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倡言“撫事”已屬不易,那麼,操作“撫局”就更是為難。事實上,當欽差大臣耆英接受了“撫夷”的使命後,他就立即發現自己其實處於一種兩難的境地:一方麵,桀驁不馴的“逆夷”不肯“就撫”;另一方麵,自以為是的皇上又不願讓步。兩邊的來頭都很大。“前者以兵勢追之,後者以權勢壓之”,夾在中間的耆英等人兩頭受氣,也就隻好如茅海建先生所言,對“鬼子”扮笑臉,對“主子”做鬼臉了。(《天朝的崩潰》,第445頁。)耆英等人如何對“鬼子”扮笑臉,《天朝的崩潰》一書中多有描述。但我認為其中最可笑的,是兩江總督牛鑒在1842年8月6日發給英國“全權公使大臣”璞鼎查的照會。牛鑒在照會中說,這一次“和好通商之事”,不但江南帶兵之員,便是“揚威將軍”奕經,也都不敢上奏的。是我牛鑒不顧後果,“三次冒死據實陳奏”,我們萬歲爺才恩準了。然而,當此“講和之際”,“貴國大邦兵船忽然來到,是使本部堂一番好意,反啟兵端”。於是牛鑒質問道:“試問貴國信在何處,義在何處?”牛鑒的話說得振振有詞,然而今天看來卻極為可笑。按照牛鑒的邏輯,如果不是我牛某人“三次冒死據實陳奏”(其實並無此事),你們這些“逆夷”想要“講和”,原本是講不成的。那麼,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我牛鑒“冒死陳奏”的麵子上,也該客氣一點吧?你們倒好,恩將仇報,把兵船都開來了!這豈不是太不夠哥們兒,太不夠意思,太不給“本部堂”麵子,存心要破壞和談的“大好局麵”嗎?豈不是把我的一片好心全都當成了驢肝肺嗎?聽聽,聽聽,這都是些什麼話!這哪裡是“天朝大吏”辦外交,簡直就像是江湖黑幫“吃講茶”!至於譴責對方破壞和談的“大好局麵”,則更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鬼子”是不吃這一套的。牛鑒此言,豈非“對牛彈琴”?更不像話的是,牛鑒把皇上和同僚都給“賣”了。按照他的說法,皇上不肯言和,同僚又不敢具奏,朝野上下都不是什麼好鳥,隻有他牛某夠哥們兒。這又是什麼話!幸虧當時無人深究,要不然,他牛鑒有幾個腦袋?看來,牛鑒實在是被逼急了。急不擇言嘛!耆英則一開始就欺上瞞下,兩頭哄騙。1842年5月17日,英軍重兵逼近乍浦,耆英聞訊大驚失色,也顧不上什麼請旨不請旨,即派伊裡布前往,“體察情況,設法羈縻,宣布天威,示以大義”。可惜“逆夷”並不害怕什麼“天威”,也不講什麼“大義”,反倒發來一份照會,態度惡劣,語氣強硬,公然要求大清皇帝表態願意按照他們的條件辦理。耆英一夥既不敢答複對方,也不敢如實上奏,反倒繼續撒謊,在29日的奏折中專挑好聽的話說,道是“該酋深知感激,隻求通商(其實根本不是英方的條件),言詞尚為恭順(其實是咄咄逼人)”。至於自己的對策,耆英的說法是:“當此逆焰方張、戰守兩難之際,固不敢輕言攻剿,亦不敢專恃羈縻,惟有恃以鎮靜,殫心竭力,相機辦理。”全是一派空話!其實哪有什麼“鎮靜”,又哪裡“鎮靜”得起來?乍浦失陷,吳淞告急,耆英、伊裡布火燒屁股,屁顛屁顛地由杭州而嘉興而王江涇而江蘇昆山,“一路尾追英軍講和”。然而“鬼子”卻不跟他們講,萬歲爺也不同意。7月9日,道光皇帝下旨,道是“若再事羈縻,不特與事無益,且恐有傷國體”。於是下令:著耆英、伊裡布與牛鑒等人“專意剿辦,無稍遊移”。耆英等人這次決計抗旨。他們很清楚,什麼“專意剿辦”,“逆夷”不再進攻就是好事!什麼“無稍遊移”,皇上本人就一再“遊移”。果然,在耆英等人接到旨意的第二天,道光皇帝就“遊移”了,因為他看到了一份材料,一份據說是英軍“大元帥吳夏密”張貼在寶山縣城裡的“告示”。現在可以肯定,這份“告示”是偽造的,隻不過不知是何人偽造而已。因為“大元帥”一詞向為英軍所不用,“吳夏密”則實在不知為何人。因此可以斷定是偽造。日本學者佐佐木正哉先生甚至認為就是耆英偽造的,茅海建先生則認為不是。但無論是何人偽造,都可以肯定這是耆英等人對皇帝扮的一個鬼臉。這份“英軍大元帥吳夏密”的“告示”說:五年前,“因本國商船誤傷廣東商人三名”,故“清國不許通商”。為此,我國“命我求和”。又因有人(暗指清朝“奸臣”)“詐我”,“不肯保奏朝廷”,隻好發兵扣闕,意在“殺儘奸徒”,並不乾你們百姓的事。爾等隻管安居樂業,“毋得驚慌亂竄”。十日之內,本帥將“整頓三軍,再扣北闕,直抵京師,自行講話”,爾等百姓,大可不必庸人自擾雲雲。顯然,這是一份完全按照中國人思維方式寫出的“安民告示”。尤其是那個“隻反貪官,不反皇帝”的說法,十分符合中國邏輯,也十分符合朝廷對這場戰爭定下的調子。事實上,這場戰爭一開始,那些領兵上門前來要挾訛詐的敵凶,就被看作和說成是受了“委屈”來“告禦狀”的“外藩”。比如1840年英國外相巴麥尊挑起戰爭的照會,就被譯成“求討皇帝昭雪申冤”(其實意思是“要求皇帝賠償並匡正”)。這次也一樣,也是來“告禦狀”。既然是來“告禦狀”,當然要“討個說法”。如果地方官“不肯保奏朝廷”,也就隻好“直抵京師,自行講話”了。這就不由得道光皇帝不信。何況,“命我求和”,是他喜歡聽的;“奸臣詐我”,也是他相信的;而“直抵京師,自行講話”,則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於是決定:既然如此,那就還是“設法羈縻”,“撫賊”了事!不過,道光皇帝還是留了一手。他指示耆英等人:“應守則守,應剿則剿,斷不可稍存畏葸,致懈軍心,是為至要!”對於英方的條件,他也一再討價還價,不肯批準,而要耆英他們去講道理。他天真地認為:“該逆既來訴冤,經此推誠曉諭,當可就我範圍。”這下子牛鑒急了,隻好說出實話:“危迫實不可言!伏求皇上速決大計,以拯民命!”大概這一回道光皇帝總算是明白了。什麼“訴冤”,什麼“求和”,都是扯淡;什麼“恭順”,什麼“感激”,都是假的。隻有咱們打不贏了才是真的。但他還是不明白:我堂堂“天朝上國”,怎麼就打不贏那“蕞爾島夷”呢?(在批準“南京條約”的“聖旨”上,道光皇帝悲憤地寫道:“覽奏忿懣之至!朕惟自恨自愧,何至事機一至如此!”見《天朝的崩潰》,第462頁。)這當然說來話長,但其實隻說一條也就夠了:“島夷”們戰也好,和也好,都不用千裡迢迢來回請旨的。不像咱們,事無巨細,都得您老人家“恩準”。因此,他們也用不著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