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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 2082 字 2天前

這年冬天,皇室來到莫斯科。宴會一個接著一個,這次輪到貴族會議舉行經常性的盛大舞會。儘管舞會的消息是以啟事的形式登在《警署公報》(指1848年創刊的《莫斯科警署公報》。)上的,然而也傳到了狗廣場上的這所小房子裡。公爵第一個動了心:他立刻決定一定要去,而且要把伊琳娜帶去,如果錯過覲見自己君王的機會是不可寬恕的,對於世襲貴族來說,這甚至是自己家族義不容辭的職責。他完全一反常態,帶著特彆的熱情堅持自己的主張。公爵夫人在某種程度上讚同他,隻不過為了這筆花銷而唉聲歎氣,伊琳娜卻堅決反對。對父母親列舉的種種理由,一概回答說:“沒必要,我不去。”她的執拗使老公爵最後決定請李特維諾夫去努力說服她,向她提出種種“理由”,什麼一個年輕姑娘害怕涉足社交界是不體麵的,什麼這種事也該“體驗體驗”啦,什麼照眼前這個樣,無論什麼人在什麼地方也不會見到她,李特維諾夫就向她提出這種種“理由”。伊琳娜專注地凝視他,這副專注凝視的神態使他惶惑起來,她卻玩弄著腰帶,安詳地悄聲問道:“您希望我去?您?”“是的……是我,”李特維諾夫訥訥地回答,“我同意您父親……而且為什麼您不去一趟呢……見見世麵,也顯露一下自己。”他說,短促地一笑。“顯露自己,”她緩緩地重複著,“那麼,好吧,我去……不過請您記住,這是您自己要我這麼做的。”“我是因為……”李特維諾夫剛要講話。“您自己願意的,”她打斷了他的話,“還有一個條件:您必須答應我,您不要去參加這個舞會。”“這又為了什麼?”“我希望這樣。”李特維諾夫攤開雙手。“我服從……不過,我承認,我若是能看見您穿著全部盛裝,親眼看到您一定會產生的影響……會非常快樂的,我將會為您而自豪!”他又歎息著加了一句。伊琳娜冷冷一笑。“全部盛裝隻是一件白色的舞衣,至於影響嘛……嗨,一句話,我是要的。”“伊琳娜,你像是有點生氣了?”伊琳娜又是冷冷一笑。“噢,不!我沒有生氣。不過你……(她雙眸凝視著他,他覺得他從未見過這雙眼睛有這樣的神情。)也許,需要這樣。”她低聲添了一句。“可是伊琳娜,你愛我嗎?”“我愛你。”她幾乎是莊嚴地、鄭重地回答,跟男人似的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在以後的幾天裡,伊琳娜一直在精心準備自己的打扮、自己的發式。舞會前夕,她身體有點不適,坐不住,有一兩次還獨自暗暗哭泣。可是當著李特維諾夫的麵,她臉上總是掛著呆板的微笑……然而,對他仍是那麼溫柔,隻不過有點心不在焉,不時照照鏡子。舞會的當天,她非常沉默,臉色蒼白,然而很平靜。晚上九點鐘,李特維諾夫來看她。她出來見他,身上穿著一襲透明的白紗長衣,微微高聳的發卷上插著一枝不大的蘭花。他完全吃驚了:在他眼裡,她竟是如此美麗端莊,莊嚴得和她的年齡不相稱。“是啊,她從早晨起就長大了。”他心裡想,“簡直是儀態萬方!真的,這就是所謂的血統吧。”伊琳娜垂手站在他麵前,不笑,也不矯揉造作,兩眼根本不瞧他,而是果斷地甚至大膽地徑直瞧著遠處的什麼地方。“您真像是童話裡的公主,”李特維諾夫終於說,“或者,您真像臨陣前的統帥,勝利前的統帥……您不允許我參加這個舞會。”他接著說,這時,她依舊是一動不動,並不是不在聽他,而是在注意著另一種內心的語言,“不過,您總不至於拒絕把我獻給您的這些花帶去吧?”他遞給她一束天芥菜花。她很快地瞟了李特維諾夫一眼,伸出了一隻手,突然抓住插在頭上的花,低聲地說:“願意嗎?你隻要說一個字,我就把這些扯下來,留在家裡不去了。”李特維諾夫的心好像猛地往下墜落。伊琳娜的手已經要把那枝花扯下來……“不,不,為什麼呢,”他急忙接著她的話說,一種高尚慷慨的感情湧上心頭:“我絕不是一個利己主義者,為什麼限製自由……當我知道,你的心……”“唔,那麼請不要挨近我,會把衣裳弄皺的。”她急急忙忙說。李特維諾夫惶惑了。“花束能帶去嗎?”他問。“當然嘍,它很好看。而且我非常喜歡這種香味。Merci(法語:謝謝。)……我將永遠記住它……”“紀念您第一次參加社交活動,”李特維諾夫指出,“您的第一次勝利。”伊琳娜微微彎下身子,側著臉從肩上望望鏡中的身影。“我真的那麼好看嗎?您不是對我有所偏愛吧?”李特維諾夫滔滔不絕地讚美著。但是伊琳娜已經不再聽他,自管把花束湊近麵龐,她的異樣的、仿佛變得暗淡的、張大了的眼睛又凝望著遠方,微風吹得薄薄的緞帶在她肩後飄動,像是長了一雙翅膀。公爵來了,他卷了頭發,打著白領結,穿著褪色的黑禮服,扣眼裡掛著貴族獎章的弗拉基米爾綬帶。公爵夫人跟在他後麵,穿著老式剪裁的綢裙,臉上帶著嚴肅的關切——做母親的總是設法用這種神態來掩蓋自己的激動不安——站在女兒背後替她整整服飾,也就是說毫無必要地抖一下她的衣褶。兩匹毛茸茸的駑馬駕著一輛四座位的驛站舊式大轎車,輪子滾動在沒有掃掉的雪堆上吱嘎吱嘎直響。馬車駛到大門口,一個穿著仿佛是假的、金銀鑲邊號衣的孱弱的仆役,從前廳跑了過來,鼓足了勇氣報告:馬車已經備好……公爵和公爵夫人替留在家裡的孩子們做了臨睡前的祝福,然後裹著皮大衣向門口走去。伊琳娜穿著又薄又短的肥大的大衣——啊,她是多麼恨這件又肥又大的衣服啊!——默默地跟在他們後麵,李特維諾夫送著他們,期待著伊琳娜能夠給他臨彆的一瞥,然而她坐進馬車,連頭也不回。臨近午夜,他在俱樂部窗下走過,無數巨大枝形吊燈的光芒透過紅色的帷幕散發出點點光亮,整個廣場上停滿了輕便馬車,施特勞斯的華爾茲樂曲的旋律興衝衝而放肆地在廣場上回蕩。第二天一點鐘,李特維諾夫到奧西寧家去了。他隻見到公爵一個人,公爵馬上就告訴他說,伊琳娜頭疼,她躺在床上,要到晚上才起來,還講什麼在參加第一次舞會之後,出現這種心緒不寧的情況是不足為奇的。“C'est très naturel,vous savez,dans les jeunes filles.”(法語:您知道,對年輕姑娘們來說是非常自然的事。)他用法語又添了一句,這使李特維諾夫感到有些驚訝,同時他發現公爵不像往常一樣穿著晨衣,而是穿著禮服。“而且,”奧西寧接著說,“發生了昨天那樣的大事,她怎麼能不病呢!”“大事?”李特維諾夫咕嚕了一聲。“是呀,是呀,大事,大事,de vrais évés(法語:確實是大事。)。您真想象不到,格裡戈利·米哈依洛維奇,quel succès elle a eu(法語:她有多麼成功。)!整個宮廷都注意到她了!亞曆山大·菲陀雷奇公爵說,她的位置不在此地,而且她使他想起德馮西爾斯卡婭伯爵夫人……哦,您知道,就是那位……有名的……而勃拉辛格拉姆普甫老伯爵,嚷嚷得全體都聽見,說伊琳娜—— reine du bal(法語:舞會王後。),而且希望能把自己介紹給她。他也對我自我介紹了一番,也就是說,他告訴我,他還記得我當驃騎兵時候的樣子呢,而且還問起我此刻在哪裡服役。這個伯爵真有趣,而且是adorateur du beau sexe(法語:女性的崇拜者。)!就彆提我了!連我的公爵夫人……人們也不讓她安寧:就連娜達裡婭·尼基金施娜也親自跟她說了話……還要怎麼著?伊琳娜avec tous les meilleurs cavaliers(法語:跟所有最好的舞伴。)跳了舞,不斷把他們介紹給我,介紹給我……我連數也數不清了。您信不信:所有的人成團地圍著我們轉;跳瑪祖卡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隻來請她。有一個外國外交官,知道她是莫斯科人之後,對皇上說:‘Sire,décidément c'est Moscou qui est le tre de votre empire!’(法語:君主,毫無疑問,莫斯科現在是您帝國的中心!)另一位外交官又添了一句‘C'est une vraie revolution,sire’,révétion還是révolutìon(法語:這才是真正的革命,君主;發現還是革命。)反正是這一類的話吧,是呀……是呀……這個……這個……我對您說吧,這可真是一件不尋常的大事。”“哦,那麼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她自己怎麼樣?”李特維諾夫問道,剛才公爵說話的時候,他覺得手腳發冷。“她高興嗎?她滿意嗎?”“當然高興;她還能不滿意!哦,您知道,當然囉,她一下子真有點發蒙了。昨天,大家都對我說:這真了不起!jamais on ne dirait que mademoiselle votre fille est à son premier bal。(法語:誰都看不出您的女兒是第一次出來參加舞會。)列辛巴赫伯爵,順便說說……您一定知道他的……”“不,我一點不知道,從來也不認識。”“我妻子的堂兄……”“我不認識他。”“富豪,宮廷高級侍從,住在彼得堡,一個有影響的人,他信任裡夫蘭(裡夫蘭是波羅的海岸舊省名。從13世紀起,居住著立維部族的裡夫蘭迭受外國侵占,先後屬於波蘭、瑞典。1721年並入俄羅斯帝國的版圖,與俄帝國有矛盾。)所有的人。到目前為止他一直瞧不起我們……我也不去逢迎這種人。J'ai l'humeur facile,e vous savez。(法語:您知道,我是個隨和的人。)就是這個人,他坐到伊琳娜身邊,跟她談了足有一刻鐘,也不會更多,然後對我的公爵夫人說:‘Ma cousine.’他說:‘votre fille est une perle;c'est une perfe(法語:我的堂妹,您的女兒真是顆明珠,絕代佳人。),大夥都來祝賀我有這麼一個外甥女……’後來,我看見他走到……一個大人物跟前,嘴裡說著話,可眼睛一直瞧著伊琳娜……於是,嗯,那個大人物也瞧著……”“那麼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今天整天不會出來了?”李特維諾夫又問了一句。“是的;她頭疼得很厲害。她要我向您致意,感謝您的花,qu'on a trouvé charmant(法語:它非常美麗。)。她需要休息休息……我的公爵夫人去拜客了……我自己也要,您瞧……”公爵咳嗽兩聲,兩腳走著小碎步,似乎不知道還要講些什麼才好。李特維諾夫拿起帽子,說不再打擾他了,過一會兒再來問候她的健康,於是走了出去。他看見離奧西寧家不遠的警亭前,停著一輛豪華的雙座馬車。仆人也穿著豪華的號衣,從車座上彎下身子,漫不經心地向一個芬蘭崗警打聽巴維爾·華西裡耶維奇·奧西寧公爵的家在哪裡。李特維諾夫朝車裡望了一眼:裡麵坐著一個中年人,一張痔疾患者常有的灰黃麵孔上滿是皺紋,神情傲慢,希臘式的鼻子,凶相畢露的嘴——裹著一件貂皮大衣,從一切特征來看都是一個重要的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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