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朋友們要去的某城,是在一個年輕省長的管轄下麵,這個省長一方麵是進步分子,另一方麵又是專製官僚,這樣的事在俄國倒是常有的。他就任不到一年,不但是跟本省貴族長(那是一個退伍的近衛軍騎兵上尉,養馬專家,而且是一個非常好客的人)起了衝突,甚至還跟他的下屬們鬨過意見。這種爭執越鬨越厲害,連彼得堡的部裡後來也覺得必須派一個可靠的人來就地調查一下。當局選派了馬特維·伊裡奇·科利亞津,他就是基爾薩諾夫兩弟兄從前住在彼得堡的時候父親拜托來照應他們的那位親戚科利亞津的兒子。他也是一個“年輕人”,這是說他過了四十歲還不久,可是他已經在準備做一個大政治家了,他的胸前每一邊掛著一顆寶星——說實話,其中一顆寶星是外國的,而且不是高級的。他同他正要來查詢的那個省長一樣,也算是一個進步分子;雖然他已經是一個要人了,他卻和大多數的要人不同。他把自己看得極高;他的虛榮心是沒有邊際的,可是他的舉止樸質,他喜歡用鼓勵和讚許的眼光看人,聽人講話極虛心,而且常常笑得極其和藹可親,因此跟他初次認識的人甚至會把他認作“一個好極了的小夥子”。可是在緊要的關頭他知道怎樣,像俗話所說的,自吹自擂。“精力是很要緊的,”他在那種時候常說,“l'énergie est première qualité d'un homme d'état;”(法語:精力是政治家的第一品質。)雖是這樣,他卻仍然常常受人愚弄,稍微有一點兒閱曆的官吏便能夠隨便駕馭他。馬特維·伊裡奇常常帶著極大的敬意談起基佐(基佐(1787—1874),法國資產階級的曆史家和政客,力圖在法國建立資產階級與貴族的聯盟,防止革命。);他竭力讓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不是一個循舊規辦公事的、古板的人,也不是一個落後的舊官僚,而且社會生活的重要現象沒有一個逃過他的注意……這一類的話他已經講得很熟了。他甚至還留心著現代文學的發展,不過他的確是帶一種隨隨便便的傲慢態度來留意的;好像一個成年的人在街上遇到一隊小孩子,他有時也會跟在他們後麵走。馬特維·伊裡奇其實並不比亞曆山大一世時代的政治家進步多少,那班人去參加當時住在彼得堡的斯韋欣娜(斯韋欣娜(1782—1859),俄國斯韋欣將軍的夫人。她是一個有神秘主義傾向的女作家,主要住在巴黎,她的客廳是亞曆山大一世時代政客文人聚會的地方。)的晚會之前,照例要在早晨念熟一頁孔狄亞克(孔狄亞克(1715—1780),法國啟蒙哲學家。著有《論感覺》。心理學中的聯想主義創立者之一。)的書;不過馬特維·伊裡奇的方法不同,他的方法更新穎。他是一個圓滑的朝臣,一個很狡猾的人,此外什麼也沒有了;他並不通曉事務,也缺乏才智,可是他知道怎樣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得很好:在這一點上沒有一個人能夠超過他,這本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99csw.馬特維·伊裡奇接待阿爾卡季的時候,顯出了一般開通的高級官員所特有的溫厚,我們甚至可以說他還帶了開玩笑的態度。可是他聽說他所邀請的兩位表兄待在鄉下不肯出來,他就奇怪起來了。“你爸爸素來就是個古怪的家夥,”他說著,一麵玩弄他那件華麗的天鵝絨晨衣的穗子,他忽然又轉過身來向著一個把普通製服扣得整整齊齊的青年官吏,露出非常關心的樣子大聲說,“什麼?”那個年輕人因為沉默了好久連嘴唇也粘住了,便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的長官。可是馬特維·伊裡奇把他的下屬窘了一下之後,就不去理會他了。我們的高級官員向例喜歡使他們的下屬受窘;他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所用的方法種類甚多。在那些方法中間下麵的一種用得最多,用英語來說,便是“is quite a favourite”(英語:最喜歡用的。):一位高級官員忽然連最簡單的話也不懂了,他裝作耳朵全聾了。譬如說,他會問:“今天是什麼日子?”那個下屬便恭恭敬敬地報告:“今天是星期五,大……大……大人。”“喂?什麼?那是什麼?您在講什麼?”這位高級官員非常注意地再問道。“今天是星期五,大……大人。”“怎麼?什麼?星期五是什麼?什麼星期五?”“星期五,大……大……大人,一個星期裡頭的一天。”“哼,什麼,你想來教我嗎?”馬特維·伊裡奇雖然自命為自由主義者,可是他究竟是一位高級官員。“我勸你去見見省長,我的朋友,”他對阿爾卡季說,“你明白,我勸你去並不是因為我還有那種應當問候當權者的舊思想,而隻是因為省長是一個好人;而且你也許願意到這兒的社交界去見識見識吧……我想,你不是一隻熊吧?他後天要舉行一個盛大的舞會。”“您去參加嗎?”阿爾卡季問道。“他是為了歡迎我舉行舞會的,”馬特維·伊裡奇差不多露出了遺憾的神情答道,“你會跳舞嗎?”“我會跳,不過跳得不好。”“多可惜!這兒有的是漂亮女人,一個年輕人不跳舞是可恥的事。我又應當說明,我講這種話並不是因為什麼舊思想在作怪;我一點兒也不以為一個人的才智是生在他的腳上的,不過拜倫主義(這裡也許兼指拜倫跛腳,不善跳舞的事。)是可笑的,il a fait son temps(法語:這是過時的了。)。”“可是舅舅,我並不是因為拜倫主義才……”“我會把你介紹給這兒的太太小姐們,我會把你放在我的翅膀下麵保護的,”馬特維·伊裡奇打岔道,他得意地笑了起來,“你會覺得它很暖和,嗯?”一個聽差進來報告,省稅務局長來了。這是一個眼光溫和的老人,嘴邊有一些深的皺紋,他非常愛好大自然,尤其喜歡夏天裡的,照他自己說來,在那個時候“每隻小蜜蜂從每朵小花那兒接收一點兒小小的賄賂”。阿爾卡季便告辭出來。他回到他們住的那個旅館裡,看見巴紮羅夫,他費了許多唇舌勸這個朋友跟他一塊兒去見省長。“好,隻好這樣了,”巴紮羅夫最後說,“一不做,二不休。我們是來參觀這兒的紳士的,那麼我們就去參觀他們吧。”省長很謙和地接見這兩個年輕人,可是他並沒有請他們坐下,他自己也不坐。他沒有一刻不是慌慌忙忙的;早晨他喜歡穿一身窄小的普通製服,打一根特彆緊的領結:他總是沒有工夫吃飽、喝夠,一直不停地發號施令。衙門裡的人叫他做“布爾達路”,這個綽號並不是從那個有名的法國傳教士(指布爾達路(1632—1704),法國耶穌會傳道士,他的傳道演講於十九世紀初翻譯成俄文。)來的,卻是從“布爾達”(一種渾濁無味的飲料。)這個字眼來的。他邀請基爾薩諾夫和巴紮羅夫參加他的舞會,過了兩分鐘,他又把邀請的話說了一遍,他認為他們是兩弟兄,把他們都叫做凱伊沙羅夫。他們從省長衙門裡出來,路上忽然看見一個穿斯拉夫派(斯拉夫派是十九世紀中葉俄國社會思潮中的一個流派,這一派斷言俄國社會的發展道路不同於西歐,因為俄國存在著農村公社和東正教,俄國的國家政權是同人民“融洽無間”的。斯拉夫派在農民問題上采取自由主義的立場,一方麵,他們主張農民要有人身自由,讚成自上而下地廢除農奴製,重視農民的作用,並且大力搜集和研究民間口頭創作,但另一方麵,他們又擁護專製製度和地主土地所有製。)愛穿的輕騎兵的短外衣的矮小男子,從一輛走過他們身邊的出租的敞篷馬車上跳下,口裡嚷著:“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便朝巴紮羅夫奔來。“啊,是您,赫爾(德語“先生”的譯音。)西特尼科夫,”巴紮羅夫說,他仍然在人行道上往前走,“您怎麼會到這兒來的!”“真想不到,完全偶然的事,”他答道,又轉身向馬車揮了五六下手,大聲說,“跟著,跟著我們來!”然後他對巴紮羅夫說,一麵跳過了小水溝,“我父親在這兒有事情,所以他要我來……我今天聽說您到了,我已經去看過您了……(這兩個朋友回到旅館裡,果然看見一張折了角的、印著西特尼科夫的姓名的名片,一麵是法文,一麵是斯拉夫文字。)我希望您不是從省長那兒來的吧?”“不必希望了;我們正是從他那兒來的。”“啊!那麼我也要到他那兒去一趟……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把我介紹給您的……給這位……”“西特尼科夫,基爾薩諾夫。”巴紮羅夫含含糊糊地說,並不停下來。“榮幸極了,”西特尼科夫一麵說,一麵側起身子走著,臉上帶笑,而且連忙取下他那雙過於漂亮的手套,“我聽見講起您好多回了……我是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的一個老朋友,還可以說是他的學生。我是靠了他才得到新生的……”阿爾卡季望著巴紮羅夫的學生。這張小而討人喜歡的、刮得乾乾淨淨的臉上露出一種慌張而又愚蠢的表情;他那一對小眼睛好像是給壓進去的,它們注意地而且局促不安地望著人,他的笑聲也是局促不安的——一種短促的、呆板的笑聲。“您會不會相信,”他接下去說,“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頭一回在我麵前講起不應當承認任何權威的時候,我真是高興極了……好像我的眼睛.99lib.重又睜開了似的!我想我到底找到一個真正的人了!哦,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您一定要去見見這兒的一位女士,她完全可以了解您,要是您肯去拜訪她,她一定會當做一樁了不起的喜事;我想,您已經聽見人講過她了?”“這是誰?”巴紮羅夫不樂意地問了一句。“庫克什娜, Eudoxie(法語:艾夫多克西。),葉夫多克西婭·庫克什娜。她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真正可以說是emancipée(法語:解放的女性。),一個進步的女子。您知道嗎?現在我們大家一塊兒去看她吧。她的住處離這兒隻有兩步路。我們在她那兒吃早飯。我想你們兩位還沒有用過早飯吧?”“還沒有。”“那麼,好極了。您明白,她已經跟她丈夫分居了;她不依靠任何人。”“她漂亮嗎?”巴紮羅夫插嘴問道。“唔……不,這說不上。”“那麼您叫我們去看她乾什麼呢?”“啊,您真會開玩笑……她會給我們開一瓶香檳。”“原來是這樣!可見您真是一個實際的人。啊,您父親還在乾包稅的事嗎?”“在乾,”西特尼科夫連忙答道,又發出一陣尖聲的笑,“好吧,我們去嗎?”“我實在不知道要不要去。”“你是來觀察人的,去吧。”阿爾卡季小聲說。“您怎樣呢,基爾薩諾夫先生?”西特尼科夫插嘴說,“請您也去;沒有您也不成。”“可是我們怎麼可以三個人一塊兒突然跑到她那兒去呢?”“不要緊!庫克什娜是一個妙人。”“真有一瓶香檳嗎?”巴紮羅夫問道。“三瓶!”西特尼科夫嚷道,“我可以擔保。”“拿什麼來擔保?”“我自己的腦袋。”“還是拿你爸爸的錢袋來擔保的好。那麼我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