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洛明出去以後,涅日丹諾夫馬上從長沙發上跳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兩遍,隨後又像是呆呆地在想什麼,在屋子當中站了一會兒;他忽然把身子抖了兩下,匆匆地脫掉他那身“化裝跳舞的”服裝,用腳踢到角落裡去,拿出他自己從前的衣服穿上。然後他走到那張小小的三腳桌前麵,從抽屜裡拿出兩封已經封好的信和一個小東西來,他立刻把小東西塞進衣袋裡去;兩封信卻留在桌上。他又在火爐前麵蹲下來,打開火爐門……爐裡隻剩下一堆紙灰。涅日丹諾夫的文件,他秘藏的詩稿本就隻剩了這麼一點兒……他一夜裡全燒光了。可是火爐裡麵,靠邊上還放著馬爾克洛夫送給他的瑪麗安娜的畫像。明明是他沒有勇氣把這幅畫像燒掉!涅日丹諾夫小心地取出它來,放在封好的信旁邊。隨後他下了決心伸手拿起他的帽子,朝房門走去……可是他又站住了,向後轉過身子,進了瑪麗安娜的房間。他在那兒待了一分鐘,朝四周看了看,走到她那張窄小的床跟前,彎下身子,發出一聲哽咽,把他的嘴唇壓下去,不去親枕頭,卻吻了床腳頭……他馬上又站起來——把帽子拉得遮住前額,跑出去了。涅日丹諾夫在走廊裡、樓梯上、樓下,都沒有遇見一個人,便悄悄地走進園子裡去。這是一個陰天,天空低垂下來,潮濕的微風吹動了草尖,把樹葉吹得沙沙地響。工廠裡比在平日這個時候少一點兒響動和喧嘩;從它的院子裡吹過來煤炭、瀝青和脂油的氣味。涅日丹諾夫機警地、小心地看了看四周,便直接走到一棵老蘋果樹下麵,他來的那天,第一次從他的小屋子的窗口望出去,這棵蘋果樹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蘋果樹樹乾上長滿了乾苔;它那參差不齊的光禿的枝上點綴了幾片泛紅的綠葉,彎曲地伸向空中,好像老年人的向人哀求的、齊肘拐彎起來的胳膊一樣。涅日丹諾夫用堅定的腳步踏著蘋果樹在下麵盤根的黑色土地,從衣袋裡掏出他先前在桌子的抽屜裡找到的那個小東西。然後他注意地望著側屋的窗口……“要是這個時候有人看見我,”他想道,“那麼我也許會延期……”可是一張人臉也看不見……一切都死了,一切都離開了他,永久地遠去了,留下他來受命運的擺布。隻有工廠裡繼續發出不響亮的鬨聲和難聞的氣味。頭上針一樣的冷冷的細雨開始落下來。涅日丹諾夫立在樹下,從彎曲的樹枝間望上去,望著那低垂的、灰色的、盲目無情的、潮濕的天空,他打了一個嗬欠,身子蝟縮一下,心裡想道:“什麼都完了,我不要回彼得堡坐牢去,”他摔開他的帽子,他預先感覺到渾身起了一種好像有點兒舒適的、強烈的、難堪的倦意,他把手槍對著胸膛,鉤了扳機……他馬上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打了他,不過並不十分厲害……可是他已經仰臥在地上了,他想知道他究竟怎樣了,而且他怎麼會現在看到塔季揚娜?……他甚至想喚她,對她說:“啊,用不著……”然而現在他已經全身麻木了,一陣渾濁的綠色旋風在他的臉上、在他的眼裡、在他的額上、在他的腦子裡不停地旋轉起來——有一種極沉重的扁平的重東西把他永遠壓在地上。涅日丹諾夫覺得自己看見了塔季揚娜,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在他鉤手槍的扳機的時候,她正走到側屋的一個窗口,看見涅日丹諾夫站在蘋果樹下。她還來不及想:“在這樣天氣,他光著頭站在蘋果樹底下乾什麼?”他就像一捆乾草似地臉朝天地栽倒在地上了。她沒有聽見槍聲(槍聲太輕了),可是她馬上覺得事情有點兒不對,連忙跑下樓到園子裡來……她跑到涅日丹諾夫的身邊……“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您怎麼啦?”然而他已經給黑暗包圍住了。塔季揚娜俯下身子看他,見到了血……“帕維爾!”她大聲叫起來,連聲音也變了,“帕維爾!”不到一會兒,瑪麗安娜、索洛明、帕維爾和工廠裡的兩個工人已經在園子裡了。他們馬上把涅日丹諾夫抬起來,抬到側屋裡去,就把他放在那張他在上麵待過了他的最後一夜的長沙發上。他仰臥著,眼睛半閉,完全不動了,臉色發青。他發出一陣拖長的、困難的喘息,有時還抽一口氣,好像快要斷氣似的。生命還沒有離開他。瑪麗安娜和索洛明站在長沙發的兩邊,他們的臉色差不多同涅日丹諾夫的一樣地蒼白。兩個人(尤其是瑪麗安娜)都很震驚,很激動,並且受到了打擊,可是他們並不覺得這是意外的事。“我們怎麼早沒有料到這個呢?”他們心裡想道;可是他們同時又覺得他們已經……是的,他們已經料到了。那次他對瑪麗安娜說:“不論我做什麼事,我都預先告訴你:不會有什麼事叫你意外吃驚”的時候,還有他說到他身上有兩個人彼此不能相容的時候,難道沒有給她引起一點兒朦朧的預感嗎?為什麼她那個時候不馬上停下來思考這些話,思考這些預感呢?為什麼她現在不敢看索洛明,好像他是她的同謀人……好像他也感到良心的譴責似的呢?為什麼在她對涅日丹諾夫的無限的、絕望的憐惜裡麵,還混雜著一種恐懼、不安和慚愧的感情呢?也許她本來是可以救他的嗎?為什麼他們兩個站在那兒不敢吐一句話呢?他們幾乎連氣也不敢吐——卻等待著……等待什麼呢?啊,我的天!索洛明差人去請醫生,可是不用說,沒有一點兒希望了。塔季揚娜拿一大塊海綿浸著冷水放在涅日丹諾夫的已經發黑的、止了血的小小傷口上,又用冷水和醋弄濕他的頭發。涅日丹諾夫的喘息突然停止了。他稍微動了動。“他清醒過來了。”索洛明小聲說。瑪麗安娜在長沙發旁邊跪了下來。涅日丹諾夫看著她……在這以前他的眼睛是像垂死的人那樣固定不動的。“我還……還活著,”他慢慢地說,聲音低到差不多聽不出來了,“這個也失敗了……我把你們耽擱住了。”“阿廖沙!”瑪麗安娜呻吟地喚道。“是這樣……不會久的……瑪麗安娜,你還記得,在我的…九-九-藏-書-網…詩裡麵……‘請在我身上蓋滿鮮花’……鮮花在哪兒呢?……然而你在這兒……那兒,在我的信裡……”他突然渾身顫抖起來。“哦,她在這兒……把你們兩個的手……伸給……對方吧——當著我的麵……快……伸出來……”索洛明抓住瑪麗安娜的手。她的頭放在長沙發上,臉朝下,挨著他的傷口。索洛明直挺挺地、嚴肅地站著,他的臉色像夜那樣陰鬱。“這樣……好的……這樣……”涅日丹諾夫又抽起氣來,可是這次的抽法卻是很不尋常的了……他的胸部脹起來,腰也鼓起來了……他顯然想把自己的手放到他們的互相握著的手上麵去,可是他的手已經死了。“他快死了。”塔季揚娜站在門口小聲地說,她在自己胸上畫起十字來。抽氣的聲音越來越少,越短了……他的眼光仍然在尋找瑪麗安娜……可是一種威嚴可怕的白幕把他的眼睛從裡麵罩住了……“好的……”這便是他最後的話。他已經死了……可是索洛明和瑪麗安娜的連在一塊兒的手還放在他的胸膛上。下麵便是他留下來的兩封短信。一封是寫給西林的,隻有寥寥幾行:“彆了,兄弟,朋友,彆了!你接到我這張字條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不要問我怎樣死,為什麼死,也不要傷心;你知道,我還是現在死的好。請你拿出我們的不朽的普希金,讀一讀《葉甫蓋尼·奧涅金》裡麵描寫連斯基的死的那一節吧。你記住:“窗上塗著白粉,女主人已經遠去……”(見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第六章第三十二節。青年詩人連斯基在決鬥中被主人公奧涅金槍殺。)等等。再沒有彆的了。我再沒有話對你說了……因為我想說的太多,卻又沒有時間來說。可是我又不願意不事先通知你就離開這個世界;否則你會以為我還活著,那麼我就辜負我們的友情了。彆了;好好地活下去。”另外一封信稍微長一點兒,是寫給索洛明和瑪麗安娜的。信上寫著:“我的孩子們!”(這幾個字後麵空了一段;有什麼話給塗掉了,更像是給擦臟了,仿佛有眼淚落在那上麵似的。)“我這樣稱呼你們,你們也許覺得奇怪。我自己差不多還是一個孩子,你,索洛明,不用說,比我年紀大。可是我要死了——我現在站在生命的儘頭,我把自己看作一個老人。我很對不起你們兩個,尤其是你,瑪麗安娜,我使你們這麼傷心(我知道,瑪麗安娜,你會傷心的),而且我已經給了你們那麼多的麻煩了。可是我怎麼辦呢?我找不到彆的出路。我不能夠使我“瑪麗安娜!要是你將來遇到一個叫做馬舒林娜的姑娘的時候(索洛明認識她,我想你也見過她的),請你對她說,我臨死前不久還懷著感激想念過她……她會明白的。”“然而我得跟你們分開了。我剛才從窗口望了出去:在那些跑得很快的雲片中間有一顆美麗的星。雲雖然跑得快,它們也遮不了這顆星。這顆星使我想起了你,瑪麗安娜。這個時候你睡在隔壁屋子裡,你一點兒也沒有猜想到……我走到你的房門口,側耳傾聽著,我仿佛聽見了你的均勻的、平靜的呼吸……彆了!彆了!我的孩子們,我的朋友們,彆了!”“啊呀!啊呀!啊呀!怎麼我在這封信裡不提到我們的偉大的事業呢?我想這是因為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不需要撒謊……瑪麗安娜,請原諒我加上這個附言……說虛假的指的是我,——你所相信的倒不是假的!”“是的!還有一件事情:瑪麗安娜,你也許會想:“他們一定會把他關到牢裡去,他害怕坐牢,——才采取這個手段來逃避它吧?”不;監牢本身並不可怕;可是為了自己並不相信的事業坐牢,卻是毫無意義了。我自殺,——並不是因為害怕坐牢。”“彆了,瑪麗安娜!彆了,我的純潔的、清白無瑕的姑娘!”瑪麗安娜和索洛明輪流地讀了信。然後她把她的畫像同兩封信都放在她的衣袋裡,動也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索洛明對她說:“都準備好了,瑪麗安娜;我們走吧。我們應當實現他最後的願望。”瑪麗安娜走到涅日丹諾夫跟前,用她的嘴唇在他那已經變冷的額上吻了一下,便轉身對索洛明說:“我們走吧。”他握住她的手,兩個人一塊兒走出了房間。幾個小時以後,警察突然到工廠裡來搜查,不用說他們找著了涅日丹諾夫——不過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塔季揚娜把他的屍體裝飾好了,在他的腦袋下麵墊了一個枕頭,兩隻胳膊交叉地放在胸膛上,甚至在他旁邊那張小桌上放了一束鮮花。帕維爾已經得到一切必要的吩咐了,他非常恭敬地但又同樣嘲諷地接待那些警察官員,弄得他們不知道應當感謝他呢,還是把他也抓去?他把自殺的經過情形詳細地對他們說了,並且拿出瑞士乾酪同馬德拉的白葡萄酒款待他們;可是他承認他完全不知道瓦西裡·費多特奇同那位在這兒住過的小姐現在在什麼地方。他隻限於陳述:瓦西裡·費多特奇,因為工廠有事情,從來沒有在外麵久耽擱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會回來的——他回來,一分鐘也不耽擱,馬上讓城裡知道。他這個人一向是遵守時間的。於是那些官員先生們隻好空手回去了,他們留下一個警察看守屍體,並且答應派一個驗屍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