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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 屠格涅夫 1678 字 2天前

早已過了半夜,薩寧房間裡還亮著燈。他坐在桌旁給“自己的傑瑪”寫信,向她講述了一切;給她描繪了波洛佐夫夫婦,更多的是述說了自己的感情,在信的末尾約定她三天以後見麵!(用了三個驚歎號)。大清早,他把這封信送到郵局,然後去庫爾豪薩公園散步,那裡已經在演奏音樂。人還很少;他在樂隊所在的小亭子前麵站了一會兒,欣賞了《惡魔羅勃》的集成曲;喝過咖啡之後,他走到旁邊一條僻靜的林蔭道上,在一條長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一把傘柄急促地、相當用力地敲擊他的一個肩膀。他精神一振……站在他麵前的是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她身穿一件薄薄的灰綠色巴勒吉紗羅連衣裙,頭戴一頂白色透花紗帽,手上戴著瑞典手套,麵色清新紅潤,如同夏天的早晨,但她的動作和目光中,沉睡的安逸尚未消失。“您好,”她低聲說,“我今天派人去請您,您已經出去了。我剛剛喝下了第二杯水,您要知道,在這裡他們逼著我喝水,天知道為什麼……是不是我有病了?我必須散步整整一個小時。您願意給我做伴嗎?然後,我們一起喝咖啡。”“我已經喝過了,”薩寧小聲說,一麵站起身來,“但我很高興和您一起散步。”“那就請您把手給我……彆擔心,您的未婚妻不在這裡,她看不見您。”薩寧勉強笑了笑。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每一提起傑瑪,他心裡都產生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但是,他匆忙和順從地躬了躬身……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的手慢慢地、輕輕地放在他的手臂上,撫摩了一下,便像是粘在了上麵。“我們走吧,朝這邊走。”她對他說,把撐開的傘搭在肩上,“我在這個公園裡就像在家裡一樣:我帶您逛逛一些好看的地方。您聽我說(她常用這幾個字):我們現在不談這筆買賣;早飯以後我們再好好地談;現在您應當向我談談您自己的情況……讓我了解是在同什麼人打交道。然後,要是您願意,我也向您談談自己的情況。您同意嗎?”“但是,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什麼會使您感興趣……”“等一等,等一等。您誤解了我的話。我並不想向您賣弄風情。”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聳了聳肩膀。“人家有個像古代雕像那樣美的未婚妻,我會向他賣弄風情?!但您有貨物,而我是個商人。所以我想知道,您有什麼貨物。喂,請給我看一看,貨物怎麼樣?我不僅想要知道買的是什麼,而且還想知道是在向什麼人購買。這是我父親立下的規矩。喂,開始吧……即便不從小時候談起,那就說說,您在國外很久了嗎?在這之前您到過什麼地方?隻是請您走得慢一點,我們沒有什麼地方趕著要去。”“我是從意大利到這裡來的,我在那裡待了幾個月。”“您大概對一切意大利的東西有特殊的愛好吧?奇怪的是,您沒有在那裡找到自己的對象。您愛好藝術嗎?愛好繪畫?還是更愛好音樂?”“我愛好藝術……一切美的東西我都愛好。”“也愛好音樂?”“也愛好音樂。”“可我完全不喜歡音樂。我隻喜歡俄羅斯歌曲,而且是在鄉村,在春天,邊舞邊唱,您知道吧……身穿大紅布衣裳,頭戴一串串珠翠,牧場上小草青青,有點淡淡的煙味……真太美了!可現在說的不是我。您說呀,請說吧。”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一邊走,一邊偶爾望望薩寧。她身材很高,她的臉和薩寧的臉幾乎處在同一水平線上。他開始講起來,起初不情願,有點笨拙,後來便談興大作,甚至一發而不可收。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十分聰慧地聽著;況且她本人顯得那麼坦誠,使得彆人也不由得坦誠相見。她具有萊茨紅衣主教提到的那種“與人交際”的偉大才能——le terrible don de familiarité。薩寧談了自己的旅行,自己在彼得堡的生活,自己的青年時代……如果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是一位風度文雅的上流社會的婦女,他是永遠不會這樣放縱自己的;但她本人說自己是不能容忍任何禮節的老好人;她正是這樣向薩寧做自我介紹的。同時,這個“老好人”用貓兒一般輕捷的步子和他並肩走著,輕輕地倚在他身上,不時打量他的麵孔;以一個年輕女性的形象和他並肩走著,身上不停地發出一種令人激動而又銷魂、不動聲色而又強烈的誘惑,隻有斯拉夫天性的女人——而且隻是一些,而且不是純粹的而是適當混血的斯拉夫天性的女人——才能以這種誘惑使我們這種有罪的、意誌軟弱的男人神魂顛倒!薩寧和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的散步,薩寧和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的談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他們一次也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在公園裡無儘頭的林蔭道上走呀,走呀,一會兒爬山,邊走邊欣賞風景,一會兒下到山穀,躲到透不進陽光的樹蔭裡,而且一直手挽著手。有時薩寧甚至感到懊惱:他和傑瑪,和自己的傑瑪從未散步散這麼久,現在這位太太占有了他——完了!“您累不累?”他不隻一次地問她。“我從來不累。”她回答。他們偶爾遇見一些遊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向她鞠躬,一些人恭恭敬敬,另一些人甚至奴顏婢膝。她遠遠地向其中一個長得非常好看、穿著時髦的黑發男子用最純粹的巴黎口音喊道:“te,vous savez,il ne faut pas venir me voir—ni aujourd'hui,ni demain.”(法語:告訴您,伯爵,無論今天還是明天,都不要到我那兒去。)“這是什麼人?”薩寧出於所有俄羅斯人“好奇”的壞習慣問道。“這人?一個法國人,這兒有很多這樣的人轉來轉去……他也在向我獻殷勤。但是,該喝咖啡了。我們回家去吧;您想必已經餓了。我的好人兒大概已經睜開眼皮了。”“好人兒!睜開眼皮了!”薩寧默默地重複道……“法語又說得那麼好……真是個怪人!”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說得不錯,她和薩寧一起回到飯店的時候,“好人兒”或者“肉球兒”頭上戴著那頂老也不換的非斯卡帽,已經坐在擺好的桌前。“我都等急了!”他大聲說,臉上露出不快的神色,“我已經想不等你回來就喝咖啡了。”“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高興地說,“你生氣了?這對你有好處,否則你會僵化的。瞧,我把客人帶來了。快按鈴!我們來喝咖啡吧,喝擺在雪白桌布上盛在薩克森杯子裡的咖啡——最上等的咖啡!”她摘下帽子和手套,拍起了巴掌。波洛佐夫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今天您怎麼跑個沒完沒了,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他小聲說。“這不關你的事,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按鈴吧!德米特裡·帕甫洛維奇,請坐下,喝第二次咖啡!啊,發號施令是多麼開心!世界上沒有比這再高興的事!”“那得有人聽從的時候。”丈夫又喃喃地說。“正是得有人聽從!所以我才開心,特彆是和你在一起。對吧,肉球兒?瞧,咖啡送來了。”茶房托著一個大托盤進來了,托盤上還有一張戲劇海報。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立即抓起了海報。“正劇!”她憤憤地說,“德國正劇。反正比德國喜劇強。叫他們給我訂一個包廂——樓下的廂坐,或者,不……最好是Fremden-Loge(德語:外賓包廂。),”她對茶房說,“聽見了吧,一定要Fremden-Loge!”“可要是Fremden-Loge已經被市長閣下訂下了呢(seine Excellenz der Herr Stadt-Director)。”茶房大著膽子說。“給市長閣下十個三馬克銀幣,反正包廂我得要!聽見了吧?”茶房恭順、憂愁地低下了頭。“德米特裡·帕甫洛維奇,您跟我一起去看戲吧?德國演員很糟糕,但您會去的……是嗎?是的!您真太好了!肉球兒,您不去嗎?”“聽您的吩咐。”波洛佐夫對著端到嘴邊的杯子說。“你聽我說,你留下吧。你在劇院裡老是睡覺,而且德語你又聽不大懂。你最好做這件事吧:給管家寫封回信,你記得吧,是關於我們的磨房……關於農民磨麵的事。告訴他,我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這就是你一晚上的事情……”“是。”波洛佐夫說。“這太好了。你是我的聰明人。而現在,先生們,既然我們談起了管家,我們就來談談我們主要的事情吧。等茶房一收拾完桌子,德米特裡·帕甫洛維奇,您就給我們談談您的莊園——情況怎樣,都有什麼,賣什麼價錢,您希望先要多少定金,總之,談談一切!(‘總算等到了,’薩寧心裡想,‘謝天謝地!’)您已經告訴了我一些情況,我記得,您出色地描繪了自己的花園……可談的時候,‘肉球兒’不在場……讓他也聽聽——他也許能說點什麼!想到我能夠幫助您結婚,我感到很高興,我已經向您許諾早飯後就料理您的事;我總是信守自己的諾言;對吧,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波洛佐夫用手掌擦了擦臉。“的確如此,您從不騙人。”“從來不!我永遠不會欺騙任何人。喂,德米特裡·帕甫洛維奇,請陳述情況吧,如同我們參政院裡所說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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