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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 屠格涅夫 2343 字 2天前

一八四年,威斯巴登的劇院外表也很不雅觀,它的劇團,就其演出的空話連篇,淺薄平庸及其勤謹、鄙俗的墨守成規,絲毫沒有超過可以說是迄今所有德國劇院的正常水平,這一水平最優秀的代表是近來在德夫裡恩特先生“卓越”領導下的卡爾斯魯厄劇院。為“馮·波洛佐夫夫人閣下”定的包廂後麵(天知道茶房用什麼辦法弄到手的,他該不會真的賄賂了市長吧!),有一個擺著沙發的小房間;進包廂之前,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請薩寧把隔開包廂和劇場的屏風立起來。“我不想讓人看見,”她說,“否則,人們馬上就會往這裡闖。”她讓他坐在自己旁邊,背對著劇場觀眾廳,叫人覺得包廂是空的。樂隊演奏了《費加羅的婚姻》的序曲……幕升起了:戲開場了。演出的是眾多不太高明的作品之一,在這些作品裡,博覽群書而又平庸無才的作者用文雅而又死板的語言,精心而又拙劣地貫徹某種“深刻的”或者“非常重要的”思想,表現所謂的悲劇式衝突,令人產生苦悶……亞洲式的苦悶,就像流行亞洲的霍亂一般。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耐著性子聽完了半幕,但當第一個情夫得知自己心上人的背叛之後(他身穿帶“褶子”和波裡斯絨領子的棕色常禮服、釘著珠母紐扣的條紋背心、有漆皮連腳帶的綠色長褲,手上戴一副白色麂皮手套),當這個情夫兩個拳頭抵在胸前,兩肘向前撐成銳角,簡直像狗一般吠叫起來的時候,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忍受不住了。“法國外省最次的小城鎮裡最次的演員比德國第一流名角演得更自然、更出色,”她憤憤地說,然後便坐到後麵的房間裡去了,“到這兒來,”她用一隻手敲著身邊的沙發,“我們來聊聊天。”薩寧聽從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看了他一眼。“我看得出,您很溫順!您妻子跟您一起會很輕鬆。這個小醜,”她一邊用扇柄指著正在號叫的演員(他扮演家庭教師),一邊繼續說,“他使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時代:我也曾經愛上一個教師。這是我的第一個……不對,是我的第二個戀人。第一次,我愛上了頓河修道院的一個仆役。那時候我十二歲。每逢星期天我才能看見他,他穿一件襯著法衣的天鵝絨長衫,身上灑了薰衣草香水,拿著一個長鏈手提香爐穿過人群,用法語對女士們說:‘對不起,請原諒。’他從不抬起眼睛,他的睫毛——有這麼長!”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用大拇指甲掐出自己小指頭的整整一半給薩寧看。“我的教師叫monsieur Gaston(法語:加斯頓先生。)!應當對您說,他是個非常有學問又非常嚴厲的人,是瑞士人,他的臉是那麼剛毅!烏黑的絡腮胡子,希臘人的麵龐,兩片嘴唇像鐵鑄的!我害怕他!我這一輩子隻怕過這一個人。他是我兄弟的家庭教師,我兄弟後來死了……淹死了。一個茨岡女人給我算卦,預言我要遭到橫死,但這是胡說八道。我不信這個。您能想象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手持匕首嗎?!……”“也可以不死於匕首。”薩寧說。“這全都是胡說八道!您迷信嗎?我一點也不迷信。在劫難逃。Monsieur Gaston住在我們家裡,就在我的樓上。有時,我夜間醒來,聽見他的腳步聲——他睡得很晚——由於敬慕……或許由於彆的感情,我的心都要停止跳動了。我父親自己隻略識幾個字,但他讓我們受了良好的教育。你知道嗎,我懂拉丁文?”“您?懂拉丁文?”“是的,我懂。是monsieur Gaston教我的。我跟他讀了《埃涅阿斯紀》(羅馬詩人維吉爾(公元前70-前19)所作的史詩。)。那是一部枯燥的書,但有些地方很好。您記得吧,當狄多和埃涅阿斯在樹林裡……”“是的,是的,我記得。”薩寧趕忙小聲說。他早就把自己的拉丁文忘光了,對《埃涅阿斯紀》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按照自己的習慣,側著頭從下麵瞧了他一眼。“您可彆以為我很有學問。唉,天呀,不,我沒有學問,我沒有任何才能。我勉強會寫字……真的;我不會朗誦;無論彈鋼琴、畫畫還是縫紉——什麼都不會!我就是這麼個人——全在這裡!”她張開了兩手。“我對您講這一切,”她繼續說,“第一,是為了不聽這些蠢材(她指了指舞台,這時在那裡吠叫的已經不是男演員,而是女演員,她也把手肘朝外撐著),第二,是因為我欠您的賬:昨天您向我講了自己的情況。”“那是您願意問我。”薩寧說。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突然朝他轉過身去。“您就不願意知道,我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不過,我並不感到奇怪,”她重又倚在沙發靠墊上,補充說,“一個人想要結婚,而且又是出於愛情,在進行了決鬥之後……他豈能去想彆的事情?”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陷入了沉思,用自己乳白色的大而整齊的牙齒咬起扇把來。薩寧覺得,那股烏煙瘴氣又開始在他頭腦裡慢慢升起,他擺脫不掉它——這已經是第二天了。他和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之間的談話是小聲,幾乎是用耳語進行的,這更使他惱火和焦急不安……這一切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意誌薄弱的人永遠不會自己去結束,總是等待著結局的到來。舞台上有人打噴嚏;這噴嚏是作者作為“喜劇因素”或“成分”寫進劇中的;劇中當然再也沒有彆的喜劇成分。因此觀眾也就滿足於這種成分,發出了笑聲。這笑聲也使薩寧惱火。有時,他根本不明白他是怎麼啦,是在發怒還是高興,是在苦悶還是開心。啊,要是傑瑪看見他!“真的,這很奇怪,”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突然開口說,“一個人對您說,而且用那麼平靜的聲音說:‘我打算結婚。’可沒有人會平靜地對您說:‘我打算投水。’其實,這有什麼差彆?真的,很奇怪。”“差彆很大,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有的人投水一點也不可怕:他會遊泳;此外……至於婚姻的奇怪……既然說到這裡……”他突然住了口,咬住了舌頭。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用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請說下去,德米特裡·帕甫洛維奇,說下去,我知道您要說什麼。‘既然談到這裡,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波洛佐娃太太,’您想說,‘再也想象不出比您的婚姻更奇怪的了……要知道,我非常了解您的丈夫,從小就了解!’這就是您,會遊泳的您想對我說的話!”“對不起。”薩寧開口說……“難道這話不對?難道不對嗎?”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堅持地說,“喂,請看著我的臉對我說,我說得不對!”薩寧不知道該把眼睛往哪裡藏。“那好吧,對,如果您非要我這樣說不可。”他終於說。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搖了搖頭。“好吧……好吧。可是您這個會遊泳的問沒問過自己,一個既不貧窮……也不愚蠢……又不難看的女人的這種奇怪……行為可能出於什麼原因嗎?您也許對這不感興趣;但反正都一樣。我會告訴您原因,但不是現在,而要等幕間休息結束之後,我總擔心有人會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還沒說出最後一個字,朝外的門真的半開了,一個腦袋伸進了包廂——一張紅紅的、油光光汗津津、還很年輕但已沒牙的麵孔,一頭平平的長發,一個耷拉鼻子,兩隻蝙蝠一般的大耳朵,一雙好奇的、呆滯的小眼睛上戴一副金邊眼鏡,眼鏡上麵帶有pinez(法語:鼻夾。)。這個腦袋四麵張望了一下,看見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可憎地咧著嘴笑了,不住地點頭……青筋突露的脖子隨著腦袋伸長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朝這個腦袋擺了擺手帕。“我不在家!Ich bin nicht zu Hause,Herr P……!Ich bin nicht zu Hause……(德語:我不在家,P……先生!我不在家……)噓,噓!”腦袋感到驚訝,勉強地笑了,模仿它曾匍匐在其腳下的李斯特,仿佛哽咽般地說道:“Sehr gut!Sehr gut!”(德語:很好!很好!)然後便消失了。“這是個什麼人?”薩寧問。“這個人?威斯巴登的批評家。‘文學家’或者仆役,怎麼說都行。他受雇於此地的一個包稅人,因此必須頌揚一切,對一切表示讚歎,而自己有一肚子窩囊氣甚至不敢發泄。我擔心的是:他是個可怕的造謠生事之徒;他會立即跑出去說我在劇院裡。不過,無所謂。”樂隊演奏了華爾茲舞曲,幕又升起來了……舞台上又是一片裝腔作勢和哭訴聲。“喂,”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重又坐到沙發上,開口說,“既然您陷入了圈套,您就得陪我坐在這裡,而不能享受親近您未婚妻的歡樂……請不要轉眼珠子,也不要生氣,我理解您的心情,並且已經許諾放您隨便去什麼地方,現在請聽我的自白。您想知道,我最愛什麼嗎?”“自由。”薩寧替她說了出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把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上。“是的,德米特裡·帕甫洛維奇,”她小聲說,她的聲音裡流露出一種特彆的意味,一種無可懷疑的真誠和莊重,“我最愛自由,首先愛自由。彆以為我在以此誇耀,這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隻不過對於我它就是這樣,過去一直是,將來也永遠是這樣,直到我死。想必我小時候對奴役製度見得太多而且也飽受其苦。是monsieur Gaston,我的教師,擦亮了我的眼睛。現在您也許會理解,我為什麼嫁給了伊波利特·西多雷奇;跟他在一起,我是自由的,完全是自由的,就像空氣,像風一樣……結婚之前我就知道這一點,我知道,跟他在一起我將是個自由哥薩克!”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沉默了一會兒,把扇子扔在一邊。“我再告訴您一點:我不反對思考……思考是愉快的事情,我們被賦予智慧就是為了進行思考;但對自己作為的後果,我從來不考慮,需要的時候,我不憐惜自己,絲毫也不憐惜:不值得。我有一句口頭語:‘e tire pas à séquence’(法語:這不會產生任何後果。)——我不知道這句話俄語該怎麼說。而且很準確:什麼叫tire pas à séquence?要知道,在這裡,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要我做出解釋;而在那裡(她朝上舉起一個手指),嘿,在那裡隨他們處置去吧。將來那裡審判我的時候,那個我已經不是我了。您在聽我說嗎?您不感到無聊吧?”薩寧原先低頭坐著。他抬起了頭。“我一點也不感到無聊,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我在好奇地聽您說呢。隻是我……說真的……我問自己,您乾嗎要對我說這一些?”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稍微在沙發上挪動了一下。“您問自己……您是那麼頭腦遲鈍?還是那麼謙虛?”薩寧頭抬得更高了。“我對您說這一些,”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用平靜的語調說,但這語調和她臉上的表情不大協調,“因為我很喜歡您;是的,您不要奇怪,我不是開玩笑;因為同您相遇之後,想到您會留下對我不好的回憶……或者甚至並非不好的,這對我都無所謂,而是不正確的回憶,我會感到不愉快的。因此,我才把您強邀到這裡來,同您單獨在一起,這麼坦率地跟您談話……是的,是的,坦率地。我沒有撒謊,請您注意,德米特裡·帕甫洛維奇,我知道您熱戀著另一個女人,您打算和她結婚……您對我的無私總該給以公道的評價!不過,也該給您個機會談談了:e tire pas à séquence!”她笑了起來,但她的笑聲突然中斷了——她呆著一動不動,仿佛她自己的話把她自己驚呆了,在她平時那麼快活和大膽的眼睛裡閃過了類似羞怯,甚至類似憂鬱的神情。“一條蛇!啊,她是一條蛇!”薩寧那時心裡想,“但是一條多麼美的蛇!”“請把我的帶柄眼鏡給我,”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突然說,“我想看看:難道這個jeune première(法語:年輕女主角。)真的就那麼難看?真的,這想必是政府出於道德目的而安排的,為了使青年人不要過於入迷。”薩寧把帶柄眼鏡遞給了她,而她從他手裡接過眼鏡的時候,迅速而略帶聲響地用雙手抓住了他的一隻手。“請彆擺出一副正經樣子。”她麵帶微笑悄悄地說,“您聽我說:給我套上鎖鏈是不可能的,但要知道,我也不給彆人套上鎖鏈。我愛自由,而且不承認義務——不隻是對我一個人。現在請讓開一點,讓我們來看戲。”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用帶柄眼鏡對準舞台,薩寧也開始朝舞台那邊看。他坐在她身旁,坐在昏暗的包廂裡,不斷吸進,不由自主地吸進她華貴身軀散發出的溫暖、芬芳的氣息;同樣不由自主地在自己頭腦中翻動著她整個晚上,特彆是最後幾分鐘裡對他所說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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