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閣樓的房子——畫家的故事(1 / 1)

這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某省某縣,住在地主彆洛庫羅夫的莊園上。他是個青年人,起床很早,平時穿著腰部帶褶的長外衣,每到傍晚就喝啤酒,老是對我抱怨說,他從沒得到過任何人的同情。他在花園中一所小房裡住著,我卻住在地主的老宅子一個有圓柱的大廳裡,那兒除了我用來睡覺的一張寬闊的長沙發和我用來擺紙牌卦(擺紙牌猜卦。)的一張方桌以外,彆的家具一無所有。那兒的一個亞摩司式的舊火爐裡,哪怕在沒風的天氣,也老是發出輕微的嗡嗡聲,而在暴風雨的時候,整個房子就都顫搖,仿佛要哢嚓一聲倒下來,土崩瓦解似的,特彆是夜裡,所有十個大窗子突然被閃電照亮,那才有點嚇人呢。我命中注定了經常閒散,簡直什麼事也不做。我一連幾個鐘頭從我的窗子裡望出去,瞧著天空,瞧著飛鳥,瞧著林蔭道,或者把郵遞員給我送來的信件報紙之類統統讀完,或者睡覺。有的時候我走出房外,到一個什麼地方去散步,直到暮色很深才回來。有一次我走回家來,無意中闖進一個我不熟識的莊園裡去了。太陽已經在落下去,黃昏的陰影在開花的黑麥地裡鋪開來。有兩行老雲杉立在那兒,栽得很密,生得很高,好比兩堵連綿不斷的牆,夾出一條幽暗而美麗的林蔭道。我輕巧地越過一道柵欄,順著那條林蔭道走去,地上蓋著雲杉的針葉,有一俄寸厚,走起來滑腳。那兒安靜而陰暗,隻有樹梢高處有的地方顫抖著明亮的金光,蜘蛛網上閃著虹彩。空中有一股針葉的氣味,濃得叫人透不出氣來。後來我拐一個彎,走上一條兩旁是椴樹的長林蔭道。這兒也荒涼而古老,去年的樹葉悲傷地在我的腳下沙沙響。樹木之間的昏光裡隱藏著陰影。右邊古老的果園中有一隻金鶯用微弱的嗓音不起勁地歌唱,它一定也老了。可是後來椴樹林也到了儘頭,我走過一所有露台而且帶閣樓的白房子。出乎意外,我的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地主的庭院,一個寬闊的池塘,邊上有個浴棚,栽著一叢碧綠的柳樹。對岸有一個村子,矗立著一座高而窄小的鐘樓,樓頂上的十字架映著夕陽,像在燃燒。一時間,我感到一種親切而又很熟悉的東西的魅力,倒好像以前我小的時候見過這些景物似的。一個石砌的白色大門口由院子裡通到野外,大門古老而堅固,上麵雕著獅子,門口站著兩個姑娘。其中年紀大一點的那個,生得苗條,蒼白,很美,頭上的栗色密發蓬蓬鬆鬆,長著一張倔強的小嘴,神態嚴峻,看也不看我。另一個還十分年輕,不過十七八歲,也苗條而蒼白,生一張大嘴和一雙大眼睛,看見我路過就驚奇地瞧著我,說了句英國話,神情忸怩。我覺得那兩張可愛的臉以前也好像早就認識似的。我一麵走回家去,一麵覺得仿佛做了一場美夢。這以後不久,有一天中午,我和彆洛庫羅夫正在我們的房子附近散步,忽然出乎意外,有一輛安著彈簧的四輪馬車沙沙響地滾過草地,走進院子裡來,車上坐著的就是那兩個姑娘當中的一個。她是年紀大一點兒的那個。她是帶著認捐單來替遭了火災的人募捐的。她眼睛沒有看著我們,嚴肅而詳儘地向我們說明西亞諾沃村有多少所房子燒毀,有多少男女村民和兒童無家可歸,救災委員會初步打算采取什麼步驟,而她現在就是那個委員會的一個成員。她要我們寫下認捐的款項以後,收起認捐單,立刻開始告辭。“您完全忘了我們,彼得·彼得羅維奇,”她對彆洛庫羅夫說,向他伸出手去以便握手,“您來吧,如果某某先生(她說出我的姓)願意看一看他的才能的崇拜者在怎樣生活而光臨寒舍,我的母親和我是會很高興的。”我鞠躬。她走後,彼得·彼得羅維奇講起來。這個姑娘,依他的說法,是上流人家出身,名叫莉季婭·沃爾恰尼諾娃,她同母親和妹妹所住的莊園,如同池塘對岸的村子一樣,都叫謝爾科夫卡。她父親從前在莫斯科地位顯赫,做到三品文官,後來去世。儘管廣有家財,沃爾恰尼諾娃一家人卻不論冬夏總是住在鄉下,從不離開。莉季婭在她們的謝爾科夫卡村一個由地方自治局開辦的學校裡做一名教師,每個月領二十五個盧布的薪金。她自己的用項全靠這筆錢開支,由於自食其力而感到自豪。“是個很有趣的家庭,”彆洛庫羅夫說,“也許,過一天我們到她們家裡去一趟吧。她們見到您會很高興。”有一個假日,我們吃過中飯以後,想起沃爾恰尼諾娃一家人,就動身到謝爾科夫卡去。她們,母親和兩個女兒,都在家。母親葉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以前大約很美,現在卻未老先衰,害著哮喘病,神態憂鬱,精神恍惚,極力跟我談繪畫。她從女兒那兒知道我也許會到謝爾科夫卡來,就連忙回想她在莫斯科的畫展上見過我的兩三張風景畫,現在就問我在那些畫裡打算表現什麼。莉季婭,或者按她在家裡的稱呼,莉達,大半在跟彆洛庫羅夫說話,很少跟我談天。她神情嚴肅,不帶笑容地問他為什麼不到地方自治局去工作,為什麼地方自治局的會議一次也沒有參加過。“這不好,彼得·彼得羅維奇,”她責備道,“這不好。該害臊才是。”“說得對,莉達,說得對,”母親同意道,“這不好。”“我們全縣都由巴拉京把持在手心裡,”莉達轉過身來對著我,繼續說,“他自己做地方自治局執行處主席,把縣裡所有的職位都分給他那些侄子和女婿,想乾什麼就乾什麼。必須鬥爭才行。青年人應當組成強有力的一派,可是您看,我們的青年人是什麼樣子。該害臊才是,彼得·彼得羅維奇!”妹妹葉尼婭在他們議論地方自治局的時候,沒有開口。她從不參加嚴肅的談話,家裡的人還沒有把她看成大人,由於她小而叫她米修司,因為她小時候就是把她的家庭女教師叫做Mucc(英語:小姐的譯音。)的。她一直帶著好奇心瞧我,臨到我翻看照片簿,她就解釋說:“這是舅舅……這是教父。”而且伸出小小的手指頭指點照片。這時候她就像小孩子那樣把肩膀挨著我,我就近看見了她那柔弱而沒有發育起來的胸脯、消瘦的肩膀、發辮、由腰帶勒緊的苗條身材。我們玩槌球,打lown-tennis(英語:網球(原文如此)。),在花園裡散步,然後在晚飯席上坐很久。在立著圓柱而且又大又空的廳裡住過以後,來到這個不大而又舒適的房子裡,看見牆上不貼粗俗的彩色畫片,聽見大家對仆人一律稱呼“您”,我感到頗為自在。由於有莉達和米修司在場,在我的心目中一切都顯得年輕而純潔,一切都帶著正派的意味。晚飯席上,莉達又對彆洛庫羅夫談起地方自治局,談起巴拉京,談起學校圖書室。她是個活躍、真誠、有信念的姑娘,聽她講話是有趣的,隻是她講得太多,聲音太響,也許這是因為她在學校裡講課講慣了吧。可是我的彼得·彼得羅維奇從大學時代起就養成習慣,喜歡把一切談話都變成爭論,而且講起話來枯燥無味,疲遝冗長,明明要顯出他自己是個聰明進步的人。他比劃手勢,而他的袖子卻帶翻了佐料碟,弄得桌布上濕了一大攤,不過除了我以外,好像誰也沒看見似的。我們回家的路上,黑暗而清靜。“良好的教養不是表現在自己不把佐料碟碰翻在桌布上,而是表現在彆人做出了這樣的事,自己隻做不看見。”彆洛庫羅夫說,歎了口氣,“是啊,這是很好的、有知識的一家人。我已經跟上流人隔絕了,唉,完全隔絕了!而這全是因為工作,工作啊!”他講起人要是做一個模範的農業經營者,就非辛苦工作不可。我卻心裡暗想:他是個多麼沉悶懶散的人!他一嚴肅地談到什麼事,就緊張地拖長“啊”的尾音,工作起來也像說話那樣慢吞吞,老是遲誤,錯過時機。我對他的辦事才乾是不大相信的,因為我托過他把信帶到郵局去寄,他卻一連幾個星期揣在口袋裡忘了寄。“最痛心的,”他跟我並排走著,嘟噥說,“最痛心的是辛辛苦苦地工作卻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點同情也得不到!”二我從此常到沃爾恰尼諾娃家裡去,照例我在露台的下麵一層台階上坐著。我被不滿意自己的心情煎熬著,為我的生活惋惜,它過去得那麼快,那麼沒有趣味。我老是在想:我的心變得那麼沉重,要能把它從胸膛裡挖出去才好。同時露台上有人在說話,或者可以聽見連衣裙的窸窣聲,或者有人在翻書頁。不久我就習慣了這兒的生活:白天莉達總是給病人看病,分發書籍,常常不戴帽子,打著陽傘到村子裡去,傍晚就大聲談論地方自治局,談論學校。這個苗條美麗、神態永遠嚴峻、小嘴輪廓優美的姑娘開口談正事的時候,總是乾巴巴地對我說:“您對這種事是不感興趣的。”她對我沒有好感。她所以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是風景畫家,不在我的圖畫裡畫人民的困苦,而且依她看來,我對她所堅定地相信的工作是漠不關心的。我不由得想起從前我在貝加爾湖(在西伯利亞的東部,中國境外的西北部(順便提到,一八九○年契訶夫赴庫頁島時路過此地)。)畔遇到過一個布略特族的姑娘,穿著中國藍布的襯衫和褲子,騎著馬,我問她能不能把她的煙袋賣給我。我們談話的時候,她輕蔑地瞧著我的歐洲人的臉容和帽子,不一會兒就懶得跟我講話,吆喝著馬,疾馳而去。莉達恰好也是這樣把我看做外路人而蔑視我。外表上她一點也不露出厭惡我的樣子,不過這一點我是能感覺到的,於是我坐在露台的下麵一層台階上,生出一肚子悶氣,就說,自己不是醫生而給農民治病,無異於欺騙農民,再者自己有兩千俄畝土地而要做慈善家,那是很容易的。至於她的妹妹米修司,卻絲毫也沒有什麼操勞的事,跟我一樣十足悠閒地打發她的生活。她早晨起床以後,立刻拿過一本書來,在露台上一把很深的圈椅上坐下,兩隻小小的腳幾乎挨不到地,開始看書,要不然就拿著書躲到椴樹的林蔭道上去,再不然索性走出大門以外,到曠野去。她成天價讀書,貪婪地看著書本,隻因為她的目光有的時候變得疲乏而呆板,而且她的臉色極其蒼白,彆人才能猜出這種使得她的腦筋多麼勞累。每逢我到這兒來,她見到我就微微漲紅臉,活潑起來,睜著她的大眼睛,講起家裡發生的事,例如仆人的房間裡煤煙起了火,或者工人在池塘裡捉到一條大魚。平日她照例穿著淡色的襯衫和藍色的裙子。我們一起散步,摘些櫻桃做果醬用,或者劃船。每逢她跳起來夠櫻桃,或者劃動船槳,她的瘦弱的胳膊就從肥大的衣袖裡露出來。或者我在畫一個速寫稿,她就站在一旁,看得出了神。七月末一個星期日,早晨九點鐘光景,我來到沃爾恰尼諾娃家裡。我在花園裡蹓躂,離正房相當遠,尋找白蘑,今年夏天這種菌生得多極了。然後我在白蘑旁邊做上記號,準備以後跟葉尼婭一塊兒來采。空中刮著暖和的風。我看見葉尼婭和她的母親都穿著假日的淺色連衣裙,從教堂走回家來,葉尼婭拉住帽子,怕風吹掉。後來我聽見她們在露台上喝茶。對我這個一無牽掛而且為我的經常閒散尋找理由的人來說,夏天,在我們莊園裡,這類假日的早晨總是格外迷人的。每逢碧綠的花園還沾著露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顯得那麼幸福,每逢房子附近彌漫著木樨草和夾竹桃的香氣,青年人剛從教堂裡回來,在花園裡喝茶,每逢大家都裝束得那麼可愛,高高興興,每逢你知道所有這些健康、飽暖、美麗的人在這漫長的一整天裡什麼事也不會做,你就不由得希望整個生活都能這樣才好。現在我就是這樣想著,在花園裡走來走去,準備照這樣沒有工作、沒有目標地走它一整天,走它整整一個夏季。葉尼婭提著一個籃子走來。她臉上帶著那麼一種神情,仿佛知道或者預感到會在園子裡找到我似的。我們采菌,談話,每逢她問我什麼話,她就走到前邊去,看一看我的臉。“昨天我們村子裡發生了奇跡,”她說,“瘸腿的女人佩拉格婭病了整整一年,任什麼醫師和藥物都無濟於事,可是昨天來了一個老太婆,嘴裡念了一陣,病就好了。”“這算不了什麼,”我說,“不應當光是在病人和老太婆身上尋找奇跡。難道健康就不是奇跡?還有生活本身呢?凡是不能理解的東西,那就是奇跡。”“您對不能理解的東西就不害怕?”“不。我見著我不理解的現象,總是勇敢地迎上前去,不對它屈服。我比它們高。人應當感到自己高於獅子、老虎、繁星,高於自然界的萬物,甚至高於不可理解的以及似乎是奇跡的東西,否則他就算不得人,而是見著什麼都怕的老鼠。”葉尼婭認為我既是藝術家,就知道很多的東西,而且能夠準確地猜出我不知道的東西。她希望我把她領到永恒和美的領域裡去,領到我必定十分熟悉的、高一等的世界裡去。她跟我談上帝,談永恒的生活,談奇跡的東西。我不承認在我死後我和我的想象力會永久消滅,就回答說:“是的,人是不朽的”,“是的,永恒的生活在等待我們”。她聽著,相信了,也不要求我提出證據來。我們往正房走去,她忽然停住腳,說:“我們的莉達是個了不起的人。不是這樣嗎?我熱烈地愛她,隨時能為她犧牲我的性命。不過您說說看,”葉尼婭伸手摸了摸我的衣袖說,“您說說看,為什麼您總是跟她爭論?為什麼您生氣呢?”“因為她說得不對。”葉尼婭不以為然地搖頭,眼淚湧上了她的眼眶。“這是多麼不可理解啊!”她說。這時候莉達不知剛從哪兒回來,站在門廊那兒,手裡拿著馬鞭子,苗條,美麗,照著陽光,在對一個工人交代什麼話。她匆匆忙忙,大聲說話,給兩三個病人看過病,後來帶著辦事的操心臉色走遍各處房間,時而打開這個立櫃,時而打開那個立櫃,不久又走上閣樓去。大家找了她很久,叫她吃午飯,可是直到我們吃完菜湯,她才來吃。所有這些瑣碎的細節不知什麼緣故我至今都記得,而且很喜愛,就連那一整天,雖然沒發生什麼特彆的事,我也記得很清楚。飯後葉尼婭靠在一把深圈椅裡看書,我在露台的底下一層台階上坐著。我們沒有講話。整個天空烏雲四合,下起稀疏的細雨。天熱,風早已止住,仿佛這一天永遠不會結束似的。葉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走到露台上我們這邊來,帶著睡意,搖著扇子。“啊,媽媽,”葉尼婭說,吻她的手,“白天睡覺對你身體是有害的。”她們相親相愛。一個人走進花園裡,另一個人就站在露台上,瞧著樹林,叫道:“喂,葉尼婭!”或者:“媽媽,你在哪兒呀?”她們兩個人老是一塊兒禱告,有共同的信仰,即使不講話,也彼此了解得很清楚。她們對外人的態度也相同。葉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不久也跟我處熟,相好了,隻要我有兩三天沒去,就打發人來問我身體好不好。她也像米修司那樣熱心地瞧我的畫稿,也那麼不嫌煩瑣,一老一實地告訴我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常常向我透露她的家庭秘密。她對大女兒是極其尊崇的。莉達從來也不撒嬌,隻講嚴肅的事。她過著她的獨特的生活,在母親和妹妹的心目中是一個神聖而略微帶點神秘的人,猶如水兵看待老是坐在艦長室裡的海軍上將一樣。“我們的莉達是個了不起的人,”母親說,“不是嗎?”這時候細雨飄飛,我們談起了莉達。“她是個了不起的人,”母親說,然後像陰謀家那樣壓低了嗓子,戰兢兢地回頭看一眼,補充說,“這樣的人是白天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不過呢,您知道,我卻也漸漸有點擔心了。學校啦,藥房啦,書本啦,這些都挺好,可是何必走極端呢?要知道,她已經二十三歲出頭,現在總應該認真想一想自己了。老是這麼為書本和藥品忙碌,卻沒有看見生活在過去……應該出嫁了。”葉尼婭由於專心看書而麵色蒼白,頭發蓬亂,微微抬起頭來,仿佛自言自語似的,瞧著母親說:“媽媽,一切都是天意!”她又埋下頭去看書。彆洛庫羅夫來了,穿著腰部帶褶的長外衣和繡花襯衫。我們玩槌球,打網球,後來天黑了,我們在晚飯席上坐很久,莉達又講起學校,講起把全縣把持在手裡的巴拉京。這天傍晚我從沃爾恰尼諾娃家裡出來,帶走了長而又長和閒散無事的這一天的種種印象,憂鬱地感到人世間的一切事情不管多麼長久,總是要完結的。葉尼婭把我們送到大門口,也許因為這一天從早到晚我都是跟她在一起度過的,我覺得我缺了她似乎感到寂寞無聊,覺得這個可愛的家庭對我來說是親近的,於是在這整個夏季當中我頭一次起意要認真畫我的畫了。“您說說看,為什麼您生活得這麼枯燥無味,毫無光彩?”我跟彆洛庫羅夫一塊兒走回家去,對他說,“我的生活乏味,沉悶,單調,那是因為我是個畫家,我是個怪人,我從年輕的時候起嫉妒、不滿意自己、不相信自己的工作之類的心情就把我折磨得好苦,我素來貧窮,我是個流浪漢。可是您呢,您是個健康正常的人,是地主,是主人,那您為什麼生活得這麼沒有趣味,從生活裡取得的這麼少呢?比方說,您為什麼至今沒愛上莉達或者葉尼婭呢?”“您忘了我愛著另外一個女人。”彆洛庫羅夫回答說。他指的是他的女伴柳博芙·伊萬諾夫娜,跟他同住在那所小房裡。我每天看見那個極其豐滿而近乎肥胖的女人神態尊嚴,近似一隻養得過肥的母鵝,在花園裡散步,穿著俄國式的衣服,戴著項鏈,老是打著陽傘 ,仆人不時去叫她吃飯或者喝茶。三年前她租下一間廂房做彆墅用,就此在彆洛庫羅夫家裡住下,看樣子要永遠住下去了。她比他年紀大十歲,把他管束得很嚴,每次他走出家門,都要先征得她的許可。她常用男人的嗓音痛哭,在那樣的時候我就打發人去對她說,如果她不止住哭,我就從宅子裡搬走,她才不哭了。等我們走到家裡,彆洛庫羅夫就在長沙發上坐下,皺起眉頭思索著。我開始在大廳裡走來走去,感到一陣淡淡的激動,就像在戀愛似的。我有心談一談沃爾恰尼諾娃一家人。“莉達隻能愛像她那樣熱中於醫院和學校的地方自治工作者,”我說,“啊,為了那樣的姑娘,不但可以做地方自治工作者,甚至不妨像神話所說的那樣穿破鐵鞋呢。還有米修司呢?這個米修司多麼可愛啊!”彆洛庫羅夫開始講一種時代病:悲觀主義,說得很長,拖著長音念“啊”字。他講得振振有辭,從他的聲調聽起來倒好像我在跟他爭論似的。你看見一個人坐在那兒,不住說話,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走掉,那你心中鬱悶透了,哪怕幾百俄裡方圓的荒涼單調而又乾枯的草原也不致引起這樣的鬱悶。“問題不在於悲觀主義,也不在於樂觀主義,”我氣憤地說,“而在於一百個人當中倒有九十九個沒腦筋。”彆洛庫羅夫認為這話指的是他,生了氣,走掉了。三“公爵在馬洛澤莫沃村做客,問你好,”莉達不知從哪兒回來,脫著手套,對母親說,“他講了許多有趣的事……他答應在全省會議上重提在馬洛澤莫沃村開設醫療所的問題,不過他說:希望不大。”然後她轉過身來對我說:“對不起,我總是忘記您對這種事不會發生興趣。”我感到氣憤。“為什麼不會發生興趣呢?”我問,聳起肩膀,“這隻不過是您不願意知道我的意見罷了,不過我向您保證,我對這個問題是很感興趣的。”“是嗎?”“是的。依我的看法,在馬洛澤莫沃村設立醫療所是完全不需要的。”我的氣憤感染了她。她瞧著我,眯細眼睛,問道:“那麼什麼才需要?風景畫嗎?”“連風景畫也不需要。什麼都不需要。”她脫完手套,打開剛才郵遞員送來的報紙。過一分鐘,她分明按捺住她的怒火,輕聲說:“上個星期安娜因為難產而死掉了,可是如果附近有個診療所,她就會活下來。連風景畫家先生們,我覺得,在這方麵也得有某種信念才對。”“我在這方麵有很明確的信念,我向您擔保,”我回答說,她卻用報紙遮住她的臉,仿佛不願意聽似的,“照我看來,醫療所啦,學校啦,讀書室啦,藥房啦,在現在條件下是隻為奴役服務的。人民已經被一條巨大的鎖鏈拴住,您不是砍斷這條鎖鏈,反而添上些新的環節,這就是我的信念。”她抬起眼睛來瞧著我,冷冷地一笑。我極力抓住我的主要思想,繼續說道:“重要的不是安娜死於難產,而是所有那些安娜、瑪芙拉、佩拉格婭從一大早到天黑彎著腰操勞,由於力不勝任的勞動而生病,一生一世為挨餓和生病的孩子發抖,一生一世害怕死亡和疾病,一生一世醫病,很早就憔悴,很早就蒼老,在汙穢和惡臭當中死掉。她們的孩子長大了,重演那套舊故事,這種情形已經有好幾百年,千千萬萬的人隻為有一口飯吃而生活得比牲畜都不如,經常擔驚害怕。他們的處境的全部慘痛就在於他們沒有工夫想到他們的靈魂,沒有工夫想到他們的形象和樣式(指上帝或人的尊嚴,典出《舊約·創世記》:“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饑餓、寒冷、牲畜般的恐懼、繁重的勞動,像雪崩那樣壓下來,把他們通往精神活動的條條道路全部堵死,而精神活動才是人和牲畜的區彆所在,才是唯一使人值得生活下去的東西。您用醫院和學校去幫助他們,可是您用這些東西並沒有解除他們的桎梏,反而加深了他們的奴役狀態,因為您給他們的生活裡帶來了新的迷信,給他們增添了需求的項目,更不要說他們為了買發泡膏和書本就得付錢給地方自治局,因而就得更加彎著腰勞動了。”“我不想跟您爭論,”莉達放下報紙說,“這種話我已經聽見過了。我隻想對您說一句:人不能揣起手坐著不動。不錯,我們沒有拯救人類,而且也許在許多方麵還犯了錯誤,不過我們是在做我們所能做的事,那我們就是對的。有文化的人最崇高神聖的任務就在於為人們服務,我們就是在儘我們的能力服務。您不滿意,可是話說回來,一個人做事不能叫人人都滿意。”“說得對,莉達,說得對。”母親說。有莉達在座,她總是膽怯,一麵講話,一麵不安地瞧著她,深怕自己說出什麼多餘的或者不得當的話來。她從不反駁她的話,總是同意;說得對,莉達,說得對。“教農民識字,給他們看思想冬烘和文筆粗俗的書本,為他們開設醫療所,那是既不能消除蒙昧,也不能減少死亡率的,就像您窗子裡的光照不亮廣大的花園一樣,”我說,“您沒有給他們任何好處。您乾預這些人的生活的結果,無非是創造了新的需求,新的勞動理由而已。”“哎呀,我的上帝,可是要知道,人總得做事才行!”莉達懊惱地說,從她的口氣裡可以聽出她認為我的見解無聊,而且鄙視它。“必須把人從繁重的體力勞動裡解放出來,”我說,“必須鬆掉他們的枷鎖,給他們喘息的時間,讓他們不致一輩子守在爐灶和洗衣盆旁邊,守在田野上,也有時間考慮靈魂,考慮上帝,可以廣泛地發揮他們的精神能力。每個人的使命就在於精神活動,在於探討真理和生活意義。等到您使得粗笨的、牲畜般的勞動在他們成為不必要,使得他們感到自由,那您就會看出那些書本和藥房是什麼樣的嘲弄了。人一旦認識到自己的真正使命,那麼能夠滿足他的就隻有宗教、科學、藝術,而不是那些無聊的東西。”“解除勞動!”莉達冷笑道,“難道這是可能的嗎?”“可能。您自己分擔一份他們的勞動就行。如果我們大家,城市和鄉村的居民們,無一例外,全體同意:凡是人類用來滿足生理需要而耗費的勞動由大家平均承擔,那我們每個人也許一天隻要工作兩三個鐘頭就夠了。請您設想一下,我們大家,富人和窮人,每天隻工作三個鐘頭,我們其餘的時間一概是空閒的。您再設想一下,為了少依賴體力,少辛苦,我們發明機器來代替勞動,而且極力把我們的需求的項目減少到最低限度。我們鍛煉我們自己,鍛煉我們的孩子,讓他們不怕饑餓、寒冷,讓我們不致像安娜、瑪芙拉、佩拉格婭那樣經常為她們的健康發抖。請您設想一下,我們不醫病,不開藥房、煙廠、釀酒廠,那麼最後我們會剩下多少空閒的時間!我們大家就共同把這種閒暇獻給科學和藝術。如同有的時候整個村社的農民一齊出動去修路一樣,我們大家也齊心合力去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義,那麼,我相信,真理會很快為人們所發現,人類就會擺脫對於死亡的那種經常痛苦不堪的恐懼,甚至會擺脫死亡本身。”“不過,您自相矛盾,”莉達說,“您說科學,科學,可是您又反對識字。”“我反對的是在隻有酒店的招牌可看和偶爾有幾本看不懂的書可讀的情況下教人識字。這樣的識字從留裡克(留裡克,俄羅斯的建國者,八六二至八七九年在位。)時代起就延續下來,果戈理的彼得魯希加(俄國作家果戈理的長篇《死魂靈》中主人公乞乞科夫的仆人。)早就會讀書,可是鄉村呢,留裡克時代是什麼樣子,現在也還是什麼樣子。需要的不是識字,而是廣泛發揮精神能力和自由。需要的不是小學,而是大學。”“您也反對醫學。”“是的。醫學隻有在以疾病作為自然現象加以研究而不是為了醫病的時候才是需要的。真要是談醫治,那麼要醫治的也不應當是病,而是病因。消除了主要的病因,體力勞動,那就不會有病。我不承認治病的科學,”我激動地繼續說,“科學和藝術,如果是真正的科學和藝術,那就不是致力於暫時的目標,不是致力於局部的目標,而是致力於永恒而普遍的目標。它們尋求真理和生活意義,探索上帝和靈魂。如果把它們同當代的貧困和怨恨結合在一起,同藥房和圖書室結合在一起,那它們反而會使生活複雜,加重生活負擔。我們有許多醫師、藥劑師、律師,識字的人也多起來,然而生物學家、數學家、哲學家、詩人卻完全沒有。人的全部智慧、全部精神力量都用在滿足暫時的、轉眼就過去的需要上了……科學家、作家、畫家都在緊張地工作,由於他們的努力,生活的舒適在一天天地增長,肉體方麵的需求在加多,可是真理卻還遠得很,人像以前一樣仍舊是最殘暴卑劣的野獸,整個局勢趨向於人類大多數退化,永遠失去一切生活能力。在這樣的條件下,畫家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他越有才能,他的地位就越古怪,越不可理解,因為仔細一看,原來他工作是供殘暴卑劣的野獸消遣,維護現行社會製度的。我現在不想工作,將來也無意工作……什麼都不需要,叫這個世界掉到地獄裡去才好!”“米修司,你出去。”莉達對妹妹說,顯然認為我的話對那樣年輕的姑娘有害。葉尼婭淒涼地看一看姐姐和母親,走出去了。“凡是打算為自己的漠不關心辯解的人,總是說這一類的漂亮話,”莉達說,“否定醫院和學校,比治病和教書容易得多。”“說得對,莉達,說得對。”母親同意道。“您口口聲聲說您不工作了,”莉達繼續說,“顯然,您對您的工作估價很高。那我們就不要再爭吵,我們永遠也談不攏,因為您方才那麼鄙夷地評價過的圖書室和藥房,即使設備極不完善,我也認為高於世界上的一切風景畫。”說完,她立刻轉過臉去對著她的母親,用完全不同的口氣說:“公爵自從到我們這兒來過以後,瘦得多,模樣大變了。他們要把他送到維琪(法國城名,那兒有礦泉,是療養地。)去。”她對她母親談公爵,是為了不跟我說話。她臉色通紅,為了掩蓋她的激動,她像近視眼那樣,彎下腰去湊近桌子,做出看報的樣子。我再坐下去,就會惹人不愉快。我就告辭,回家去了。四外麵很安靜,池塘對麵的村子已經睡熟,一點燈火也看不見,隻有池塘的水麵上映著繁星的淡光而微微發亮。在雕著獅子的大門旁邊,葉尼婭站著不動,她在等我,為的是送我一程。“村子裡大家都睡了,”我對她說,極力在黑地裡看清她的臉,見到一對悲傷的黑眼睛瞧著我,“酒店老板和偷馬賊都安然地睡了,而我們這些上流人卻互相生氣,爭吵不休。”那是八月間一個憂鬱的夜晚,其所以憂鬱,是因為已經有秋意了。月亮正在從紫紅的雲裡鑽出來,略微照亮道路以及兩旁烏黑的冬麥田。常有星星墜落下來。葉尼婭跟我並排在道路上走著,她極力不看天空,免得看見隕落的星星,不知什麼緣故那些星使她害怕。“我覺得您說得對,”她說,由於夜間的潮氣而冷得發抖,“如果人們能夠共同獻身於精神活動,他們不久就會了解一切。”“當然。我們是高級生物,如果我們真正認清人類天才的全部力量,隻為高尚的目標生活,我們就會變成跟天神一樣。可是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人類會退化,天才連影蹤也剩不下。”等到大門已經看不見,葉尼婭就停住腳,匆匆握一下我的手。“晚安,”她顫抖著說。她身上隻穿著一件襯衫,冷得縮起脖子,“您明天來吧。”我想到隻剩下我一個人生悶氣,對自己和彆人都不滿意,就害怕起來,也極力不去看那些隕落的星星。“您再陪我一會兒吧,”我說,“我求求您。”我愛葉尼婭。我所以愛她,大概是因為她總是接我和送我,因為她溫柔熱情地瞧著我。她的蒼白的臉、她的細脖子、她的瘦胳膊、她的嬌弱、她的閒散、她的書,都是多麼美麗動人!智慧嗎?我不能斷定她有不同尋常的智慧,不過我欣賞她眼界開闊,這也許是因為她的想法跟嚴峻美麗而不喜歡我的莉達不同。葉尼婭愛我是因為我是畫家,我的才能征服了她的心。我滿心想隻為她一個人繪畫,我把她幻想成我小小的皇後,跟我一塊兒去占領那些樹木、田野、迷霧、彩霞,占領那美妙迷人的大自然,而在那裡我一直感到孤獨得心灰意懶,感到我是個多餘的人。“您再留一會兒吧,”我要求說,“我求求您了。”我脫掉我身上的大衣,披在她的受凍的肩膀上。她怕穿著男人的大衣顯得可笑而難看,就笑起來,把它扔在地下。這時候我就抱住她,不住地吻她的臉、肩膀、手。“明天見!”她輕聲說,小心地、仿佛深怕侵犯夜晚的寧靜似的,擁抱我,“我們一家人之間是不隱瞞彼此的秘密的,我得馬上去告訴媽媽和姐姐……這真可怕!媽媽倒沒什麼,媽媽喜歡您,可是莉達呀!”她往大門口跑去。“再見!”她叫道。然後有兩分鐘光景我聽見她在奔跑。我不想回家去,再者也沒有必要急著回家。我猶豫不定地站了一會兒,慢吞吞地退回去,想再看一看她住的那所房子,那所可愛的、純樸的、古老的房子。閣樓上的窗子像眼睛似的瞧著我,顯得什麼事情都 了解似的。我走過露台,到了網球場旁邊,在老榆樹底下摸著黑在一張長凳上坐下,從那兒瞧著那所房子。米修司就住在閣樓裡,那兒的窗子射出明亮的光,後來變成柔和的綠色,那是因為燈上加了一個罩子。人影在移動……我滿腔的溫情,心裡平靜,滿意自己。我滿意的是我還能夠入迷,能夠愛人,同時我又覺得不自在,因為我想到這時候,離我幾步遠,在那所房子的一個房間裡住著莉達,她不喜歡我,也許還痛恨我。我坐在那兒,一直等著,不知道葉尼婭會不會出來。我傾聽著,覺得閣樓裡好像有人在談話似的。將近一個鐘頭過去了。綠色的光熄滅,人影看不見了。月亮高高地停在房子上空,照亮沉睡的花園和小徑。房子前麵的花壇裡,大麗花和玫瑰花可以看得很清楚,似乎都是一種顏色。天氣很冷了。我就走出花園,在路上拾起我的大衣,不慌不忙地走回家去。第二天午飯後,我來到沃爾恰尼諾娃家裡。通到花園裡去的玻璃門敞開著。我在露台上坐了一會兒,等著葉尼婭隨時會從花壇後麵走到網球場上來,或者九九藏書網在一條林蔭道上出現,或者她的說話聲從房間裡傳出來。後來我走進客廳,又走進飯廳。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從飯廳裡出來,走過一條長過道,來到前廳,然後又退回去。這兒,在過道上,有幾個門口,其中的一個門裡響起莉達的說話聲。“上帝……送給……烏鴉……”她大聲說,拖著長音,大概在教人默寫,“上帝送給烏鴉……一小塊……乾酪……是誰呀?”她聽見我的腳步聲,忽然叫道。“是我。”“哦!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出來見您,我在教達霞功課。”“葉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在花園裡嗎?”“不在,今天早晨她同妹妹動身到平紮省我的姨母家裡去了。而且她們今年冬天大概要出國……”她沉吟一下,補充道,“上帝送給烏鴉……一小塊乾酪……寫完了嗎?”我走到前廳,什麼也沒想,站住,從那兒眺望池塘,眺望村子,莉達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裡來:“一小塊乾酪……上帝送給烏鴉一小塊乾酪……”我順著第一回到這兒來的路走出莊園去,隻是順序相反:先從院子裡走進花園,經過正房,然後順著椴樹的林蔭道走去……在那兒,一個小男孩追上我,交給我一封短信。“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姐姐了,她要求我跟您分手,”我讀那封信,“我不能違拗她而傷她的心。求上帝賜給您幸福,您原諒我吧。但願您知道我和媽媽哭得多麼悲傷!”後來是那條雲杉的幽暗的林蔭道、坍倒的柵欄……田野上,那時候黑麥開花,秧雞鳴叫,現在卻隻有些母牛和腿上套著絆繩的馬在徘徊。高坡上有些地方生出綠油油的冬麥。日常的清醒心情來到我的心頭,我不由得為我在沃爾恰尼諾娃家裡講過的那些話害臊,跟以前一樣感到生活乏味。我回到家裡,收拾行李,當天傍晚就動身到彼得堡去了。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沃爾恰尼諾娃一家人。不久以前有一次我動身到克裡米亞去,在火車上遇見彆洛庫羅夫。他還是像先前那樣穿著腰部帶褶的長外衣和繡花襯衫,等到我問起他身體可好,他就回答說:托福托福。我們談起來。他已經賣掉他原有的莊園,另外買了一處小一點的,寫在柳博芙·伊萬諾夫娜的名下。關於沃爾恰尼諾娃一家人,他講得不多。莉達,依他說來,仍然住在謝爾科夫卡,在學校裡教兒童讀書。她逐步在她的四周聚合了一群同情她的人,組成一個強有力的派彆,在最近一次地方自治局的選舉中“擊敗了”一直把全縣把持在手心裡的巴拉京。關於葉尼婭,彆洛庫羅夫隻告訴我說,她沒在家裡住著,不知到哪兒去了。我已經在開始忘掉那所帶閣樓的房子,隻有偶爾在繪畫或者讀書的時候,忽然無緣無故,想起那窗子裡的綠色燈光,或者想起那天晚上我這個墮入情網的人走回家去,冷得搓著手,我的腳步在野地裡踩出來的響聲。更加少有的是某些時候,孤獨煎熬著我,我滿心淒涼,就不由得模模糊糊地想起往事,於是不知什麼緣故,我漸漸地開始覺得她也在想我,等我,我們會見麵的……米修司,你在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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