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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地 屠格涅夫 2567 字 2天前

涅日丹諾夫看見他的屋子裡有客人,便在門口站住,他把他們都望過了,丟開便帽,又把書隨便扔在地板上,然後不聲不響地慢慢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來。他那張好看的蒼白的臉,讓他一頭帶波紋的深紅色濃發襯托著,顯得更蒼白了,臉上有一種煩惱和不高興的表情。馬舒林娜稍微掉開頭,咬著嘴唇;奧斯特羅杜莫夫埋怨地說了一句:“總算回來了!”帕克林第一個走到涅日丹諾夫的身邊。“你怎麼啦?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俄羅斯的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的五幕悲劇《哈姆雷特》的主人公,一個傳說中的丹麥王子,有著懷疑、猶豫不決的性格。)!有人得罪了你嗎?或者隻是一陣莫名的憂鬱?”“請你閉嘴,俄羅斯的梅菲斯特費爾(梅菲斯特是歌德的著名詩劇《浮士德》中的魔鬼,他誘惑浮士德博士,想把他引入歧途,但終於失敗了。)!”涅日丹諾夫煩惱地說,“我沒有心思跟你比賽平淡無味的俏皮話。”帕克林笑了。“你這句話就不對;若說是俏皮,就不是平淡無味;若說是平淡無味,就不是俏皮。”“得啦,好,好……誰都知道你聰明。”“我看你有點兒神經緊張,”帕克林故意抑揚頓挫地說,“不然,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吧?”“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彆的事情;隻是住在這個討厭的城市,住在彼得堡,人一把鼻子伸到街上,就會碰到一些卑鄙、愚蠢的事,碰到豈有此理的不公平事情,碰到無聊事情!我在這兒簡直待不下去了!”“那麼你是為了這個緣故,才在報上刊登家庭教師待聘的廣告,並且聲明願意離開彼得堡嗎?”奧斯特羅杜莫夫又埋怨地問道。“當然,我非常高興離開這兒!隻希望有個傻瓜——給我位置就好!”“首先您得儘您在意味深長地說,她仍然不看他。“什麼職責?”涅日丹諾夫突然朝著她掉過臉去問道。馬舒林娜咬緊了嘴唇。“奧斯特羅杜莫夫會告訴您。”涅日丹諾夫又掉過眼睛去望奧斯特羅杜莫夫。奧斯特羅杜莫夫卻隻是咳了一聲,含含糊糊地說了半句:“等一下。”“可是說老實話,”帕克林插嘴說,“你聽到什麼不痛快的消息嗎?”涅日丹諾夫好像讓什麼東西從下往上一拋似的,跳下床來。“你還希望什麼更不痛快的呢?”他突然聲音響亮地嚷道,“俄國的一半都快餓死了。(這裡指的是一八六八年的大災荒。)《莫斯科新聞》(《莫斯科新聞》是俄國反動政論家米·尼·卡特科夫(1818—1887)主編的報紙,它經常對進步刊物進行惡毒的攻擊。一八六六年卡拉科佐夫謀刺沙皇亞曆山大二世案發生後,進步刊物《現代人》和《俄國言論》同時被政府封閉。涅日丹諾夫指的便是這件事情。)勝利了!他們要提倡古典教育;(指當時像卡特科夫那樣的反動政論家認為自然科學是“虛無主義”的養料,他們企圖變更教育製度,加強學校管理,著重以古希臘文、拉丁文為基礎的、使學生遠離實際生活的古典教育。)大學生的互助儲蓄會禁止了;到處都是偵探、壓迫、告密、撒謊、欺騙——我們連一步也動不得……可是他還嫌這一切不夠,他還要等著新的不痛快的消息,他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巴薩諾夫給逮捕了,”他稍微壓低聲音加了這一句,“我在圖書館裡聽說的。”奧斯特羅杜莫夫和馬舒林娜兩人同時抬起頭來。“我親愛的朋友,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帕克林說,“你太激動了,這也難怪你……難道你忘了我們生在什麼時代和什麼國家嗎?在我們這兒,一個掉在水裡的人要抓住一根麥秸,也得由他自己製造出來。你又何必為那些事傷感呢?我們應當正麵望著魔鬼的眼睛,不要像小孩那樣地生氣……”“啊,請,請不要講了,”涅日丹諾夫愁煩地打岔道,他臉上的肌肉在哆嗦,好像他很痛苦似的,“我們都知道,你是個精力充沛的人,你對無論什麼事、無論什麼人都不怕……”“我什麼人都不怕?!”帕克林剛剛開頭說。“究竟是誰出賣了巴薩諾夫呢?”涅日丹諾夫繼續說,“我不明白!”“不用說——是一個朋友。我們的朋友們乾這種事情真有本領。你應當小心提防他們!我舉一個例子,我有過一個朋友,他看起來很不錯;他很關心我和我的名譽!你瞧,有一天他跑到我家裡來……他大聲嚷著:‘您要知道,外麵正在散布一些誹謗您的謠言呢:人們咬定說您毒死了您的親叔父,——又說有人介紹您到某一個人家去做客,您到了那兒立刻背朝著女主人坐下來,而且整個晚上都是這樣地坐著!那位女主人讓您氣哭了,哭了。真是荒唐!真是無聊!隻有傻瓜才相信這種謠言!’好吧,以後又怎樣呢?過了一年我跟這位朋友鬨翻了……他寫了一封絕交信給我,說:‘你這個害死自己叔父的人,你居然不知羞恥敢於侮辱一位尊貴的太太,拿背朝著她坐下……’等等的話。朋友們就是這樣!”奧斯特羅杜莫夫同馬舒林娜對看了一眼。“阿列克謝·德米特裡耶維奇!”奧斯特羅杜莫夫用他那深沉的低音喚道,他顯然想打斷這種毫無意義的連篇廢話,“瓦西裡·尼古拉耶維奇從莫斯科寄來了一封信。”涅日丹諾夫稍微吃了一驚,他又埋下了眼睛。“他寫些什麼?”他後來問道。“唔,是要……要我同她……”奧斯特羅杜莫夫動動眉毛,暗指著馬舒林娜,“一塊兒去。”“怎麼?還要她去嗎?”“還要她去。”“有什麼困難嗎?”“很明顯,困難就在……錢上麵。”涅日丹諾夫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前去。“要很多錢嗎?”“五十盧布……不能少。”涅日丹諾夫沉默了一會兒。“我現在沒有錢,”他後來低聲說,一麵拿手指頭敲著玻璃窗,“不過……我可以弄到。我會弄到的。你把信帶來了嗎?”“信嗎?它……帶來了……當然……”“你們為什麼老是躲開我呢?”帕克林提高聲音說,“難道我不值得你們信任嗎?即使我並不完全讚成……你們所從事的工作,難道你們以為我會出賣你們,或者泄露你們的秘密嗎?”“無意間……說不定!”奧斯特羅杜莫夫用他的低音說。“不論有意無意都不會!馬舒林娜小姐望著我微笑……可是我說……”“我並沒有笑!”馬舒林娜不高興地插嘴說。“可是我說,”帕克林繼續說,“你們各位缺少鑒彆力;你們不知道怎樣認清誰是你們的真正朋友!倘使一個人愛笑,你們便以為他沒有誠意……”“難道不是這樣嗎?”馬舒林娜生氣地打岔道。“譬如,你們現在需要錢,”帕克林重新打起精神說,這一次他也不去反駁馬舒林娜了,“可是涅日丹諾夫身邊沒有……我可以給你們錢。”涅日丹諾夫很快地從窗口轉過臉來。“不……不……這用不著。我會弄到錢……我要去預支一部分我的津貼。我記得,還欠我一點兒。不過,奧斯特羅杜莫夫,把信拿給我看。”奧斯特羅杜莫夫起初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看了看四周,便站起來,彎下身子,卷起一隻褲腿,從靴筒裡抽出一張仔細折疊起來的藍色紙片;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他拿著紙片吹了一口氣,然後才交給涅日丹諾夫。涅日丹諾夫接過了紙片,展開它仔細地讀了一遍,便遞給馬舒林娜。她先站起來,然後把信讀了,這時帕克林伸過手來拿信,她卻不理他,把信交還給涅日丹諾夫。涅日丹諾夫聳了聳肩,便把這封秘密信遞給帕克林。帕克林也照樣地看完了信,意味深長地閉緊嘴唇,不說一句話,嚴肅地把信放在桌上。奧斯特羅杜莫夫拿起信,擦燃一根粗大的火柴,屋子裡立刻充滿了強烈的硫磺氣味,他又把信拿得高高的,高過他的頭頂,好像要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看見似的,然後燒了信,他並不顧惜自己的手指,等到信燒光了,才把灰放進火爐裡去。在燒信的時候沒有人說一句話,甚至沒有人動一下;所有的人的眼睛都望著地板。奧斯特羅杜莫夫有一種注意力集中的、認真做事的表情,涅日丹諾夫好像在生氣似的,帕克林的神情緊張不安,馬舒林娜仿佛在參加一個莊嚴的宗教儀式。這樣地過了兩分鐘光景……每個人都覺得有點兒不自在。帕克林第一個認為應該打破沉默了。“那麼怎麼辦呢?”他說,“我獻給祖國祭壇的祭品肯不肯收呢?我可以為公共事業獻出,即使不是五十盧布的全部,至少二十五個或者三十個盧布嗎?”涅日丹諾夫忽然發了火。好像他心裡充滿了煩惱……莊嚴的燒信舉動並不曾使他的煩惱消減,它隻等著找一個借口爆發出來。“我對你說過,不要,不要……不要!我不答應,我也不收你的錢!我會弄到錢,我會馬上弄到錢。我不要任何人的幫助。”“老弟,得啦,”帕克林說,“我看你雖然是個革命者,你卻不是一個民主主義者。”“你不如直說我是個貴族!”“你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是貴族。”涅日丹諾夫勉強笑起來。“原來你是在說我是私生子。好朋友,你不必麻煩了……你不提起,我也不會忘記的。”帕克林狼狽地絞扭著自己的兩隻手。“好啦,阿廖沙!你怎麼啦!你怎麼能把我的話這樣地解釋呢?我今天簡直認不出你了。”涅日丹諾夫不耐煩地動了動腦袋,聳了聳肩,“巴薩諾夫的被捕叫你很難過,不過他自己也太不謹慎……”“他沒有隱瞞自己的信念,”馬舒林娜板起麵孔插嘴說,“我們不應當批評他!”“是的;不過他也得想到他現在可能牽連到的彆人啊。”“您怎麼能這樣看他呢?”奧斯特羅杜莫夫也咆哮起來,“巴薩諾夫是個剛毅的人;他絕不會出賣任何人。至於謹慎……帕克林先生,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辦到的。”帕克林覺得受了侮辱,正要答話,涅日丹諾夫卻阻止了他。“各位,”他大聲說,“勞駕,請暫時丟開政治吧!”眾人都不做聲了。“我今天碰到了斯科羅皮興(斯科羅皮興是一個虛構的人物,影射當時進步的音樂和美術評論家弗·斯塔索夫(1824—1896)。斯塔索夫後來當麵帶笑問屠格涅夫是不是指他。屠格涅夫也含笑回答:“當然多多少少有您,可是也有彆的許多人……”在本書最後一章裡帕克林同馬舒林娜談話的時候,他還提到這個名字。),”帕克林後來又說,“我們全俄羅斯的批評家、美學家和熱心家。真是個叫人受不了的家夥!他永遠在發酵,起泡,跟一瓶壞了的起泡的克瓦斯(克瓦斯是一種用麵包或水果發酵製成的清涼飲料。)完全一樣……茶房拿著瓶子跑,拿他的手指頭當軟木塞塞住瓶口,一顆脹大的葡萄乾在瓶頸卡住了,——它還在出水,發出噝噝的聲音,——等到泡沫散儘了,瓶底便隻剩下幾滴臭水,不但不能解渴,反而使人肚皮痛。這是一個對年輕人非常有害的人物。”帕克林的比喻雖然正確、恰當,卻並沒有引起彆人臉上的一絲笑意。隻有奧斯特羅杜莫夫一個人表示,對於美學能夠感到興趣的年輕人即使被斯科羅皮興引入了迷途,也是值不得憐惜的。“好啦,您不要忙,”帕克林熱情地嚷道,他是這樣的一種人:他越是得不到彆人的同情,自己越是熱烈,“這個問題,我認為即使不是政治問題,它也是重要的。據斯科羅皮興說,一切古代的藝術品都是毫無價值的,隻是因為它太老了……照這樣說法,那麼藝術,一般的美術都不過是一時的風氣,值不得我們認真討論的!倘使藝術沒有一個堅實的基礎,沒有永久性,那麼它有什麼用呢?我們拿科學、拿數學做例子吧,您會把歐勒爾、拉普拉斯、高斯(雷·歐勒爾(1707—1783),瑞士數學家和物理學家,彼得堡和柏林的科學院院士;彼·拉普拉斯(1749—1827),法國數學家和天文學家;卡·高斯(1777—1855),德國數學家和天文學家。)當作過了時的無聊的人嗎?不,您會承認他們的權威的。那麼難道拉斐爾和莫紮特(拉斐爾(1483—1520),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畫家,與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二人齊名;莫紮特(1756—1791),奧國作曲家,維也納古典樂派的代表人物。)是笨蛋嗎?難道您的自豪感要反對他們的權威嗎?藝術的法則比科學的法則更難掌握……這個我同意;可是法則是存在的,看不見它們的人就是瞎子;不管是有意或者無意都是一樣!”帕克林住了口……可是沒有一個人答話,好像他們的嘴裡都含著水似的——好像他們都有點兒替他羞愧似的。隻有奧斯特羅杜莫夫不高興地說:“對那班讓斯科皮羅興引入迷途的年輕人我還是一點兒也不同情。”“得啦,去你的吧!”帕克林想道,“我要走了。”帕克林原本是來找涅日丹諾夫商量從外國偷運《北極星》(《鐘聲》已經停刊了)(《北極星》和《鐘聲》都是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者亞·赫爾岑(1812—1870)在倫敦出版的刊物。(其實《鐘聲》是在1868年12月停刊的。)把這種革命出版物運進沙皇俄國,當時是“犯罪”行為。)的事,可是話題這麼一轉,他覺得還是不提為妙。他已經拿起了他的帽子,這個時候從穿堂裡,連一點兒預先的響動或者敲門聲也沒有,突然傳來一個非常悅耳的、洪亮的男中音。單是這個聲音就可以使人想到這是一個出身高貴、溫文有禮、甚至一身香氣的人。“涅日丹諾夫先生在家嗎?”大家驚惶地互相交換眼色。“涅日丹諾夫先生在家嗎?”男中音又問了一遍。“在家。”涅日丹諾夫終於回答了。房門小心地、慢慢地開了,一個將近四十歲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緩緩地從他那頭發剪得短短的漂亮的腦袋上取下那頂光滑發亮的帽子。他身材高大、體格勻稱、相貌堂堂。雖然已經是四月的末尾了,他穿的那件上等厚呢大衣上麵,還配著一條很值錢的獺皮領子。他那優雅的自信的態度和溫文的從容的招呼叫涅日丹諾夫和帕克林、還有馬舒林娜……甚至奧斯特羅杜莫夫都吃了一驚!他們在他進來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全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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