴婦的腦袋一個個都左右搖晃;有一位甚至輕輕地哼了起來,然後不由自主眾口一致說:“Charmant!charmant!”(法語:太迷人啦!太迷人啦!)伊琳娜和李特維諾夫交換了眼色,於是那隱秘的嘲弄的表情又掠過她的唇邊……幾秒鐘後,當珂珂公爵,這位貴族利益的代表與維護者,忽然想起要對這位招魂師談談自己的觀點,她臉上的這種表情就更強烈,甚至帶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了。珂珂公爵當然很快就說出他的關於私有財產製在俄國已經動搖了之類的名言,然後當然又攻擊民主派。招魂師身上的美利堅熱血起了作用:他開始辯論起來。公爵照例是馬上就扯開嗓子大叫大嚷,根本不去列舉自己的論據,隻是一個勁兒地再三重複:“C'est absurde!'a pas le sens un!”(法語:簡直荒唐!毫無意義!)百萬富翁費尼可夫不分青紅皂白,張嘴就是罵人的粗話。猶太傳經學者尖著嗓門抱怨,Ⅲ.伯爵夫人也顫顫抖抖地說了起來……總而言之,此地掀起了一陣奇怪的喧囂,跟古巴廖夫那兒幾乎一樣,隻不過沒有啤酒和煙草的濃霧,每個人的衣著比較好而已。拉特米洛夫設法讓他們平靜下來(將軍們已經表示不滿,可以聽見包裡斯的叫聲:“Ete satanée politique!”(法語:又是這該死的政治!)),但是他沒有成功。這當口有一位洞悉一切而說話溫和的顯貴挺身出來,試圖le résumé de question en peu de mots(法語:用幾個字來概括問題的實質。),也失敗了。的確,他說得慢吞吞的,又一再重複,顯然,他對爭執的不同意見既沒有聽明白,又不理解,因而毫無疑問他自己也不清楚 question(法語:問題的實質。)究竟在哪裡,所以不可能有彆的結果。何況伊琳娜還在暗自故意挑撥爭論雙方,教唆他們互相攻擊呢,她時時瞧瞧李特維諾夫,對他微微點頭示意……可他像著了魔似的坐著,什麼也聽不進去,一心等待著這一雙明媚的眼睛又在他麵前閃耀,等待著這張蒼白、溫柔、含著惡意而又極端美麗的麵龐在他麵前浮現……這番論爭最終以貴婦們的抗議而告終……拉特米洛夫請天才音樂家再表演一下他的小曲,而天才又開始彈奏自己的華爾茲……李特維諾夫一直坐到深夜,比彆的客人走得都遲。整個晚上的談話內容涉及麵很廣,任何一個稍有興趣的話題都被小心翼翼地避開。將軍們結束了那場隆重的牌戲,又隆重地加入談話:這班國家要人的影響立刻表現出來。他們談到巴黎“半上流社會”(指資產階級社會中,模仿上層社會交際活動的婦女。)的名流,似乎大家很熟悉她們的名字和才藝,還談到薩爾杜(薩爾杜(1831-1908),法國劇作家。)最新的劇本、阿波(阿波(1828-1885),法國散文家。)的、巴提(巴提(1843-1919),意大利女歌唱家。19世紀60年代在彼得堡演出,盛極一時。)演的《茶花女》。有人建議玩玩“秘書”的遊戲——au secrétaire,但是也沒有什麼效果。答案都平淡無奇,還有不少文法錯誤。胖將軍說,有一天他遇到一個問題:“Qu'est-ce que 1'amour?”(法語:何為愛?)他回答“Une colique remontée au coeur”(法語:心絞痛。),說罷自己立刻乾巴巴地大笑起來。乾癟老太婆揮扇打他的手,這個猛烈的動作使她額頭落下一塊白粉。乾癟老太婆談到斯拉夫的王公們,談到在多瑙河流域傳教的必要性,但是得不到任何反應,隻發出一聲恨恨的聲音,不再吭聲了。實際上談得最多的是關於尤瑪,連“黃蜂女王”都講,有一次覺得有幾隻手摸她,她看到了手,並且把自己的指環戴在一隻手的指頭上。伊琳娜確實獲得了勝利:李特維諾夫儘管努力去注意他周圍的交談,但依舊不能從這全部毫無聯係又無生氣的清談中擷取一句真誠的話、一絲有道理的思想、一件新的事實。在他們的驚歎與歡呼之中聽不出是真動感情,在他們的否定之中也感覺不到激情,隻是為了懼怕可能的損失,才偶爾從虛假的愛國義憤、偽裝的輕蔑、淡漠的假麵具下,用哭泣似的聲音訴苦,還咬牙切齒地說出幾個沒世難忘的名字……在這群廢料與糟粕裡,哪兒有一滴活水!占據這些腦袋和這些心靈的是何等陳舊、何等無用的胡言亂語,何等惡劣的卑微瑣事。同時,這一切,不僅是今天一個晚上,不僅僅是在社交界,而且也在家中,充塞著他們全部的時間與歲月,占據著他們生存的全部廣度與深度!無論如何,這是多麼的愚昧啊!他們根本不能理解:人的生命依靠什麼,又怎樣使它美好起來!伊琳娜跟李特維諾夫告彆時,又緊握住他的手,意味深長地低聲說:“嗯,怎麼樣?您滿意嗎?看夠了嗎?好不好?”他一言不答,隻是對她平靜而深深地鞠躬。屋裡隻剩下伊琳娜和丈夫,她正想走到自己的臥室去……他喚住了她。“Je vous ai beaucoup admirée adaмe,”(法語:今晚我真是佩服您,夫人。)他喃喃地說,抽起一支香煙,斜倚在壁爐上,“vous vous êtes parfaitement moquée de nous tous.”(法語:您把我們大家儘情地取笑了一番。)“Pas plus cette fois-ci que les autres.”(法語:不見得比以往更厲害吧。)她冷冷地回答。“請問如何理解?”拉特米洛夫問。“隨便。”“呣。C'est cir。”(法語:懂了。)拉特米洛夫用小手指甲像貓一般小心謹慎地彈去煙灰,“哦,順便說說!您這位新相識——他是怎麼稱呼的?……李特維諾夫先生——想必是有過人的才智。”聽他提到李特維諾夫的名字,伊琳娜迅速地轉過身來。“您到底想說什麼?”將軍冷冷一笑。“他一直保持沉默……顯然是怕有損他的名譽。”伊琳娜也冷冷一笑,但這一笑與丈夫的完全不同。“正像俗話所說:講話不如沉默……”“Attrapé!”(法語:我上當了!)拉特米洛夫裝出一副溫順的樣子說道,“不開玩笑啦,他長得挺漂亮。這樣一種……專心一致的神情……而且儀表堂堂……是的。”將軍整整領帶,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胡髭,“他,我猜想,跟您另一位朋友波圖金先生一樣,是共和主義者吧,那一位也是一個寡言罕語的聰明人。”伊琳娜的雙眉在一對睜大了的明亮的眼睛上慢慢地皺了起來,嘴唇緊閉,微微撇著。“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瓦列裡昂·符拉基米洛維奇?”她仿佛同情似的說,“不過您這是在放空炮……我們不是在俄國,沒人聽您的話。”拉特米洛夫微微一震。“這可不光是我一個人的看法,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突然用一種喉音說起話來,“彆人也發現這位先生像是燒炭黨(燒炭黨是19世紀意大利的一種秘密革命組織。)黨員。”“真的嗎?這些彆人是誰呢?”“呣,包裡斯吧,譬如說……”“什麼?連他這種人也有必要表示自己的看法嗎?”伊琳娜好像被冷氣所逼似的把肩膀抖動了一下,她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雙肩。“這種……呣,這種……就是這種人。請允許我告訴您,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您好像發怒了。可是您自己知道,是誰在發怒……”“我發怒了?什麼原因?”“不知道,也許我的話使您不高興,因為我提到……”拉特米洛夫躊躇了。“提到什麼?”伊琳娜疑問地重複了一遍,“噯,請彆來諷刺,快點說。我疲倦了,想睡覺。”她從桌上拿起蠟燭,“提到什麼……”“提到了這位李特維諾夫先生嘛。因為現在已經毫無疑問,您非常關心他……”伊琳娜舉起那隻拿燭台的手,直到火焰齊她丈夫的臉——然後注意地幾乎是懷著好奇看了看他的眼睛,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您這是怎麼啦?”拉特米洛夫問,皺起了眉頭。伊琳娜還是笑個不停。“這算什麼?”他又問,跺了跺腳。他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受了傷害,而同時,這個如此隨便而大膽地站在他麵前的女子的美貌又使他不由自主地傾倒……她在折磨他。他一切都看見了,看到她全部的魅力,甚至連緊握著沉重的暗色青銅燭台的纖纖指尖,那秀氣的指甲上的玫瑰色的閃光——連這一點閃光也沒能逃過他的眼睛……同時被侮辱的感情更深地滲透了他的心。但伊琳娜還在笑個不停。“怎麼了?您?您妒忌了嗎?”她終於說話了,而且掉過身去背對著丈夫,離開了房間。“他妒忌了!”——門外傳來她的聲音,接著又響起了她的哈哈大笑。拉特米洛夫陰鬱地目送著自己的妻子——即便此刻,他也不能不發現她那體態和舉止的迷人的端莊——於是他把香煙在大理石壁爐上狠狠地壓碎,然後扔得老遠。他的麵頰突然發白,下巴一陣痙攣,眼睛呆板而又凶殘地掃射著地板,仿佛在尋找什麼……一切優雅的表情統統從他臉上消失。當年他鞭笞白俄羅斯的農民時,臉上一定也是這副神情。而李特維諾夫已經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桌前,雙手捧頭,久久動也不動。後來他終於站了起來,打開抽屜,拿出文件包,從裡麵口袋裡掏出一張達吉雅娜的照片。她的臉似乎變得又醜又老,照片上總是這樣——她正憂愁地望著他。李特維諾夫的未婚妻是俄羅斯血統,淡褐色的頭發,有些胖,臉上的線條比較粗,但是一雙聰明的、淺褐色的眼睛裡含有一種非常善良溫順的神情,在她那柔和白淨的額頭上,似乎經常閃耀著陽光。李特維諾夫久久地盯著照片看著,然後輕輕地把它推開,又用雙手抱住頭。“一切都完了!”他終於輕聲說道,“伊琳娜!伊琳娜!”他唯有現在,唯有這一瞬間,才明白自己是無可挽回地、瘋狂地愛上了她,從古堡再度重逢的那一天起便愛上了她,而且從未停止愛她。可是,倘或有人在幾小時前對他這麼說,他會感到驚訝,會不相信,而且會發笑的!“可是達妮雅,達妮雅,我的天!達妮雅!達妮雅!”他痛心地反複叫著;但是伊琳娜的倩影——穿著一件喪服似的黑色紗衣,大理石一般潔白的臉上散發著勝利的光輝——又頓時出現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