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重讀了夏堅勇先生《湮沒的輝煌》一書。(夏堅勇:《湮沒的輝煌》,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我一直認為,夏先生的“曆史大散文”,無論氣度還是識見,都在某先生的“文化大散文”之上,然而影響和銷量卻不可同日而語。這不公平。但正如夏堅勇先生自己所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歎息也沒用”。還是言歸正傳,先說說為什麼會有寫這篇文章的衝動。夏堅勇先生書中的第一篇文章,叫《寂寞的真是何等的驚心動魄,氣壯山河!而領導這次抵抗的,竟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前任江陰縣典史(正科級公安局長)閻應元。閻應元是被俘後英勇就義的。而且,因為不肯向清廷貝勒(親王、郡王之下,貝子之上的第三等貴族)下跪,被刺穿脛骨,“血湧沸而仆”,卻始終沒有彎下膝蓋。另一位吳中義軍領袖孫兆奎的表現則令人拍案叫絕。他差點沒把“貳臣”洪承疇活活羞死。洪承疇是早期降清官員中職位最高也名氣最大的。他在鬆山被俘投降後,崇禎皇帝以為他死了,曾下令為他建“昭忠祠”,沒想到他根本就沒有“成仁”。孫兆奎被俘後,洪承疇來審問他,說:你從軍中來,可知在揚州守城的史可法是真的死了,還是活著(當時謠傳史可法未死)?孫兆奎的回答是:你從北方來,可知在鬆山殉難的洪承疇是真的死了,還是活著?洪承疇惱羞成怒,急忙將孫兆奎推出轅門問斬。閻應元不過卸任典史,竟使清人折三王損十八將;孫兆奎不過被俘義軍,卻視手握生殺予奪之權的督帥如行屍走肉,這真是許多人想不到的事。同樣出乎滿洲親貴們意料之外的是:在勝利者屠刀麵前寧死不屈寧折不彎的,除了閻應元、孫兆奎這樣的錚錚鐵漢,還有許多手無縛雞之力、操著吳儂軟語的文弱書生,如絕食而死的浙江紹興人劉宗周,召募義兵的浙江餘姚人黃宗羲,起義抗清的江蘇昆山人顧炎武,還有以隆武朝武英殿大學士身份在江西抗戰被俘的福建漳州人黃道周。黃道周對付洪承疇的辦法更絕,根本就不給洪承疇開口勸降的機會。他在囚室門外手書一聯,道是“史筆流芳,雖未成名終可法;洪恩浩蕩,不能報國反成仇”。這是諧音、嵌字聯。“終”諧音“忠”,“成仇”諧音“承疇”。上下聯第一個字和最後三個字連起來,就是“史終可法,洪反成仇”,諧音“史忠可法,洪反承疇”,意謂“史可法忠,洪承疇反”,同時也表明史可法終究是可以而且應該學習的(史終可法),不像洪承疇這樣“不能報國反成仇”(洪反成仇)。按照當時的道德觀念,一個士大夫,“不能報國”已是奇恥大辱,豈能“反目成仇”,視故土為敵國?簡直就是忘恩負義,認賊作父!被罵作“洪成仇”的洪承疇無地自容,隻得將黃道周處死。黃道周遙拜孝陵,然後端坐紅氈之上,神色自若,從容就義。這又是何等地讓人震撼!在我看來,自稱日月雙懸的“明”,乃是中國曆史上最黑暗和最沉悶的朝代。明代的皇帝也沒有幾個是好的,不是殘忍(如洪武),就是暴戾(如永樂),不是荒淫(如正德),就是迷信(如嘉靖)。最後一個皇帝(崇禎)算是勤政,卻剛愎自用,濫殺無辜(抗清名將袁崇煥即被他所冤殺),南明小朝廷更是昏庸腐敗得一塌糊塗(比如弘光帝最關心的事情就是發動群眾抓蛤蟆來給自己配製春藥、被稱作“蛤蟆天子”)。那麼,大明的子民們又憑什麼要為他們賣命?事實上這裡麵並沒有多少報恩的成分。正如夏堅勇先生所說:“要說這些人受了朱明王朝多少恩澤,實在沒有根據。在此之前,他們大多‘處江湖之遠’,鬱鬱不得誌。相反,倒是那些舊王朝的既得利益者,屁股轉得比誰都快。”這話是意味深長的,但夏先生做出的解釋,卻為我所不能完全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