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 1)

屠格涅夫 4027 字 2天前

李特維諾夫等公爵夫人和她的全部隨從走了以後,也離開了林蔭道。他完全不能清楚地辨彆他此刻的感受:他覺得羞愧,甚至畏懼,但是自尊心又得到了滿足……伊琳娜突如其來的表白使他瞠目結舌。她那番熱烈而急促的話語像傾盆大雨朝他劈頭蓋臉而來。“這些交際界的女士們真是些怪人,”他心裡想,“她們的所作所為完全不合情理……她們的生活環境把她們的性格破壞了,連她們自己也感覺到那是醜惡的!……”其實他心裡想的根本不是這個,隻不過是機械地重複這些陳詞濫調,仿佛想以此來排除另外一些更可怕的思想。他懂得,此刻他不應該認真地思索,否則他一定要責備自己,因而他邁著遲緩的步伐,幾乎是努力地注意著迎麵碰到的一切……他突然發現自己走到一個長椅跟前,看見椅旁有兩隻腳,然後順著腳往上看……這兩隻腳屬於一個坐在長椅上讀報的人;這個人原來就是波圖金。李特維諾夫不禁發出輕微的叫聲。波圖金把報紙放在膝上,注意地、不帶笑容地看了看李特維諾夫,李特維諾夫也看了看他,同樣是注意地,也同樣是不帶笑容。“可以坐在您旁邊嗎?”他終於問道。“請坐吧,勞駕。不過,我要事先告訴您,如果您是想和我談談,那麼請不要見怪,我此刻情緒壞透了,厭惡人類,一切事物在我眼裡都是非常可憎的。”“這沒關係,索鬆特·伊凡諾維奇,”李特維諾夫喃喃地說,在椅上坐下來,“這反而更好……可您為什麼會有這種情緒呢?”“其實真沒有什麼值得我發火的,”波圖金說,“我剛才從報上讀到一個在俄國進行司法改革的草案,非常滿意地看到,我們也終於聰明起來了,也不再打算在獨立自主、民族性或是創造性的借口之下,對清楚明確的歐洲邏輯畫蛇添足,而是恰恰相反,把彆人的好東西全部拿來。在農民問題上讓了步就夠了……咱們還是擺脫開公有份地吧!……確實,確實,我是不應該發火的,可是我不幸遇上了一個俄國天才,跟他談了話,即令我躺在墳墓裡,這幫天才和無師自通的家夥們也不讓我安寧!”“什麼天才?”李特維諾夫問道。“來了那麼一位紳士,他擺出一副天才音樂家的派頭。說什麼:‘我當然算不了什麼,我隻不過是個零。因為我沒有正規學習過,不過比起美耶彆爾(美耶彆爾(1791-1864),法國作曲家。)來,我的旋律和思想都要多得多。’那麼,我首先要說:你為什麼沒去正規學習?其次,不要說是美耶彆爾了,就是德國末流樂隊裡一個忝居末座的長笛手,他所具有的思想,比起我們這幫無師自通的天才來,也要多上二十倍。不過長笛手把這些思想藏在心裡,絕不會帶著它們在莫紮特和海頓的祖國瞎出風頭。可是我們這位天才搞出一支‘亂彈琴’的華爾茲或是浪漫曲,就把雙手插進褲袋,歪著嘴——瞧,我是天才。美術界也如此,到處一樣。我可真討厭這幫天才!誰不知道,他們隻能在沒有真正的科學和藝術的地方去炫耀。難道還不該把這種炫耀,這幫下流無恥的廢物,連同那一套高調:什麼我們羅斯沒有一個人餓死,道路是最好走的,又是什麼我們能戰勝一切強敵,等等,通通束之高閣嗎?老有人在我麵前轉來轉去,吹噓什麼俄國天賦的才能啦,天才的本能啦,什麼庫裡賓(庫裡賓(1735-1818),機械家,自學成才的發明家。)啦,等等。天哪,這是什麼才能啊?這是一種睡意蒙矓的夢話,要不就是一種半人半獸的智力。本能!這可真找到可誇耀的了!不妨以林中的螞蟻為例吧,您把它放到離蟻穴一裡之外,它也照樣能找到回家的路;人類就辦不到了,這又說明什麼呢?難道他不如螞蟻?本能,即令再了不起,也不值得與人去相比:而理性,普通的、健康的而又平常的理性——這才是我們真正的價值,我們的驕傲。理性絕不會去搞這類把戲,所以一切都能以它為基礎。至於說到庫裡賓,他不懂技術,而製造出一種什麼極不像樣的鐘表,那麼我就要把這種鐘表放在恥辱柱上。你們瞧呀,善良的人們,不要這樣做。庫裡賓本人沒什麼罪過,可他做的事糟透了。有人誇獎捷魯施金(捷魯施金是維修工人,於1831年在沒有腳手架的情況下爬上海軍部大廈尖頂進行修繕。),因為他爬上海軍部大廈的尖頂,誇獎他的勇敢與靈活是可以的,為什麼不可以誇獎誇獎呢?可是不該嚷嚷什麼他這下子可把德國建築師們給鎮住了!德國建築師們有什麼用處?隻不過會摟錢罷了……其實,他根本鎮不住他們:後來還是要在尖頂周圍搭上腳手架,用普通的方法進行修繕。看在上帝麵上,千萬不要在我們羅斯鼓勵一種思想:不必學習就能做得成什麼!不行!就算你是特彆聰明,也要學習,從頭學起!否則就閉上嘴,夾住尾巴,老老實實坐著!嘿!真熱!”波圖金摘下帽子,揮動著手帕扇風。“俄國的藝術,”他又說了起來,“俄國的藝術!……俄國的努力我知道,俄國的無能我也知道,可是俄國的藝術,對不起,我還沒有見過。一連二十年人們拜倒在勃留洛夫(卡爾·巴甫洛維奇·勃留洛夫(1799-1852),俄國著名畫家。屠格涅夫充分認識勃留洛夫的才能,但說過,勃留洛夫創造出“有效果的、誇張的圖畫,然而沒有詩意,沒有內容”。在這裡波圖金是同意作者的觀點。)的這種不足道的渾圓的手法腳下,自以為我們創立了一種流派,而且比所有的流派都高明……俄國藝術,哈哈哈!嗬嗬!”“不過,請原諒,索鬆特·伊凡諾維奇,”李特維諾夫說,“那麼,對格林卡,您也否認?”波圖金搔搔耳朵。“您知道,例外隻能證實規律,但即令是這種情況,我們也免不了要吹牛。就譬如說,格林卡的確是一個傑出的音樂家,然而無論是外在的或是內部的條件都妨礙他成為俄國歌劇的奠基人,這一點,任何人也不能爭論。但是不,這怎麼行!應當馬上把他吹捧成為音樂界的大元帥,宮廷大臣,而對彆的民族就使勁貶低。可以馬上指著某一個‘巨大的’本國的天才說,人家就沒法跟他比。可是他的作品恰恰是對異國二流人物的模仿品——正是二流人物的;因為它較比易於模仿。沒有這樣的人物嗎?噢,對於窮困愚昧的野蠻人來說,藝術的繼承性是不存在的——他們的藝術家就是拉包之類的人:他們說,這是一個奇人,一隻手能舉起六普特的重量,可是我們的呢——可以舉起整整十二普特!沒法比?!可我呢,鬥膽向您報告一件我忘不了的事。今年春天,我參觀了倫敦郊外的水晶宮(在這座宮裡經常舉行萬國博覽會。)。您是知道的,這座宮裡陳列著人類的發明創造——可以說是一部人類的百科全書。我在這些機器、工具和偉人塑像中走著,心想如果下了這麼一道命令:如果某一民族從地麵消失,凡是這個民族所創造的一切展品也應隨之從水晶宮裡撤走的話——那麼,我們親愛的母親,東正教的羅斯,若是陷入地獄的話,那麼我們的祖國連那兒的一根釘子,一顆大頭針也不會觸動;一切都會安然無恙地留在原地,因為甚至連茶炊、樹皮鞋、馬頸圈和鞭子,我們這些著名的產品都不是我們自己發明的。可是即令是桑德維契夫島(太平洋中部群島。)消失了也不會發生這類事,那裡的居民還發明了木船和鏢槍呢:參觀的人們還會發現水晶宮不再展出這些東西了。您也許會這樣說:這是誹謗!這太刻毒了……可我要說:第一,我向來不會細聲細氣地批評;第二,顯然,人們不僅不敢正視魔鬼,也不敢正視自己,而且也不僅僅是我們的孩子喜歡彆人哄他睡覺。咱們舊有的一些發明是從東方傳來的,而新的,有不少是勉勉強強從西方搞來的,可是我們還繼續大講其俄國藝術的獨立性!有的英雄好漢甚至還發現了俄國有科學:你瞧,我們這裡,二乘二也是等於四,而且算得更麻利。”“不過,請等一等,索鬆特·伊凡諾維奇,”李特維諾夫高叫一聲,“請等一等!我們還是有東西送到萬國博覽會去展出的,歐洲也搜羅了一些我們的東西呢。”“是的,原料,半成品。請注意,敬愛的先生,我們的原料之所以好,其原因是彆的情況特彆壞:例如我們的豬鬃,又粗又硬,那是因為豬太壞了;牛皮又厚又結實,因為牛太瘦;我們的脂油很肥,因為把一半的肉熬進去了……其實,何必要我來對您絮絮叨叨地說這些呢!您是專攻工藝學的,在這方麵,您應當比我還清楚。人們對我大談特談發明創造能力!俄國人的發明創造能力!可是我們的地主老爺在叫苦連天,受了損失,由於沒有令人滿意的烘穀機,不得不仍舊采用留裡克時代的老辦法,把一捆捆的麥子送進烘穀房去焙乾,這種烘穀房損失太大,就跟樹皮鞋和蒲席一樣不經用,經常著火。地主們叫苦歸叫苦,可是烘穀機終究還是沒有。為什麼沒有呢?因為德國人不需要它;他們的麥子是濕著磨的,所以也就不必傷腦筋去發明它了,可我們……沒有能力!沒有能力,如此而已!我決定從今日起,隻要碰到天才或是無師自通的人,就要對他說,慢著,可敬的先生!烘穀機在哪裡?把它拿出來!可他們哪兒搞得出來喲!我們所能做到的,不過是撿起聖西門或是傅立葉早就穿舊了的破鞋,恭恭敬敬地頂在頭上,像聖物一樣供著——這是我們能夠做到的;或是瞎謅一篇論述法國主要都市中無產階級的曆史意義及現代意義——這我們也能。有一次,我向這麼個作家,一個政治經濟學家,類似您那位渥羅希洛夫先生的人,我向他提出,請舉出這個法國的二十個城市的名字來,可是您知道,結果如何呢?結果是,這個政治經濟學家實在無法可想,終於把蒙菲爾梅也算成法國城市了,很明顯,這是想起波爾·德·珂克(波爾·德·珂克(1794-1871),法國作家,著有長篇《蒙菲爾梅的賣牛奶的女人》,該書不止一次譯成俄文。)的了。這讓我又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有一天,我帶著獵槍和狗到林子裡去……”“您愛打獵?”李特維諾夫問。“偶爾放兩槍。我到沼地去打田鷸,因為彆的獵人對我談起過這個沼地。我一瞧,林中空地上的一座小木屋門前,坐著一個小夥計,長得像剝了殼的核桃那樣鮮嫩,他得意揚揚地笑著,究竟笑什麼,不知道。我就問他:‘沼地在什麼地方,那兒有田鷸嗎?’‘請吧,請吧,’他馬上像唱歌一樣的慢慢說了起來,臉上那副神情,像是我送給他一個盧布似的,‘我們真高興呀,這個沼地可是第一流的,至於說到各種野禽嘛,我的天哪!可真有的是。’我去了,可是不僅沒有發現任何野禽,連沼地也早就乾涸了。請您告訴我,為什麼俄國人要撒謊呢?為什麼政治經濟學家要撒謊,連談到野禽也要撒謊?”李特維諾夫一言不答,隻是同情地歎息一聲。“若是跟這種政治經濟學家談論社會科學的艱巨課題,隻是空談泛論,不涉及事實的話……瞧吧,就像鳥兒飛,像老鷹一般盤旋天際。”波圖金接著往下說,“有一次,我捉住了一隻這樣的鳥,您可以看到,我設置了一個又好又明顯的誘餌。我跟一個現代‘青年’談起種種——照他們所說——問題。於是他照例大發雷霆,像孩子似的猛烈地攻擊婚姻製度,我對他提出這樣那樣的理由……沒有一點效果!我一瞧,再也沒法子製住他了。可是我腦子裡突然閃現出一個好主意!我說:‘親愛的先生,請允許我向您報告,’對這些‘現代青年’講話永遠得恭恭敬敬,‘您使我感到驚訝,您是研究自然科學的,然而至今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一切食肉類的凶禽猛獸,它們為了替自己及孩子們捕獲活食,必須下很大功夫……您把人也歸在這一類動物之中的吧?’‘現代青年’馬上隨聲附和:‘人當然是屬於這一類的,正是食肉類的動物。’我又加了一句:‘也是凶猛的了。’他承認了:‘也是凶猛的。’我說:‘說得好。那麼,我真覺得奇怪,您怎麼沒有發現,這一類動物都是一公一母配偶製的呢?’‘現代青年’吃了一驚:‘這是什麼意思?’‘就是這個意思嘛。您再想想,獅子、狼、狐狸、鷂、鳶,敬請考慮,如果不是這樣,又將如何呢?即便是一雙一對,養活幼兒都不容易呢。’‘現代青年’想了想,說道:‘在這方麵,人不應跟獸學。’於是我就稱他唯心主義者,他好不生氣!差點沒氣哭了。我隻好安慰他,答應他決不告訴他的同伴們。唯心主義者的頭銜,是那麼輕易得到的嗎!問題就在於此,現代的青年失算了。他們以為,過去的時代,黑暗的、在地下做苦工的歲月過去了,你們老一輩像田鼠一樣去挖啊,掘啊,倒也蠻好,可是對我們年青一代來說,充當這種角色真有失體麵,我們應當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所作為,我們會有所作為的……親愛的!如果連你們的孩子也無所作為的話,那麼你們是否願意追隨老一輩到地洞裡去,再回到地洞裡去呢?”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我的先生,照我看來,”波圖金又說了起來,“我們不僅應當把知識、藝術、法律歸功於文明,即便是美感與詩情的發展也得力於文明的影響,至於所謂的民間創作,樸素的、無意識的創作,卻完全是荒謬、胡說八道。即便在荷馬史詩裡也能發現精致而豐富的文明的痕跡。就是愛本身也是因為文明而變得高尚起來。因為我的這種異端邪說,斯拉夫主義者也許很樂於把我絞死,如果他們不像現在這樣慈善心腸的話。不過,我仍要堅持自己的看法——無論他們怎麼叫我讀柯漢諾芙斯卡婭夫人的作品《靜止的蜂群》(見第37頁注。),我也不去聞這種triple extrait de mougik Russe(法語:俄國農民的三倍的精華。),因為我不屬於上流社會,這個上流社會才必須隨時隨刻使自己相信自己並沒有完全法國化,因之才特意為他們寫出了這種en cuir de Russie(法語:披著俄國外皮。)的文學。您可以試著把《靜止的蜂群》中最有勁、最‘通俗’的幾段讀給平民百姓——貨真價實的老百姓聽;他準會以為您是告訴他一種治瘧疾或是治酗酒的新咒語呢。我再說一遍,沒有文明也就沒有詩歌。您想不想弄弄清楚,一個不文明的俄國人的詩意的理想是什麼?不妨翻一翻我們的壯士歌和我們的傳說。它們裡麵總是把愛情說成是施用妖法、蠱術、媚藥的結果,還有什麼‘迷魂湯’,甚至說成是中了邪的情人,這些我不去講它。我也不想提出,在全部歐洲及亞洲文學中,我們的所謂史詩文學,是唯一沒有典型的情侶的——如果不算萬卡、丹卡的話。而且神聖俄羅斯的勇士最初認識他那個命中注定的新娘時,總是毫不憐惜地把她皮膚白皙的身體揍上一頓,因為‘女人們都變壞了’。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講,我希望您注意的是不開化的原始斯拉夫人描繪的青年,jeune premier(法語:第一個情人。)的優雅形象。請注意,jeune premier來了:他披著每條衣縫都用倒鉤針密密相連的貂皮大氅,一條七彩腰帶高高地束在腋下,袖子遮住了雙手,大氅的領子高過腦袋,從前麵瞧不見紅潤的臉蛋,打後麵也看不到雪白的頸項,皮帽斜壓著一隻耳朵,腳蹬一雙上等山羊皮的靴子,靴頭尖得像錐子,後跟也是高高的——靴尖上可以滾雞蛋,高跟底下可以飛過一隻麻雀。這個年輕人走起路來邁著小碎步,憑著這種精彩出色的步伐,我們的阿爾西巴德(阿爾西巴德(約前451-前404),雅典政治家,統帥。據說他有一種善於獲得周圍人們的愛戴的本領。)、朱裡洛·潑林珂維奇(指浪蕩公子。),對老媼和少女都起著仙丹妙藥的作用。這種步伐,這種無法模仿的小碎步,一直流傳到今天,傳到我們全體無精打采的跑堂腳下,這是社會的精華,俄國的奢華之花,這是nec plus ultra(拉丁語:最上乘的。)俄國風味。我說這些,一點也不是開玩笑:笨拙的豪放——這就是我們藝術家們的理想。怎麼樣,形象不錯吧?這裡有不少可以提供給畫家與雕塑家的材料吧?至於那位使得青年人入迷的美女,她‘臉上的血色跟兔子一樣?……’但是您,似乎沒有在聽我的話?”李特維諾夫猛然一驚。他真的並不在聽波圖金對他說些什麼;他在想,苦苦地想著伊琳娜,想著最近一次的見麵……“原諒我,索鬆特·伊凡諾維奇,”他說,“不過,我還是想問問您早先那個關於……關於拉特米洛娃夫人的問題。”波圖金收起報紙,放進口袋。“您還是想知道,我是怎麼認識她的?”“不,不是這個;我是想聽聽您的看法……關於她在彼得堡扮演了什麼角色。究竟是哪一種角色?”“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對您說了,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我曾經跟拉特米洛娃夫人很接近……但完全出於偶然,而且時間不長。我從未設法觀察她的世界——對我來說,它始終是不可知的。也有人在我麵前說過什麼,但是您也知道,我們這兒並不僅僅是在民主圈子裡盛行流言蜚語。而且我對這些並不感興趣。不過,我看得出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她使您感興趣。”“是的。我們開誠布公地談過兩次。我一直在問自己:她真誠嗎?”波圖金低下了頭。“當她迷戀的時候——是真誠的,跟所有熱情的婦女一樣。驕傲有時也會不容她說謊。”“她驕傲嗎?我卻覺得她——反複無99csw.常。”“傲慢得像惡魔,不過這沒什麼。”“我覺得,她有時誇大其詞……”“這也沒有什麼;她依舊是真誠的。而且,說真的,您向什麼人要求真誠?這些貴婦中,即便是最優秀的,也早被慣得不可救藥了。”“不過,索鬆特·伊凡諾維奇,您該還記得,不正是您自稱是她的朋友嗎?不正是您硬把我拖去見她的嗎?”“這是從何說起?她求我請你去,我想:為什麼不呢?我確實是她的好友。她並不缺乏好的品德:非常善良,也就是說慷慨,把自己並不太需要的贈給彆人。其實,您對她的了解應當不比我差。”“我認識伊琳娜·巴甫洛芙娜還是在十年之前,可是從那個時候起……”“嗐,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您說哪裡話來!一個人的性格難道會變?睡在搖籃裡的時候怎麼樣,躺進墳墓時也還是這樣。不過,也可能……”波圖金這時候身子更朝下彎了,“也許,您是怕自己落到她的手掌心裡吧?正是這樣……可是一個人總免不了要落進什麼人的手掌心啊。”李特維諾夫勉強笑了起來。“您這樣想嗎?”“逃不掉。男人軟弱,女性有力,機緣又有無限威力。安於暗淡無光的生活是困難的,完全忘掉自己也是不可能的……這裡有美貌與同情,這兒有溫暖和光明——怎麼抗拒得了呢?你會像嬰兒撲向保姆一樣跑過去。嗯,可是後來呢,當然,冷淡、陰暗、空虛……該來的都來了。最後,以對一切都疏遠,對一切都不理解而告終。起初不理解怎麼會愛上的,以後卻不理解怎麼還能活下去。”李特維諾夫看了看波圖金,仿佛覺得從未遇見過比他更為孤獨、更為被人遺忘……更為不幸的人了。這一次他沒有畏怯,沒有拘泥;他沮喪而蒼白,低垂著頭,兩手放在膝上,一動不動地坐著,隻是懊喪地冷笑著。李特維諾夫不由得對這個老是憤世疾惡、性情怪僻的可憐家夥同情起來了。“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有一次對我提起,”他壓低了聲音說了起來,“她有一個好朋友,名字好像叫彆爾斯卡婭或是朵麗斯卡婭……”波圖金抬起憂傷的眼睛瞟了李特維諾夫一眼。“啊!”他喑啞地說,“她說……嗯,說什麼了?”他突然不自然地打了個哈欠,“我該回去——吃午飯。請原諒。”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李特維諾夫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經迅速地走遠了……李特維諾夫心裡的憐憫變成了懊恨,這當然是氣惱自己囉。他一向不願做有失分寸的事,他本想對波圖金表示自己的同情,結果卻變成某種不得體的暗示。他心裡懷著隱隱的不滿回到旅館。“她被慣得不可救藥了,”稍過片刻他又想,“傲慢得像惡魔!她,這個女人,差點沒跪在我跟前,她傲慢嗎?是傲慢,而不是反複無常?”李特維諾夫努力把伊琳娜的形象驅出腦際,但是他辦不到。因而他沒有去想自己的未婚妻。他覺得,這個影子今天是絕不會讓位了。於是拿定主意不再對這個“奇遇”的謎底胡思亂想,乾脆靜待分曉吧。這個謎很快就會揭曉的,李特維諾夫絲毫也不懷疑,它的謎底是最無惡意,也是最自然的。他心中這樣想著,這時不僅是伊琳娜的影子不肯離開他——連她的每一句話都在他心頭縈繞。侍者給他送來一封短柬:正是這位伊琳娜寫來的。“如果今晚您有空,請來:我不是獨自在家,我有客人——您也可以更進一步觀察我們這些人,我們的社會。我非常希望您能看見他們:我想,他們會把全部本領施展出來。您也應該知道知道,我呼吸的是什麼空氣。請來吧,我看見您將很高興,而且您也不寂寞了。(伊琳娜本想說:不會寂寞,她寫錯了。)請向我證實,我們今天的坦率交談將永遠消除我們之間的各種誤解。”李特維諾夫穿上燕尾服,打好白領結,朝伊琳娜的旅館走去。“這些都無關緊要,”他一路上心裡反複盤算,“瞧瞧他們……為什麼不去瞧瞧呢?這是很有趣的。”幾天前,同樣是這些人在他心裡激起的感情就不同:那時他們激起他的憤怒。他加快了步伐,帽子拉得壓在眼睛上,嘴上浮現出勉強的微笑,龐巴耶夫正坐在韋伯咖啡廳前,老遠就對渥羅希洛夫和畢沙爾金指著他,興奮地叫道:“你們瞧見這個人了沒有?這是石頭!這是岩石!這是花崗岩!”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